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2025-03-29 11:09:35

少年时代的朋友常常如醇酒,越陈越香浓。

耶诞节的前一天晚上,徐爱潘在机场接了她打高中一路鬼混到大学的陈年损友谢草。

一见面,谢草就不折不扣给她一个热情的拥抱,太热情了,实在教她消受不了。

谢草,你再这么抱下去,会害我不能呼吸的!见到他,从前两个人一起打混时的无忌童言自然就跑出来。

太久没见了,我这是情不自禁!谢草哈哈一笑,放开她,低头仔细地打量她。

都几年了?阿潘,你老喽!什么话!徐爱潘笑吟吟的,白他一眼,开玩笑说:你以为你还是当年那个英俊美男子吗?喏,头都秃了,肚子也出来了!自从谢草出国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回来。

徐爱潘轻松打趣的语调里,不免藏着些许的沧桑与感伤。

想想,日子多容易流去,那些消逝的,永远不会再回来。

以前她最怕听到歌里的一句话:十丈红尘落成了青苔的记忆,星辰下,涛声里,往事霸图如梦。

现在也还是怕,关于往事,关于过去,关于回忆,总有太多的惆怅。

今晚就先住在我那里吧。

当晚,她让谢草睡她的房间,自己跟花佑芬将就挤了一晚。

没有太多的话,隔山隔海隔了那么多年,万般情怀又何必急于一时就说清。

花佑芬看到谢草吓一跳。

她一直以为谢草是个女孩,却没料到……频频对徐爱潘摇头,心里有一些疑惑。

徐爱潘装作不懂,没有多解释。

大概每个人都会这么怀疑吧?从古到今,男女之间从来不是你爱我就是我不爱你,哪能有什么纯粹的友谊。

是啊,她跟谢草的交情其实也不是那么纯粹。

只是一开始就没往情爱的方向变质下去,两人间的交情就更纯。

这大概跟他们同住一个村子有关。

还有,谢草当初暗恋喜欢的,是他们学校的校花。

当然,他也知道潘亚瑟的事。

某些方面来说,她跟谢草就像同志。

第二天,她陪谢草回乡下老家。

行李暂时寄放在她住处,随身仅带一件手提包。

在整理衣物的时候,她坐在床边,像当年谢草要离开、出国的前一表晚上那般,低声问:唉,谢草,你这次‘回来’,是就此回来了呢?还是……我只是回来看看——谢草抬起头,眼痕反射少许一丝灯光。

看看你,还有我妈他们——哦。

徐爱潘不说话了,只是安静陪着他整理衣物。

他们之间,在从前,就惯有这样的沉默,是因为无需多说吧。

谢草的妈妈跟他大哥一起住,住在另一个村子,乡下老家早已人去楼空。

就像她的家,也早已一片荒芜。

去看过他妈妈,闲话一些家常之后,那一晚,他们就回到他乡下老家。

搬个凳子坐在屋外荒草漫生的庭院,仰望灿烂的星空,就像他当年离开的前一晚。

好像还是昨天的事而已,怎么都那么多年了。

谢草仰高着头。

星空依旧,照得他感叹,他低下头踢踢脚下的碎石头,偏过脸来探问:你过得还好吧?混得怎么样?徐爱潘倾倾头,像在考虑怎么回答,末了笑说:很好,我现在啊,让男人包养着呢!是吗?谢草的神情变得有点严肃,随即又恢复无事。

你变了,阿潘。

那个梦幻的你不见了,像看清了什么。

那从前、从前,他们常常喜欢说人性什么的,梦想远大。

但那些都过去了,毫不留情的过去了,她的人生已变,当年星空下的大言不惭如今都已成余音。

你那个十年梦幻呢?谢草又问。

徐爱潘略略苦笑。

梦早醒了,沉睡千年的公主,早晚总要从长长的梦境中醒来的。

使君有妇,罗敷有夫,终归是要还君明珠。

她随口说着,只是让谢草明白她梦幻的不可能。

谢草伸手摸摸她的头,揉乱她的头发,很亲爱地:你啊,要记得多多为自己打算,别让男人给骗了,懂吗?不过,最好还是找个好男人嫁了,当人情妇不适合你。

你还说!以前你不是常说我长了一张很情妇的脸?是没错。

不过,你值得更好的男人,更好的姻缘。

以你的品貌,不愁没有人爱,不必委屈自己——谢草说着停顿下来,轻笑一声,自嘲说:其实,我也不用说你,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不,更糟,让女人养着。

