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关昭从来没对人解释过他和春夏的关系。
一来没必要,二来太麻烦,三来没意愿。
他们的关系太复杂,不是三两句可以简单说明。
像那天,遇见那两名女郎,他只是介绍了春夏的名字,纠纠葛葛的关系根本说不清,他也实在懒得对别人澄清。
这是他的想法。
但对别人而言,比如阮云菁,春夏和郑家,与郑关昭的关系再简单清楚不过。
春夏不过是郑旭阳死去好友的女儿,被郑家收养,而成为郑家一份子的小妹妹罢了。
郑关昭不知道,他心里头这下意识将他与春夏关系的复杂化,其实暗藏一种潜伏的意念。
这个意念,将他与春夏再简单不过的关系弄得不清不楚,暗地理蓄积暧昧的伏流。
但现在,一切都被戳开了。
郑关昭优秀的脑袋却无法有效的思考,脑袋瓜里深处的反应器似乎总有着什么障碍。
就这样,他们同在一个屋檐下,同屋不同梦。
两个人互不说话,冷战了一个礼拜。
说冷战也不确切。
春夏时而会有一种挑衅的眼光打量他,心里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虽然互不说话,但他们各自会对墙壁、对空气说话,再由墙壁弹回来,所以两个人都知道对方对墙壁说了些什么。
欸,墙壁,你今天表情有点臭。
还有,领带打歪了。
第八天,早餐桌上,春夏就这么边喝牛奶,歪着脖子对墙壁说话,正眼不瞧坐在他对面的郑关昭。
你今天很啰嗦,桌子。
没你的事少管。
郑关昭也不搭理春夏,对着桌子一脸没好气。
春夏回过头来,瞪他一眼。
郑关昭回她一眼,不痛不痒,若无其事。
总算肯正眼瞧她了。
春夏勾勾嘴角。
墙壁,她又喝口牛奶,我天天在外头吃饭都吃腻了,今天晚上我想吃咖哩饭,你要煮给我吃。
拿眼角去觑郑关昭。
郑关昭闷闷吃着烤土司,没有对桌子说话。
春夏不死心,又说:墙壁,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我要吃咖哩饭哦。
郑关昭起身站起来,收拾好东西,拿起公事包,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什么嘛!春夏生气的把盘里的土司丢向墙。
臭老头!对我说一句话会死啊!郑关昭当然听不到这抱怨。
他坐在车里,双手操控着方向盘,像在掐住谁的脖子一样,音响开到最大,根本在干扰思考。
他根本不需要思考了。
这几天他的脑袋一直不灵光,一向条理分明的思路完全打结。
他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顺其自然不会自自然然,船到桥头也不会自然直。
该死,干脆一头撞沉算了!他诅咒一声。
既然都戳开了,他不正视也不行了。
但他还需要一点时间想一想。
大胆包天的春夏年纪小小就不怕丢脸的四处追男生,现在居然追到他身上——他不禁勾起嘴角泛起笑。
意识到自己这个不自觉的笑容,郑关昭忍不住摇头,换成苦笑。
心里的反应这样的诚实。
唉!小鬼头说晚上要吃咖哩饭。
没办法了。
今天晚上他就下厨煮咖哩饭吧。
怎么会变成这样?郑关昭瞪着穿着围裙,在厨火前忙碌煮咖哩饭的阮雪菁,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算一算,他有好一阵子没跟阮雪菁见面了。
从关春夏禁闭之前他就没再打电话给阮云菁。
他知道他必须做出某种决断,这当自然更不会去找阮云菁。
但他下班时,阮雪菁却找上来。
然后,就变成这样了。
尽管他婉言拒绝,阮云菁还是相当殷勤。
他想想,也不必拒她太过于千里之外,就不坚持了。
不过,现在,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觉得,他似乎是做错了……怎么了?在想什么?想得都出神了。
阮雪菁忽然蹦到他面前,对他明媚的笑着。
没什么。
郑关昭赶紧收回神。
阮雪菁又笑一下。
可以去叫春夏了,咖哩已经好了。
郑关昭点头。
他回来时发现春夏在睡觉,没有吵醒她。
睡梦中的春夏显得十分温驯,顽劣的性子都收起来不见,应该让她就那么一直睡下去的。
他才站起身,客厅那头传来啪跶的声响。
春夏已经起来,人还在半楼中,但显然已闻到咖哩的味道,边跑边高兴且兴奋的叫说:郑关昭,你回来了?你煮了咖哩饭了!怎么不叫我——叫声嘎然断掉,断得非常突兀,不舒坦。
郑关昭下意识转头。
春夏赤脚站在厨房门口,白白的小脸结着霜,还残凝着一些来不及褪去的兴奋的绯红,却和她表情的冷冰错愕,形成极大的冲突反差。
