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不会再见面,不巧就遇见。
是太偶然?还是世事偏偏的捉弄?看着徐楚闪亮的笑眼明晃在眼前,徐爱潘委顿在位子上。
这世界实在有点小。
好知道他也看到她了,只得装作不认识。
且他那个笑不是对她的,当作陌生省得麻烦;这是她对人的疏离以及不热情。
对待人这一点,她比不上花佑芬;比不上花佑芬的热忱。
性格天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对人的冷淡、不懂礼数也是她性格中的孤乖。
反正她也不想求人,不依的还是不依。
舞台剧方结束,小剧场的灯光亮得有些幽暗。
她对舞台剧丝毫没兴趣,硬被花佑芬拉着来,长长一二个小时,仿佛作了一个色彩诡异的梦。
唉,阿潘,那不是徐楚吗?花佑芬用手肘推推她。
看到了。
徐爱潘懒懒地回一声。
一旦经过某种形式,意识到某个人的存在后,那个意念就会全面侵入进人的脑海;就像此刻徐之于她们。
一次的便车之旅,短短的交谈,徐楚这个人、这个名字,竟变成一熟悉的符号似,一下子与她们连结上某种关系。
过去打个招呼吧!他的座位就在她们前面四排远而已,花佑芬站起来,带几分殷勤。
不必啦。
我想他也没有看到我们,都散场了,何必去打扰人。
徐爱潘推托着。
人际关系是一种敷衍,累人。
当然,她其实不是做不来,躲不过的时候,她还是有对人情世故的分寸;毕竟,她不是十五六岁的少女,该懂的世故她还是懂。
她带头想走,徐楚已沿着走道过来。
对她们一点头,含笑的,显然没有忘记。
又见面了,真巧。
身旁的女人换了个人。
上次她们遇见的那个长得极艳,充满肉体美;但眼前的这女人,清秀高挑,秀丽的长发在发顶盘成简单的发髻,没有多余的装饰品,气质很优雅,有种在户人家的闺秀气。
只是她的五官极现代,接近于都会女子的知性美。
花佑芬盈笑招呼,徐爱潘也轻轻点个头回礼,拉着花佑芬掉头人就走。
徐楚身上有股和林明涛相似的魅味,她实在不怎么喜欢。
她的生活圈子窄,这次赶逃,她想应该不会再有下一次的相遇。
你走这么急做什么?又不是在逃难!花佑芬不免小小埋怨她一声。
你啊!就是这种个性,才会交不到朋友。
徐爱潘个性孤僻——委婉地说是不合群。
虽然一大半只脚踏在社会上,但随心所欲惯了,不懂伺候别人的脸色,又少与人来往相处,更缺乏世故的妥协,不比花佑芬性情的圆热。
也许因为这样的互补作用,两人才阴错阳差的成为朋友。
花佑芬与林明涛的关系不能对别人说,怕太多的闲言闲语;只在徐爱潘从不对她的人生或价值观多说什么,既不怜悯,也不安慰,更不会附和。
有时她不免怀疑徐爱潘的薄凉寡情,但想深了,却还是宁愿徐爱潘这样的无动于衷。
女人之间总喜欢彼此谈盛情的事,话多嘴碎,听得烦死人;而她的感情难言又多难堪,也幸巧遇上一个冷淡的徐爱潘。
朋友太多也没有用,少认识一个,少一些麻烦。
徐爱潘白花佑芬一眼,反驳回去。
平常她对着墙壁,可以整天不讲话,话少得可怜;但对于朋友,比如谢草、花佑芬,话多而且正常。
你如果肯拿对我的锋刺与积极,三分去对别人,那就好了。
花佑芬作态地摇头。
徐爱潘对人向不积极,也缺乏热情。
刚认识时她还担心她太自闭,后来才知道,她对人根本就只是不肯。
套用句那些男人的失意的话;徐爱潘这个人没心肝。
她的心肝全莫名其妙地惦记着一个虚幻的影像。
徐爱潘含糊地应两声,不是很认真。
因着一个徐楚,被花佑芬罗嗦了一顿,实在太划不来。
她挥手拦了辆计程车,快快跳进车里去,蓦地一转眼,不巧竟看见那辆黑色的宝马。
它缓缓越过计程车边,红色的尾灯像两颗棱角切割失败的红钻,亮得缺乏光线。
那一刹,她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极莫名的。
