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客栈里,霍大皱着眉头听完霍青莲说的话。
你是说要我们放弃抢劫方府的计划?霍青莲慨然一颔首。
没错,我深入观察过了,那地方不是我们抢得动的,为了不教兄弟们白白送死,最好打消这念头。
可是我们已经计划那么久了!起初霍大也觉得要与官家作对太危险,但在京城住过一段时间后,总听人家说方家如何如何地富可敌国;方府里雕樑画栋、遍地黄金……听得他贪心大起,早忘了「危险」二字如何写。
大哥。
霍青莲也发觉霍大的改变,奢华的京城生活似乎让这山中的莽汉忘了自己有几两重。
有钱也得有命享才行,命都没了,抢再多的钱又有何用?但太可惜了啊!方府那么有钱。
最重要的是,兄弟们早被他暗中叫来,大家在见识过京城的富裕生活后,谁也不愿再回去窝在九连山上那块鸟不拉屎、乌龟不上岸的鬼地方。
方府是有钱没错,但据我观察得知,它里头的机关、守卫直可媲美皇宫大内。
请问大哥,咱们寨子里有多少位真正武艺高强到足以与大内高手相较的?而又有几人懂得破解机关和阵式?但你明明说可以拿到方府地形图的,有了图,还怕破不了机关阵式?霍大瞧着她,忽然忆起那位年少英俊的安南王方悠然;莫非青莲对他动了心,所以……不无可能,姑娘家总是靠不祝问题是这方府的机关佈置複杂到连我都看不懂啊!本来一直觉得方悠然太自大的,但一深入研究由他亲自设计、建造的方府,才知他并未夸张;即便他将方府地形图送到她面前,并亲自为她讲解,她也只能明白八成。
这就是天才跟凡人之间的差异,现实到令人心痛。
这下子霍大对她的疑虑更深了。
在他短小而浅薄的观念里,饱读诗书、学贯古今的霍青莲已算是天下第一人,所以黑风寨里人人都听她的话,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比她更厉害?难道要我白走这一遭?就算他肯,兄弟们也未必肯!再另寻目标吧!富裕的京城里应该有不少对象可以劫掠,没必要拿命去危险的方府里虚掷。
京城里谁能比方府更有钱?更有钱当然是不可能,不过富裕者可不少,比如说于书令府,现下于书令被关入大牢,府里缺乏主子,守卫不可能太严谨,是个劫掠的好目标。
这下子霍大终於肯定霍青莲怀有私心。
人人都知道她与于书令深仇不共戴天,她会选择于书令府当抢劫目标并不奇怪,但她极力保护方府就显特异了。
除非她只想利用黑风寨里的兄弟为她报仇,并未真正考虑到寨中兄弟们的未来。
亏她平常说得好听,说什么要带兄弟们摆脱朝不保夕的刀口舔血生活,原来骨子里那么自私,想利用完他们就丢?想都别想!霍大心中暗恼,却没表现出来。
这提议事关重大,我要飞鸽传书回寨里知会众兄弟一声,若大家都同意,我没意见。
好,你顺便要他们暂时约束一下自己的行为,过不久他们进京了,千万别在这节骨眼儿上闯出大祸才好。
知道了,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霍大走出了房门,却不是去做飞鸽传书的事儿。
所有兄弟都被他暗中叫来、改妆分散於京城各处了,还利用什么飞鸽?直接就近找几个心腹商量一下就好了。
可惜霍青莲并不清楚他的打算,她坐在客房里,静静地等着霍大办完事儿归来。
你到底有什么东西要我看?眼见前头的路越走越偏僻,霍青莲不由得心生疑窦,开口问了霍大。
今日,她利用皇上的到访,方府一片混乱之际,觑了个空档上长生客栈给霍大报讯,要寨里的兄弟放弃劫掠方府的计划,他也答应了,却突然说发现一 样奇物想请她解答。
她想,难得能摆脱方悠然的监视出来一趟,下回要再外出不知得等到几时了,遂答应陪他来瞧一眼那令他挂心难忘的异物一眼。
谁晓得走了几个时辰,眼看金乌就要西落,再不回去,只怕方悠然要追来了,要是让他见到霍大,一定会立刻联想到黑风寨,届时……她不敢想,万一方悠然一个不愉快,下令毁了黑风寨」,那九连山上百条人命怕是一条也不保了。
大哥!她停下脚步,不回去不行了。
方悠然非等闲人物,今晨见到皇上对他的千恩万宠,才发现原来得罪方悠然一人,等於与整个唐朝对抗,这后果太严重了,不能不小心;她自己不在乎生死,却绝不愿牵连上「黑风寨」里的兄弟。
我已经出来太久,得回去了,你那奇怪的东西等下回我找到机会溜出来,再与你去看,再见。
别这样嘛!妹子,再走一会儿就到了。
霍大指着前头。
真的,我不骗你,顶多再一刻钟的路程。
一刻钟嘛……她考虑着,今天方府闹了这么多事,也许不会如此快发现她的外出。
那……好吧,顶多一刻钟喔!我真的不回去不行了。
没问题,至多一刻钟……你就等着下黄泉吧!霍大低下头,一抹狞笑挂在唇角。
不是他狠心,霍青莲若不心生背叛,他万不会对她下手,大家在一起久了,岂会半点感情皆无?但她太自私,只顾着自己报仇,丝毫不顾念寨里百余名弟兄的生计。
既然如此,就怪不得他无情了;人不为己天诛地减不是吗?我说青莲妹妹啊!你真的要继续往前走吗?小心会走进地狱里喔!调侃凉讽的声音恁般地熟悉。
霍青莲乍然回头。
是你!方悠然,他是鬼吗?她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比牛皮糖还黏,甩都甩不掉。
