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印秋芙异常的沉默,往往一整天也说不上三句话。
旁人关心她,问她原因,也只能引得长吁短叹成串,答案始终不闻。
匡云西费心观察她,可瞧她起居正常、饮食如故,又瞧不出哪里不对劲。
芙妹啊!他想了又想,猜测大概是日前给几名登徒子骚扰得火了,才会心情郁闷,遂打定主意邀她外出散心。
今儿个是十五,外头市集热闹得紧,咱们去瞧瞧好不?她没听到,兀自发呆。
芙妹。
他加大声量,一只手在她面前挥啊挥的。
她沉思依然。
芙妹。
他又唤一遍。
她始终不语。
他眨眼,换上一副得意的笑。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喽!她在发呆,哪里听得见他的话,更遑论回答了。
他快乐地搂住她的腰。
我数一二三,你不反对,我就带你出去。
一、二、三!他数得比小鸡啄米还快。
她当然没发觉,就这么不知不觉被拐出了家门。
匡云西抱着她,走得飞快。
逛街去、逛街去——他一边搂着她,还一边哼歌,途中遇见秦冰。
三爷,你要上哪儿去?她追过来。
逛街。
他回得好大声,但印秋芙仍在恍惚中。
可是待会儿有人要来拜访你耶!秦冰跑在他两人的身后喊。
叫他等一下嘛!这世上会有什么人比印秋芙重要?他怀疑,推却得理所当然。
不行啦!秦冰跳脚。
那就叫他明天再来。
他几个起落,将秦冰远远丢下。
三爷——远远地,秦冰懊恼的尖叫声继续传来。
匡云西哪里在意,反而笑得更开心。
外头晴空万里,时近深秋,却不感觉酷寒,只有凉风阵阵,薰得人百忧俱解、烦恼顿消。
一年四季中,他最爱春秋两季,其中,又钟情秋季多一些,除了气候舒爽外,这个代表收获的季节也给人带来希望。
西荻国的贫穷天下皆知,上自王孙、下至平民,能丰衣足食的屈指可数。
在这种情形下,他们最怕看到的就是空空如也的粮仓,什么也没有,形同绝望。
一年里只有秋季这一小段时间粮仓是有用处的,它囤积了少少的食物,虽然不够,但总比没有好。
然后,这些粮食会支撑他们活过下一个年头。
生活尽管困苦,但只要活着,总有希望。
他常常这么告诉自己,听起来像是某种无意义的安慰辞,可它确实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
与安知县里热闹的市集相比,西荻国落后何止千里?他的国家有可能如此富裕吗?机会不是没有,就看他和其他四位兄弟如何领导了。
他会努力的,不为自己,也要为后代子孙奋斗。
我可不要我的孩子衣食无着,只能和乞丐比穷。
他呢喃。
兄弟让让。
一个推着整车毛皮的贩子正朝着他喊。
匡云西往道旁一闪。
不好意思。
毛皮贩子对他点了个头。
谢啦!匡云西瞧着那一整车的毛皮,闪闪发亮的银貂、纯洁如雪的白狐、威风凛凛的老虎……每一件看起来都像上等好货。
秋季过后,就是寒冬,他突然想起印秋芙似乎没什么保暖衣物。
她身子骨这么纤弱,一定更怕冷。
他想给她买件毛皮做袄子。
不过他没什么钱,这回离开西荻国上安知县寻求天雷帮相助,旅费还是秦冰张罗的,他若擅自用了这些钱……哼哼,她非念得我耳朵流脓不可。
他会工作,不论是行军打战、上山牧羊、下田耕种……他样样有一手,唯独不会管帐。
他永远搞不清楚,为什么一斗可以养活数十人的米粮,会不值一斗中看不中用的珍珠?很多人说他的观念有问题,他才不管,有幸得到上贡的珍珠,他第一件事就是将它送进娘舅家,多换几斗粮回家放着。
他曾经因为当掉御赐珍珠而被父皇骂。
他二哥更狠,直接说他若无秦冰帮着,早把自己一块儿送入当铺里。
但,管它的?他只要在想用钱时有钱用就好,至于其他,就留给懂的人去操心吧!他举步追上毛皮贩子。
这位大哥,请稍等一下。
