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2025-03-29 11:09:55

高日安在舞蹈学苑守了一下午,等黎湘南下课后将她拦截到研究办公室。

黎湘南正襟危坐,诧异地望着他;他倚着桌子,思索一会后说:湘南,你认识一个叫乔的人吧?乔?黎湘南皱皱眉,随即恍然大悟似的。

你是说志高?你怎么知道?你也认识他吗?她放松背脊,僵硬的肌肉一下子软垮下来,绷紧的神经也跟着松懈不少。

听我的话,别再跟他来往。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我爱跟谁交往是我的自由。

你不明白,他对你——他说到一半倏然住口,人弧度的动作突然停止,语气平淡地问:你了解他多少?你知道他住在哪里?从事什么工作吗?不知道。

他从没有告诉过你?我从来没有问他。

黎湘南眼神坦白,语气很无所谓。

我是在跟他交朋友,没有必要刺探他的隐私。

这不叫刺探!高日安不可置信地瞪着黎湘南。

了解彼此,是成为朋友的重要基础。

如果你连对方最基本的事情都不知道,也不了解,那就不叫朋友!我真不敢相信你结交朋友的态度竟是这样马虎和掉以轻心!我——黎湘南被高日安驳斥得说不出话。

我明白你的想法。

高日安拍拍她的肩膀,蹲在她跟前,仰头看着她,很诚恳地说:尊重对方固然不错,也不能对他毫无所知,你说是不是?其实志高他对我说过,他是个作家——他写小说。

黎湘南的态度显明软化。

高日安轻轻哼了一声。

作家?你相信吗?他显得又轻蔑又不屑。

黎湘南没有回答。

她的确不相信,但那不是重点。

她从未问过乔志高有关他的事,而乔志高也从来不过问她的事;一开始他们就有这样的默契。

了不了解是另外一回事,重要的是他们尊重彼此的感觉和想法,而不强迫对方履行什么朋友的义务之类——譬如告之身高、体重、八字、祖宗八代之类什么的。

他们之间的相交是随遇而安,日子久了自然陈,但也许是不了了之,没有人能预料。

高日安说的那一套,她觉得还谈不上。

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黎湘南站起来,背着提袋,准备离开的样子。

不!我想跟你谈谈你跟你父亲的事。

黎湘南脸色大变,大步一踱,跨到门口,一口回绝说:没什么好谈的!湘南?高日安好不容易才拦抱住她,还险些跌倒。

黎湘南已经握到门柄的手被他拦抱在腰间,令她动弹不得。

放开我!她嚷叫着。

湘南,别这样,你不能一直逃避!高日安当然不肯放手。

他搂紧她的腰,硬是把她的手从门柄上扳开。

相信我,我是为你好,我不希望你一直压抑自己,会负荷不——你什么也不知道!黎湘南大吼一声。

高日安真正愣住了。

他松开手,怔怔地望着黎湘南,黎湘南也望着他,眼泪盈眶,嘴唇微微嚅动,欲言又止。

她咬咬唇,猛一甩头,夺门而出。

湘南!高日安如梦初醒,喊着追她。

碰一声,大门反弹回来,隔阻在他面前。

湘南……他捶着门,半跪着,身体慢慢往下滑,透着一丝的绝望。

黎湘南一口气跑出大厦,情绪十分激动,心跳不停,几乎要窒息。

她扶着墙,弯着腰拚命喘气而且不停干呕,眼角呕出满满的泪水。

湘南。

相当阴冷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她回头,一边用手指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掩不住讶异地说:志高?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去找高日安了?他跟你说了什么?乔志高像幽灵一样,整个人显得相当空洞,没有人气。

咦?你也认识日安?快说啊,他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乔志高突然猛烈摇晃着黎湘南,脸色极坏。

说啊!他跟你说了什么?志高!你冷静点!你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快说!他什么也没说——你到底怎么了?黎湘南禁不住大叫。