可不就是你可爱的悠然弟弟,我!他一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还没忘记早上在皇上跟前她是如何整他的,那杯辣椒水的味道他终生难忘。
霍青莲快步挡在雷大前头。
大哥,你快走,这里有我应付。
他不是那……日前,在算命摊旁,霍大见过方悠然,而今方悠然居然喊青莲妹妹,他们关系果然不同!霍大心中恨意更甚,她怎么可以如此轻易就忘却与寨中兄弟多年来的同甘共苦?他们待她不薄啊!就是他!霍青莲张起了一身的警戒网。
这傢伙不简单,不是你我对付得了的;你先走,我留下来殿后。
青莲妹妹啊,你真是不识好人心耶!方悠然跟踪她一整天了,她的事他全知道,连同霍大的异心他都一清二楚。
你要够聪明就快离开你身后那只大黑熊!办不到!她怎能眼睁睁看着结拜义兄遭人杀害?有我在这浬,你休想对他不利。
居心叵测的人不是我,是他吧!方悠然亲眼看见了,霍大让他那群耗子手下在前方五里坡钻了洞,埋藏不少火药,欲一举炸死霍青莲,她要再往前走个一刻钟,保证被炸得屍骨无存。
你……你胡说些什么?霍大暗惊。
他的行动一直很小心啊!连素有女诸葛之称的霍青莲都没发现,怎么方悠然会知道?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有数。
方悠然浓眉斜挑,笑得好不奸邪。
霍青莲心下一栗。
不会吧?霍大会想谋害她?他们是结拜兄妹啊!大哥,你为什么还不走?我……我不能放你一个人对付他啊!我不放心。
霍大一脸义薄云天的样子。
闻言,霍青莲抿紧的樱唇微松,绽出一朵欣慰的笑花。
放眼天下,已无亲无故、孑然一身的她,黑风寨里的弟兄可以说是她仅剩的依靠了,不敢想像万一失去他们,日后的日子会是一番怎样孤独悽惨的光景,她一定活不下去,所以想尽办法也要保全他们。
哦!讥讽的哼声喷出方悠然鼻端。
原来你不走是因为不放心啊!但……你是不放心她的安危呢?还是不放心五里坡上无用武之地的火药?霍大脸色急变,原本草莽味儿十足却不脱义气的双眼,一下子被杀意给填满。
霍青莲回眸一望,却在一瞬间僵成木头,任凭霍大一双铁掌击中自己的背心。
娇小的身影顿如草屑,飞坠在泥地上,点点鲜血染红了黄土。
青莲──方悠然怎么也没想到向来狡猾如狐狸的她,会在这生死关头上突然变笨;还以为点破霍大的居心,让她有所警戒,以她的能耐,即便无法抗敌,自保也是绰绰有余,谁知她却是呆呆地站着让人家打?!拜託,她的狐狸脑变猪脑了吗?到底在想些什么啊?霍大见一击没能打死霍青莲,心下惊恐万分,先不说她一身不逊於他的武艺,她那颗鬼脑袋随便出个主意都够夷平一座黑风寨,这样大的祸根岂能再留?他狠心地上前一步,想了结她。
你敢!不给霍大第二次伤害她的机会,方悠然身如电闪、肉掌如刀,翻涌着劲风,俐落地攻向霍大。
霍大没料到这外表斯文如书生的男人竟有一身好武艺,而且比他不知高出多少倍,挡不了三招就被击中三拳、两腿,口吐鲜血,狼狈而逃。
深明穷寇莫追的道理,方悠然对於霍大的逃窜视若无睹,全副注意力只放在霍青莲身上。
你怎么样?他扶起她,轻拭她唇边骇人的鲜血。
为什么?她瞪大了哀伤欲绝的眼,痛的不是身上的伤,而是一颗饱经磨难、又惨遭背叛的心。
和霍大认识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啊!他们已经相识十年了,别说义结金兰,情谊深厚,就算毫无干系、互不往来的两个人,日夜相处、吃住都在一块儿,总有点儿感情吧?可他却莫名其妙地要杀她?为什么?她不懂!就像她不明白十年前父亲最信任的书记为何要出卖父亲、害他们一家八十余口一夜灭绝的道理是一样的。
难道她们家的人都注定得不到真实无伪的感情,注定得被出卖?我不甘心!呕着血,她惨白如纸的娇颜首次挣脱死亡的枷笼,愤恨地想向世间求取一丝公道。
青莲,你别再说话了,省点儿力气我带你回府养伤。
擦拭着她唇边越来越多的鲜血,方悠然只担心她的伤势。
我不回去!挣开他的手,她颤巍巍地起身。
我要一个答案,我要知道他为什么非杀我不可?入黑风寨十年,她做过一件对不起寨子的事吗?没有!除了父仇之外,她心上悬悬念念的只有那帮兄弟,她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只记着他们啊!但却换来这样的下场,教她如何心服?青莲,别呕气,你伤得不轻啊!她向来聪明又狡猾,怎么今天这样死脑筋、不晓得转弯?方悠然真是给她急死了。
你要答案,等你伤好后我陪你来找,今天先回去好不?要不到答案,我宁可当下死了。
一个人不可能单为一桩仇恨活着。
父仇或许是让她坚强的原因,但让她在最痛苦时,也舍不得抛下一切撒手归去的却是黑风寨里的那帮兄弟。
在外人眼中,他们是抢劫杀人、无恶不作的坏蛋,但在她落难九连山、奄奄一息的时候,却是他们救了她,还掩护她躲过官兵的追击,抚养她成人、教她武功、让她储备够报仇的力量……这一件件、一桩桩都是恩、都是情,她无一刻或忘,牢牢记在心田,日日想着报答,怎么会……最大的恩人反变成最大的仇人?是她做错了什么?她要得到答案,死也要得到答案!方悠然也不是古板不知变通的人,相反地,论贼邪,天下间他称第二,还没人敢抢那第一,看出霍青莲是铁下心了,他只得沉叹口气,认栽了。
好,你要知道答案我就带你去找,不过你得先把这颗丹药吃下去。
他自怀中掏出一粒金黄色指头大的药丸喂到她的嘴边。
