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年前——水家的大小姐又失踪了!打她满十八岁、得准备步入结婚礼堂那日起,她就不时地闹失踪,最辉煌的纪录是一天闹十次。
虽然她每次顶多失踪个一小时,但却已足够将水家所有人折腾掉半条命。
今天,水如新照样躲在她最喜欢的大树上,冷眼笑看底下那群像蚂蚁般庸庸碌碌、嘈杂不休的人。
他们找不着她的;自她懂得爬树后,就再没人找得到她的藏身地。
志得意满地伸伸懒腰,她打算在这里躲一下午,直到拖过那场无聊的相亲宴为止。
我啊,宁可陪着你们一起享受风吹日晒的自然递嬗,也不要去相一个花花公子。
水如新的唇亲吻了下手边的枝桠,那种男人哪里比得上你们温柔可爱呢?树枝摆荡出一阵幽雅的林音,仿佛在附和她的俏言俏语。
我说啊,我情愿嫁给一株大树,起码你们不论风吹雨打、世情变化都会陪在我身边。
至于豪门贵夫,哈!那种老公绝对是你想独处时,他就找来一堆问题烦死你;等你真正需要他,像是生并产子……他们绝对以公事为先,叫你自个儿想办法去。
说着,她愤怒的小拳头不知是在对谁抗议般地,用力挥舞着,你说吧,嫁那种老公有什么用?还不如嫁棵树!树木若有灵,大概会含泪痛哭吧?哪儿来的疯姑娘,居然想与它私订终生!水如新手抱树干,兀自呢喃不绝:可惜你不是魔树,可以一直长、一直长。
长到天边去,顺道将我送到天之涯、海之角……喂,大小姐,你这样耍人不大好吧?含讽的低沉嗓音轻轻扬扬地飘上了树。
水如新的下巴登时脱了原位。
是谁?好样的,居然找得到她!这家伙是何方神圣?家里新请的佣人——她没见过他。
树底下的人微抬起了脸,黝黑的脸庞上是一双冷静、精明的眼。
工读生,来这里打工整理庭园的。
他的手在脚边一摸,执起一支长树剪对她挥舞着。
呀!那树剪堪堪扫过她抱树的手!她大吃一惊,受不住地心引力的拖累,整个人仰头栽了下来。
哇!底下的人也吓了一跳,忙丢掉树剪,伸手将她接了个满怀,大小姐……顾不得检视自己有没有碰着、摔伤哪里,水如新栽下树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警告他:闭嘴!要不我扣光你所有的工资。
他精烁的目光锁住她,那张如花似玉的娇颜简直是由刁蛮和任性两大元素所构成的。
久久得不到回应,她的两颊涨得通红。
你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他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你说‘请’,我就考虑看看。
她的俏脸由红转青。
水家的大小姐,从来就是高高在上的美凤凰,谁敢质疑她的命令来着?你敢用这种曰吻对我说话?他注视她的眼里写着轻蔑,微薄的唇一点一滴地开启。
大、协…你——她手忙脚乱地挥舞着双手,请请请……我说‘请’了,快闭嘴呀,你!他满意地在唇边勾出一抹微笑,轻轻放下她。
水如新蹲伏在树丛间小口小口地喘着气。
你这家伙,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小心我让你在这儿待不下去。
呵呵呵……他低头沉笑着,态度是狂妄、兼具高傲的,你,水如新,‘水氏企业’的大小姐,祖父、母是政府要员、父亲是‘水氏’现任总裁、母亲亦是政府要员……概括你们水家,每一个人都非富即贵。
你知道就好。
她才刚抬起骄傲的小下巴,他下一盆冷水就泼得她透心寒。
但就算你的背景像天一般崇高又如何?你本人不过是只笼里的金丝雀;不管那鸟笼造得多富丽堂皇,你任人摆布的鸟身份也不会改变。
水如新握紧双拳,辩不出一句话来。
因为……他全说对了——她确是只住在金屋银笼里,没有自由,缺少灵魂,只供摆饰欣赏的金丝雀!水家每一任的小公主几乎都是如此;在古代,女孩子养大了,就直接送进宫里封妃、封后,然后一辈子待在皇宫中,直到死亡来临,尸体才由人抬出皇宫。
埋进皇陵,终此一生,不曾见过外边广阔的天日。
即便是在现今,水家女儿的命运也未曾改变过,十八岁就经由父母之命嫁入豪门,享尽荣华富贵,同时也奉献出己身的自由与自我。
