入夜,天权将云枭安置在偏房,离他的房间不到三步距离,看著云枭乖巧地躺下,替他拽好被角,直至他闭上眼睛,呼吸渐缓地陷入了沈睡,他才离开床边,捻熄灯火,关门离开。
回到自己房中,这一日下来的疲累在与云枭的倾谈中慢慢洗去,但这副已近不惑之龄的身体,实在还是承受不了连日的辛劳,眼帘沈得像吊了石块。
天权脱去外衣,便上床安歇。
半夜里正是睡得模糊,忽然感到一个凉飕飕的人钻进被窝,贴了上来。
天权一惊醒来,这些日子他没有召寝,偶尔会有在後院养著的美女半夜三更爬上床来,赤身裸体极尽挑逗之事,他无意於此,只将人斥退了事。
几番下来也是烦了,便直接下令不容任何人等半夜来扰,又打发了几名女子离府,这夜里才算安静。
不想今夜又有人来,天权不禁著恼,本要出言叱喝,却忽然感觉到贴过来的人很是安分,只是小心翼翼地占了一点点的床铺边沿边,一个翻身便要掉下床去了,正是奇怪,复又感到这人头发上的茵樨香气,便明白过来,小声唤道:云枭?……钻进来的人抖了抖,不敢再贴近,反而往後缩了去,但他已是睡在床边,这一缩便险些要滚落床去。
天权大手一捞,将他拉了回来。
云枭只著了薄薄的里衣,冰凉的身体也不知在夜风中站了多久,大概是在房外犹豫著不敢进来。
天权心里知道,少年虽是性子倔强,但毕竟是个刚离了娘亲的娃儿,一直以来的孤独,他用坚强掩盖了,其实,他始终渴求著属於自己的温暖。
他将少年抱近身侧,任他枕了自己手臂,又扯过大半被子覆在他身上,喃道:为师在此,睡吧……云枭的身体仍是紧张而僵硬,天权睡梦惺忪,便又闭了眼睛,腾出一手轻轻地顺著云枭的背脊。
也不知道何时,是谁先睡著了……===============================================================================如此下来,每天晚上都有一个少年从自己房间爬起来,悄悄地溜上天权的床铺,天权渐渐习以为常,总是顺手将他搂在怀里任他枕了手臂,过了几日,看著外面秋寒风冷,为免少年来来回回地著了凉,索性让他直接搬过来主房住了。
天权信守承诺,为云枭找来一名武师,在他上朝议事的时候传授武功。
韩君仲在朝中权势极大,江湖中人虽不愿与官家打交道,但亦不得不卖他几分面子,一句话吩咐下去,请来的居然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物──藏剑门主独孤一方。
而传授法术窍门,却留在每日沐浴之时,其实法术修炼全在己身,云枭悟性甚佳,只是稍一点拨便能自行修炼,身为师傅,天权也大感安慰。
如是者过了三月,入了冬季。
为了让云枭练习武艺,天权辟出一处宽敞院落,也吩咐下人莫要打扰,让他能静心习武。
这日後院传来虎虎剑风,只见少年一身短打衣衫,利落整齐,手中宝剑矫健飞舞,在他不远处的石桌旁,坐了一名鹤发童颜的老头子,捻了白须,仔细看著少年招式。
这老头子正是名震一时的藏剑门门主独孤一方。
其时藏剑门在江湖中举足轻重,独孤一方门下入室弟子不过五人,却已在江湖闯出极大名堂,其中更以大弟子陆英浩为表,以不世武功独领风骚,位拜武林盟主。
独孤一方应承邀请,亦全因这陆盟主作引。
这位武林名宿自持武功高强,进府前便对这官家公子哥儿学武大为不屑。
初见云枭,独孤一方看到他那双异色眼瞳,心料他是北方蛮夷色目人,当下更是鄙夷。
始时不过是随便应付,但渐渐传授之下,竟发现云枭乃是不世练武奇才,通常只要演试一遍,再是繁复的剑招,他亦能一招一式地使出来,分毫不差,再练两遍,便能灵活运用。
独孤一方不禁啧啧称奇,他摸过云枭身骨,只叹此子骨骼精奇,加上聪慧敏捷,竟不过花了三月时间,便将他自傲半生的武学尽数学去,虽仍欠些火候,但假以时日,必能成为武林中顶尖高手。