药丸在她鼻间散发着甘美的清香,不难想像那是一颗如何珍贵的续命丹,但她不想吃。
霍青莲倨傲地撇开头。
早就活腻了,还续什么命?你是想活着知道答案呢?还是想死后由我上你坟前向你报告?他深谙请将不如激将的道理。
霍青莲愤怒的眼一瞪,却也明白他的话尽管难听,但句句真实。
於是,她心不甘情不愿地服下丹药。
方悠然扶着她坐下,双手抵住她背心要穴,为她运功催化药性。
一炷香后,她惨白的娇颜终於恢复了一点儿血色。
方悠然正想着再过盏茶时间,她受的伤大概就能复原三成了,孰料几只不开眼的耗子却挑中这时候来搅局,他不得不先点住霍青莲的穴道,让她妄动不得,再起身面对敌人。
又是你。
真没想到骚扰源会是去而复返的霍大。
霍青莲被点住穴道,动弹不得,但她的双眼功能依然存在,一下子就认出了前来狙击她的汉子俱是黑风寨之人。
为什么?心痛一如当年亲眼见到家中遭屠杀时一样,这才明白,她早当黑风寨是另一个家;然而,这个家却背弃她了!‘黑风寨’寨规第一条,背叛者死!一名大汉狠狠瞪着她。
这样一双满是杀意的眼,哪还留有半点昔日情份?霍青莲一颗心几欲碎裂。
我什么时候背叛‘黑风寨’了?霍大捣着被方悠然打伤的胸口,恨恨说道:你敢说你没有背叛?上京城时咱们说好的,找一只最大的肥羊干下最后一票就洗手归隐,结果呢?你姘上这个男人后就把寨子里的兄弟全给忘了,竟阻止我们洗劫方府,这不是背叛,是什么?哦!方悠然笑瞇了眼、觑着她。
原来,这就是你夜夜探视方府的原因啊!啧!何必麻烦?跟他说一声,他将地形图、机关图就双手奉上了嘛!早想找些强盗来试试自己的建筑、佈阵能力,黑风寨这些傢伙若想当试验品,他绝对欢迎,只消打声招呼,他立刻开中门迎接。
懒得理方悠然发神经,霍青莲一心只想洗脱这莫须有的罪名。
我不是背叛。
方悠然的身手你见识过了,他武功如何你心里清楚,而方府里还有一大群身手了得的侍卫和变幻莫测的机关、阵图;我不让你们去,是怕你们有命进、没命出啊!笑话,你当‘黑风寨’的人都是纸紮的吗?咱们可也是横行江湖二十载,区区几名侍卫算什么?何况还有你在里头做内应,你只要觑准机会助咱们一把,金银财宝还不一筐筐进袋来?说到钱,霍大两眼都发光了。
难道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富贵当前,什么感情都是假的!霍青莲痛心地望着一干早换了心肝的兄弟。
好,就算真让你们劫成功了!你们可知他是谁?当今的安南王爷,最受皇上宠信的臣子,方府遭劫,皇上会不追究吗?届时,官兵齐集、数万兵马包围,试问‘黑风寨’的各位,你们想逃到哪儿去?这是我们的事,就不劳你多费心了。
在见识过京城的富裕后,谁还想过回山上的苦日子?如今在黑风寨众人眼中,除了钱再无其他了。
霍青莲终於绝望,她,一个与众兄弟日夜相处十年的妹子,在与金银财宝相比下,如此轻易地就被舍弃了。
当年,那位姓于的书记是否也是因为这原因而出卖父亲?财帛动人心!她呆呆地坐着,心头轮转过自幼至长的一切;她这一生可以说一点儿价值都没有,无亲无戚、无朋无友,除了仇恨,她一无所有。
另一边,黑风寨众人已忍耐不住,与方悠然大打出手。
眼见鲜血又自飞扬满天,霍青莲的心正在一点一滴死去。
她不知道她再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报仇吗?多悲哀又无趣的人生!脑海里突然浮现昔日张铁嘴一番警语,她没剩多少日子可活了,指的是不是今天这一劫?她会死在最亲密的夥伴手中?那敢情好,如此毫无乐趣的人生她早厌极了,不如就让他们杀吧!上天彷彿听到了她的愿望,一柄亮晃晃的大刀兜头朝她劈了下来。
她瞪大眼,不言亦不语,专心等待着死亡。
这一厢,方悠然正击退纠缠不清的霍大,偶一回头,心脏差点麻痺.那个笨女人,就算不能动,也可以叫啊!只要她出个声,任凭情况如何紧急,他都会想办法救她的,没想到她却眼睁睁看着刀子落下,哼都不哼一声。
青莲!好快!他身形化成一枝利箭,闪过两波攻击冲过去,一把拖住霍青莲的后衣领,将她拉退一尺远,堪堪避过刀锋的攻击。
但使刀的汉子并不放弃,一击不成、再下一击,大刀回旋一圈,又自劈向霍青莲。
同时,另一名大汉手中的长剑也攻向方悠然。
既要护住霍青莲,又得闪避一刀一剑的攻击,方悠然腹背受敌,情况危急。
你走吧!他们要的是我,没必要拖你下水。
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他们又老是像冤家一样,斗个不停,霍青莲依然不忍心连累他。
什么话?你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终生伴侣,他们居然想杀你,我怎么可以不管!方悠然大吼。
霍青莲脸上闪过一抹晕红。
你在胡说些什么?谁是你的终生伴侣?虽然心里对他的评价不坏,但她已是余生无几的人,再也不想涉足那些无用、只会伤人心的感情事儿。
你不会以为整完我后可以轻轻松松地离去吧?花了近三十年的时间,才找到一个可以跟他相抗衡的女人,他哪会这么轻易就放手?你——她不知道怎么说,这傢伙,为了整回她,连命都不要了。
女人,如果你舍不得我死,就振作一点儿,别像根木头,刀来了连叫都不会叫一声。
他再厉害也救不了一个一心寻死的人啊!她摇头苦笑。
