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脾气能持续多久?十分?二十分?一个小时?第二天,陈浪琴见到杰瑞米时,他仍然绷着脸。
说他在生气也不尽然,但他的表情态度未免太冷静了,气压很低,冷静得像南极的冰大陆。
吉米,陈浪琴说:你不高兴,干嘛还找我出来?昨晚你可以不约我的。
别叫我吉米,我的名字是杰瑞米!杰瑞米有意忽略她。
这男人不应该是这么小家子气才对,要不然一开始他就不会吸引她注意。
她打定主意,他如果再这样不理人,她就掉头走人。
吉米!推推他的肩膀。
他当作没听到。
吉米!她再叫一声。
他还是没动静,只眼皮懒懒一抬。
她皱个眉,不再麻烦了,掉头走开。
你去哪里!杰瑞米一愣,连忙追上她,按住她肩膀,有些气急败坏。
回去啊。
她说得理所当然。
反正你又不理人。
你——他瞪着她,试着让自己的态度从容一些。
我怎么样?她态度有些霸,甚至蛮横。
没怎么样。
他瞪她一会,居然反笑起来。
走,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什么好地方?到了就知道。
他故作神秘。
她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地方,总之,车子开了很久,到的时候,月亮已经升了上来,但天色还是亮的。
哇!下了车,一片无际的海就跃入她眼眶。
哇!她忍不住又叫了一声。
风不小,吹得她衣服鼓胀,满头乱发东南西北吹荡。
喜欢吧?他站到她身旁,带笑看着她,眼神里有一股自得。
他知道她一定会喜欢。
她点头,整个人被风涨得太满。
可以下去吗?她指指海滩。
当然。
他带头走了下去。
她跟着他,抓着他被风吹鼓起的衣袖,一颠一颠地走到海滩。
她只听得耳边全是海风的声响,近处远处都有海岛在盘桓;除了远处海岸一两个钓鱼的人外,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突然间,就那么一下子,她觉得诗意起来。
设若他有意讨好她,他真的是讨好到她心坎。
她如原始人一般怪叫了一声,捡起贝壳在沙滩画起字来。
你在写什么?杰瑞米凑近问她。
看不懂那叠砖似的中国字。
我在写‘我喜欢杰瑞米’。
她眨下眼,说得真真假假。
真的?他似乎有些惊喜,但更多的不相信。
尽管你只是随便说说,跟我开玩笑,我还是觉得受宠若惊。
不,我是认真的。
她猛不防抬头,冲他一看。
潮水灌来,一下子就把那些字迹冲得不成形。
他没说什么,但他的表情仿佛在说她的话并不那么可靠,他不知道该相信几分。
你的认真就像这些沙一样,一下子就被冲刷掉。
他望着她,等着她反驳。
陈浪琴光是笑,却不说什么,仰头看着天空,伸手挡住阳光说:这样由下往上仰望,天空好高。
女孩子就是女孩子,这样子就浪漫起来。
杰瑞米笑着说:你想做诗了是不是?还是想飞翔?都有。
她知道他在取笑她,并不在意,仍然仰着头说:アヘ,你不觉得这样感觉很奇怪?天色还那么亮,月亮却已经挂在半空中了。
哪,太阳也还没沉哪!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杰瑞米看惯了这景象,不觉得有什么不寻常。
走吧,我们到那边走走。
他带她往回走,往另一边岔过去。
先前是正面对着海岸,转到这一边,一半侧掩入了山后,被陆地挡住,格外有一股遮掩的朦胧美感。
汪洋一片蓝,蓝得那么——她简直无法形容,打从到了这里,一颗心就不正常地跳动。
太平洋很漂亮对吧?杰瑞米呢喃似的说着,随便在矮墙上坐下来。
哪天我们驾驶帆船出海……真的?她眼神亮起来,有些兴奋。
跟着坐在一旁,离开他有些距离。
