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身体在漂浮,非常轻盈,轻得仿佛身体的重量并不存在般。
待他张开眼睛,眼前是一条幽暗的道路,路两旁偶尔会看到一盏盏白色的灯笼,拿著灯笼的人似乎有些奇形怪状,或是牛首,或是马面,穿著打扮像是衙门的差役。
跟在他们身後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多是面容憔悴,神色恍惚,踉跄著脚步,若非被锁链牵著,只怕会晃到别处去。
余靖只觉得这条路非常熟悉,明明没有任何记忆,却觉得自己曾经走过无数次。
走著走著,忽然眼前一片开敞,但见岩山高耸,地上寸草不生,远处一座高耸的殿堂坐落其中,风声从山隙间吹出来,夹带著凄凉的呼号。
抬头但见天顶无日无月无星辰,仿佛一团混沌,看那些衙差引路便是往那个方向走去,余靖也不由自主跟随著人群队伍後面走了过去。
殿前右首之处,见一高台,台高一丈,上面放了一面古朴的巨大镜子,似乎每一个被带到这里的人入殿之前都要先到这面镜子前照一照,然而分出两列再入殿堂。
余靖倒也遵守规矩,跟在队伍後面慢慢往前。
今日似乎人比较多,排了好久,好不容易才轮到他。
他前面那位是个仪表堂堂,一身大官衣著的中年男子,被带上台後在镜前一站,镜旁一位身穿黑蟒袍,长须黑脸的官员随便看了一眼,手中朱笔一勾,道:送去第二殿。
那男子见衙差拿起粗大的铁链向他走来,可先前那几个衣著破烂的穷人无需落枷便送到另一条道上,当即叫闹起来:冤枉!!凭什麽那几个破落户仍投人世,本官却要入地狱受苦?!那官员抬头,厉目一冷:万两黄金带不来,一生惟有孽随身。
你这一世所做之事,唯你自己最是明白。
罪孽尽摄於心,却逃不过孽镜照阴阳。
一切罪孽早已在镜中映出,若你不服,但可扪心自问,自少到老,终此一生时,是恶多於善,抑或是善多於恶?!言罢不再说话,低头继续看他手中的帐册。
声沈如锺,敲在人心之上,只震得那人神魂难定,此时犹自深省一生,确实是作恶多端,为谋私利不惜陷害忠良,害得政敌抄家灭族,自己最後落得个佞臣之名,被新帝腰斩於市,然而此时想起自己金榜题名,初入黄金宝殿时那战战兢兢,却又带著一展抱负的豪情壮志的心情,不知何时起,逐渐被官场的黑暗所吞噬,迷失在纸醉金迷中……余靖看著那男子一脸颓然地被带下台去,终於是轮到自己了。
闻君一席话,他倒也稍稍反省了一下自己,似乎也不曾做过什麽大奸大恶,却不知一些小诡计什麽的算是不算?边想著,边已走到了镜前,往镜子一瞧,隐约自己的容貌,只是那身上穿的却不是记忆中的青衫素袍,而是一套盘领窄袖的华贵官袍,头上还带了乌纱帽,若不是那张脸跟自己一模一样,还真让人怀疑这镜子里的人还是不是他。
余靖心中疑惑不由得想走近些瞧个仔细,那埋头帐册的官员忽然抬头,瞧了他一眼,便似看到熟人般,诧异叫道:你怎麽又来了?!不理余靖不解因由,那官员叹了口气,合上手中册子,似乎这册子里并不会有余靖的名字,这回又做了什麽得罪了阎君?唉,几千年来都没见你犯过什麽大错,怎麽如今却不得安生?余靖更是糊里糊涂,但混沌的脑海中却仿佛应该知道自己为何如此,且这个因由,却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黑袍官员见他神色恍惚,不由皱了眉头,再看仔细些,忽然恍然大悟:本王真是糊涂,阎君说你历劫入凡去了。
今日归来,莫非是劫数已尽?他连忙翻开帐册查找,然後捏指一算,坏事!七魄归阴,命薄如纸,随便一个小劫都能让你枉死送命,你还敢去招惹那破军煞星?!余靖倒是有点会意过来:意思是说,我已经死了是吗?你阳寿未尽,死了还不到半个时辰,尸身还没坏,赶快还阳还来得及!!还可以活过来?不能吧?官员怒目一瞪:怎麽走一趟人间连个规矩都忘了!!再说你堂堂第三殿阎罗,死於溺毙算什麽事?!快走快走!余靖眨眨眼,看了看来路,一片幽黑漫长无比却不知通往何处。
走回去太累人了,反正迟早都得来,就没必要多跑一趟了吧?你也就剩下几片魂魄,连肉身都没有,哪里会累?!那黑袍官员直给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谁人对尘世没有留恋?还真没见过不愿还阳还诸多借口的!!无奈之下,只好抬手劈开一道虚空,也罢!待本王送你一程!不等余靖答应,大掌一推,便将他送入虚空之中。