她不愿去相信缘分这回事,但她这一生——直到二十六岁的这一生,却从未曾和谁发生这般的偶然。
地球说大不大,两个要相遇,却也不是太容易的事。
这个徐楚——她突然不禁打了个冷颤,燠燥的空气里直忍不住地发抖。
突然才发现,她仿佛尚未青春就要萎谢。
她原是那千万朵玫瑰中的一朵,却没有人看她独特的风姿。
她的小王子离她太遥远,没有人知道她的美。
泪突然涌起,她怕花佑芬发现,遮住双眼。
也突然不明白,过去那十年,她执着了什么?她重重靠在椅背上。
第一次,为自己似是非是的爱情流下泪。
* * *隔天,她一起床,顾不得梳洗,便往楼下冲去,比往常更殷切地盼望那方小小的信箱搁着任何什么给她的讯息。
但没有,什么都没有;甚至空洞得有些残忍。
她也不说话,静静看着空洞的信箱,看着一场空,无言地,返身上楼。
将近三个礼拜了,寄出去的信如石沉大海,理所当然的没有回音,天天察看信箱,日日是空,她几乎没有勇气再去掀开那扇小小的、对她拒绝的锁门。
再寄封信过去,不然,直接打电话,问个究竟。
花佑芬同情地出主意。
她一向主张行动,看不惯徐爱潘的被动等待。
光只是等,爱情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什么都解决不了。
徐爱潘摇头,又摇头。
那封信差不多是她勇气的极限;所有该说,不该说的,她全在这里说了,叫她再说些什么?你有事就走吧,不必理我。
她将自己埋在被窝里,蒙住了头,声音相当无力。
花佑芬只得闭嘴,也不劝了,干脆由她去。
听着花佑芬带上门离开,脚步声走远了,徐爱潘才将棉被掀开,瞪着空洞的天花板。
这种结晶本在意料中,谁会理一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的喃喃自语?她原是痴人说楚。
啊——她在叫一声,把胸中的郁闷吐散掉。
该如何才能让这份情告个段落?该如何才能让一切的相思惦念有个了结?倘使就这样将它忘记了又如何?如果它逼近了又将会如何?啊!她想得好累!在想了答案以前,先让她好好睡个觉吧!一切的一切,等醒了再说。
但好梦不教人睡,刺耳的电话声在她耳畔响个不停。
她忍了又忍,终究抵抗不过它带来的现实。
阿潘,是我,你现在马上来KK,快点!刚拿起话筒,尚未开口,花佑芬劈头就说了在堆。
杂音很多,还夹有吵闹的音乐声,嗡隆隆的。
她不禁皱眉,没好气地说:去哪里干嘛?什么?花佑芬根本听不清她说的,几乎用吼的又急急交代说:别说了,你来就是!KK——你知道在哪里吧?快点哦!现在马上来——不等她回答,咔喳一声就将电话挂断。
什么嘛!徐爱潘干瞪着还握在手上的电话筒,嘀咕了一声。
她重新将自己丢在床上,拿枕头蒙住了脸。
累归累,睡意怎么也不来。
没办法了——她跳起来,就去KK吧!要不然,花佑芬看不到她出现,回来准会嘀咕个没完,又要说她自闭了。
她抓起梳子,随便梳了两下。
听说潘亚瑟的太太一头发及腰,黑瀑一般乌亮秀发……她的头发怎么也梳不直,只到肩胛长,而且参差,因为天然卷的关系,满头微卷凌散,老是一副没梳理的野乱。
没办法,这也是天生。
她望镜里叹口气,妆也不化了,随便套上一件衬衫、牛仔裤,蹬双小牛运动鞋,鞋尖都有点磨损,且连袜子都省了,一副邋遢相。
KK多半卖咖啡,也卖一些调酒,到那里去的三教九流都有,如这样一副邋遢,也算不上亵渎。
到了KK,她稍一张望,就看到花佑芬他们。
一群人,有男有女,三个桌子并成一桌,旁若无人的高谈阔论着。
阿潘!这里——花佑芬高声对她招手,摇摆得好夸张,惹得全桌的人都对她注目相视。
她就那样,在水银灯的聚照下,一副邋遢的曝露在镜头下。
跟你们介绍,这就是我的同居人徐爱潘!花佑芬嘻嘻哈哈的。