出海啊……听说地中海也很漂亮,但我还是喜欢太平洋。
这比去那‘独树山’、‘伊甸山’好多了吧!本来这个下午她打算去市郊的独树山和伊甸山的,伊甸山是个死火山,在上头可以俯瞰整个奥克兰市;至于独树山则是个息火山公园。
观光手册里说这些地方都是必去观看的景点,不去的话,实在有失观光客的本分。
只是先前杰瑞米听她提起独树两个字,就打岔说没什么好看的。
的确,眼前这个风景更壮观。
壮观是一种带着力的美,盛大,而且磅礴。
唉,浪琴。
杰瑞米忽然喊她。
怎么?她的心还在惊叹中。
你信任我吗?他问。
当然,为什么这么问?她不禁失笑起来。
他瞅她一眼。
说:你坐得离那么远——她不禁又笑了起来。
外国人不是都习惯跟人保持一些距离吗?她是这么想的,但……我可以靠近你一点吗?她偏头看他,把笑含着,带点烂漫的神气,接近撒娇。
他摇头笑起来。
她挪向他,靠近到一半,突然停下动作,抬头问:我可以靠得多近?他愣一下,然后又笑起来,似乎很开心,伸出了手臂。
她眼神汪汪地流动,很妩媚地泛开一朵无声的笑,笑得极女人气,然后整个人靠过去,靠在他身上。
他说她坏,但她可一点都不这么觉得。
现在她还会有勾引男人的兴致和虚荣,万一有一天她连这点乐趣都觉得索然无味的时候,那该怎么办?所以,调情还是很重要的。
光是一本正经,又怎么谈恋爱?何况,太认真了,只是找自己麻烦。
但他要说她坏,那就是吧。
她靠在他身上,眯着眼愉快地笑了。
☆ ☆ ☆做了一个恶梦。
陈浪琴从床上摔到地下,下意识地摸摸她的脖子。
还好,颈部的皮肤还很光滑,没有牙痕。
她甩个头,拿了毛巾钻进浴室,把冷水开到最大,站在莲蓬头下。
水柱如分散的连发子弹打在她脸上,一路滚流而下。
她吞口口水,喉咙里感觉仿佛还有一股腥膻的味道。
她做了一个恶梦,梦见乔伊顿变成一个吸血鬼,猎杀生人,要她喝那血。
她不喝,吐了出来,最后他割破自己手指喂她血。
她想抵抗,却将血咽下了肚子。
她竟能够接受他的血!那以后,他就喂她他自己的血。
他吸别人的血,喂她他的血,他吸她的血,强迫她吸他的血,那是一种交欢——敢情她也变成了一个吸血鬼!太荒谬了,这个梦。
吃饭的时候,餐厅供应的剩下吐司、苹果、起士和蕃茄汁。
她瞪着蕃茄汁,皱眉说:我可以换牛奶吗?对不起,已经没有牛奶了。
服务的先生摇个头,爱莫能助。
她看着蕃茄汁,看着看着那鲜红带黏稠的感觉竟愈看愈像血。
她不觉一阵反胃,弯身在地上干呕了老半天。
直到这一刻,她似乎还感觉到梦中那个吸血鬼乔尖利的牙齿插入她脖子吸吮时的那种触感,仿佛中了毒的感觉,错乱与痛苦混合的快感。
为什么会做那个梦?一整个上午,她头脑纷乱的不停想着这个问题。
若按照佛洛依德的那一套分析,这代表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欲求不满?你怎么了?一脸恍惚。
又没睡好?卡文走过来。
嗯。
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哦?卡文一脸感兴味。
我有在那里面吗?半开玩笑。
你说呢?陈浪琴抿抿嘴,像是调皮,又像是有意的吊人胃口。
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卡文巧妙地避开那个钩。
若似不经意地说:你跟杰出去了?对啊。
她答得很快,一副没什么好隐瞒的,很从容大方。
你们去了哪里?陈浪琴耸个肩。
卡文又问:听说你们还要驾船出海?卡文,你是‘包打听’的吗?陈浪琴并不直接回答,一副要笑不笑。
我没这个意思。
卡文笑说:对不起,我问题太多了。
你如果不放心的话,可以跟我们一起去。
她软软刺他一句,笑吟吟的。
