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 章

2025-03-29 11:09:35

窗外的阳光亮得那么刺眼,徐爱潘丢下钥匙,拉上厚重的窗帘,扑在床上。

刚合上眼,花佑芬便光着脚跑了过来。

你昨晚一整晚上哪去了?现在才回来,我等了你一个晚上。

声音很严肃,还添凝重。

徐爱潘将脸埋在被单里,声音从棉被里传出来:我很累,有事的话,晚点再说。

阿潘!花佑芬硬将她摇起,抽开被单。

快起来!这件事很重要的!不达目的不肯罢休,嘈嘈嚷嚷的。

徐爱潘被吵得不得安宁清静,只好坐起来,懒懒地靠着墙。

花佑芬一脸凝重,盯着她:你昨晚都跟徐楚在一起?她微微一动,没有回答,神情仍然懒懒的。

阿潘!花佑芬换上一种忧心,表情更为严肃。

你跟那个徐楚究竟怎么了?该不会——她停住,没把话说明白,心里却几乎肯定她的猜疑。

换一种警告的口吻:你要当心,徐楚不是什么好男人,他已经结婚了,他太太是一家外商公司的主管——我知道。

徐爱潘闷闷地开口,看着地上。

知道你还——花佑芬气急败坏,不知该说她什么。

这个呆瓜!他不会给你任何承诺的,只会说一些花言巧语欺骗你,你千万别受他骗了——她的担心是真诚的。

徐爱潘抬眼望她,微微扯动嘴角,隐约在笑。

花佑芬光会叫她当心,她自己反而却一头往里栽。

她忘了她自己跟林明涛的情债该怎么算。

人都是这样,别人的事情看得特别清楚,换了自己,偏偏当局者迷,不改不悔。

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别不当一回事!花佑芬见她居然在笑,咕哝一声。

我有在听。

她屈起腿,抱住膝盖,语气一转: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花佑芬,当初你是怎么爱上林明涛的?花佑芬愣一下,没防到她这个转折,幽幽怨她一眼,好一会才悠悠说:你知道的,他原是我的上司兼老板。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们经常有所接触,相处的时间非常多,有时赶着出稿,一起加班,在公司待到深夜,是常有的事。

慢慢的,他开始邀请我吃饭,对我吐露他的心事,我也不忍加以拒绝。

没错,我知道他已经结婚,但他和他太太的感情并不好,他从我这里寻求慰藉。

一开始,我只是同情他、不忍心拒绝他,想给他温暖,给他安慰。

我没有考虑那么多,因为他需要我——母性本能吗?徐爱潘轻哼一声,不由得冷笑,毫不认同花佑芬的慈悲。

她不懂。

女人都这样吗?以母性去爱慰一个男人,而不是因为爱的本身而去爱?总以为男人受伤害、软弱会像需要母亲一样需要她、离不开她?!爱情不是应该有爱情自己独立的面貌与绝对的立场吗?因爱而爱,那才是情爱的本质不是吗?掺杂了同情或母性本能那算什么?还是爱吗?她不认同花佑芬母性式的爱情,因为她没有那种母性本能。

她以为爱就是爱,无法因为其它的因素折衷变通。

就像她不养宠物,如果心不答应不爱,都是枉然。

因为唯有爱一个人,才有温暖、慰藉、不忍;而不是因为不忍、同情而去爱一个人。

但多半的女人,却都把爱情的秩序颠倒。

你别这么不以为然。

花佑芬流出一些属于女人的无奈。

你尽管觉得我笨,但一碰上这种事,每个女人其实都一样。

你不也一样?这声反诘着实令徐爱潘沉默。

是啊!比起花佑芬,她又有什么不一样?只不过形式不同,那骨子里的本质哪里差异了?!花佑芬深吸口气,轻轻吐出,把她的疑问到底问清楚。

阿潘,你跟徐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别骗我,昨天晚上我看得很清楚。

既然都清楚了,还要问?徐爱潘心底闪过一丝苦笑,呆看着地上,沉默了半晌,才抬头木然说道:他要我当他的情妇。

是吗?花佑芬哦一声,心里的隐约终于证实,反倒平常。

你真的打算跟着他?大概吧。

徐爱潘吐气,吐个不确定的回答。

你爱他吗?爱?这疑问突然地教她愕愣。

她倾倾头,像在思索。

昨晚那肌肤相触的温热感仍残留在她身上,她仿佛仍可以感觉到那颤栗的酥麻;她的身上还布满着他抚爱过的痕迹,他的吻、他的亲密——也许吧。

她叹口气。

那你真的决定——花佑芬摇摇头,有一种不解。

那你对潘亚瑟呢?怎么算?你跟徐楚——唉!我不懂!既然如此,既然你要委屈自己,为什么不跟着潘亚瑟?你不是喜欢他吗??徐爱潘木然洁净的脸庞微微一动,低声说:光只是喜欢,也许是不够的。