座中有个男人略显诡异又似意味地抬头望她一眼。
她扯一下嘴角,算是招呼。
那堆人中她没一个认识,想来都是花佑芬同业的朋友;也没有人特意的招呼她,她倒自在,自己随便找个位子坐下,要了一杯水。
夹在一堆陌生人中,听着自己不甚感兴趣的话题,其实是很无聊的。
她打算坐个五分钟,对花佑芬有所交代后,便打道回府。
虽然她自己写小说,但她从不认为自己是属于这圈子的,比不上这堆人的慷慨激昂。
唉,阿潘,你看到没有?花佑芬酒女一般,各处都打点好后,终于挤到她身边来。
什么?她懒懒地回她一眼。
喏——花佑芬以眼神示意。
她随她的视线看过去——怵然一惊,震住了!原先懒散的坐姿,因为太惊骇了,变得僵直。
潘——!?她说不出话来,困难地转动眼珠望着花佑芬,似乎在寻求一个确认。
花佑芬抿嘴一笑,也不回答她,反而大声喊过去:潘亚瑟,听说你高中是××学校毕业的,真的吗?是啊!先前略有怪异投视徐爱潘一眼的男人微笑点头。
长得高挺的希腊鼻,雕像般的轮廓,一副好风采。
花佑芬抿嘴又是一笑,将全身僵硬得形同石头的徐爱潘硬拉过去。
那还真巧!阿潘也是那学校毕业的,可是你的学妹!像安排什么似的,硬推着徐爱潘坐在潘亚瑟身上。
你们学长学妹——倒可以趁机好好叙叙旧。
你们以前在学校认识吧?佑芬,你少搅和了,少在那里胡乱制造巧合。
旁边的人以为花佑芬闹着好玩,要她少捉弄。
花佑芬伸出食指左右摇了三下,正色说:NONONO!我不是在胡闹,他们真是同个高中毕业的。
真的?那还真巧!一伙人顿时七嘴八舌,怀念起从前。
自聚在一起,从偶然谈到青涩的岁月,再兜回理想抱负。
忽然地,徐爱潘与潘亚瑟两个人就这么被冷落了下来,小小的天地中,角落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面对着潘亚瑟,徐爱潘几乎不能言语。
年少时的那种种情愫,懦弱的、羞怯的、紧张的,又重新回来了她的身上。
他依然如十年前的那个人——高挺修长,依然那一身流动的神采气质。
她突然觉得黯淡起来,意识到自己的邋遢。
天啊!多少个日子,她常常希望与他再相遇时,能以最美丽的样子出现在他面前——而现在,这个不期然,她却是这样一副邋遢的模样!天!学妹!?潘亚瑟突然开口,看着她。
原来那是真的,我还以为有人恶作剧。
他指信笺的事。
徐爱潘眼波流动,却梗着难以言语。
她心中在喊:真的!真的!那当年她一直在偷偷看着他,直到如今,依然惦念不忘。
花佑芬说她的室友在写小说,就是你?你真的叫徐爱潘?像十年前那般不经意的一言一语,也像十年前那般地教她颤抖不已。
但她已不是十年前那个青涩的少女了。
虽然她那个心情依旧,仍停在十年前,然而,隔了这么久的日子,她勉强能正视了,看着他的双眼。
嗯。
她轻声点头。
徐……爱潘……潘亚瑟轻声将她的名字念了出来。
爱潘,多么的巧合——他抬头看她,打量着。
他对她这个身影有隐约的印象记忆。
但十年——太久了,那些日子已过得太遥远。
当年的鲜明,他早忘记,忘得只剩一些模糊的影子;依稀。
我知道,那封信太贸然,但——徐爱潘试着解释,却总无法说清一句完整的句子。
知道一个女孩子暗惦自己十年,他会有怎样的感觉?麻烦?困扰?还是……你不必紧张,就当作朋友在聊天。
潘亚瑟从开始态度一直很从容,没有丝毫那种接受到女性自动告白的突然、无措或惴动不安,他笑笑。
不过,那真的……原来是你,我还记得——那时,我老是学得好似有人在看我,原来是真的,不是我神经过敏或自我陶醉。
那段记忆他隐约还记得,记得一个默默的眼神。
我——我——徐爱潘结巴又结巴,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自己都不敢相信,面对感情,她居然如此笨拙。