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卡文嘴巴这么说,眼神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停下片刻说:再说,我要是真的跟了去的话,只怕不受欢迎。
怎么会!你这个万人迷一直是很受欢迎的,你知道的。
哦?也包括你吗?当然。
你就是会说这些甜言蜜语的话。
我若真邀请你,你只怕跑得远远的。
你又没试,怎么知道?这些话已经超出某种界限了,大胆又挑衅。
陌生的语言就是有这种好处,让人感受不到那种母语里带的羞赧和难为情,再怎么大胆的话也说得出口。
我当然知道。
卡文盯着她说:我看得出来,你对我没兴趣。
没兴趣的人是你才对吧!陈浪琴反将他一军,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我听说了,你有个成熟又性感的女朋友,自然看不上我这种小毛头。
你听谁说的?卡文笑了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陈浪琴又耸个肩。
她根本在胡询。
大家都这么说。
卡文走近她,微微倾身,压低了嗓子说:小心,道听途说是很危险的。
然后他转身往外走去,回头对她挥个手说:我先走了,拜。
是吗?道听途说是很危险的……但无风不起浪,不是吗?虽然那个浪是她自己扇风扇起的。
不过,卡文范伦也真厉害,看得那么透。
她对他卖弄风情,却少了那等热度,他不必伸手去撩,光是看就看出来了。
话说回来,是真是假对他又有什么差别?他站在距离外观看,距离外的混乱,吹皱一池吹水,干他底事?只是他们这些被好看的金发蓝眼的英俊男人迷乱了眼的家伙,自己在那边昏了头罢了。
☆ ☆ ☆嗨,海琳娜!一进餐厅,陈浪琴别的都还来不及看见,一眼就先扫到海琳娜那热带丛林雨蛙式的惹眼色彩打扮。
嗨,浪琴。
海琳娜似乎很高兴看到她,转身拥抱她,给了她两个热情的吻。
你中午就吃这些?坐定了,陈浪琴看海琳娜桌上只摆了一盒薯条和一杯咖啡。
嗯。
要不要吃一点?陈浪琴想想,点头说:也好。
起身倒了一杯开水,分了一些薯条。
从早上开始——应该说打那杯骇人的蕃茄汁开始,她就没什么胃口,喉咙里老是有一股腥膻味,又渴又涩。
最近怎么样?海琳娜问。
还好。
你呢?还不错。
不过,听力还不太行。
上次IELTS 模拟测验,听的部分我才拿了六分。
六分?不错了啦!移民局不是只要求五分?这哪叫不错?这种程度我找不到好工作。
不必担心,等你修完了MBA ,拿到学位,自然就找得到。
陈浪琴不急不缓的说。
对了,你那个MBA 的课程什么时候开课?下个月。
这么快?到时候你打算继续修语言课吗?海琳娜摇头。
我觉得差不多了。
MBA 的课程也挺重的,大概兼顾不过来。
喔。
陈浪琴埋头吃着薯条,愈吃喉咙愈干。
啊——海琳娜突然啊了一声,视线落在某个点,而且随着那个点移动。
怎么了?陈浪琴抬头。
她嘴巴全是东西,吃得脸颊鼓鼓的,有点不雅。
海琳娜弯低了身子倾向前,压低声音说:是琉璃子。
是琉璃子又怎么样?陈浪琴继续吃她的薯条,不怎么感兴趣。
唉唉,浪琴,你听说了没有?海琳娜又用那种压缩的声音讲话,神秘兮兮的。
没有。
陈浪琴连究竟是什么事都没问,一口就说没有。
她这种不合作的态度依然没有扫到海琳娜的兴致,海琳娜还是兴致勃勃地说:就是那个琉璃子和乔啊,听说他们在交往。
你不觉得每次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气氛都是挺暧昧的,感觉有点那个。
是吗?他们两个在交往。
这倒是新闻。