徐楚他……对我很好。

他宠爱我,呵护我,而我并不排斥这种感觉。

我想,我也许是爱他的。

她的身体不会说谎。

她让他那样侵蚀她,体内深处的细胞核该有对等的情分存在。

而且,他跟我在一起时,都是全心的对待——女人都喜欢男人专注的对待吧?那让她觉得,他只有她,只爱她,他只属于她一个人的。

你不后悔?花佑芬还要问。

你可曾后悔?徐爱潘反问。

花佑芬叹口气,不说话了。

情妇的爱情,只在当下这一刻。

如果后悔,那也是明天的事了。

*       *       *黄澄澄的细碎沙粒,被末日追赶般争先恐后地滴漏到透明的底盘;漏空了,颠倒个方向,黄澄的沙粒又以同样争先恐后的方式滴漏重来。

一整晚,就那样坐在客厅中把玩着手中的沙漏,什么事也不做,徐楚只是等待。

时间分分秒秒的过去,墙上的时钟指针指身了东方,他仍然维持先前的姿势,望着手中潺潺滴漏的流沙,如在冥想。

怎么还不睡?在想什么?章容容柔白的手,由他身后搂住他脖子,很亲爱地问道。

没什么,只是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他仍然把玩着沙漏,没有回房的意思。

睡不着吗?我陪你。

章容容从酒柜一瓶白兰地,走到他身旁,为他和自己各倒一小杯酒。

酒汁清澈透明,似那金黄明净的商场。

徐楚一饮而尽,皱皱眉。

怎么这酒液酸甜苦涩,像那爱情酿的酒?容容……他手执着酒杯,目光停在那透明、晶灿的琉璃杯身,浮雕出徐爱潘那帧明净的容颜。

如果,我有了喜欢的人——我是说,如果我爱上了别的女人——谁?章容容表情一震,一反往常那般的从容。

你别紧张,我只是说‘如果’。

徐楚放下酒杯,视线跟着移落,掩饰什么似的。

章容容埋头倒了一大杯酒,喝了一大口,吞得太急,给呛住。

她咳嗽几声,轻轻抹干嘴角的残汁。

‘如果’是吗……你爱上了别的女人,不再爱我了?!你会怎么样?徐楚接口,小心地试探,有些期待。

你愿意和我离婚吗?离婚?章容容扬起脸,错愣住。

明丽的脸孔慢慢变得怨懑,语气冷飕,夹着威胁:如果你爱上了别的女人,要跟我离婚,离开我,我就去死。

容容!徐楚骇一跳,表情变得极为复杂。

他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种回答。

他在外头逢场作戏,从来没想当真,即使有着女人,也跟感情没有交涉,更不曾去思考过这个问题。

却没想到他太太那么冷静、姿态高高在上的女人,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

你是爱我的对吧?楚?章容容明亮盈水的大眼直视着他,殷切地,争于要一个保证。

徐楚顿一下,回答得有些迟疑。

那是当然的,还用问。

他浮起笑,将她拥入怀里,轻轻亲吻她的额头。

章容容从他怀中抬起头,表情很认真,说:我不是开玩笑的,楚。

如果你要跟我离婚,离开我,我就会去死。

徐楚屏住呼吸,凝视她片刻,重将她搂住,安抚说:你别想那么多,我不会离开你的。