他还是决定买块毛皮,万一钱花完,了不起他去干保镖就是,凭他的功夫应该混得到一口饭吃。
这位大哥,你的毛皮怎么卖?他终于追上毛皮贩子,却没发现原本应该抱在他怀里的人儿不见了。
喔,很便宜啦!毛皮贩子笑开一嘴黄板牙。
如果是小哥要穿,这块虎皮不错,算你十两银子就好。
不是我要的,是我身旁这位姑娘……他头一侧,才想拉出印秋芙,却发现——咦?人呢?怎么不见了?什么人?毛皮贩子想了一下。
是刚才跟在你身边的那位绿衣姑娘吗?没错、没错。
匡云西点头如捣蒜。
你瞧见她了吗?刚才被四个男人带走了。
噢!他说到一半,跳起来。
什么?她被带走了?想也没想地就往后跑,跑了两步,又蓦地煞住脚步。
匡云西转头,笑得尴尬。
老板,请问你有没有看见那位姑娘被带往何方?西方。
那方字才落,匡云西已跑得不见人影;毛皮贩子搔着头,一脸迷惘。
可是我还没说,那位姑娘虽被挟持往西方,但她已自行挣脱,朝东方跑走了耶!* * *好多好多的声音、各式各样的气味,交织重叠,化成一张网,将她紧紧束缚。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印秋芙焦躁地挥着双手。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明明记得她在房里……先前她在房里干什么?好像……连这段记忆也不甚完整了。
但她知道自己不会无缘无故走到市集里,事实上,自失明后,她已整整两个月末踏出大杂院一步。
她看不见啊!靠着听觉与嗅觉应付那小小的生活圈子已够辛苦,来到大街,这么多的人、事、物,她分不清楚方位,连一步也无法走,她会……唔!她撞到某样东西。
小心点,你想把俺的摊子给撞烂吗?一个粗嗓吼起。
对不起。
她眼眶含泪,急往后退。
瞬间,一阵乒乒乓乓的撞击声响起,偶尔夹杂几声惊叫。
哇!我的玉。
你没带眼睛出门啊?别再退了!对不起、对不起。
印秋芙拼命地道歉赔礼。
她不想闯祸的,可是她看不见,一个瞎子,她能闪到哪里去?臭娘儿们,你还撞?终于有人受不了开骂了。
对不起、对不起……泪滑下,谁来救救她?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滚开!某个人推了她一把。
哇!她跌倒,压到了某样东西,冰冰凉凉,还有点湿润,是什么呢?呀,我的鱼!答案出现了,原来印秋芙倒在一个鱼摊上。
走开。
鱼贩子推了她一把。
唔!印秋芙跌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她的身体好痛,泪水像断线的珍珠落个不停。
她也不想变成别人的累赘,可是……看不见,她什么事情也无法做,她的存在只会不停地拖累旁人。
当初,如果她跌死就好了,也不会有今天的痛苦与不幸了。
呜呜呜……以手掩面,她纷落如雨的泪迅速湿了衣衫。
平时不会如此软弱的,今天不知怎地,她无助得几乎崩溃,所有的坚强消散在泪水中,任她如何呼唤也唤不回。
咦?你们瞧,这不是那夜在温泉池畔的小娘子吗?一道轻佻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有些耳熟。
是啊!真是那位小娘子。
今天怎么落单啦?你那位凶巴巴的姘头呢?印秋芙想起来了,这些调戏的恶人,正是日前匡云西携她上山泡温泉碰上的四名登徒子。
危机激起她的倔强,她悄悄往后挪了挪脚步。
耶,你想跑哪儿去啊?余公子捉住她。
你们认识这位姑娘?方才推倒印秋芙的鱼贩子开口问。
有过一面之缘。
穆天云回答。
太好了,麻烦你们快将她带走,她快把我们的市集给毁了。
鱼贩子说。
但是……穆天云才想推却,他的朋友却阻止了他。
我们这就带她走。
我们不认识她啊!穆天云说。