陈浪琴嘴巴没停,把剩下的薯条吃光,含糊地说:那又怎么样?是不怎么样。
海琳娜有点悻悻的。
她的反应一点都不热闹,害她连带跟着不起劲。
海琳娜,陈浪琴说:你如果喜欢谁就主动一点嘛,给自己制造一些机会,别理你们那一套什么女人不能主动的陈腐规范。
那怎么行!女人只要一主动,就会被男人瞧轻了。
不行的!行,当然行。
你不试怎么知道行不行?我就是知道。
海琳娜,你以为现在是什么年代了?一样的,不管什么时代都一样。
海琳娜——不行的!浪琴,你别再说了!海琳娜一直摇头。
好吧,算我没说。
陈浪琴比个手势,放弃再争辩。
亏海琳娜还敢打扮得那么抢眼惹火,那样就不害臊了?不怕别人说东说西了?真不知他们这些人逻辑观是怎么定的,标准是怎么看的。
这你就不懂了,海琳娜说:我们把自己打扮得抢眼,吸引别人的注意,把自己最完美的一面呈现出来,自然就会有人主动接近我们。
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这样啊!陈浪琴恍然大悟。
但如果没有人主动接近呢?那该怎么办?不会的。
那种情形从来没有发生过。
海琳娜十分有信心。
陈浪琴也不怀疑她的自信。
海琳娜这种被动的主动,说穿了,其实还不是一种勾引。
不管用眼神勾,用风情招揽,或者以身材吸引,都是一种诱惑的手段。
这样分析起来,拉丁女人其实还是很聪明的,反正愿者上钩。
她可以慢慢选,慢慢挑。
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她站起来。
你去哪?海琳娜问。
回宿舍。
她把纸杯丢进垃圾桶,隔空喊了一声。
你下午不上课了?海琳娜又问。
是不想上了。
回到宿舍,隔壁芳邻的房间又在传送着哀怨的哭调。
她们修的那个证书课程好像很闲,有的是时间关在房间里自怨自艾。
这一次重复又重复的是那首难忘的初恋情人,不断在问:是爱情不够深?还是没缘份?——她忍了又忍,跳上床,蒙上被单,声浪还是一波波袭来。
是爱情不够深?还是没缘份——老天!她跳起来,在狭小的空间里烦躁地走来走去。
什么叫魔音传脑?这就是了。
她勉强再忍耐十分钟,终于忍不住冲了出去,用力敲了隔壁的房门。
隔了一会,对方才应门,半张脸躲在门扉后,看起来就是一副弃妇怨女的模样。
不好意思,请你把音量开小一点,很吵的。
陈浪琴尽量把声音放得温和。
她也想同情她啦,但实在是吵死人了。
对方没什么表情,也没说话,但那眼神在说她听到了。
陈浪琴也不再啰嗦,掉头要走,忽地又回头说:还有——那女孩似乎惊了一下。
她不理,说她的。
不管爱情深不深,你们绝对是没缘份。
少把自己弄得一副怨女的样子,天涯四处是芳草!说完这些话,她觉得痛快一点,回房蒙头就睡。
实在也不是她坏心眼,但她就是不明白,失个恋真的有那么严重吗?哎!哎!难怪杰瑞米说她坏,她的态度未免太亵渎。
管他的!她翻个身,拉高被单蒙住了头。
隔壁哭调的音量转小了,却又换上了那首泪海。
天哪!她又翻个身,伸手捂住耳朵。
既然那么爱哭干脆就哭死算了!后来,她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睡着的,反正蒙朦胧胧、迷迷糊糊的就是了,睡的很不透彻,老是有讨厌的声波伺伏在一旁随时在偷袭。
一觉醒来已经四点。
陈浪琴愣愣地看了天花板一会,才坐起来。
头很重,好像愈睡愈累。
她挑了毛巾往浴室过去,不巧,在浴室门口和隔壁的芳邻遇个正着。
呵,还真是冤家路窄。
对方看她一眼,头一低,便侧身走了出去。
她对自己耸个肩,钻进冲洗间。
该死!转开了水,淋了一身湿,她才发现洗发精沐浴乳都用没了。
算了,干洗好了。
她把水量开到最大,莲蓬头受了那压力滋滋地作响,水花像刺,激烈地打在她身上,刺得她全身的细胞仿佛都跟着跳起来。
