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厅早准备好饷食佳肴,韩安伺候一旁,待他师徒二人落座,便伺候著布菜。
这几个月下来,韩安早摸透云枭的脾性,这位少爷也是怪得很,只吃肉食,青菜萝卜云耳金针等素菜无论做得多香,皆是一箸不碰,连五谷精梁、新鲜蔬果也是不吃。
可偏偏韩相爷对他宠得很,任他挑食也不劝阻,有的时候还细心地为他挑掉粘在肉上的佐菜青葱。
韩相爷近来的口味也变了许多,从前奢华嘴挑,不是精致味美便不入嘴,若是吃了不喜之食,当即随口吐掉,甚至为了西湖醋鱼略是酸了些而大发雷霆杀掉厨子。
如今却是大逆从前,莫说吃饭随意,便是菜色偶尔咸了淡了,凉了热了,面不改色便吃下去,没再计较。
今日也是,云枭面前摆著一盘盘的荤腥肉食,而韩相爷还微笑著坐在一旁,便是看著他吃,手里拿著一壶春酒重碧,慢慢倒进杯中细品,偶尔在云枭抬目抗议下笑著夹上一箸尝尝,这哪里是同著共食,分明便是坐桌陪吃嘛!不过韩安也是见怪不怪了,布菜後便垂手退下,顺身掩上房门。
谁叫他家老爷将云枭少爷捧到心尖上,都快宠上天了。
想来老爷大概真没做过谁的师傅,这师傅跟徒弟的角色都倒个了……看到云枭埋头猛吃,大概也是肚子饿了,直像一头觅食归来的小豹子。
天权不禁想到平日云枭纵是饿著肚子也要等他回来,对这个有些任性却教人心疼的徒弟更是心怜。
不知云枭在遇到他之前是如何过来,以他那饭量,定是经常挨饿吧?他母亲不知葬在何处,那时他一个小孩无能为力,只怕是草草安葬……得快些空下闲来,带他去拜祭清扫才是。
至於他父亲……云枭吃饱了肚子,抬头看到天权执杯不饮,愣愣地看著他,眼神却非在看他,仿佛穿过身体在想著别人,不禁有些不甘,唤道:师傅?天权回过神来,笑道:竹君最近可有消息?云枭摇头:没有。
便是说,尚未有你父亲的消息了……嗯。
云枭垂下头,其实有竹君替他守在那里,他应该放心才是,但心里总是不安,记得娘亲临死前百般叮咛,必将东西交到父亲手中,而如今他在师傅羽翼下好生舒适,那不知何处的父亲却仍是杳无音信。
云枭,想回去看看吗?云枭咬唇略是犹豫,他并非不想去,只是学业未成怕师傅责怪自己心有旁骛,故此一直未有所求。
天权怎会看不懂这徒儿心思,宽眉一笑:你这三个月来在府中勤修法术,习炼武功,都不曾出去走走,也是为师疏忽了。
既然独孤老先生明日不来,你便出府去走走吧!云枭心里一喜,连忙抬头问道:师傅,你也一同去吗?天权有些为难:明日有西夏使节来访,为师恐怕不能告假……却见云枭失望眼神,心中不忍,便又道,不过午时安顿使节後或可有闲,为师尽量赶回来便是!嗯!好啊!绿瞳闪烁光彩,自然是愉悦神色。
午後一过,云枭定坐在偏厅,脸上没什麽表情,但眼睛却只张望著院外廊道。
可一直等到未时,仍未见天权归来。
旁边的韩安忍不住劝道:云少爷莫等老爷了,听回来的随从说,今日朝上来了西夏国的使节,皇上令老爷作陪,恐怕要到夜里才能回来。
云枭闻言默而不语。
又至申时,看著空无一人的外院,他终於站起身来。
韩安连忙上前:云少爷,可需小的陪同前去?不用。
云枭冷冷回答,然後迈步走出偏厅,独自一人出府去了。
他虽心知天权公务繁忙,总不可能时时刻刻伴随自己,但便是知道,却仍是忍不住内心的期待。
然而便是希望越大,失望也大。
云枭一人出了相府。
一路上两旁房屋披雪如锦,树上镶了晶莹冰挂,美轮美奂,不少孩童在雪地上丢砌雪人欢快玩乐,热闹非凡,然他却是毫无兴致,看亦不看一眼,径自往杞山方向而去。
杞山上的竹林也裹上银白雪霜,没有了葱郁翠绿的叶子,杆枝根根屹立,虽非枯死,却亦似僵尸一般森然。
云枭看到了站在竹林前的山头上,那个青衣如翠的竹君。
他望著最遥远的方向,面无表情,不知在看些什麽。
云枭本无意打扰,但竹君已发现了他,翠绿身形飘如飞絮,落在云枭面前。
有事吗?他的声音异常冷硬,那双眼睛也像没有情绪一般,冰冷,漠然。