沙漏滴滴地流,漫天黄沙如同大戈壁,来来往往的过客,无一幸免的全被卷进它无情的风暴里。

而在那个圆三角锥封闭成的沙漏戈壁里,没有绿洲。

发生在轨外的爱情,只能如此偷生,寻不出任何的出路。

*       *       *萤幕上,一身肌肤光滑、柔软富弹性的女人被紫缎布蒙住了眼,坐在铺着雪白被单的大床上。

镜头由她散发出麦金光泽的裸背慢慢往上推移,跟着,她呼吸,坚而挺的胸脯微微起伏。

窗边站着一个男人,凝视着女人,苦闷而忧郁的眼神。

我可以解开了吗?女人问,气定神闲的,丝毫不因赤裸着身而感到羞赧或不自在。

男人没有回答,眼神依然苦闷忧郁。

女人伸手解除下紫缎布,睁开眼——完全、彻底的赤裸了……徐爱潘蓦地闭上双眼,画面消失了,耳边只剩下声音在半空的电影院里回荡。

过往在她自己笔下呈现出的那些爱情故事,多在描绘一些呢喃梦呓与空中阁楼吧?她变得不敢确定。

她第一次看这种情色电影,唯美与色态交缠,爱情与欲望显得都那般漂浮不定。

故事中的人物,在追逐欲望的同时也在追寻着爱,情与欲以致那样难解难分。

她重新睁开眼,镜头已跳到巴黎冬天萧瑟的景色。

戏院里空荡荡的,更显得一股时空迷离的气氛。

她感觉自己仿佛被吸入画面里,成为故事中的人,在追逐着什么……那晚以后,她稍稍明白男女之间纯情以外是怎么回事。

那么多年,她始终没有真正接触过,没有触探过爱与情的真正面貌,只是在门外窥探。

那之后,再看到情侣间亲昵的姿态,或者电影中缠绵的镜头,她不再如以往的无心木然,会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袭上身,像欲望,心里会有一股奇异的波荡。

她稍稍了解是怎么回事。

她探触到了爱情的赤裸。

她甚至做了个淫猥的梦。

梦里,她和一个陌生的男人裸裎相拥,禁忌的、激情的,汗水与体热淆混,气味胶结,是她欲望的渴盼。

没错,欲望。

她记得很清楚,梦中的她就如同此刻故事中的男女,追逐着欲望,追寻着情爱。

一切都是下意识的,在电影中成形,在梦里显露。

她慢慢了解爱是怎么回事。

爱情,不只是爱那样一种单性、精神、物质,它充满了欲、热、声音,以及气味,甚至颜色。

汗、热、呻吟,在一波一波爱的躁动中,所有的喘息、温度、汗水都随着热蒸发成气味的底色。

由情生色,由色生欲,爱情原不过就是这么回事。

情色的追逐,究其竟,原不过爱欲的还原。

爱情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她慢慢了解了。

离终场还有一大段的时间,她走出电影院,没有等故事结束。

阳光明丽,又是一个晴朗的好天。

阿潘!有人在呼唤她。

她觉得奇怪,四下里张望。

顶着阳光,看见停泊在路边的黑色宝马,驾驶座旁站着一个男人,她熟悉的轮廓,逆着光,似乎在对着她笑。

对她招了招手,一种亲密呼唤的语言——来、来,过来我身边。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走过去,仰着脸,像期待主人宠爱的小狗那般,温顺又教人疼怜。