有什么关系?上回她那个姘头这么过分,竟敢瞧不起我们,咱们就玩玩这臭娘儿们给他一个教训,让他知道我们不是好惹的。
可这是犯法的。
难不成你甘心被人无故欺负?你不会这么孬种吧?穆公子。
见朋友发火,穆天云缩了下肩膀。
那……好吧!四人围向印秋芙。
她是看不见,却可以感觉到危险迫近时的紧张。
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万一被他们掳走,她下场堪虑。
一定要想办法逃跑——主意一打定,她伸手推向靠得最近的男子,他一个没防备,给推得倒退三大步。
印秋芙乘机突围。
可她双目失明,又怎辨得出何处是安全所在?哇!她撞到一张桌子,当下跌个五体投地。
四名登徒子乘机一拥而上,抓住她,直直往西方跑去。
放开我。
她尖叫。
闭嘴。
一只大掌掩住她的嘴。
她不客气地咬了那人一口。
救命、救命蔼—混帐!杨公子赏了她一巴掌。
她嘴里尝到了血腥味,却仍不死心地挣扎。
放开我,不要碰我。
敬酒不喝、你爱喝罚酒,我就成全你。
杨公子抖手又掴了她两巴掌。
杨兄,这样不好吧?穆天云见她被打得双颊红肿,心生不忍。
干么,穆大公子想英雄救美啊?穆天云退了一步。
没有,我只是想……万一上回见到的那个男人,发现我们将这位姑娘打成这样,会不会来找我们报仇?他找来又如何?老子给他来个死无对证,他又能拿咱们怎么办?你……你们要杀害这位姑娘?穆天云简直傻了。
废话,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你没听过啊?不行。
平常仗势欺人、狎花玩妓是一回事,但要杀人,穆天云可没这个胆,况且他要真干了这等恶事,不待官府捉人,天霄帮的帮规首先就将他废武功、断四肢,逐出帮门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想退出?我不是……放开我。
印秋芙趁他们内讧之际,狠狠蹋了捉住她的杨公子一下,埋头冲出他们的包围圈。
臭娘儿们。
不服输的男子们拼命追赶。
她使出吃奶力气,拼命往前逃。
算了吧,余兄、郑兄、杨兄。
穆天云试图阻止同伴,却被他们给打飞了出去。
滚开,你这个胆小鬼。
印秋芙根本不知道该逃向何方,也不知生路在哪个方位。
她只知往前跑,绝不能被他们捉住;就算她不想活了,也不愿死在那票人渣手中。
不论死活,她都要有尊严,才不要变成人家的俎上肉。
她的心脏跳得好快,像要从胸腔里蹦出似地;她的呼吸灼热得像要烧裂她的身体。
可是她不放弃,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脚步始终不停……* * *匡云西听从毛皮贩子的指示,往西方直行寻找印秋芙的行踪。
他以为那伙人应该跑不远,很快就找得到她,但一路寻来,直到西郊还是不见她的踪影,他不免疑惑了。
难道毛皮贩子骗我?可无缘无故地,人家骗他做什么?他不相信,又找了一遭,还是没见着印秋芙,却碰上了另一个人。
三爷,我总算找到你了。
是秦冰。
我现在正忙着,有什么事等我找到芙妹再说。
匡云西没空理她。
印姑娘,她怎么了?我把她弄丢了。
一说起这事,匡云西就满腔懊悔,是他把她带上街的,却不小心让她走失,明知她双目失明,他没尽到照顾的责任,真是罪该万死。
三爷,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秦冰以为他又在耍宝,直揪着他的衣服不放。
印姑娘这么大个人,怎会弄丢?你别想懒得做事就随便编借口骗人,我是不会上当的。
我说的是真的。
管你真或假,总之,我要你先见一个人。
秦冰拖着他往大杂院方向走。
秦冰。
匡云西突然沉下声音。
