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25-03-29 11:09:51

青春时代,干出一件于当下轰轰烈烈的大事的叛逆——比如带着睡袋熬夜排长龙买国际影展的票,或者在摄氏零度以下低温的夜爬上高山顶守候流星雨,就是以供漫长曲折甚或挫败的后半人生回味无已。

但那样的青春毕竟已过去,真要她再那样来一遍,她只觉得傻,干嘛跟自己过不去。

像这刻,在南太平洋的晴空中,晒着暖暖的太阳,是多舒适的一件事——哈啾!陈浪琴打个喷嚏,抬起手臂拭拭鼻子。

那一晚跟着杰瑞米吹冷风,病情虽然没加重,但却藕断丝连拖了好久,到现在还在伤风的尾声中。

太疯狂了!她应该已经过了那种发愚蠢的青春烧的年纪才对,事实证明,她大概还处在那种愚蠢的青春期尾声中。

乔伊顿从办公室出来,远远看见她坐在大门外的台阶上,不知在等些什么,一旁还搁了一个旅行袋。

他走过去,她不经意回头看到他,先对他挥手笑起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等人吗?他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俯身看着她。

我在等待果陀。

陈浪琴说了句玩笑。

耶诞和新年长假期的前一天,下了课,人潮比平常散得快,住宿的学生也三三两两的散离开。

乔微略一笑,算是欣赏她的幽默。

坐嘛!她拍拍她身旁的空地,说不上是不是邀请。

乔坐下来,看看一旁的旅行袋说:看来你好像有计划了。

陈浪琴笑一下,没否认。

你呢?礼物准备好了吗?问得有些没头没脑。

乔会意。

说:还没有,反正还有时间,不急。

你们打算怎么过耶诞?吃火鸡大餐吗?不对,火鸡大餐是感恩节。

我们打算到澳洲过耶诞,她的家人在那边,然后到加拿大滑雪。

他停一下,跟着说:蒙特娄。

我的父母住在那里。

我父亲是奥地利移民的第二代,母亲是德法混血儿。

他突然说到自己的事,陈浪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她原只是随口问问,并没有意思窥探什么。

难怪你长得那么好。

她想想说。

多重族裔混血的缘故。

我父亲是台湾平埔族和早期汉人移民的后代,可能还有一点白人的血统,你大概知道,台湾数百年前曾被荷兰人统治过。

你看,我长得不太像典型的中国华人吧?我的大眼高鼻梁是遗传自我父亲。

所以,难怪你也长得那么好?乔开个玩笑,拿她的话套上她的话。

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知道他在开玩笑,难得的还是有些脸红。

她说他长得好并没有太多意味,只是那样想就那样说了。

浪琴?海琳娜从宿舍那方向跑来,气急地叫喊着。

原来你在这里,我找了你半天!看见她和乔笑成一块,狐疑地看他们一眼。

乔。

琉璃子也还没回去,出现得那么是时机。

嗨!琉璃子。

乔抬头回声招呼。

转头说:那我先走了。

耶诞快乐。

耶诞快乐。

陈浪琴和海琳娜同时间开口,看着乔起身走开。

琉璃子紧跟在他身旁。

海琳娜坐在乔坐过的位子,望着他们的背影说:我看他们两个一定有问题。

陈浪琴没答腔,反问:你找我做什么?我想问你有什么计划,要不要到我家来——不过,看来你好像都计划好了!海琳娜兴高采烈地,说到一半才注意到一旁的旅行袋。

嗯,我有点事。

不过,谢谢你。

你要去旅行吗?跟谁?海琳娜的眼神狐疑起来。

不是你想的那样啦!陈浪琴失笑起来。

我跟团去旅行,去南岛。

叭叭!一辆日本制的本田车经过,车子里的人探出头来,是卡文。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他问。