冲完澡,反正没事,她顺便洗衣服。
洗衣间在一楼,经过管理室时,她发现宿舍留言板上有她的名字。
经心看了一下,有个叫盖瑞的人找她,电话是×××××××。
大概是刚刚她在洗澡,听到她房间的电话没人接应。
宿舍的电话系统机制就像旅馆一样不能直接接听,必须经由宿舍管理室的总机转接。
盖瑞?……她费力想了一下才想起来。
好像他还给了她一张名片。
她差不多都忘了他长得什么样,可想而知,那家伙一定不怎么样才没在她心中留下印象。
回房间后,才刚关上门,电话就响了。
哈啰?浪琴小姐?我是盖瑞,你还记得我吧?当然。
陈浪琴微微提高声调,让她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甜美且愉快。
她也没有说谎,她本来是忘了没错,但这一刻她至少还记得这个名字。
呃,你最近好吗?很好,谢谢你的关心。
呃,我是想,你今天晚上有没有空,我请你吃饭——来了!陈浪琴抿嘴一笑,语气却是那么懊恼,说道:喔,我希望我能,不过,很不巧,我刚好和朋友约好了。
这样啊……那个盖瑞顿了一下说:对了,不晓得你对水上活动有没有兴趣?这个周末我打算去划船,独木舟,很有趣的。
如果你不会的话,我可以教你。
还有,如果你有兴趣,我们还可以出海钓鱼。
划船?海钓?听起来像是不错的提议,可以体会各种不同的经验。
但只是提议,不算是诱惑,她需要的是诱惑。
听起来好像很有趣,不过,我恐怕不能去,这个周末我们几个同学说好要去‘罗托鲁瓦’洗温泉。
是吗?那太可惜了。
不过,没关系,下次还有机会。
我有空都会到‘玛格丽特’,你可以在那里找到我。
我知道了。
不过我如果去找你的话,你可别说不认识我哦。
陈浪琴说着故意发出略低带鼻音的笑声,娇里娇气的。
盖瑞笑出声来,似乎很愉快。
挂了电话,陈浪琴便把刚刚说的话甩在脑后。
像这样,调调情,增加生活情趣实在没什么不好,只是记性不必太好,免得浪费脑容量。
等衣服烘干约莫要一个小时的时间,她忽然有点无所事事。
无所事事也没什么不好,但她不喜欢这种干等的感觉。
去买洗发精好了。
她换上牛仔裤,头发仍然湿漉漉,也懒得吹干。
牛仔裤已经穿得很破了,裤管全是须线,臀部位更是破了两个大洞。
但她买不到适合的尺寸,旧牛仔裤穿得又很舒适,便拆掉口袋利用口袋的布料缝补屁股部位那两处大洞,变成了两块补丁。
好些人不明就里还以为那是时髦的故意设计,她也懒得解释,将错就错。
宿舍旁有条小路,穿过教职员停车场和图书馆,可以通往另一边的大马路,而不必经过学校大门。
通常只有住宿舍的学生才会利用这条小路,走大门的话,绕路又费事。
穿进停车场时,她看见乔伊顿由另一边办公室那里走到停车场。
她知道他也看到她了。
她继续往前走,方向没变;他也没停,路径未改,两条射线在平面一点相遇,呈钝角交会。
嗨。
看到他,她下意识摸摸脖子,想起那个荒谬的梦。
你怎么还在这里?三点就下课了,现在都四点多了。
有点事要处理。
你呢?要出去?乔伊顿带着湖意的眼,阳光下依然有股森深的神秘不可测感。
陈浪琴侧对着太阳,直接对着他的眼光。
她一直喜欢深色的眼睛,像矿石,有种吸引人的魔力;但卡文和杰瑞米蓝湛的眼及乔伊顿偏湖色的眼瞳另有一种深不可测的吸力,遥远深邃的感觉,仿佛不是那么容易触探。
嗯。
她说:我要去购物中心买点东西。
乔伊顿给人的感觉不像卡文那么亲切。
卡文是加州阳光型的,但乔伊顿的气质冷沉一些,弥漫浓重迷雾的深远森林。
来吧,我送你一程。
他倾个头,示意她跟着他。
也好。
那段路走起来实在累死人。
她跟着他,他替她开了车门。