外人总羡慕水家女儿的好命,长长的一辈子,自出生那一刻起,就有人为她们铺排好最顺遂的人生道路,她们什么都不必要烦,只需享福到死就够了。
但……真的够吗?学会爬树后,她每每望着那无边无际的湛蓝天空发呆,天边的另一端究竟承载了什么东西?是父母屡屡告诫她的不幸与痛苦——还是……更剧烈的幸福和愉悦?她很想知道……那股渴望在心底侵蚀出一个大洞,随着父母安排的相亲宴越来越频繁,那个洞渐渐吞噬了她全部。
那个工读生背起长树剪,淡漠地转过身准备离人。
注视着他的背影,在那副略嫌瘦削的身躯里,她瞧见一座山,稳稳当当地盘踞在她心中。
你叫什么名字?讶异于这位大小姐温柔的口吻,他停下脚步,回答了她。
郝枢启!☆☆☆枢启。
T大校园里,刚打完球、满头大汗的柳扬张开双臂拦住了同窗好友。
有话快说,我赶着去打工。
穿着一身工作服的郝枢启拨开他的手,急急往前行。
你到底打几份工啊?柳扬挥舞着毛巾迫在他身后。
说起这郝枢启的打拼劲儿,可是T大知名的。
报告做不好,找他;要考试了,缺少笔记,找他;社团出赛日到了,需要枪手,找他;家里欠临时工,找他……只要价钱谈得拢,他几乎什么工作都干,一人身兼十来份工,可就不晓得他为何如此缺钱?不知道!他要有时间去数这些无聊玩意儿,不如到夜市摆摊去。
你要是这么缺钱……柳扬眉毛一挑,有一项稳赚不赔的工作,想不想做?说来听听。
他的目标是三十岁前,独立创出一番事业,因此任何赚钱的机会他都不愿错过。
穆教授的女儿看上你了,只要娶了她,包管你少奋斗二十年。
穆教授职任T大商学系主任,有他罩着,不怕郝枢启不能名利双收。
柳扬说着说着,还有点儿嫉妒好友的端正相貌;如果他也有这样一张英伟不凡的脸,这天赐良机就会落到他身上了。
那个蠢女人?郝枢启嫌恶地撤撇嘴,没兴趣。
柳扬瞪大眼:喂,我没听错吧?你不喜欢?对象是穆教授的千金,文学系之花穆瑰凝耶!那么漂亮又有钱的大小姐看上你,你敢说没兴趣?郝枢启仰头大笑:什么千金大小姐?真正的千金你还没见过呢!这世上要说有谁配得上千金大小姐这称号,无疑地只有水如新了。
他这一生都忘不了初见她时的那一幕——起初,他以为他遇上偷溜下凡尘的仙女了,她美丽高贵、凛然不可侵的模样叫他足足看呆了三分钟,而后,屋里传出大小姐失踪的消息,他才知道,树上的仙女其实是红尘间的凡人。
居然有这样的女人!像极了书画中威仪天下的一代女帝,那种天生的贵气压得底下的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直到年少的气盛引得他顿起恶心,一番调侃终于逼她下了树。
就近看着她的美颜,他首次明白心悸是怎么一回事;脑袋空空的,只有心跳越来越猖狂,逼迫着他全身的血液在体内逆流……真可怕!不过那大小姐一旦开了口,那股高高在上的压力登时就散了些许,这就是为什么后来他还能不断与她斗嘴的原因了。
少了不近人情的贵气,她比误入人间的精灵还要可爱万分,害他忍不住直想逗着她玩。
什么真正的千金?柳扬一头雾水。
难道千金小姐还有分真假的?郝枢启边笑边往停车场里走。
喂,你别光顾着笑,快告诉我啊!柳扬不死心,缠着他进了停车常你别痴心妄想了,我会把自己看上眼的千金小姐介绍给你?等你下辈子投胎变女人再说吧!他跨上脚踏车,双脚急速地踩着踏板离去。
我变女人才要告诉我?学法律的柳扬一直比不上学商的郝枢启机灵巧变,老是被他耍得团团转,为什么?喂,你总得告诉我原因啊!我是男人碍着你哪里了?你是男人,就有可能成力我的情敌,我会不预先铲除吗?答案是恁般地狂妄,郝枢启倨傲的模样叫柳扬在原地跳脚了良久。
末了,却还是只能对着看不见他背影的空气挥拳抗议:郝枢启,你这没良心的家伙,我是这么不讲义气、会横刀夺朋友之爱的人吗?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老天不会帮你获得美娇娘的,可恶——☆☆☆怎么又是你?水如新真不敢相信,这个昨天才得罪过她的狂妄之徒,今日还敢上她家门谋求财路?这个问题你得问你家那个眼光特高的管家。
郝枢启笑出一脸自信,是他通知我,说你们明天有场宴会,要我今天一定得再来整理一趟庭园。