为什么世上的事都这么巧?还是他们的活动范围根本太小?陈浪琴摇头说:没做什么。

在等待果陀。

舞台剧里的两个呆子,一天又一天的等待果陀,而果陀永远不会来。

她等待的那个该来接她的人——Well,已经迟到了二十五分又三十三秒。

她还得等下去。

因为她没办法呼叫。

再说——剧中里说的,我们有的是时间来衰老。

依她想,应该改成有的是时间浪费。

她深深觉得,等待真真是一种最浪费!等待果陀?卡文目光扫过她一旁的背包。

你在等杰?我要去旅行。

陈浪琴答非所问。

旅行?卡文追问。

去哪里?杰知道吗?你没告诉他?陈浪琴一概有听没答。

忽然说:啊,来了!一辆灰色小客车慢慢驶进来。

她站起,拍拍屁股,抓起背包说:我走了。

拜,海琳娜。

拜,卡文。

耶诞快乐,新年愉快!她跑向小客车,一边朝他们挥挥手。

浪琴……海琳娜根本没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等等!浪琴!卡文追喊着。

拜拜!帮我跟吉米说声耶诞快乐!陈浪琴高喊了一声,钻进车子。

这种节日还是参加旅行好了。

她找了一家华人旅行社,参加他们的纽西兰之旅,并了一个从台湾来的团,十多天的行程,北岛蜻蜓点水式地停罗托鲁瓦和陶波湖,再南下威灵顿,然后再往南岛的皇后镇、但尼丁、基督城和库克山。

有领队、导游带,讲中文,台语也行,她每天只要吃饭睡觉拉屎就可以。

说好了,对方到学校接送,她另外付接送交通费用。

这样,她就不必待在宿舍嫌寂寞无聊,要出门又不知上哪儿好。

这样最好了。

其它的事,等她回来再说吧。

☆        ☆        ☆上次,我看到了。

琉璃子紧跟着乔。

他身材高,步伐大,不过,他大都会配合她的速度。

什么?乔不懂她的意思。

我是说,上次我看到了,就在这里——他们正走向停车场,琉璃子指停车场的意思。

你跟浪琴。

我看到她搭了你的车。

哦!乔这才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们刚巧碰到,我顺路送她一程。

是吗?陈浪琴也是这么说。

琉璃子点点头,又问:耶诞假期你打算做什么?乔!耶诞节我会跟我的女朋友到澳洲,然后到加拿大过新年。

乔据实回答,就跟他告诉陈浪琴的一样。

女朋友?琉璃子错愣住,蓦地停下来。

你说真的吗?怎么都没听你提过!我有个交往两年且住在一起的女朋友。

这是他个人的私事,他不认为有告诉每个人的必要。

我以为……琉璃子,他打断她。

你是个非常聪明的女孩,程度也非常好,能教到像你这样的学生,我觉得很高兴。

你打算申请‘奥大’对吧?好好加油!以你的程度来说,绝不是问题。

在这学校,不管修语言课程或学位证书的都是已成年的学生,有自主的能力。

他遇过许多对他表示好感的学生,但他没打算跟学生谈恋爱。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琉璃子有点语无伦次。

她知道乔并不喜欢跟别人谈他个人的事,但没想到他一告诉她,就是这种简直教她难以接受的事。

我必须走了。

好好跟同学朋友去玩吧!耶诞快乐!乔开了车门,转身对她笑了笑。

我喜欢你!乔!琉璃子咬咬唇。

乔维持原来的笑容,说:谢谢。

我觉得很荣幸。

我也喜欢我每个学生。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对不起,琉璃子,我真的必须离开了——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好了——琉璃子抢过话。

她知道吗?你有告诉她吗?她望向远远的陈浪琴。

知道。

乔回答得很简单。

说:来吧,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

琉璃子摇头。

高高的晴空延展过去的远远那头,她看见陈浪琴坐在台阶上,和在车子里的卡文范伦笑着不知在说什么。

☆        ☆        ☆虽然每年耶诞都在晴空历历、艳阳高照的夏日,总是缺乏那种白雪皑皑,世界一片银白的美丽气氛,卡文还是照例买了一棵耶诞树,装饰节日的气氛。