她愣一下,不禁看着他。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
她只是没想到,这种细节他那么周到。
她又想起那个梦,那血的腥膻味。
他慢慢驶出停车场,一边说:这些天不常看到你,你有没有好好上课?当然有。
学费很贵的,不上课的话对不起我自己的荷包。
她半开玩笑,但语气可是很认真。
乔侧头望她一眼。
那今天呢?下午。
别跟我说你有乖乖去上课。
乔的态度、口气好像跟她相处认识了许久似,气氛那么自然,那么不令人怀疑。
啊——下午啊,我是跷课了没错,回宿舍睡觉。
感觉好像变得很亲,距离忽然近了。
陈浪琴看看他,顿了一下说:你怎么知道?我看到你走回宿舍。
他说:白日睡觉的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做个好梦?她摇头。
乱七八糟。
最近常做些乱七八糟的梦。
比如?你真想听吗?她下意识又摸摸脖子。
当然。
过了前面的红绿灯就到了购物中心。
你让我在转角下车就可以,我自己走过去。
没关系,我送你进去,反正只是多绕一圈。
乔边说边左转,车子慢慢滑进停车场。
说说看,你都做了些什么梦?话题原已岔开,她没想到他再提及。
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她看他停妥了车子,笑一下,准备下车。
乔却关上引擎,没有离开的意思,转头说:说吧,我在听。
好吧。
陈浪琴略微调整一下姿态。
说:我梦见你变成了一个吸血鬼,猎生人喝他们的血,还强迫我喝。
我不喝,你反而强迫我喝你的血,结果我也变成了一个吸血鬼。
三言两语简单交代完。
吸血鬼?这倒挺有趣的。
乔微微笑一下。
一点都不有趣。
她可不那么觉得,下意识又伸手摸脖子。
我好像还可以感觉得到血的腥膻味,还有被你吸——她突然停了下来,不仅因为他目光深深地盯着她,她觉得自己说太多了。
我怎么样?他的声音原本就低,更有一种湖深的感觉。
是不是我的尖牙刺进了你洁白的脖颈,吸吮你的血?那样魔魅的气氛,让人不禁怀疑他是不是吸血鬼的化身。
气氛太魔魅,陈浪琴微怔一下,点头说:是啊,没错。
很荒谬,对吧?不过,你看,现在气氛那么适合,停车场,幽寐深寂的午后,你要真是个吸血鬼我也不怀疑。
哦?那你可得小心我会变成吸血鬼攻击你。
乔一本正经,但声音和眼神里有了笑意。
陈浪琴一副没办法的表情。
说:真要是那样,那我也认了,毕竟没有几个人能像我这么幸运,二十一世纪了还能遇到真正的吸血鬼!乔不禁笑起来,看着她,偏湖绿的眼瞳忽然有了种意味。
看着她湿漉的头发半掩住她的脸,伸手撩开她的发,动作轻轻的,手指在她脸庞滑过。
说:怎么不吹干?这样很容易着凉。
太麻烦了,太阳晒一晒就干了。
她没动,微漾起笑,解释她的懒惰。
这样不行的。
很多事本来就很麻烦,你总不能每件都嫌麻烦就放弃吧。
比如?会让她嫌麻烦到放弃的,就表示成就的所得还抵不过应付那麻烦的代价。
不过,也不完全一定是那样,因为她懒。
乔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会,突然叫她的名字。
浪琴……她第一次听到他叫唤她的名字,跟杰瑞米一样,很标准漂亮的发音,让她觉得,她的名字取得是那么好,就是为了要让他叫唤似的。
她偏脸向他,等着。
乔仍看着她,目光交缠了一会,才说:我有一个交往两年同居的女友。
是吗?她没动,就保持那样的神态看着他。
Sowhat?那又怎么样?,她这么回答。
他有一个交往两年同居的女友,那又怎么样?要她保持距离吗?还是表示他的不欺瞒?不管怎样,Sowhat——这个回答太挑衅。
像在说,我又没跟你谈恋爱,你有没有女朋友,那又怎么样?也在说,我知道你有女朋友了,那又怎么样!一个问题,一个惊叹号,态度同样地挑拨。