舍不得他死吗?也许!毕竟他是无辜受累者,她心中总有不忍,但要她出声警告……太可笑了,她连自己的命都不想要了,又要出声去警告谁呢?你们两人果然有暧昧!霍大咬牙恨道,手中的板斧更是劈得虎虎生风。
看着结拜大哥为了钱财执意杀她的丑样,只有越瞧越心痛,霍青莲索性闭上眼,不闻也不问了。
一切只交由上天去裁决,若天命注定今朝她得死在这里,那就死吧!反正她无所谓。
刀声剑击在她耳边呼啸而过,看不到决斗的人,所有的杀伐便成了一种冰冷,缓缓地渗入人心,将人的骨血一块儿冻结成冰。
她等着,等着刀落身体的那一刻,下黄泉与久别的爹娘重逢。
呃!一股巨痛突然在胸前漾开。
终於还是有人杀了她!霍青莲唇边泛起一抹诡异的笑,她倒要瞧位成全她的恩人是谁?豁然睁开眼,方悠然痛楚、苍白的脸映入眼帘。
是他杀了她吗?不可能吧?错愕的眼往下移,她看见了一柄剑,穿过他的身子刺中她。
所以她只感觉到痛,却还没死,因为他当了她的盾牌。
你……该怎么说?她说不自,相处十年的兄弟要杀她,而那被她计划劫掠的人却救了她,用他的身子、他的血、他的命……呃!幸好及时避开了要害。
方悠然唇边流下一道血痕,漆黑的眸还是不减戏谑。
她咬牙推开了他,这才发现自己胸前这道伤根本称不上伤,只不过被剑尖轻轻点了一下,渗出来的血还染不红前襟呢!他替她承受了大部分的伤害。
浓眉一耸,方悠然狠下心肠拔出身上的利剑,鲜血迸出,就像个刚从血池中复生的红色魔鬼。
霍大不停往后退,他临时召来的十来名弟兄全教方悠然给杀了,只剩他一人。
老天,姓方的到底是什么煞星?这么厉害,一剑穿身还不死?方悠然手中举着血淋淋的剑逼向霍大,幸亏偷袭者瞄准的是霍青莲的心脏,他比她高了近一个头,因此以身挡剑之下,被刺伤的是他的腹部,而非胸前要害。
不要,别杀我,不要……霍大吓坏了,连起手反抗都忘了,只是一迳儿地往后退。
你刚刚怎么没想到别杀她呢?某些时候方悠然是残忍的;他只有一条命、一个身子,顾不了天下人,所以他只管顾好最重要的,而眼下,霍青莲是他最看重的,黑风寨的人想杀她就该死。
不要,饶命,我再也不敢了,饶……啊!伴随着悽惨的哀号,霍大愕然望着胸前突然多出来的一柄利剑。
方悠然冷眼看着他倒下,估量他是活不了了,便懒得再理,迟缓的脚步迈向霍青莲。
霍青莲面无表情望着满地死屍,他们曾是她最亲密的夥伴,却在方才变成了最可怕的敌人,然后,转瞬间,又全部死绝了。
这便是人生吗?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方悠然颠颠踬踬地走过来,解了霍青莲的穴道。
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可以跟我走了吗?她摇摇头,走向霍大,他瞪大眼,还存着一口气。
为了钱而得到这样的下场,真的值得吗?霍大嘴巴张张合合,吐出来的话语细如蚊纳。
救……救我……我不想……死……呃……霍青莲无言望着他好一会儿。
不想死的人死了,想死的却活了下来,这究竟是怎样的一场玩笑?蹲下身子,她伸手抚上了霍大死不瞑目的眼。
你真傻,大哥。
为了钱而赔上一条命不值得的,如果他肯听她的话,她为黑风寨规划下的宏大未来,会让他们享受到更多的荣华富贵的,如今……说什么都太迟了。
另一边,出力过多又血流不止的方悠然终於挡不住,砰然倒下。
霍青莲听到异响,才注意到他的情况。
迈着踉跄又不稳的脚步,她奔到他身旁,扶起他。
方悠然!他也是个笨蛋,居然为了她连命都不要?不想我死的话,就快送我回府。
都快断气了,他促狭的语气依然未改。
她伸手点了他胸前几大穴,先帮他止了血,再撑起他一步步迈向归途。
她走了好半晌,他无聊得快昏倒。
你怎么都不说话?他现在需要一点点声音来提振精神,不然真要死了。
她睇他一眼。
你想早点儿死,就尽管浪费力气吧!就是不想死才要你说些话来解闷啊!他有气无力地调笑道。
真奇怪,刚才那一剑怎么没砍了你的嘴巴呢?有点儿可惜,她想。
因为那些人都是笨蛋。
他嗤了一声。
女强盗,可以说说你跟他们之间的关系吗?你既晓得我是‘女强盗’,还会不清楚我与他们之间的关系?我受伤的是身体,可不是脑子,请别怀疑我的聪明才智好吗?看你的言行就知道你出身不凡,没有几代的殷实涵养,定教养不出像你这样才貌兼备的女子的,你和那群强盗之间八成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所谓不可告人的秘密,就是不能告诉别人的事;既是无法对人言,你还问?显然你的脑子也伤了。
呃……他深喘口气,伤口真是疼得厉害。
秘密是不可以告诉别人,但我不同啊!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我有权利知道。
她冷笑。
很可惜你是表错情了,我根本不想让你救,所以你这救命之恩我是不会感激的。
肯陪他在这里胡言乱语已是极限,若非看在他……瞥眼瞄见他一身的血,霍青莲禁不住撇开头,不忍再瞧。
心揪紧,为了某种莫名的痛楚;他不该救她的,尤其还以身相救,她根本不想活啊!方悠然轻轻地扬起了唇角。
我知道你是故意寻死,但我不会许的,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不准你死——他咬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完,终於昏迷。