你这是什么意思?春夏扫一眼穿着围裙的阮雪菁,神情僵硬地瞪住邓关昭。
你醒了?春夏。
阮雪菁笑说:关昭说你想吃咖哩饭,所以我就帮忙做了一些。
春夏充耳不闻,只是瞪着郑关昭,恼怒极了。
你肚子饿了吧?来——心里那点预感证实了。
郑关昭放低姿态,过去拉她的手。
你自己留着吃吧!春夏甩开他,掉头冲出去。
太可恶了!居然又把阮雪菁带回家!她要是忍下这口鸟气她就不叫连春夏!春夏!郑关昭追一声。
春夏当然没理,就那么赤着脚冲出去。
阮雪菁取下围裙,明知故问说:是不是因为我的关系?春夏不高兴了?郑关昭没力气回答,还是勉强开口:她就是这样,没事就闹脾气。
我去找她回来好了——算了!郑关昭摇头。
随她去,别理她了。
累了,饿了,她自己自然会回来。
阮云菁看看郑关昭,心里不是没怀疑。
事情太明显了,她又不是笨蛋。
她到底太小看了连春夏。
她丢下围裙,说:你是不是希望我离开?郑关昭抬起头。
对不起。
意思很明显。
阮雪菁点个头,拿起皮包往外走。
这情况,她再待下去也没意思。
她吃亏就吃亏在年纪大了一些、成熟一些,有教养有风度一些。
不比连春夏,仗着年纪小,随便就撒野闹脾气。
郑关昭坐着没动。
他是必须要做出决定,必须结结实实去面对了。
他耐心等着,始终没动。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空气中的咖哩味由浓而淡继而变得漂浮。
郑关昭终于站起来,走过去将咖哩倒掉。
他想他是不是又一步做错了。
那时他应该追出去的。
他耐心地等着。
九点,十点,十一点——一直到时钟上的指针他看起来都变模糊,他才总算听到一阵汽车的声响。
他没犹豫,立刻冲到门口。
春夏站在门下,双手勾着一个高大很有型的男孩的脖子,热烈地拥吻着,吻得啧啧作响;还伸腿勾住男孩的腿,脚下系着一双细跟的银色亮面高跟鞋。
春夏!郑关昭一股气往脑门冲,愤怒极了。
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接吻嘛!还能做什么?春夏屌他一眼,又攀住男孩的脖子,吻得啧啧作响起来。
你给我过来!郑关昭一把扯过春夏铁青着脸下逐客令:你马上给我离开!男孩笑了笑,对春夏送个飞吻,流气说:那我先走了,小夏。
下次再来找我。
自以为很潇洒的摆摆手。
郑关昭将春夏拖进屋子里,用力踢上门。
口气凶恶说:看看你这是什么样子!穿这是什么!马上给我脱掉!对那双银色细高跟鞋极是厌恶反感。
我干么要听你的?!我才不要。
我喜欢这双鞋子。
春夏自然不听。
这是杰米买给我的,很贵的哦,我——话没说完,郑关昭已经满额青筋,硬是将春夏抱上桌子,粗暴地脱掉那双高跟鞋,丢进垃圾桶里。
郑关昭,你凭什么?!春夏高声抗议,跳下桌子要去捡高跟鞋。
凭我是郑关昭!却被郑关昭一把拽住,以后你要再敢像刚刚那样胡来,我一定一定不饶你!想到那画面,郑关昭气得咬牙切齿。
春夏冷笑。
凭什么?就只准你自己跟别的女人卿卿我我,我就不能跟看得上眼的男孩子约会?笑话!反正我说不准就不准。
别忘了,这个家由我在管。
由你在管?你管得也太宽了吧?我都十八岁了,谈恋爱是很正常的,就算是郑叔,也不会反对我和男孩子约会谈恋爱。
我不是我爸!郑关昭跳起来。
他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你这么胡来,究竟想怎么样?这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你的事我每件都要管!我不管你多少岁,总之,以后没我的同意,不准你再在外头逗留到那么晚,也不准你跟任何男孩子来往!春夏昂起头,目光生猛。
那你也不准带女人回家;不准在外头逗留到那么晚,甚至不回家,故意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更不准你请些莫名其妙的女人吃饭!大人的事,小孩不能管。
我有我的社交活动。
更何况,雪菁原来是我的女友,不是什么女人——你!春夏就是听不得阮云菁的名字。
也不把郑关昭的话听完,恶狠狠瞪他一眼,转身便冲了出去。
春夏!郑关昭要拦,扑了一掌空。
但这一回,他不假思索,立即追了出去。
春夏!他边追边喊。
春夏全然不理,死命的跑。
光脚被碎石子刺得阵阵窜心的痛她也没停。
这一刻她不想再看到郑关昭,心中的气翻搅不息。
时间晚,天色浓暗,不知怎地,春夏竟跑进人家的后巷。
她想回头,郑关昭叫声已追上来。