这时大桌旁,靠近门口那堆人中起了一阵骚动,似乎他们其中认识的人来了,一番应酬招呼的声响此起彼伏,打乱原来的高谈阔论。
听见许多人在喊徐楚,她下意识转过头去,果然见他高高挺挺、笑得嫌腻的身影。
她心底忽起一阵奇怪的荒凉感,竟反而以从容自在的和潘亚瑟聊谈起来。
慢慢,一小步一小步地追索昔日那个梦幻。
虽然红着脸,语气不免地急促,却真真实实地面对着她往昔那内心深层的不敢。
她面对着潘亚瑟,全心地,侧背着吧台。
人多,灯光暗,徐楚并没有注意到她。
他和几个人寒暄过后,便偕同行的朋友走往吧台后边的桌位。
不一会,和徐楚同来的朋友先离开,徐楚送他到门口,以商场那一套口吻表情说:给个时间请你到公司来,我们再谈谈。
座中有人见状问道:挖角啊?徐总!听说‘男人对话’要换人接手,是真的喽?和徐楚同来的那人原是另一家男性杂志的企画,经验很丰富。
这行业原就这样,好人才人人要,有什么风吹草动,原就很正常的。
徐楚笑笑,没正面回答,转个弯说:怎么样?各位有没有兴趣?大家轰笑一声,当他是应酬话,说说而已,没人认真。
男人对话虽然颇受好评,毕竟只是家小杂志社,比不得财大气粗的大型文化集团。
徐楚充其量只是个小资本家罢了。
他把办杂志当成事业在经营,到底也比不得那些搞贸易、房地产或制造业的资本商人。
他原不是传播或文学科班出身,和这些人实在也没什么投契的话题;打个招呼,就迳自往吧台走去。
真要严格挑剔起来,他还是商人的本色居多,文人的清华气质少吧!或者,充其量只算个矫柔造作的白领阶级雅痞。
其实,他原本的理想是办个纯文学性杂志,但碍于整体阅读文化的环境,他求其次的办个男性休闲杂志。
光这一点考量,就很商人了。
想想,他自己不由得也要摇头自嘲起来。
嗨!又见面了,徐楚先生。
轻脆娇滴的一声招呼,花佑芬含笑走过来。
佑芬小姐!徐楚稍稍惊讶,随即理所当然般无事。
你也在?刚刚怎么没瞧见?你没有瞧见,可我有瞧见!花佑芬促狭地反诘,那样一堆人,如果没有特别留心,她知道他当然不会注意到。
我眼拙。
徐楚自我解嘲,跟着左右看看。
就只有你一个人来?问得有些莫名。
不。
花佑芬会意,朝那微暗的角落挪挪下巴说:喏!她在那里,阿潘也来了。
徐楚顺着她的指引,看到了微仰着头,一脸倾听专注的徐爱潘。
心一动,那是一种崇仰思慕的表情。
他不知道,女人原来可以流露出这种表情。
虽然不是对他的,但他仿佛也感觉到什么,一种奇异的兴味。
这感觉在他的经验之外。
看了一会,他收回视线,说:徐小姐好像跟大家也很熟,谈得很投机。
才不呢!花佑芬笑起来。
阿潘那个人很闷,以前我还怀疑她自闭。
你别看她好像聊得很起劲,其实那堆人她没一个认识,除了和她说话的那个潘亚瑟。
她一向不喜欢参加这种聚会。
可是,她看起来还满开心的样子。
那是当然的!对方是潘亚瑟嘛!花佑芬又笑起来。
见徐楚一头雾水,好心过头地索性什么都扯开了。
潘亚瑟是阿潘高中的学长。
阿潘从高中就偷偷喜欢人家,把他放在心头十年,惦念着不放。
十年耶!你说离离谱?偏偏她连屁都不敢放一声,我看潘亚瑟连她是谁都不晓得。
她忍不住说了句粗话,自己先察觉了,不好意思地笑笑。
可是,我就是看不过去。
阿潘实在太离谱了,哪有人恋爱是这般谈法的!所以,今天我一见到潘亚瑟——其实我也不认识他——就把阿潘拐来,让她面对一个措手不及。
她这般谈论好朋友的私秘,丝毫不以为意,实在是她觉得徐爱潘真的太离谱了。
甚至,她认为她只是在喜欢一个自己内心制造的幻像罢了。
有时,我真的搞不懂阿潘。
她支着下巴,远远望着徐爱潘。
其实她是一个热情的人,偏偏她对人冷淡得很,又缺乏热情。
闷起来,一天说不到一句话。
她就是‘不肯’,她如果肯将对我的主动拿三分对待别人就好了。
这表示,你在她眼里是比较特别的吧?徐楚说着笑起来。