当然,与他的一直强调自己有空也是原因之一,不过这一点他是决计不会告诉她的。
她嘴角扭曲了一下。
这家伙的脸皮若剥下来做防弹衣,功能铁定一流。
那你慢慢整理吧!懒得理他,她手脚并用地攀上了树。
高踞树端,眼看着远方被夕阳染红的天空,想要高飞的欲望越来越强。
不知道有没有办法可以脱离这窒人气息的牢笼?水如新习惯性地对着树木低喃,她一点儿都不想顺着父母的安排嫁入豪门。
即便享尽荣华富贵又如何?像她母亲,这一辈子山珍海味、绫罗绸缎是用得比一般人多得多,但两行清泪何尝不是流尽在这深似海的侯门里。
风流又富有的父亲伤透了母亲的心,而自小生长在上流社会的她,更是在金钱堆中看尽了人世间的贪婪与丑陋。
富裕,不过是在野兽的心灵上包裹着一袭华丽美衣;说难听点,活了十八年,她还没见过哪个人是靠正直、忠厚致富的,想要有钱就得有聪明的头脑、灵活的手腕,以及……一副伤了人也不在乎的狠心肠。
她痛恨这一切,无比地厌恶!郝枢启的眼光实在离不开她,不管工作多忙碌,三不五时的,总要抬头寻一寻她的身影,而至……被她落寞的神情牵绊住了心。
喂!想飞就飞出去,不要在这边唉声叹气、要死不活的!看了就碍眼。
光听你这番没常识的话,就知道你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笨蛋!要舍弃亲情、家庭是件何其不易的事,更遑论她一点谋生能力都没有,若是贸然离家,她要如何过活?把命运掌控权双手奉送给别人的家伙,即便她的生命再不幸也不值得人同情。
郝枢启确实不明白,她若真心想逃出这困居她的牢笼;为什么光想不做?比如他,父母双双意外去世后,他与几个妹妹就在亲戚间流转,被踢来踢去的,所以高中一毕业他便离开乡下,到T市自食其力。
他到处打工,赚学费、生活费,也定存创业基金。
他有把握在二十五岁时,存下人生中的第一个一百万,等到三十岁他就有本钱开公司了。
他的梦想是当个实业家,成功后将散居在外的妹妹们接回来,一起共祝他的人生蓝图比国家建设计划书还要完整,而且他也一直很努力朝着梦想迈进。
因此,虽然心底怜惜她的不自由,却也看不起她的随波逐流。
水如新狠狠瞪了他半晌,摹地低咒一声。
喂,你不是普通的小鼻子、小眼睛耶!说不赢人家就骂人,有没有搞错?他挑起了眉峰,尽管听千金小姐骂脏话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但他还是不想平白挨骂。
我又没有指名道姓,你自己要对号入座怪得了谁!她抬手,指了指他的右后方,我刚才骂的是那个。
一辆加长型的劳斯莱斯正缓缓驶近中。
郝枢启转头,看了正朝水宅接近的车一眼:车里是你的仇人?我二十四名夫婿候选人中最讨厌的一个。
他吹出一记轻蔑的口哨:想不到要当你老公比考大学还难耶!机率只有二十四分之一,千金大小姐果然不同凡响。
多谢夸奖。
送他一记白眼,她转身,溜进了更浓密的枝桠间。
郝枢启笑看她利落的爬树英姿。
这千金小姐爬树的身手竟比他这乡下出来的小伙子还了得,可见训练有素。
不晓得她的家人知不知道她酷爱爬树的嗜好。
喂,你在这里干什么?一个粗鲁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他愕然回头。
这就是她的夫婿候选人?拜托,他瞧这男人更像她的爹——头顶秃得剩不到几根毛,嘴里镶满金光闪闪的金牙,一个啤酒肚又大又圆,眼角的鱼尾纹深得足以夹死蚊子,与水如新相配只有一句话可以形容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滚开!这地方不是你这种死老百姓可以来的。
男人傲慢地将他推开,仰首阔步地径往主屋行去。
是!郝枢启低着头,状似温驯,实则在肚里笑抽了肠。
上天保佑那位大小姐吧,哈哈哈……他弯腰,拾起树剪准备继续工作时,啪的一声!一个吃了一半的苹果,打中他暴露在空气中的脖子。
哇!他跳起来,愤怒的目光柱上射,你干什么!不要以为低着头我就看不见你偷笑我!水如新高踞在树顶端,圆睁的秋眸里燃着两簇烈火。
郝枢启利目一闪,弯腰拾起那掉在地上的半颗苹果,拍去较脏的泥灰后,在身上一擦,便往嘴里送去。