她身子如遭电击。
他是什么意思?不准她死?他以为他管得了吗?笨蛋!她只要在这时把手一松,放他在这杳无人烟的野地过上一夜,他就没命再来管她了。
心中打好的主意,可惜身体不允,她的双手像是自有主张似地将他搀得更紧,脚下不停加快,只想尽速送他回方府让大夫诊治。
够了,诚实点儿,她并不想要他死,相反的,她急切地渴望救活他;这是什么感觉?!如此激烈、心痛,又不可理喻。
她不懂,走了一路、想了一路,直到进入方府,两人的惨状引起全府人的惊怪,整座方府为他们而震动。
瞧见方自在,她终於虚脱地倒下,临昏迷前只记得将方悠然妥当地交给他。
救他,请你一定要救活他……她不要方悠然死,绝对不要——第六章床榻上,那张原本意气飞扬的俊脸惨白虚弱地沉寂着。
霍青莲无力的眼望着方悠然,空荡荡的胸膛里有一点什么东西在骚动,视线往下移,定在他鲜血斑斑的腹部上──方悠然就在那个地方,曾经有一支剑穿透他,点中了她的心窝。
唔!黛眉深锁,她摀着胸膛,软软地瘫倒在他床畔。
为什么?她明明没有心了,却会感觉到痛,而且是巨疼,疼得她忍不住呻吟出声……床上原本昏迷中的方悠然,被阵阵淒切的声音唤回了神智,他挣扎着张开眼皮,一入眼就是忧心得茫茫然、不知如何是好的霍青莲。
怎么哭了?他伤得太重了,无力抬手为她拭泪,不过,勉强牵起一抹慰人心怀的笑倒还可以。
我哭了吗?没感觉啊!她愕然伸手抚上双颊,直到沾得满手湿,才发现自已真流泪了。
你一定是太累了。
他还是笑,却虚弱、无力得教人心疼。
她呆愣着,不知如何回答?心是空的、脑袋也是空的,只知留着一双眼瞬也不瞬地望着他,不让他自视界里消失。
过来啊!他奋力地移动身子,空出一小块床榻。
一起睡吧!她不言不语呆望着那块床位,他的意思是要她跟他同榻而眠?为什么?从她疑惑的眼里,他读出了她的心意。
傻瓜,别想那么多,我们都受伤了,急需休息,而这房里只有一张床,当然就一起睡啰!说得好像很有道理,她顺从地爬上了床铺,躺在他身侧。
他费力地移动一只手臂,握住她的手。
他想干什么?霍青莲心头一震,错愕的眼圆圆地大睁着。
明天见。
想不到他只是牵唇一笑,靠着她的身子,很快地进入了梦乡。
再一次,她看着他的睡颜发呆,他的眼眶黑黑的、双颊白白的,虚弱的吐息在在提醒着旁人,他伤重未癒的事实。
那一剑应该是要杀她的吧!却被他给挡住了,用他的身体。
他怎能这么做?那是一柄剑啊!被刺中会很痛、会流血、会要人命的。
她不懂,真的不懂,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促使他行动的动机到底是什么?抑或他是对她有所求才那样做的?她身上有值得他舍命相求的东西吗?好像没有吧?你到底想要什么?忍不住,她低声问道。
他鼻息咻咻,睡得深沉,她终是没能得到答案。
霍青莲纤指在他微凉的面庞来回梭巡两遍。
不管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等你清醒后,一定都会后悔的,因为我根本就一无所有。
颤抖着身子,她螓首倚进他肩窝。
他的身体是温暖的,好舒服,多想永远拥有啊!但那是不可能的,在她的生命里没有一件事是永远不变的,以前没有,以后也不可能有。
用力抽出被他掌握住的手,她掀开锦被下了床,既然那方温暖不可能永远属於她,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有。
我不想再品嚐一次失去的痛楚了。
空茫的眼改而被绝望与死寂所填满,霍青莲悄然退出了擎天楼,其间不只一次顿下脚步,渴望再躺回他身畔,握紧他的手。
但她终究是没有勇气再嚐一次失去的痛,迈着踉跄的脚步离去,她将自己深深锁进西厢房,落下来的锁困住了她的身,同时也紧紧绑死了她的心。
霍姑娘,求求你开开门啊!丫鬟小翠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哀求着。
霍姑娘和大少爷一起受了伤,现在府里一团乱,大部分人都被派去守护、照顾大少爷了,她被分派来给霍青莲送药。
起先还觉得自己很幸运呢!大少爷的搞怪与麻烦是众所皆知的,尤其他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情绪就会特别激昂,总要把周围的人玩掉半条命才会开心。
至於三位可能的未来大少奶奶,雷姑娘听说有一堆怪癖,又吼声如雷,常把随侍丫鬟吓得半死;于姑娘成天红着一双眼儿,那泪啊,没有一天乾过,侍候她的人难免要受影响,也觉得难受。
霍姑娘本来是最正常的,爱玩爱笑,又不给人添麻烦,丫鬟们都钦佩她能够抵得住大少爷的胡搅蛮缠。
谁想得到,一场祸事下来,霍姑娘整个人都变了,镇日里不吃不睡,就这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霍姑娘……小翠啪一声跪了下去。
小跪给你磕头,拜託你开门吧!她再这样下去,要是有个什么万一……呜呜呜……小翠不敢想,大少爷和二少爷会骂死她的。
房里依然无声无息,小翠在外头,磕完头,又举手擂门,把嗓子都给喊哑了,若非确定霍姑娘并未外出,她几乎要以为里头没人了。
霍姑娘,请你开开门啊!瘫在地上,小翠受不了了。