乔抿着嘴,没说话,只是那样望她一会。
然后发动引擎说:天气很好,我们出去跑跑晃晃吧。
他等她回答,她没说话,然后他驶离停车场,爬上了马路,打开车顶盖子,风和阳光一下子侵袭过来。
要去哪?他问。
Any where.什么地方都好。
她都无所谓。
Any where.他重复她说了一次。
开上了高速公路。
沿着一号高速公路往北一直下去,可以到岛的最北端,那儿有个灯塔,站在岬上望向太平洋,可以感觉什么叫海角天涯。
就这样一直开下去好吗?乔又问。
好。
陈浪琴点头。
乔便当真一直开下去。
风呼呼响着;太阳在左前方,仍然炙的烫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头发早就干透了。
经过一个小镇,乔减低速度,滑进路旁的加油站。
休息一下。
油箱没油了。
她走下车,伸了一下懒腰。
手脚都坐麻了。
阳光早已经斜垂。
她到洗手间冲个脸,出来时,乔已经加满油,把车子停妥在停车场。
走吧。
他轻揽了她一下。
走到哪里似乎都有麦当劳。
她不饿,只要了一杯饮料,看着乔吃着薯条汉堡。
我们到哪里?她问。
不知道。
乔回答得很干脆。
这样没关系吗?你要不要打个电话?乔瞅她一眼,不回答她的话。
说:如果我们一直再往北走下去的话,今晚得找个地方过夜。
你想——够了!她打断他的话。
这样就够了,我们回去吧。
乔把吃一半的汉堡放下,看了她一会,站起来说:走吧。
大步往外头走去。
她追上他。
没有说话。
回头的路沉默许多。
天晚了,两旁都是暗,间或一点灯光。
在前方的天空挂着一颗星,乔忽然说:你看到的第一颗星,对它许愿,愿望可以成真。
真的?她半信半疑。
你要不要试试?乔不回答真假。
陈浪琴笑一下。
看着前方那颗星,默默和它对起话。
你许了什么愿?乔问。
秘密。
既然是愿望,就不该说太多。
乔微微一笑,没意思追问。
车子一路南下,回到奥克兰,圆月一轮已经挂在半空,她才发现,是满月。
午夜了。
今天谢谢你。
夜荒弃一般的静,车子慢慢滑到宿舍的门口,悄无声息的。
我觉得很——她停一下,似乎不知道该用什么字眼才妥当。
想想说:痛快——不客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夜晚,乔湖意的眼似乎闪烁着光。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没什么不可以的。
那时我说要回来的时候,你在生气吗?没有。
乔说:为什么这么问?不为什么,只是好奇。
其实我倒希望能一直走下去,不要回来算了。
天色太晚,魑魅魍魉仿佛躲在暗里窥探。
这是我这辈子做过最疯狂的事。
不好吗?陈浪琴听着笑了。
乔微微一笑。
晚安。
把话说得太尽没意思,留一点白,多一些想像。
晚安。
她眼波一转,漾起笑。
这个周末——他唤住她,又停下来。
陈浪琴已经打开车门,踏出了半个身子。
回头说:这个周末,杰瑞米要带我出海。
杰瑞米,是吗?听他的语气,她不必解释太多了。
晚安。
祝你玩得愉快。
谢谢。
你也一样。
她会玩得很愉快。
人活得这么辛苦,不就是为了追求快乐的生活?而快乐是一种享受,不是吗?晚安了。
她看着他,笑意盈盈的,眼波如水在流,在跃动。
他看着,忽而将她拉向他,轻轻亲吻她。
晚安。
他说。
是满月的夜晚,潮汐受牵动影响,拍浪着神秘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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