他在树顶插了一颗银色的星星,然后在树身围了一圈圈的小灯泡。

葛洛妮在厨房准备晚餐,忙得好像很起劲。

他并没有要求她那么做,但当她提议一起晚餐,他说想留在家里时,她就过来了。

他正爬上活动梯,电话响了。

葛洛妮从厨房出来,说:我来接。

隔一会,葛洛妮扬声叫他:卡文!是杰。

他放下手边的东西,走过去。

葛洛妮把话筒交给他。

谢谢。

他说。

顺便问问他要不要过来一起晚餐?葛洛妮走到厨房回头说。

他点头,比个手势表示听到了。

嗨,杰。

他转过身,侧背着葛洛妮。

你什么时候变得跟葛洛妮那么好?杰瑞米的语气有些讽刺。

他当然也是知道葛洛妮的,只是他们一向互不干涉,各人管各人自己的事。

我也不知道。

卡文回答得很妙。

杰瑞米笑起来。

你可别装糊涂。

卡文笑而不答。

说:你自己一个人?要不要过来一起吃饭?不了,我不想去扫兴。

我只想问你这两天有没有碰到她?他没有指名道姓,但卡文很明白指的是谁,没有立刻回答,反问:你没去找她吗?刚打过电话,不过她好像不在。

我最近有份工作,忙到今天才结束。

原来如此。

她果然没告诉你。

杰瑞米的声音立刻闷起来。

没告诉我什么?她去旅行了,跟了一个旅行团去南岛。

我也是今天下课凑巧碰到她才知道。

我本来还以为她在等你——杰瑞米像挨了一记闷棍,语气变得十分僵硬。

她有没有说什么时候会回来?不清楚。

大概是新年假期过后吧。

卡文说:杰,你这些天都没跟她联络是不是?我在工作!杰瑞米开始显得烦躁。

我以为——我想——他以为他不说她也明白;他以为她多少了解他心里怎么想。

我知道你很忙,可是——商业摄影师的工作时间本来就不固定,一旦接了工作,也都必须在时限内完成,如果遇到挑剔的雇主,对拍摄的成果不满意,更是费事又费时。

卡文也明白这点,只是——浪琴她没理由什么都不做,枯坐着等你,杰。

我明白。

但她可以来找我啊!她为什么都不来找我?如果她有那个意思的话……我实在不懂——你跟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她是怎么想的!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杰瑞米像被问住,窒滞了一下,才说:我不知道。

文化的差异,习惯和语言的不同;她从异国来,这里对她来说又是异地,她随时会离开——这不是问题,杰。

我跟珍露就不会有这种问题!杰瑞米根本没在听。

你是怎么了?卡文提高声调。

你不要我干涉你的事,但我看你根本都没想清楚!大概吧。

杰瑞米停了一下,语气低沉下去,冷静下来。

对不起,打扰你了。

耶诞快乐。

杰——卡文忙喊一声,但杰瑞米已经挂断电话。

杰要过来吗?葛洛妮走出来。

麻烦你,卡文,帮我把餐盘摆好,还有刀叉,马上就可以吃饭了。

他不来。

卡文把东西接过去,仔细地摆放妥当。

一切就绪,葛洛妮又从厨柜拿出一瓶酒,还在桌上摆了一瓶鲜花,点上蜡烛。

这是干什么?卡文笑问。

烛光晚餐。

葛洛妮眨眼一笑,倒了两杯酒。

她深谙营造气氛的道理,也懂得柔的牵制力;男女之间,适时的收敛一下个人主义还是比较好的。

唉,卡文,她说:杰现在有固定跟谁在约会吗?应该算是有吧。

是有还是没有?我也不知道。

卡文实在也无法确定。

问这个做什么?前两天我遇到了珍露,她问起杰。

哦。

我看珍露还是很喜欢杰的。

葛洛妮似乎想计划什么。

他们也交往了一、两年有吧,却那样分开……唉,卡文,我们安排他们一起吃个饭吧。

卡文一点都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主意,说:这是他们的事,跟你跟我都没关系,别管太多了。