霍姑娘,你再不开门,奴婢要请二少爷过来了。
不管是软求、还是硬逼,房里的霍青莲始终不吭半声。
小翠忽地心跳一窒,大眼圆瞪。
糟糕,难道霍姑娘出事了。
她砰一声放下药碗,匆匆忙忙跑去找方自在了。
隔壁房,于依人悄悄地探出头来。
府里出了什么事,她一清二楚,连方悠然装疯卖傻她都知道,只是她胆子小,不敢出面应声,总是躲在一旁偷看。
她也发现方悠然和霍青莲间奇异的情愫流窜。
他们两个该是一对吧?这对她想要接近方悠然、求他救爹爹真是大大的不利。
如果霍青莲就这么死了……不!这想法太卑鄙了。
她天生胆小,使计进方府,已是耗尽了她全部的勇气,又要适应陌生的地方,又担心被打入天牢的爹爹,身心两万俱损的情况下,她几乎无时无刻不想放声大哭。
多赖霍青莲偶尔的关怀与慰问,她才能勉强支撑下来;如今霍青莲受伤了,她怎能不好好回报她一番?注意到四周都没人了,她轻移莲步来到霍青莲的房门口。
青莲姊姊……怯怯的呼唤低如蚊蚋。
但房内的霍青莲却听见了,先前不管谁叫她,她都可以置若罔闻的,偏偏于依人那声几不可闻的低唤,却恍如一枝利箭般,不仅传进了她耳朵,更笔直地射进她心坎。
青莲姊姊,你开开门好不好?于依人抽泣着,眼泪又扑簌簌地往下掉。
霍青莲无知无觉的身子不由自主晃了下,打初见面开始,于依人的泪就有办法改变她的决定,从前如此,现在也是一样,以后……恐怕也不会变吧!青莲姊姊……呜……压抑的啜泣传进房里。
霍青莲终於勉强撑起疲乏的身子,走过来打开房门。
当于依人瞧清霍青莲惨白泛青的脸色、纤瘦的比鸿毛还要脆弱的身子,两行清泪再如雨般纷然而下。
哭什么呢?对着于依人就好像瞧见自己那无缘的妹妹,霍青莲心怜地对她招了招手。
我又还没死!呜呜呜……她一定没照镜子,她的脸色比死人还要可怕。
于依人难过地扑进她怀里。
青莲姊姊,你吃药好不好?拜託你吃药……依人不要你出事啊!青莲姊姊……霍青莲茫然的眼望着天空。
她这是在关心她吗?为什么?她们非亲非故啊!这样做……有什么好处?霍姑娘,你还是喝药吧!不知何时,雷春花也来到了她们前。
于依人回身一望,乍见雷春花,吓得躲到霍青莲背后;她不是讨厌雷春花,也知道她并非坏人,但就是控制不住对不熟悉的人感到些微恐惧。
不过很奇怪,她就是不怕霍青莲,从一开始就觉得可以依靠青莲姊姊;在方府里,霍青莲大概是唯一让她敢於面对面正常谈话的人了。
霍青莲望着雷春花,在她眼里瞧见了诚恳。
她也希望她活下去?而她不过是个外人,却不想她死,那为什么她所依赖的好兄弟却恨不得将她碎屍万段?喝药吧!霍姑娘,大家都很担心你。
雷春花退开了身子。
霍青莲这才发现她身后站了一排围观的群众,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让人扛在担架上的方悠然了。
你的情况看起来比我还糟。
方悠然的伤虽未完全恢复,但苍白的脸已浮现些微血色,证明他这几日好吃好睡,将身子养得很好。
不像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发了近两日的呆,把人都给发傻、发坏了。
方悠然把手一常你们都回去吧!霍姑娘这里由我看着。
大少爷!随侍佣仆不赞同地应了句。
怎么,现在我的命令不管用了?方悠然沉斥了一声。
不是的,大少爷,但你自己的身子都尚未痊癒,又要照看霍姑娘,恐怕……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心里有数,死不了的,还不将我抬进霍姑娘房里?方悠然决定打今儿个起,吃住都与霍青莲在一起。
在他眼皮底下,不信她还能恶意虐待自己!可是……这里我是主子,我说了算!他吼了句,又呛咳起来。
佣仆不敢再惹他生气,只得遵令将担架往霍青莲房里抬。
等一下。
霍青莲挡在房门口。
男女授受不亲,你我无名无分,岂能同居一室?有本事你可以把我打出去啊!他挑眉笑睇着她。
不过很可惜,你现在连站都站不稳,恐怕只能任我宰割了。
你……怒火一上涌,她立觉头晕眼花、站不住脚。
是吧?我就说嘛,你现在这副模样,别说赶我了,连只蚂蚁都踩不死。
方悠然视线往旁移,定在于依人脸上。
于姑娘,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呀!天性胆小的于依人本就不习惯与陌生人相处,方悠然又突然问她话,硬是把她吓得跳起来,蒙着脸逃回自己的屋子里。
什么啊?方悠然无奈地摸摸自己的脸。
我伤的应该是腹部,不是脸吧?瞧她像见鬼似的,好像我长得多恐怖。
你粗鄙不文,本来就面目可憎。
霍青莲不驯地瞪着他,怎么也不愿意跟他同住一屋。
激将法对我没用的,青莲妹子!好像挨骂是件多么舒服的事,方悠然开心地笑开了嘴。
你想赶我走,只有一个办法,把身子养好,用你那双拳头将我扫地出门。
他潇洒地一扬手。
来人啊!咱们进去。
是!不顾霍青莲的反对,两名侍从将方悠然扛进了她的房间里。
就这样注定了他们变相的同居生活。
霍青莲打定主意,只要方悠然在她屋里一天,她就绝不开口与他说一句话,以表无言的抗议。
倒是方悠然很能自得其乐,每天吃饱了睡、睡饱了就练功、练完功当然就拿霍青莲来取乐啰!青莲妹子,我都不晓得你这么喜欢跟我住一起。
把玩着桌上将凉的药汁,他调笑着。