咽喉一阵辣辣的疼痛,浑身疲软无力之余,每吸下一口气都异常艰难,然而正是肉体的疼痛,提醒了他尚在人世的事实。
余靖撑开沈重的眼皮,已见天色大亮,四下一片死寂。
他勉强撑起身子,喉咙一痒咳嗽了几声,居然从鼻腔呛出些泥泞的污水,苦涩发腥的臭味让他一阵作呕。
半湿未干的衣服贴在身上,入秋的清晨凉风刺骨,吹得他浑身发抖,挣扎著爬起身想寻个避风的地方,四下一看,发现自己在一个相当大的坑底,附近景观看得眼熟,他吃惊地发现自己居然是身在昨晚被丢进去的池塘里。
不过曾经被浮萍铺满池面的河塘如今就像个大土坑般,没剩下一滴水,只剩下塘底干巴巴的淤泥。
而他正是站在塘底。
附近连个人影都没有,声音有些发哑叫唤不出来,更何况眼下情况未明,也不知摇光逃出这个鬼地方没有,而自己大概已经被当作是死人而丢在这里了。
无奈之下,只好拖著身体来到塘边,手脚并用地爬上去。
但泥泞湿滑,加上他险死还生,手足乏力,几次爬了半道都滑了回去。
这塘底还挺深的,余靖蹭了一身的污泥,却仍是未能离开。
他便也不再试图攀爬,站在原地,看了半晌,然後,反而退了半步,抬手捻诀,口中念道:著!话音一落,但见阴风簌簌,面前难於攀爬的泥壁塌下一方,如同一条斜坡缓道供人行走。
余靖借道而上,安然回到岸上,而後回头,看了一眼,并无半分诧异神色。
其实记忆就像被一层薄薄的纱轻轻包裹著放在脑海深处,只要一个契机,将纱挑破一点,所有的记忆便如同流水泻地。
更何况经历生死,地府重游,更在孽镜台前一照?余靖是宋帝王,宋帝王便是余靖。
本就如此。
低头看了看浑身的泥泞湿意,委实难受,施法更换当不算难,只是……他却没有去做,因为他已经听到了身後的脚步声。
余靖!!!几乎是扑过来的少年就像一颗流星般撞了过来,险些把他又撞回塘底去,好不容易站稳,又被抓住一阵摇晃,快要把刚回来的魂魄给摇散掉。
你又活过来了!!你还活著是吗?!少年瞪大了眼睛盯著他,伸手去探他的鼻下以及摸他颈项的脉搏,在终於确认他是个活人之後,登时又换上一副暴怒的表情,没死你在塘底下挺什麽尸啊?!余靖垂眉,没有错过少年眼中曾经有过的湿意和留下了红丝,莫名的,居然有些吃味,想当初自己在地府魂飞魄散时也没见他这般表情,可这个余靖的躯壳却能得摇光如此相待……见他不答应,摇光只当他神志不清,也没有再作追问。
这半个时辰前,收到余靖给他送来的示警,他并不曾逃走,反而急急赶来,寨主麻金纠合大批苗人想要将他围捕,然而这些凡人又岂是破军星的对手,几下手脚便将他们全数制服。
然而当他从麻金口中逼出余靖下落,急急赶到此地,却已发现余靖被沈入河塘,摇光一怒之下以耗力蒸干池水,可惜余靖早已溺毙多时。
摇光实在没有想到余靖竟有此一劫,否则定不会容他只身前去附会,早前根据麻金所述,原来他们打算将他当作牲祭,要余靖交人,不料这个文弱书生表面顺从答应,却暗地里施计示警,为此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看到躺在池底下一身泥泞,湿漉漉已然僵硬多时的尸体,摇光竟觉得难以自抑的愤怒和难过,心更像是缺了大大的一块。
这个总是花花肚肠的家夥明明可以独善其身,却偏偏为了救他不顾自身安危……笨蛋……就算转世了,也还是一个想不通关节所在的笨蛋!涌动在心底的怒火在看著余靖湿漉漉地躺在半干的泥沼上,想著这个家夥平素整洁,於是回去在行李里找了身干净的衣服打算给他换上,谁想一回头,竟见明明已经断气多时的人不知怎的又站了起来,还一脸惋惜地看著身上的湿衣服……他难以抑止焦急的心情去确定他仍然活著的证据,鼻子的呼吸、胸膛的起伏、脉搏的跳动,待一一确认过後,心一下满了。
忽然有种鸟儿在海上飞了许久总算落到了礁石上的感觉,稳稳当当的。
顾不得去想为什麽他会死而复生,心里只有一个古怪的念头,太好了,他还活著……插入书签作者有话要说: 後语:当当当!宋帝王华丽丽回归鸟!~~~虽然对余靖这种偶尔耍点腹黑小聪明的凡人书生性格来说有点可惜,8过这只是老宋这家夥性格里的冰山一角啊一角!对於凡人书生的余靖来说,要包容照顾那个破军煞星似乎还欠点火候啊~~~~~~(咬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