她不想被追上,看见墙旁架靠着的梯子,没有多想便爬了上去。
那梯子长年风吹日晒,又是木头做的,已经有点腐朽,春夏每爬一阶,它就吱吱嘎嘎的叫,随时会被踩断似。
春夏顾不了那么多,一迳往上爬。
春夏!郑关昭追来了,看得大惊。
这小鬼忘了她自己有惧高症,居然爬那么高!快下来!太危险了!也管不了是否会吵醒别人,不断大叫。
这一带多是像郑家那种独立式别墅洋房,春夏这一爬便要爬上人家的屋顶。
郑关昭急得大叫。
不过,这家主人似乎不在,屋后闹了嘎嘎响,也不见有什么动静。
春夏!快下来!你走开!春夏卡在二楼和三楼间,回头大叫。
不回头还好,这一回头,完了!忽然发现自己爬在半空中,春夏的脸猛然白惨起来,停在半空中,不敢再进一步。
千万别往下看,把眼睛闭起来,我马上上去!郑关昭大声喊叫。
春夏听话的闭上眼睛。
感官全部灵敏起来。
耳边风声咻咻,脚下木梯震动的吱嘎声,她手掌紧握的那腐朽的触感,还有一股泥土草木和潮湿混淆的气味……关昭哥!她惊慌起来,使劲咬住自己嘴唇。
别怕!我来了!郑关昭急忙爬上去,一边安抚她。
隔一会,郑关昭终于爬到春夏的高度,伸手揽抱住她的腰。
感到郑关昭手臂的力量,春夏心中一宽,这才睁开眼睛。
但还来不及开口,突然喀声,腐朽的木梯承受不了两人的重量,忽然断裂,两个人往下栽了下去。
啊!春夏惊呼一声。
郑关昭动作很快,惊险之际,把春夏整个人纳入自己的双臂里,以自己的身体保护着她。
还好底下是柔软的草坪,又没堆乱七八糟的杂物,加上木梯牵绊,多少有一点阻力,减缓了些冲击,楼层的高度也不是很高,痛虽然免不了,但总算没什么大碍。
饶是如此,春夏还是吓得一时说不出话。
你没事吧?郑关昭先爬起来,扶她坐起来。
春夏默默摇头。
站得起来吗?郑关昭伸手拉她。
春夏想起先前的气,拍开他的手。
你怎么还——郑关昭摇头,简直不敢相信。
发生了这种事,一般女孩心有余悸都还来不及,春夏居然还有心思闹之前的脾气!但看她脸色那么苍白,他不禁心软起来,叹口气说:你究竟要生气到什么时候?看你刚刚莽撞得,我心跳都快停了,你可知道我有多担心?!春夏不禁嗔他一眼,苍白的脸总算染了一些红晕,伸手搂住郑关昭的腰。
说:你真的担心我?当然。
我不担心你,担心谁?我哪知道!你又没告诉我。
你不要再跟我闹脾气了,你明知道我舍不得你。
这话让春夏眼睛亮起来!但她还不满。
谁叫你要带阮雪菁回家!郑关昭苦笑说:你总不能都不让我带朋友回家吧?就那个阮雪菁不行。
春夏,郑关昭想了想,终于说:我大了你十三岁,你想过没有?春夏瞪眼。
我都没嫌你老,你敢嫌我小!她明知道他不是那个意思的!郑关昭还是笑了,伸出手揉乱她的头发。
你又来了!春夏又瞪他。
这是我的特权。
郑关昭又伸出手。
春夏将他的手打开,大手顺势一滑,揽住她的腰。
春夏顺势勾住他的脖子,说:我从来没有追男生追得这么辛苦,差点把命都追丢了。
郑关昭,你要好好感动才是。
是是。
郑关昭唯命是从,将她抱起来。
回家吧。
不能光说不练。
你要我怎么做?让我想想。
春夏勾着他脖子,突然脸色一沉。
对了,那锅咖哩呢?我倒掉了。
阴沉的表情又开起来。
这还差不多。
把脸埋进郑关昭的颈窝里。
耳边风声咻咻。
春夏突地抬起头,说:欸,关昭哥——呴,叫他关昭哥了。
怎么了?郑关昭好心情的笑了。
快到家了。
我跟你说,春夏很郑重:我不是小孩了。
我知道。
郑关昭俯下脸,深深、深深吻住她。
他什么都知道。
他的小鬼头任性、脾气差,又不会煮饭,而且讨厌人家揉乱她的头发,又害怕高的地方。
还有,他的小鬼头不爱小美人鱼,十分的滑头,还会跟踪好看有型的男人,倒追看顺眼的男生。
这一些,他完全都知道。
他的小鬼头不驯又狂野,恐怕非常的难伺候,他的日子也许不好过。
还有,最重要的,他的小鬼头变成了大鬼头了。
小人精变成了大人精。
但他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春夏紧紧勾住他脖子,密密麻麻地亲吻他。
郑关昭顶开门,轻轻将她放在沙发上,笑望着她,拉了她攀住他脖子的手亲了一下,低声笑说:小鬼头,小力的吃,别把窝给吃塌了。
春夏笑出来,双臂像蛇般又攀住他,将他拉向她。
小心呢!兔子不吃窝边草。
偏要吃自己窝边的草,那就得小心啊,千万别把窝给吃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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