怎么会没关系?他是你弟弟耶。

葛洛妮,我知道你是好意。

不过,杰向来不喜欢别人干涉他的事,你最好别管他们的事。

可是,珍露她——他跟珍露已经结束了。

看你说得好无情!葛洛妮似乎为珍露抱不平。

杰也是,都没想过珍露的感觉。

是珍露自己要离开的,不是吗?卡文倒显得心平气和。

那是因为她觉得杰不够重视她。

女人总是需要比较多的呵护和注意。

她未免也要求太多了吧!不管女人是不是需要比较多的注意,卡文对珍露似乎有些不以为然。

他觉得情绪是互相的,那珍露太强调、注意她自己的感觉。

卡文,我觉得你这样说对珍露不公平。

我也是女人,我了解她的感受。

葛洛妮,你搞清楚,是珍露自己不满意杰,要离开杰,甚至在他们还没分手时,就和别的男人出去,杰没有对不起她。

但杰忽略了她!葛洛妮站在女人的立场,为珍露说话。

珍露一个人太寂寞了,所以才会和别人出去。

这不是理由,葛洛妮。

卡文无意跟她争辩。

这牵扯到承诺问题,牵扯到对感情的态度,寂寞不能当借口或理由。

他觉得如果关系未定,不管跟谁约会还没话说,因为这当中并没有任何承诺与约束。

但珍露不同,她破坏了一个基本原则。

这不是理由,那么怎样才是理由?卡文,你不能一直站在杰的立场替他说话。

我没有。

我只是说出普遍的一种感觉。

不管怎样,珍露还是很喜欢杰的——葛洛妮,我刚刚说过了,不要管他们的事。

让事情自己去解决,解决不了的话就算了。

他不想干涉,也干涉不了。

反正这世上有那么多没解决的事,犯不着一件一件都处理得妥妥当当。

杰的事,就让他自己看着办。

☆        ☆        ☆从没想到旅行会这么累人,简直在坐车行军,陈浪琴坐不定地蠕动一下,望着一车子的老弱残兵,觉得自己搞不好会困死在这观光巴士上。

她并入的这个旅行团,简直形形色色、五花八门。

有新婚度蜜月的,有假期散心,有候鸟避寒,还有无事凑热闹的,上至六十多岁的老阿嬷,下至三岁的爱哭小孩,老的少的中年的,无所不包。

老弱残兵团到哪,拖到哪,累都累死人;加上距离远,拉车的时间长,屁股都坐得发疼,风景再美,原有的兴致都减三分。

不过,老阿嬷很可爱。

有一家子,老中青三代全家五个人,包括老阿嬷全数出动,浩浩荡荡的,一路上和她混得很熟,天南地北随便什么都能扯。

所以,你自己一个人来的?那要待多久?老阿嬷看她和自己的孙女年纪差不多,却像野马真会跑,一跑从北半球跑到了南半球,季节刚好颠倒过来。

待个一阵子吧。

陈浪琴含糊回答。

一阵子是多久?一个月?两个月?老阿嬷自问自答,给她那么点佩服。

一个人耶,不想家吗?现在的女孩子真的了不得!我看你也才二十出头,就敢一个人到处走!我已经二十出很多了,阿嬷。

陈浪琴笑嘻嘻的。

阿嬷的佩服实在有点不合时宜,她一点都不了不得,只是时代有些改变而已。

那有没有男朋友呀?一家子的妈妈问。

好像到某个年纪,这个问题都跑不了,像虱子一样,爬满满头脑,不断咬啮人的神经。

有啊,很多。

多得不得了。

她还是笑嘻嘻的。

这样不好。

交一个就好了,要不然会很麻烦。

阿嬷很认真的提出劝告。

我看你这样,两眼水当当,很有男人缘,自己要斟酌点。

陈浪琴仍然笑嘻嘻的。

一家子的大姑说:哎呀,这是什么时代了!还是多认识一点朋友,再慢慢挑。

我们小芬我就赞成她多交一些朋友。

对嘛。

阿嬷最古板了。

小芬二十出头,一头秀发染成时髦的酒红色,但穿着相当节制,T 恤牛仔裤,不会太触目。

我哪有古板,谈恋爱本来就有规范的。

阿嬷看的多,随便说都可以说出道理。

又不是在买菜捡斤两,拢了一堆随便挑。

心意最重要!阿嬷,那是以前。

但现在时代不一样,恋爱的条件跟着不一样,只有心意是不够的。

小芬俨然专家的口吻。

现在没有人还在讲什么心意,谈恋爱就要敢挑敢拒绝,自己喜欢的最重要。

说得还真精彩。

陈浪琴笑嘻嘻地听着。

阿嬷不跟孙女辩,拉着陈浪琴叮咛说:还有啊,要交就交和自己一国的,跟这些外国人谈恋爱多麻烦!连说个话都会咬到舌头,吃的饭还不一样,累都累死人!几天旅行下来,老阿嬷被ABC 搞得神经大为紧张,直说自己活了一辈子,好好的家里不待,跑到国外来当聋子。

面包她也吃不惯,更别提去喝牛的奶。

我也觉得异国恋不妥当。

妈妈这次倒和阿嬷同一阵线。

听起来是很浪漫,但毕竟人种不一样,文化和习惯也不一样一问题多多。

陈浪琴愣一下。

恋爱就是恋爱,她倒没想到什么异不异国的,她自己又是哪一国。

经她们这么一提醒,她突然觉得,好像、是有那么点麻烦。

什么异不异国,还不一样都是人。

小芬颇不以为然。

说你们古板还不承认!外国人哪点不好了?我说不好就不好。

她妈妈未雨绸缪,说:你记着,我不管你去那个什么PUB 不PUB可别把我找个外国人回来,懂了没有?小芬白白眼,一副受不了的表情。

拜托你,妈。

什么时代了——陈浪琴抿嘴笑着,看着她们母女斗嘴。

恋爱的条件,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立场,意见不一样。

她想了想,还是忠于自己的欲望最重要。

因为是为自己在谈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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