芙妹确实在市集上走失了,你再不放手让我去寻人,休怪我不客气了。
秦冰愣了下,服侍匡云西多年,他没这样吼过她,他的平易近人有时甚至让她忘了谁是主、谁是仆。
但今天,他端正神色的表情好震撼,她一句话也无法回。
匡云西甩开她的手往来时路寻去。
秦姑娘,这位就是你家主子吧?一只手拍上秦冰肩头,惊回了她迷失的神智。
穆公子,你怎么来了?秦冰慌着声音说。
你找个人找这么久,我不放心,就出来看看,想不到碰见你,真是巧啊!才怪,秦冰心知肚明,她是被跟踪了,这位穆公子果非易与之辈。
前头那位就是三爷吧?’穆公子指着匡云西的背影问。
秦冰还没答话,见他已快步追向匡云西。
这位穆公子的武功倒不错,竟能追上因着急寻人而步履如飞的匡云西。
这位可是三爷?他边跑边说。
干什么?找不到印秋芙,匡云西正恼着,哪儿有空理会闲杂人。
穆公子抿唇笑了下。
在下穆天云,为天雷帮少帮主。
穆天云?匡云西终于抽空望了他一眼。
正是在下。
他对匡云西拱了拱手。
匡云西没停步,只把凌厉的视线在他周身扫了一圈。
你是穆天云,那我是谁?那个不负责任、快乐逃婚去的男人又是谁?他说得没头没脑。
那位自称穆天云的人却听懂了。
阁下乃西荻国三皇子,匡云西。
这回来到安知县,约莫是为本帮的火药而来。
他早知印秋芙的事,也想了办法要解决,但派了人出去接,却迟迟不见印秋芙回到穆家,一查之下,差点昏倒,穆家媳妇居然快被人拐跑了,这才紧急过来想要回人。
匡云西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
你倒是把我调查得很仔细,不过你还没回答我另一个问题。
他微恼地眯起了眼。
那个人的身分很重要吗?匡云西嗤笑了一声。
他的身分怎会不重要?尤其老帮主死后,天雷帮正缺个掌权者呢!凭他也有资格掌权?如果他是穆天云,他就有资格。
我才是穆天云。
匡云西但笑不语。
他眼中窜起了火花。
我有没有资格掌权,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这会儿匡云西连话都懒得跟他说了,只专心地找人。
他火大地哼了声。
你现在诱骗的是我的妻子,我希望你速离大杂院,将印秋芙还给我。
凭什么?就凭她是我的未婚妻。
你有本事娶她吗?穆公子。
匡云西还特意加重最后三个字的音。
就见那位穆公子娇颜酡红,竟充满了媚态。
我有没有本事娶她是我的事,与你无关;反正她是我穆家人,你别妄想了。
他怒道。
咱们可以试试。
匡云西,与我作对,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匡云西无所谓地耸耸肩。
有没有好下场,我心里自有底数,不劳你费心了。
你不想要火药配方了吗?如果你的意思是要我以芙妹交换火药配方,我劝你别白费心机了,我不可能答应的。
为什么?印秋芙只是个双目失明的废人,娶她你一好处也没有。
我就是喜欢她,你想怎么样?当初你明明是为了我天雷帮的火药才接近她的。
你非我,怎知我的心思?没人知道,匡云西是在发现印秋芙变成穆家弃妇后,才决定接近她的。
他亲眼看见那位穆天云拒绝成亲,逃婚去也,心里自然清楚,要借着印秋芙得到天雷帮任何好处都是白搭。
可也不晓得为什么,他就是留下了那件披风,对印秋芙产生了兴趣。
然后,他见到她,一个冷静自持的女子,未因生活的困顿而憔悴,比任何人都努力、光灿;他再也移不开眼了。
你会后悔的。
穆公子恨道。
那也是我的事,不劳……语未竟,匡云西身躯一僵。
放开我——远处传来一个呼救的声音。
匡云西屏气凝神,那绵软娇嗔的嗓音只有一个人有。
芙妹。
迫不及待地,他奔向了声音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