徐楚轻轻拍一下她微微酡红的脸颊,笑得比白花的阳光还令人目眩。

佑芬告诉我的,她说你来看电影。

你老是这样乱跑,教我好找!怎么样?电影好看吗?在等她的时候,他稍稍浏览了一下。

视窗内的海报,是一部唯美风格的情色电影。

女孩子看这种电影,多半扭捏的携朋引伴,她倒独自得理所当然。

我没有看完。

徐爱潘笑笑。

人间的情爱,是不会有结局的,只是一场电影的上演。

她笑得生花,教徐楚要看怔,眨了眨眼。

她的卷乱的头发梳直打湿了,薄薄的顺贴在脑后,穿着一袭苍蓝色细肩带洋装,外罩一件长袖的透明雪纺短衫,迥民于身着亚尼曼时那种中性神秘的巫子气息,流露出一种女儿态。

你找我有什么事?徐爱潘又笑。

徐楚回过神,比个手势,扶着她的背要她上车。

我要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笑容噙着一些神秘。

什么地方这么神秘?徐爱潘不禁觉得好奇。

车子往山郊的方向驶去,迎着在慢慢倾斜的午后太阳。

出了市区,进入山腰,公路有一些陡斜蜿蜒,一路爬城,仿佛离地球越来越远。

过了一会,终于在半山腰一处两层楼高的独幢别墅前停住。

她解开安全带,疑惑地看看徐楚。

别墅前已先有人在那里等着。

他们一下车,那人立刻就迎了过来。

烫得笔挺的衬衫西裤,还结上领带,形似那种经济大国精明干练的会社成员。

徐先生吗?敝姓俞,请多多指教。

殷勤地递给他们两张名片。

她礼貌的看一下,是房产仲介的职员。

两位,这边请进!仲介商堆满职业性的笑容,亲切多礼地领着他们进入别墅。

徐楚牵着她的手,态度很悠闲。

她满心疑问,按捺着不动。

她习惯不多问,不会特别期待回答。

他们随着仲介职员在楼下绕了一圈,听他一边舌粲莲花的鼓吹,说得口沫纷飞。

跟着上二楼,停步在宽敞的主卧室。

主卧室的采光极好,面对着楼外青山。

一扇长长的落地窗,窗外连着阳台。

她一直没专心在听仲介职员说什么,迳自走到阳台,居高临下,远处风景尽收眼底。

别墅里有一片宽阔的庭院,与大自然相对,花香鸟鸣、朝辉夕阳,别有一种情趣。

你觉得怎么样?喜欢吗?徐楚走到她身后环住她的腰,不避讳的亲密。

一旁仲介职员在场,她只笑笑说:这个房子很漂亮,风景也很美。

的确是很美,她没有说谎,也不算言不由衷。

两位请慢慢看,我先到楼下去。

仲介职员很机灵,敏感地觉察气氛的流动,找机会退开。

阳台上剩下他们。

徐楚指着庭院说:这里风景这么美,又安静,正适合你写作。

我们可以在院子里摆张桌子,放几把凉椅,架一个遮阳棚,闲来时坐在那喝杯咖啡,悠闲又逍遥。

这种生活太美好了,多半不会成真。

徐爱潘笑了起来,侧脸看她。

你喜欢吗?这个地方?别问我,问你自己,你喜欢吗?还好。

这么大的地方照顾起来很麻烦。

语气很委婉的。

她居无定所惯了,这么大的庭院对她来说只是浪费。

她不需要庭院,需要一片天空。

她仰仰头,回眸一笑。

以前我自己一个人住时,总是挑高的楼,看城市低低在底下变成风景;抬起头时,离星星、天空也比较近。

不过,佑芬怕高,住五楼顶就已经是极限。

其实高楼的风景是很美的;虽然,除了空旷,什么也看不到。

说这些话时,也许是因为笑容的关系,她的表情变得淡。

徐楚承接着,突然想给它一点绮丽的颜色;他带她来看房子是有意的,他想跟她在一起,一起生活。

阿潘……他让她面对他。

我买一间房子给你好吗?他考虑了许久,这样也许他们的关系会更确定。

徐爱潘却只睁着水亮的大眼望着他,也不说话。

他忍耐不住,有一点殷切,又追问:怎么样?好不好?不好。

她轻轻吐出口气。

可是,她是他的情妇不是吗?他们到底不是谈着纯纯爱恋的青春少年男女。

然而,这个回答徐楚并不意外。

她虽然接受他,但她说了,她不会等待。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他搂搂她,将盘亘在心中些时的疑猜试问出来,小心翼翼地:阿潘,如果……如果我跟我太太分手,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徐爱潘先是呆了一下,才反问:你会吗?她的眼眸很清澈,映现她的无心。

不等他回答,接着说:我已经跟你在一起了,不是吗?她停一下,抬起头。

徐楚,你不必给我房子,也不必给我什么承诺。

我们就这样,如我先前跟你说过的,你想什么时候找我就来——对他,她原就无所求。

但是,现在她无所求,只要他跟她在一起,她就欢喜了;谁知道,有一天她会不会变得贪婪,要得更多?!多少轨外的感情,就都是因为这样,才变得牵扯不清的吧?原本无所求,越爱越不舍,便要得更多,想要一个保证、一个承诺、一个名分,一个天长地久——啊!这是多少情妇的悲歌?是爱情的为难呢?还是情妇的贪婪?今天不要回去好吗?她转身抱住他,很紧很紧。

婚姻之外的情爱,不受法律与社会共同价值观的承认,她的爱,只能漂流、偷生在一个界外的加国度。

他乡异国。

她的感情,一开始就充满浪荡的气息。

你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留在你身边。

他在她耳边回答低语。

男人的承诺是不可靠的。

但至少这一刻,她真的是拥有他,他,只属于她,属于她一个人的。

女人贪的,也只不过是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