叫声惊醒了乔志一局,他扶住黎湘南,神情歉疚地说:对不起,我有点失神了。

没关系。

黎湘南摆个无所谓的姿势,问:你认识日安?听你的口气好像你认识他。

乔志高别过脸,避开问题。

过一会,他转过脸来问:他真的什么都没有告诉你?你希望他告诉我什么吗?黎湘南直视着乔志高反问。

他无言以对。

不想回答的事,乔志高总是以沉默来表示,和他冷淡的气质相映,给人一种相当远的距离感。

其实,你不必那么在意。

黎湘南突然脱口说:我了解你那种心情。

当初,我也是非常痛恨见到高日安,很在意别人知道我和他见面。

他总是很和气,让你不讨厌他;他虽老说些安慰你的谎话,却一脸研究你的表情——是的,我知道他心里是这么样的,虽然他没有表现出来。

她认真地看着乔志高,了解他的苦衷似地对他微微一笑。

你真的不必介意。

我了解,真的了解,不会放在心上的。

她说得理所当然,像真正了解乔志高什么似的;乔志高却听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云。

算了!我们心里明白就够了,没必要说出来。

我走了,再见!黎湘南又是一笑,对乔志高挥挥手。

乔志高约莫和她一样,忌讳别人知道曾和心理医生有过牵扯。

她了解那种感觉,一旦寻求过心理医生,不管是自愿或被强迫,就永远被贴上标签,天下人都会以为你是个疯子。

真的!她完全可以了解乔志高的感受和担忧。

高日安欲言又止,吞吐迂回想告诉她的,就是这件事吧?要她留心乔志高和多了解他的用意也是如此吧?他是多虑了。

会认为别人神经有问题的人,通常自己的神经都有点问题。

当然她知道高日安完全是为她好、为她着想。

他……真的是如他自己说的爱她吗?不!不!他不该跟她离婚!他说他爱她——不!不!她不能爱他!不能——刺耳强烈的嘎吱摩擦声猛然响起。

在黎湘南身前不到半公尺处,一辆车紧急煞住,喇叭声此起彼落,驾驶人打开车窗探出头咒骂:你找死啊!走路不长眼睛!黎湘南惊魂未定,只觉得那道刺耳的声响仍留在她耳内,绞裂着她的神经。

她捂着耳朵快步地跑,跑到喘不过气来了,才半蹲在路旁拚命地干呕。

她想,她大概已经到了那个界限了——极限。

她慢慢直起身,慢慢走着。

她真的已经到达了极限了吗?眼前是分歧的两条路;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永远的不可自拔,或是冲越极限,惊爆溃炸,肉体与灵魂完全裂为碎片。

她该怎么选择?她又能怎么选择?不……她根本没那个资格选择,她只能等命运来选择她——不管是哪一条路,她都注定体无完肤。

还有第三条路。

谁?是谁在说话?黎湘南张惶地四处搜寻。

上帝吗?哦!不——上帝已经离她很远了……喂!小心点!险些被失神的她撞上的中年妇女,回头瞪她一眼,语气很不友善。

对不起!黎湘南频频道歉。

她今天到底怎么了?一直失神出错!心神为何那样不宁?她倒退了几步,看着中年妇女远去的背影;蓦然她神情一震,呆掉似的两眼直直地瞪着前方。

她恰巧站在一家观光饭店的大门口。

饭店服务生正殷勤地对上门的顾客鞠躬致意;一个高挑冶艳的女郎挽着一位成熟引人的男人缓步走向饭店。

黎湘南牢牢瞪着那男人,全身血液逐渐冰冷下来。

她慢慢靠向饭店,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男人。

男人似乎察觉到有人注视,不经意地回过头,看见黎湘南,愣了一下,然后脱口喊出来:湘南!怎么了?北潇,你认识这个女孩?高挑冶艳的女郎微微颦了颦眉说道。

湘南!黎北潇不睬她,又喊了黎湘南一声。

黎湘南脸上那种神情让他打心底感到不安。

黎湘南只是沉默地望着他,眼底盛满冷淡;冷淡之外又溢满着说不出的东西——伤心、难过或嫉妒什么的。

那女郎不耐烦他们这般对视凝望,硬生生打断他们说:你什么时候认识一个小情人了,北潇?怎么不替我介绍一下?那些话意充满轻蔑。

黎湘南怒视那女郎一眼,猛然跑开。

黎北潇大叫,并追了上去,却被女郎拽住。

北潇,你该不会丢下我不管吧?黎北潇甩开她的手,丢了一张支票给她,不顾女郎在身后跺脚,急匆匆地追着黎湘南。

湘南!黎湘南招呼一辆计程车,正伸手拉开车门,黎北潇追上,按住了她的手。

放开我!黎湘南大叫。

不!湘南,听我说——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放开我!黎湘南猛烈摇头,泪雨纷飞,发丝飘散。