他反而觉得徐爱潘这样很正常,只对自己认定的人有心。
是吗?花佑芬倒不确定。
想想,却又觉得或许如此。
大概吧!从我认识她,她就这样了。
她的价值观跟旁人好像不太一样,不管‘四维八德’那一套,只管自己怎么想。
听起来好像很自我,重视伦理秩序、传统价值的大概是不喜欢她这种人了。
她说二十四孝是愚孝,什么‘卧冰求鲤’或拿自己身体去喂蚊子暖被的那些家伙脑袋全坏掉了,而且还兼智障。
她说把冰敲开,或者挂个蚊账不就得了,干嘛把自己弄得惨兮兮的——你应该听听她说这些话时的口气,可是——她摇摇头。
这样的徐爱潘怎么独独对潘亚瑟放不开,虚掷了十年的光阴?她可不认为那是爱——总之,就是莫名其妙。
徐楚微笑不语,目光落在遥遥的徐爱潘身上,对她感兴味起来,升起一股接近她的欲望。
男女间的情爱如丛林,充满原始的欲求;徐爱潘十年的惦念,在这欲望推陈的时代,使得她的存在犹如史前的化名,具有奇异的吸引力。
他对她感兴趣,想接近。
每一场风花雪月,都由一种好奇的心思开启;情愫与欲望,也都是从兴趣开始。
一切,皆是从兴趣开始,慢慢的,接近、探触、了解以后,爱情悄悄滋生,欲望跟着慢慢成形。
在欲望发生之前,他只想对她靠近。
他兴味地瞧着高谈阔论的那堆人逐渐地凋零,好些人已先离开。
谈得喝得差不多了,倦鸟要归巢。
他正想过去,想靠近,想看清那个潘亚瑟。
潘亚瑟却没注意,站起身对徐爱潘笑着,作别说:那就这样。
很高兴能见到你,和你聊天。
我还有一些工作要处理,必须先走了,再见。
潘——我——徐爱潘急忙叫住他。
太急了,而显得有点忙,姿态像挽留。
我——可不可以打电话给你?还待靠近的徐楚,截听到这话,唇角涌起一抹兴味颇浓的笑意,眼里闪烁一下,站住了。
潘亚瑟原待候、略有询问的表情笑开,好像在说当然,好兴味她怎么会如此一问,点了点头。
再见,下次再聊。
他摆个手,那般的牵魂勾魄。
徐爱潘楞楞恋恋的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失神了。
维系十年长长的一个梦,还在继续中。
徐小姐。
徐楚走过去,靠近了,扰醒她的梦。
徐爱潘扬起脸,脸上的表情明显有些错愕。
随即警觉自己的失态,堆挤出笑,没话找话地消除尴尬:徐先生也来了。
用的是句号,不是问号,其实只是一句随口的应酬敷衍。
徐楚明知,却煞有介事地认真回答说:来了一会我。
徐小姐和朋友正在聊天,不好过来招呼。
徐爱潘扯扯嘴角,含糊一笑敷衍过去,无意多谈。
混在人群堆里时,她会守着人情世故最基本、应有的分际,做戏敷衍着。
人的世界就是这样应酬来应酬去,每个人都在一定的距离外维持着某种客套不失礼,说说场面话,生疏又熟络地恰如其分,识相的人都会谨守那条线,不会越过界去犯一种不得体。
当然,私下有交情的,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徐楚自然看出徐爱潘意兴阑珊的态度,但他就是不识趣,想更接近。
人家说,从事文学艺术工作的人个性都比较浪漫,果然,徐小姐就有那种感觉。
声音带笑。
徐爱潘蹙蹙眉。
他那是拐着弯在说她不切实际吧?还是试探?我一点都不浪漫,很俗气的。
她轻描淡写回去,不让他接近。
而且,她很古板,很无趣的。
她不知道徐楚有什么意图,可能也只是她意识过头;不过,距离拉远一点好,连费心应酬她都觉得懒。
对于她不在乎的人和事物,她向来无心;而徐楚之于她,到底也只是个陌生人,光只是笑就觉得花费力气。
一点也不会。
徐小姐身上有一种神采,旁人没有的,比别人要来得特别一些。
徐怂打定主意,探靠得更近,企图僭越那条界线。
这算是恭维吗?徐爱潘不禁抬起眼注视他,眼里盛着迷惑。
她看不出他是否有什么意图,却觉得他隐隐的笑意里有种太过应当的亲切和靠近,教她不习惯。