独孤一方虽已有几名天才横溢的成名弟子,但比起云枭,却仍是稍嫌不足,便暗暗起了惜才之意,有意将之纳入藏剑门。
也怪他当初来时傲慢,虽受邀贵为西席,但一来便言明只授武功,不招弟子,对於纨!子弟学了一星半点的皮毛武功便四处招摇,独孤一方自然不愿为此堕了藏剑门的声誉,如今後悔,偏又碍於身份地位难以自食其言。
院落中,云枭正耍著独孤一方傲传四方的藏天剑法。
少年自入府後,有天权好生养著,自然不比以前困扃境地,吃饱睡足,加上勤於锻炼,不到三月已脱胎换骨般抽高了许多,拔长的身躯是十五岁少年该有的英武,瘦削的身板也长出了结实成形的肌肉,修长手臂韧力十足,跳跃腾挪,挥动剑招是虎虎生风。
昨夜一场新雪,地上皑白如银,少年突然一个腾跃,剑走斜空,矫若游龙,地上飞雪如遭龙卷扬起,随著他剑招所指遨意纷飞。
便连独孤一方亦不禁看呆了。
一招一式,剑意藏隐,其势韬天,可谓尽得这套藏天剑法精髓。
剑如爆芒骤敛,少年收剑贴背,如枪杆般挺立在雪地上。
碎雪飘飘落下,他伸手接来一瓣。
云枭从未见过下雪,昨夜白雪漫天,在地上堆积如缛,冰冰冷的却漂亮得紧,只想著不知是什麽味道,不由得探舌舔了舔,然後皱眉,有些失望。
好看是好看了,可惜无味……没用。
独孤一方这才回过神,不由赞道:藏天剑意,好得很!云枭,你过来。
云枭回头不耐地看了他一眼,独孤一方虽然授他武功,但他却深刻记得独孤一方入府时,看他的眼神,熟悉的不屑。
果然如此,没有任何人会像师傅那般,从一开始,便对连名字都不曾知道的他真诚以待。
尽管独孤一方渐渐对他赞誉有加,但云枭却始终对这白发白须的老头子没有半分好感,除了授课,平素连话也不多一句。
独孤一方贵为武林中泰山北斗,平日武林中人对他多是奉承尊敬,不想眼前这个小小娃儿居然对他不假辞色,倨傲至此,没半点尊师重道,心中自然多有不满。
云枭。
独孤一方耐了性子,走到云枭面前,你的武功进境不俗,看来也是个用心之人。
你若愿意,可拜入我藏剑门中,为老夫入室弟子。
适才一翻剑舞,云枭出了身汗,他抬手用袖子擦了擦脸,随手将剑倒插一旁,答得爽快:不愿。
独孤一方闻言不禁吃惊,想他藏剑门在武林中赫赫有名,五名得意门徒为他争足了面子,江湖中欲拜入他门下的人多如过江之鲫,难得他肯拉下面子收这个关门弟子,怎料这少年想都不想便是拒绝!若比平日,他早拂袖离去,但眼前这少年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奇才,独孤一方按耐脾性,再道:何以不愿?云枭冷眼看他,声音平板无波:我只有一个师傅。
你已有师傅?独孤一方当即不悦,试问天下,何门何派能与他藏剑门项背而立?转念一想,云枭若当真拜入了其他门派在先,只要他独孤一方肯首,转投藏剑门下也非不可。
便问:你师傅是谁?云枭敏锐地听到院外有咂咂踏雪而来的脚步声,顿时露出欣喜神色,不再理会独孤一方,转身往院门跑去。
来者才刚迈步入来,便被他一把扑上,险些撞倒。
师傅!但见平日不苟言笑,连称赞也勾不出他一个笑容的冷漠少年在刚进来的那个男子怀中笑得开怀,便像讨著主人欢心的小兽一般。
独孤一方不禁仔细打量来人。
只见是名三十开外的男子,一身大袖袍,头戴展脚头,玉带环腰,朝服未及脱下,一看便知是名官吏。
武林中人向来不屑与朝廷命官打交道,尽管独孤一方受韩相邀请,但事实上他一直未曾与韩君仲会面。
如今见了,便亦只是暗自猜测,并不上前行礼。
天权未计较他态度骄跋,拍拍云枭的肩膀,先上前去与那独孤一方拱手施礼:这位想必是独孤老先生!在下韩君仲,有劳先生指点云枭武功!之前因公务繁忙未及拜会,望请见谅。
独孤一方听得他果然就是当朝权相,却见他并无官架,反而温文和蔼得很,与坊间传闻不尽相符,心中暗奇。
然他自持身份,随便拱手应了:老夫独孤一方,见过韩相爷!天权笑问道:不知云枭学得如何?独孤一方轻哼答曰:相爷莫非以为老夫是那些下三流的武师麽?有老夫在此,朽木亦能雕成龙。