他×的!天晓得要张绿卡竟然会那么难!怎么了?徐爱潘问。

谢草在美国的日子听起来不太顺利。

也没怎么。

我结婚了,跟个大屁股大胸脯的洋妞结婚了。

真的?你刚刚怎么没跟你妈他们说?徐爱潘竟也不惊讶,口气如常。

她让男人包养、当人家情妇,谢草都不吃惊了,结婚这种事更正常。

怎么说!?谢草摇头。

让他妈知道他娶了个番婆,不抢天呼地哭死才怪。

你爱你太太吗?徐爱潘又问。

没想到对谢草来说婚姻竟是件这么容易的事。

爱?谢草反问,像是很怀疑,摇头说:谈不上那个字。

我跟她结婚,不过为了那张绿卡而已。

你啊……换徐爱潘摇头。

谢草耸耸肩。

在纽约的那些日子像打战,乱世流离,还去管什么爱不爱。

唉,阿潘。

他仰起头。

星光真灿烂。

我看你也不要再去当别人的什么情妇了。

等我拿到了绿卡,就甩了我太太,跟你结婚。

你就跟我一起到美国当美国人,你说好不好?徐爱潘看看他,没有立刻回答,偏头想了想,说:还是不太好吧!我怕我当不惯外国人。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谢草转过脸来,伸手又将徐爱潘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眼里带笑,庆幸一场相识与重逢。

往事尘埃,他们的少年是过去了,但星空下,他们这段青苔上的记忆永远会在灿烂的星夜里流传。

*       *       *再过十分钟,电影就要开演了。

徐爱潘手持着两张票券在入口入一脸无事地等着,一点也不慌张,更不张望。

该来的总会来。

如果他不来,慌张也没有用。

送谢草上飞机后,那晚,在回程的高速公路上,她下定决心要做这件事,了却她少年时代的那个残梦。

然后,从此不再,不再做任何不切实际的梦。

电影开演了五分钟,潘亚瑟那修长的身影终于出现,步伐相当从容,一如挂在他脸上那沉稳的笑容。

看见他,徐爱潘嫣然一笑,神情是妩媚的,大异于她从前面对他时的那种张口结舌。

她一句话也没多说,很自然又很主动的伸手挽住他,如同爱侣那般走进电影院。

她挑了一部动作片,像寻常男女那样,跟着剧情的高潮起伏,或紧张或扼腕不已。

怀疑有些放肆,带一点存心。

散场后,站在车潮如水的马路旁,潘亚瑟终于问道:我不懂,你为什么还要找我出来?徐爱潘抿着笑,挽住他,答非所问,说:时间还早,我们随便走走好吗?走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他们弯进大学的校园。

校园辽旷,笔直的一条椰林大道迎风招展。

阿潘,你——潘亚瑟忍不住要开口。

我——徐爱潘打断他,却说了一个字就停住,抬头仰望夜空,微微挽紧了他,语声悠悠的:像这样,和你一同去看电影、手挽着手在星空下漫步,一直是我的梦。

我总想,如果能像这样和你共度一晚,我死了也甘愿。

如今终于实现了。

好悠长的一个梦!她下定决心约潘亚瑟,就是想了却这个残梦。

她已经不是昨天那个她了。

有一些东西破碎了,也有一些东西自伤痕里新生。

是吗?潘亚瑟微笑起来。

对于女人的恋慕,男人总是很高兴的,虽然不见得能接受,但他看得更明白。

可是你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仪式啊!她在完成一个仪式。

徐爱潘在心里轻轻回答,却说:那是我对你‘难言’的恋慕。

声音放得低,不仔细听,宛如只是自言自语。

她抬起头,望着潘亚瑟的眼眸。

可以请你稍稍低下头吗?潘亚瑟有些纳闷,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但还是依照她的要求。

她伸出双臂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将脸贴向他脸庞,亲吻住他的唇。

一旁枝叶窸窣地,在窃议。

就连潘亚瑟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她的姿态在对他告别,但他却没想到她会用这样的方式挥别过去。

是的了,他是她的过去。

他是该虚荣的觉得得意,还是觉得怅然?他们一开始就那般错过,这一隔阂,便成为一生的距离。

一吻情休。

徐爱潘缓缓放开手。

这个吻别的姿势,将是她对他最后的记忆。

那么……再见。

她深深再看他一眼,不再回头。

诗人说的:红与白揉蓝于晚天,错得多美丽。

她太早、或太迟看清情爱的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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