故意不喝药,好将我留……不待他说完那篇疯言疯语,霍青莲下得床来,抢下他手中的药碗,仰头一口气喝光了药汁,再回到床上打坐调息,以期尽快恢复身子,将他赶出房门。
方悠然无辜地摸摸鼻子。
瞧她那副深恶痛绝的表情,像恨死他似的,唉!殊不知他是用心良苦啊!所谓请将不如激将,她秉赋虽聪明机灵,却因执又倔强,所以在处理某些与感情有关的事时,总容易钻进牛角尖里。
这时候旁人若是逼迫、教训,反而会害了她,唯有适当的导引与宣泄,才能让她心中的闷气释出,并自己想通。
只不过温柔导引非他本性,激她宣泄倒还有可能;如果她能因为恼怒他,而兴起对抗之心,努力养好自己的伤,以期与他一决胜负,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大少爷。
门外传来霍青莲的贴身丫鬟小翠的唤声。
进来。
小翠端着餐盘走了进来。
用午膳了,大少爷,霍姑娘。
放下吧!是!小翠佈好了餐点,躬身退了出去。
方悠然举箸吃了半碗饭,见她依然坐在床上无声无息,爱嘲讽的嘴不自禁又痒了起来。
啧!咱们府里的厨子真是越来越了不起了,这一道道药膳,或补身,或益气……搭配得恰恰好,让伤者食用后,不仅得以满足口腹欲,又能相得益彰地调理伤口。
下回得叫自在给大厨加点儿跟两才行,难得他这么用心啊!话落,就见床上玉琢也似的雕像缓缓动了动。
霍青莲功行一周天,顺利圆满地收了功,下得床来,漠然端起碗筷,吃将起来。
感觉上,她似乎完全不将方悠然放在眼里,不管他说些什么话、做些什么事,她都当他是透明的;但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她不仅在意他,根本是全副心思都放在他身上了。
她的心本来已经死了,只剩一具行屍走肉留在人间等死。
可自从他强搬进她房里后,她的意志又慢慢回来了,只凭着一股不服输的精神,她努力养伤,发誓非将他赶出房门不可。
吃完了饭,她又回到床上运功调息,努力的程度可以说是生平仅见。
不过,也因为她如此不分昼夜的调息养伤,日前被黑风寨兄弟袭击所留下的伤,已约略好了八成。
再度功行一周天,她俐落地跳下床铺,走出户外,试着舞练一趟拳法,以测验自己的功力究竟恢复了几成,是否有把握赶走方悠然那讨厌鬼了?方悠然好奇地打开窗户,探头窥视。
见她练完一趟拳,不得不佩服她韧性惊人,短短三、五天,不仅伤势大好,功力还隐隐有往上提升的趋势;若能有个名师指点她,假以时日,她的成就定不在此限。
啧啧啧!好一招……霍青莲听他有意评论她的武功,忍不住收住了拳势,倒想听听他对她武功的评价。
想不到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字一句都要损人。
那样的花拳绣腿,你想用来打蚊子吗?她俏脸胀得通红,愤怒的眼恨恨地瞪着他。
不服气啊?他撇撇嘴,又摆出一副目中无人的狂妄貌。
唉!我也知道忠言逆耳,无奈我这人就是太诚实,永还学不会说谎;尤其对象的拳术又真的很糟,下盘不稳、出拳无力,每一跨步,总是不自觉地向右倾……这么多缺点,我怎能视而不见呢?霍青莲转过身子,直气得全身发抖。
她的功夫哪有那么差?从前在黑风寨里的时候,她的武功好歹也列入前十名的;那可恶的臭痞子竟敢瞧不起她,再练一套腿法让他瞧瞧厉害!笨蛋,你的马步是那样练的吗?不知何时,方悠然已出了房门,坐在花台看她练功。
每瞧见她武功上的破绽,他就拾起地上的石子扔向她错摆的肢体,以导正她的姿势。
霍青莲练得香汗淋漓、气喘吁吁,但凭着一股不服输的气势,她硬是咬牙这么练下去。
不知不觉中,许多过去她觉得窒碍难行的地方都被他点通了,一招一式使得越来越顺畅。
哈!沉声大喝一声,她劈下一掌,园里一株胳臂粗的树木竟应声而断。
她吓了一大跳,一时稳不住身子倒退了几步,愣愣看着自己的手。
怪了!她几时变得这么厉害了?错愕的视线旁移,定在方悠然脸上,他正对她绽出一抹温柔似水的浅笑。
她忍不住俏脸一红,尴尬地撇开头去。
气氛就这么暧昧地回旋、沉积着,时间缓缓流逝,不久后,不只她脸红了,连方悠然古铜色的面庞都浮现一抹几不可见的晕红。
花园里,或高或低的树木上挂着十来只酒罈。
霍青莲一身劲装,灵巧的身影在树木间腾移飞舞着,须臾,身形越来越快,几乎要追过人类的视线限度时,树上的酒罈一只接着一只被击个粉碎。
她收拳看着自己苦练多时的成果。
真没想到,不过短短数日,她的功力又更上一层楼了。
这都是方悠然的功劳,虽然讨厌他,但她仍然不得不承认,没有他的指点,她休想进步得如此快速。
不过她也不会因为这样,就答应和他同居,苦练武功就是要将他赶出房门,这一点她死都不会忘记。
霍青莲迈着自信满满的脚步走到房门口。
就是今天了,她要用这一双拳头将方悠然打出她的房间。
呜呜呜……耳畔突然接收到一阵低低的抽泣声,是从于依人房里传出来的。
霍青莲黛眉一皱。
唉!这依人妹妹怎么又哭了呢?她真是好娇弱,教人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又怕化了,真不知该如何保护她才好?依人妹妹。
她走过去敲了敲于依人的房门。
恰巧雷春花带着两颗黑眼圈拉开了房门。
她哭了一夜。
换言之,她又被吵得一夜未眠。
抱歉!霍青莲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只是直觉于依人的事就是她的事,她不能不管。