湘南!放开我!放开我!黎湘南拚命甩开黎北潇的手。

计程车司机等得不耐烦,黎北潇塞给他一张票子,示意他把车开走,然后他轻轻将黎湘南的手移开车门,握在手里。

车子呼啸而去,残留一股呛鼻的废烟。

湘南,听我解释好吗?黎北潇低声在黎湘南耳边说,态度异常温柔。

我不听!黎湘南又死命摇头。

湘南,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黎北潇不停地在黎湘南耳边低语,声声出自肺腑。

黎湘南捂着耳朵一直摇头。

恰巧又驶来一辆计程车,她像箭一样冲上。

这发生得太突然,令黎北潇措手不及。

他追上去时,只勉强打到计程车的尾巴。

他焦急地找辆计程车,一路追着黎湘南坐的计程车。

除了回家,黎湘南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她飞快冲进屋里,但在冲进房间前被黎北潇追上。

黎北潇搂住她,脸庞深深埋在她耳鬓边,情迷意乱,像满足又像心疼。

终于追到你了。

他哑着嗓子,声音低沉。

湘南,求求你,总我说,听我解释!我不要听!黎湘南吼叫着,近乎咆哮。

但黎北潇温柔挚意,搂紧了她,贴着她耳畔,嘴唇轻轻嚅动,像诉情又像叹息,低沉的嗓音十分有说服力。

他不断地在黎湘南耳边呢喃着歉语:湘南,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不要不理我,你知道我只在乎你。

求求你,跟我说句话。

湘南,拜托!你知道我不能没有你。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不要再说了!我不要听!黎湘南疯狂大叫:你怎么可以跟每个女人做了那种事以后,再来向我忏悔!我不是上帝!我不要听这些!不要再说了!湘南!黎北潇脸上闪过一抹痛苦的神色。

他伸手想拭掉黎湘南脸上的泪,但黎湘南摇晃着头别开脸,不肯让他碰她。

湘南!黎北潇低低又喊了一声,近乎痛苦的呻吟。

他放开她,沿着墙慢慢滑坐到地上,一下子颓沉下来,老了几岁似的。

他抓着头发痛苦地喊着:你以为我真的喜欢那些女人吗?不!不——你不知道,我每天、每夜想的都是……但我不能!我多么渴望抛开一切禁忌……但我不能!我为什么离婚?为什么又娶个我不爱的女人?我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在乎!但我是个成熟的男人……我拚命地压抑自己,拚命地不让自己的感情流露,但我做不到!我只好去找那些女人。

我什么都不在乎,但我的心好苦好痛!好苦好痛……他先是呐喊,接着是喃喃自语,一会儿又低声呜咽。

黎北潇半卧在地上,头埋在双臂里,肩膀断续地抽动,仿佛极力在忍住痛苦般。

这是黎湘南第一次看见黎北潇流露出软弱的一面。

他是否也忍到了极限了?那个冲破不了的界限……上帝啊……黎湘南抬头闭上了眼。

上帝已经离他们很遥远。

她缓缓走到黎北潇身旁,蹲跪下来,抚摸着他的头发。

黎北潇缓缓抬头,怔怔地凝望她好久好久,露出狂喜的神色,激动地将她搂入怀里。

她早就知道一切,也知道他早就心知肚明;只是她不说,他也不说,两个人都把它放在心里,保持沉默,各自压抑忍受。

但是,已经到了那个极限了吗?眼前的路分歧,只有两条路可走……两条路,她都注定体无完肤,永远不得超生。

是谁说的?你我进入了不幸之城,陷身于永恒的痛苦之中……是的。

她是注定要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但永恒,最后会以什么样的姿态到来?黎北潇凝视着怀里的黎湘南,脸上狂喜的神色仍末褪。

他低下头,热情激烈,激动地搂吻黎湘南的唇;黎湘南轻闭着眼,双手缓缓搂住黎北潇。

上帝,真的已经离他们很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