让独孤先生费心了!师傅!旁边的云枭有些不耐地拉拉天权手袖,天权低头看他,笑问:云枭,你用过饭了吗?云枭一听,有些心虚地低头,小声应道:还没……为师听韩安说你每日过了午时仍不肯用饭,可有此事?……有……云枭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想等你回来一起吃。
天权神色严肃,责道:朝上多有事务,什麽时候作散也不知道,你一直等著,用饭便难有定时,对身体总是不好。
日後便是为师不及回来,午时一到,也一定要吃饭,知道吗?云枭闻他叱责,不敢逆意,乖巧地点头应下:知道了。
旁边看著的独孤一方不禁心中吃味,想他费煞心神教这娃儿武功,也不见他一句半句的软语关怀,反而对这个一看便知道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抬的男人听话顺从,云枭更为了这麽个无用的师傅拒绝拜入藏剑门,若是传出去,只怕要教江湖中人笑掉大牙。
越是细想,独孤一方越是心生薄怒。
天权昨日闻韩安报告云枭一日作息,今日便有意早些下朝,赶回府中陪云枭用饭。
见独孤一方在此,自是出言相邀:独孤先生应未用饭吧?若不嫌弃,便留在府上吃顿便饭可好?独孤一方应道:也好。
便迈前一步,趁他转身之际突然出手擒住天权脉门。
天权正是奇怪,却忽是感到一股内劲急撞入体,在五脏六腑间大肆冲撞,便似要搅碎全身经脉般剧痛难忍。
独孤一方是有意要他出丑,适才擒住他腕时已察觉此人全无内力,轻而易举便被擒住脉门,可见绝非习武之人。
当下将内劲输入其体,纠乱经脉运行,他这一手曾教江湖上不少好手屈服求饶,眼下对方虽为高官,但表面无伤,无凭无证,奈何不了他。
他更有意让天权吃些苦头,好让这无知的娃儿看看,谁才有能耐成为他的尊师!正是得意,却见那天权受他一招,竟只是皱了皱眉,低头看著被擒住的脉门,眼中略有不悦:独孤先生这是何意?独孤一方心中暗惊,此人明明不识武功亦无半点内力,却在他狂猛内劲冲扰之下面不改容,莫非是深藏不露?正是奇怪,突然耳边嗡──的一声剑响,破风之声赫止,乃见云枭一脸凶戾,压剑在手,剑尖毫不犹豫地指在他喉前,剑意吹毫立断,竟就此削断他几根银丝白须。
放开我师傅。
青绿兽瞳闪烁寒光,独孤一方绝不怀疑若再不放手,剑身便要穿喉而过。
料不到此子竟然翻脸无情。
独孤一方只道他虽未拜入门下,但蒙传功之恩,总该有几分尊重,岂料如今竟就为了维护这个韩君仲,毫不犹豫,举剑相向。
独孤一方心高气傲,被云枭以剑指喉,已是大驳面子,又被削断胡须,可谓颜面尽失。
当即松手放开天权,左手一捻那剑身,劲力急吐,云枭竟一时拿不稳那剑柄,脱手被夺。
宝剑被他内劲震碎成段,叮当坠地。
独孤一方盯著云枭,冷冷哼道:好。
好。
好。
复大笑三声,拂袖而去。
云枭却是看都不看,丢了断柄,过去扶住天权,急切问道:师傅,你怎样了?养尊处优的儒士身体,哪里经得筋脉错乱的折腾,天权只觉得头壳一阵轰鸣,眼前发黑。
云枭见他脸色发青更是著急:师傅!师傅!天权暗牵法力,平抑体内紊乱经脉,待渐是恢复,眼睛清明,便看到那张紧张不已的脸,心中宽慰,便笑著伸手抹了云枭额上急出来的汗珠,柔声道:莫急,为师没事。
他抬头看向已经人影全无的院门,想必那独孤一方早是走远,不由有几分可惜,独孤先生大约不会再来了。
无所谓。
云枭青瞳中蕴藏著骄傲的自信,他的武功我已经学会了。
天权略是一愣,也未吃惊,淡淡笑著点头:如此甚好。
云枭,你也该饿了吧?嗯!脸上浮现出欢快的笑意,眉宇间愉悦,与之前仗剑的冷桀全然不同,唯有在这男人身边,少年才会露出如他年龄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