雷春花摇摇头,大异於粗犷的外表,她其实有一颗善良敏感的心。
她只跟你说话,你安慰她一下吧!我会的。
霍青莲颔首,雷春花又退回房里补她的回笼觉了。
适时,于依人轻轻拉开一条门缝。
青莲姊姊……探出来的是一张惨不忍睹的素白娇颜,两颗通红的眼珠子,明白宣示了她哭泣一夜的成果。
怎么了?心情不好让霍青莲拿不出昔日的好耐性,只能用短短的慰问表示她对她的关心。
于依人扁扁嘴,抽泣了下,扑进霍青莲怀里放声大哭。
她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家里的佣人偷偷来给她报信,说皇上已下令将于书令择期问斩。
天哪!她爹爹就要死了,但……爹爹明明无辜的啊!方悠然又没有成癡,为什么要斩她爹爹?她想恳求方悠然救她无辜的爹爹一命,又没胆开口,想去跟皇上说方悠然的癡呆是假的,又不敢去……她没用,除了哭,什么事也做不好!青莲姊姊……低低的啜泣声把霍青莲的心都给哭拧了。
霍青莲拥着她,无奈地长叹口气。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依人活得苦,她何尝不是?世间恁多无情事,真不晓得世人为何还汲汲营营於长生?像她,她觉得生命一点儿价值都没有,宁可早早死了,省去烦心。
依人妹妹,你有事可以跟我说啊!她摇摇头。
谁也帮不了我!除了方悠然外,偏偏她好怕他,根本不敢去求他。
她不肯说,霍青莲也没辙,只能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安慰她,等她哭累了,再扶她上床休息。
这一折腾,已过了一个时辰,当霍青莲再回自个儿房间,正好瞧见方悠然在收拾包袱,准备离去。
赌着气,她还是不想跟他说话,只是睁圆了一双水灵灵的疑惑秋瞳瞅着他。
方悠然自怀中掏出一片破的酒罈碎片。
我不想落得跟这酒罈一样的下场,所以这回就当你赢了,我自个儿走。
如同来时那般突然,他的离去也十足地潇洒,收拾好包袱,挥挥手,就这样走了。
房里独留下霍青莲,望着忽然变空旷的房间。
不过少了一个方悠然,竟变得这般寂静,静到……彷彿有一抹孤单会趁隙而入,夺去她的生命。
忍不住觉得冷,她双手环胸瘫软在椅子上。
为什么会这样?不过是一个讨厌鬼,她却……恋恋难舍。
可恶,为什么会这样?悠然……低唤一声,想不到心里对他的渴望,竟已大到突破理智。
是你在叫我吗?蓦地一颗大头从门边探了进来,可不就是那方悠然。
霍青莲猛地跳了起来,错愕的眼迎上他促狭味儿十足的脸。
不介意共进最后一餐吧?他端着早膳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我本来是已经走了啦!不过想想,没有我,你大概会吃不下饭,所以又好心地转回来陪你用餐啰!说得自己好像多伟大似的。
霍青莲当下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
她没事叫回这个讨厌鬼干么呢?存心气死自己嘛!吃饭吧!无视於她不满的怒气,方悠然嘻皮笑脸地盛了一碗白粥唏哩呼噜地吃了起来。
霍青莲气都气饱了,还怎么吃得下,她怒哼一声,正想起身离去。
怎么,你怕到连跟我同桌用餐都不敢?这样犯贱又挑衅的语气只有方悠然说得出来。
霍青莲顿住脚步,气唬唬地转过身来,坐回位子上,端起一碗粥努力吃将起来,以事实证明了,她根本不怕与他共餐……甚至还有一些期待。
不对!眼角瞄到他唇边得意的笑,她倏然发觉自己又中了他的激将法。
该死!从前她没这么笨的,怎么现在始终逃不了他设下的陷阱?他一定是对她下了什么迷药,她才会……喔!他又用那种眼神看她,似嘲似讽、有情无情、冷焰中含着热火……忍不住,红云又栖上了她双颊。
他笑睇的眼神依然未改,但瞧见她羞怯的神情,他心头一荡,稍稍失神了会儿。
在方悠然二十余年的生命里,一直是顺遂得意的,霍青莲是他头一回遇上的难关,他热中於挑战这份麻烦。
但不知自何时起,挑战的心情变了,她一身的谜团吸引他一路沉陷下去,醉在她複杂难解的情怀中、迷惑於她诡媚多变的神采里,她的一举一动都教他移不开眼,最终只能顺从本能,以生命来守护她。
喔!她呻吟一声,发现他瞧她的目光转柔得似要滴出水来,她受不住放下碗筷往外跑去。
才平静的心湖不需要外力的搅和,偏偏他只须一记眼神就能让她失控,为了维持好不容易才取回的冷静,她只好尽力避着他。
跑到花园里,寻得一棵大树,她一个翻身跃了上去。
高倨树顶,方府的一景一物尽收眼底,如此宏大的建筑、安全又美丽的设计,全出自方悠然之手,他实在是个天才,无奈……他们无缘!仰头眺望远方几丝绵白云絮。
不知道云端上头究竟有些什么?天庭吗?还是西方极乐世界?不过那种和平的地方,她大概是不会去的,她真正的归属是地狱。
张铁嘴说她命不久矣,老实说,她其实是深信不疑的。
既然要死了,就不要再随便去牵扯感情了,那种东西太伤人,她今生绝不再碰。
现在唯一该挂心的是父母的血仇,在她死前,无论如何她都要亲手杀掉于书令。
打今晚起要努力夜探天牢了,希望可以在死前找出进天牢的方法,杀了于书令,如此她才能不枉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