几次会面,云枭已习惯了他这般僵冷的态度,比起相府里仆人们阿谀奉承的虚伪,看到这位连表情也欠奉的竹君反而让他更觉自在。
没事。
我来问问,有没有父亲的消息。
暂时没有。
竹君看向杞山脚下三叉路口,除了久居此地的村民,这里已经三个月不曾有生人来过。
哦。
谢谢。
本就不是多话的两人很快沈默了。
他们静静站在雪中,看著不会有一个人过来的路口。
天太冷,雪也太厚,连雪兔松鼠也只藏在山中不愿出洞觅食。
良久,云枭侧头看向竹君,这个竹中仙人无论站在哪里,似乎总是看著东面的方向。
你在等谁吗?对於他突兀的问话,竹君并未升起半分喜怒情绪,只是眺望著远方:等谁?……我忘记了。
云枭又问:你们没有约定好吗?竹君的眼神变得有些困惑:约定?……有过。
我们曾经作约,十年,杞山竹林……可到底过了多少个十年,我已经不记得了。
你为何不去找她?竹君摇头:我不过是修炼得道的竹精,这杞山竹林便是根,离不得远的。
云枭沈默了,过了一会,又忍不住道:那个人会不会只是忘记了约定的时间,等想起来了,兴许便会赶来!竹君终於低头看了云枭一眼。
你若是相信那人一定会来,便总是会找来理由,让自己可以继续等下去,一直一直地等,直到再也想不到理由为止。
云枭心中一痛,他知道等待的痛苦,他也曾经在寒冷和饥饿中等待著他的父亲,始终抱著娘亲交付的理由,不愿放弃自己终於还是孤独一人的事实。
或许竹君在漫长的等待中从希望到绝望,变成如今的淡忘……若不是师傅将他抱入怀中,只怕自己,也会如同竹君一般吧?竹君看向笼了暗云的天空,身後的竹林在寒风中摇摆不定。
要下雪了,你还是快些回去吧。
然而云枭却没有移动,萧瑟的风,让他看来寂寞孤独。
果然如竹君所言那般,天上开始飘下雪来。
雪落在身上,受体温而融化,叫人更觉寒冷。
便在此时,忽然远处出现了一片青蓝身影,高大的男子行色匆匆,踏雪而来。
云枭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著远处的人影。
他来了!他遵照了约定,来寻自己了!明明很想拔腿跑起扑到那个男人温暖的怀中,此刻双足却仿佛千斤石坠裹足难前。
抬头看向竹君,见他也侧过头来,露出一丝轻盈的笑意:他来寻你了,还不快些过去?云枭忍不住问他:那你呢?竹君碧青的身影渐渐隐去,随风带走了轻飘的话语:待遍山竹花开时,我许也可以离开了……云枭不及反应过来,竹君已经消失无踪。
此时天权已走到他身旁,急步赶来教他略是有些呼吸不畅:为师来迟了。
看著云枭似乎神色恍然,不禁轻身唤道:云枭?云枭闻声抬头:师傅……你来了。
歉意地拉起云枭的手,冰凉的小手冻得扎手,天权忍不住皱眉,用自己大掌合拢成团为他取暖:在朝堂上那西夏使节多有刁难,耽搁了时辰,教云枭等久了。
云枭用力地摇头,天权又问:适才见竹君隐去,可是有你父亲的消息了麽?不曾有。
听得天权如此关心,云枭忽然升起个荒唐的念头,他居然觉得不是很想听到父亲的消息……自己无父无母时,师傅待自己如似珍宝,若一旦找到了亲人,师傅会不会便让父亲将他带走?只一想到要这双温厚有力的大手舍弃自己,云枭便难受得几乎无法呼吸。
怎麽了?可是站在雪地太久冷著了?天权看著徒儿发白的面色,伸手摸了摸他冰凉凉的脸颊。
云枭仍是摇头。
天权只当他担心父亲安危,便柔声劝道:虽然暂时没有消息,但既是你父亲,想必也是有能之人,也许是有事耽搁了……若你实在挂心,为师到地府替你查查生死簿。
不用了。
云枭连忙拉住天权衣袖,虽知师傅神通广大,但这地府阴曹也不是随意来去的,师傅能为他做到如此,他已是铭感五内。
云枭露出笑颜:师傅,我们回去吧!天空一片灰蒙,雪越下越大了。
皑皑雪地上,延伸了并排的两行脚印。
高大的男人将少年半搂在身畔,为了不让半片雪碎落在少年身上,展开斗篷笼罩在少年头顶,遮去冰冷的雨雪。
而他自己宽厚的肩膀以及隐有银丝的发鬓,却早已被雪霜沾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