水如新怔了一晌,移下一根枝桠。
‘喂,你想吃苹果,我这里还有一颗,那半颗脏了,不要吃了。
这样娇生惯养、浪费粮食,活该你一生都只能当个任人摆布的玻璃娃娃,在一个又一个的金鸟笼里流转,只能看着广阔的蓝天欣羡!如此好笑的事,我能不笑吗?他冷讽。
太过年轻气盛令他扯不下面子在心仪的女性面前温柔低语,因此所有的体贴便成了字字调侃射了过去。
你——她咬牙,怒火重在心底燃起,是啊!你聪明、你能干,那么我请问你,你若是我,又会如何做?每回相见就直往她的伤口上撒盐,他以为这样的日子是她愿意过的吗?她是无能为力啊!呵呵呵……他背靠着树于轻笑,你喜欢爬树,站在高高的地方,是渴望像鸟一样自由自在地飞……不待他说完,她冷然截口讽道:这事儿不必你说,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见。
他耸肩,不在乎她的不驯:可是被养在笼里的金丝雀就算再怎么想飞,也怕飞出去后无力谋生,会饿死当常你——她浑身一颤,一不小心又自树端栽下,准准地落入他怀里。
为什么?他竟能看守她一切想法,明知她的无奈,又要如此羞辱她?两行不甘又委屈的热泪夺眶而出。
啐!郝枢启重重地将她丢下,只会哭的没用女人,活该嫁给一个臭老头子!他一点儿都不同情她,虽然……那泪瞧来挺撼动人心的。
她抿唇,抚着被摔疼的臀部,半声不吭,倔傲的眼与他相对着。
他不是她,岂能了解她的身不由己,耍耍嘴皮子谁不会?她就不信他有多厉害,能够翻天覆地?你站起来。
他粗鲁地拉起她的手臂,让他们的脸等高对视,我是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何种程度,但起码我去做了;我对自己有信心,就算失败了,我也不会被打倒,我深信我终会成功。
而你……躲在这副龟壳里,什么事也做不成,你的失败是注定的。
她差点瘫软在他手中,气势为之所夺。
你……你要晓得该怎么做,就干脆一点告诉我,不要……在这里以羞辱人为乐……要怎么做还要别人告诉你,你没有脑子吗?看你最缺少什么,就去学习、就去夺取啊!等到你把自己养得够强壮了,谁还能够左右你的人生?闻言,她喘息了良久。
他要她去学习谋生能力,但……她行吗?都十八岁了才去努力会不会太迟?不!想做就不算晚,况且她又不笨,没理由他办得到的事,她却不行!喂,你到底有没有听懂?不要一天到晚发呆!他握着她的肩用力摇晃两下。
放开我,自大狂!混账!她全身的骨架差点被摇散了。
郝枢启放开她:你很笨,连自信和自大都分不清楚。
她气愤地瞪大眼。
这死男人——一时不骂她,就不甘心似的。
你等着瞧好了,总有一天我要叫你说出一声:佩服我。
隐伏在心底的反抗因子终于全数为他所激发,自此而后的水如新将改头换面了。
哈哈哈……郝枢启狂笑,你等到地球毁灭那一天吧!蓦地转身,他嚣张地将一把刚拔下来的杂草扔在她脚边,然后消失在浓密的草丛间。
她咬牙,瞪着他离去的背影,在心里暗暗发誓:绝不会为眼前这小小的困境所击倒,她要成功地活出最美丽的自己给他看!☆☆☆当晚,水家兴起了有史以来第一桩家庭革命。
人人捧在掌心中视若珍宝的小公主水如新竟想从有名的新娘学校转学至人才济济的T大,而且还是要读企管系,理所当然引起家人剧烈的反对声浪。
但她绝食了三天,终于屈服了与她同样倔强的父母。
家人同意了她的转学要求,并且主动提出帮她疏通管道,令她顺利转校入学的主意。
但她拒绝了,她要凭自己的实力通过转学考,光明正大地进入T大就读。
因为听说,郝枢启就在那所学校里;她要让他看见浴火重生的自己。
发奋苦读了数月,在过了一个新年后,她终于以优秀的成绩考进T大。
这是有生以来首度的自我主张,而她成功了。
那种由双手拼到果实的喜悦在她心中萦绕,久久不去!当他们再度在校园里相遇,她眼里少了迷惆、多了分自信。
他送给她相识以来第一抹真诚的微笑。
她抬头挺胸,直觉从此以后,她就是水如新自己;不再是水家的小公主,那被困居在牢笼里的金丝雀了。
但事情真能这么简单吗?怕是很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