她觉得他一下子靠得太近了,抽离了他们之间原有的陌生,急速地推砌原不存在于他们之间的熟稔。
但也许,是她想得太多。
她不喜欢徐楚身上散发出的那种魅味及自信之余的理直气壮,虽然耀眼,但盲人眼目。
这样的男人,存在太多欺骗。
虽然无聊,但她实在无法不想起伴在他身旁那不同的女郎,下意识对这个人有防备,不愿他靠近。
她无意多逗留,挤出个应酬的笑,成人式的敷衍姿态说:很高兴又遇见徐先生,实在太巧合了。
时间也不早了,对不起,我先告辞了。
语气又绉绉的,一听就有几分言不由衷。
她仍然不说再见,虚笑中带着到此为止的漠然。
徐楚再熟悉人际之间这种敷衍应酬不过,当然太明了她的言不由衷。
但他偏不识趣,要欺她的孤单无恃,要笑不笑地:真的吗?你很高兴又遇见我?可我看你的样子却看不出有什么欢喜——他说你了,不再满口小姐、小姐的,有一种狎侮的亲昵。
徐爱潘没料到,一时反应不过来,尴尬住。
过一会才勉强撑出个不自然的微笑,只觉狼狈透了。
她装作若无其事,神态却那么不自然;徐楚看着,愉快地笑了。
他没想到他一句话就将她逼得这般狼狈,这出乎他意料之外。
他以为她这种在都会中周旋、生活的女性,对人际世故多半应该都有着圆熟的手腕与态度,像他认识的那些女人一样;但她的交际手腕显然太差劲了。
他不认为她天真,也不见她有丝毫羞涩腼腆;事实上,即使面对陌生人,她的态度依然一派落落大方。
她大概是没料到吧?他想。
所以,才没提防他突如的侵近。
我认识一些女性朋友,她们多半聪明、能干,而且明艳照人,很典型的都会女性,但你让我感觉很不一样。
当然,我和她们一样,都非常聪明可人;不过,你显得有点特别,我很想多认识——他顿了一下,更接近了,语气是不确定的,试探的成份居多。
改天一起吃个饭吧?按照一般骚扰的定义,这就算挑逗了。
徐爱潘定眼看他,从他眼神看到一种兴味,却不认为他有那样的意思。
他只是好奇的,对她。
但为什么?不管为什么,她可不认为她有满足他对她好奇的义务。
她跟花佑芬不一样,因为她没有那种对人友善与热忱。
她索性不笑了,扯扯嘴角,答一个不置可否,起身就走。
社交场合中的人际关系是虚伪的,他在试探,她没必要把她的真实摊露在他面前。
要走了吗?我送你——徐楚执拗地、不识趣地跟上去。
他料想她一定会拒绝,神情一副不在乎。
不必麻烦了,谢谢。
果然,徐爱潘婉转地一声拒绝。
不麻烦!他噙着笑,兴味盎然。
如果麻烦的话,我就不会主动提出送你了。
这个人!徐爱潘停下脚步,直视着他,语气很平常,却老实不客气地说:徐先生,我这么说只是客套话,就是嫌麻烦不要人送,难道你听不出来吗?是这样啊!徐楚好一脸恍然大悟,眼底充满了笑,很嘲谑。
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
先前你那么说,我还以为你只是不好意思怕麻烦了我罢了。
徐爱潘凝起脸,皱了皱眉,她不认为徐楚是那种天真无知的白痴,他只是在捉弄她而已。
她不再开口,脸庞一侧,冷淡地转身走开。
走了两步,忽然想起花佑芬,转头过去——却见他依然站在她身后,盛接着淡淡的笑。
幽暗的光线照得他身影有些朦胧,投射出一种恒久的假象,仿佛他自混沌开天时就站在那里了,难言的一种天长地久。
她怔住,站在那里不动。
但只是一刹那,一刹那她就回过神,斥开自己的错觉;但他还在笑。
她忽然想起九份那个无星的夜晚。
太唐突了!她狠狠再看他一眼,丢下花佑芬,掉头离开。
门外是夏日的燠热粘闷。
一个热带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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