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布栏前围了一堆人,争相指着那成串的名字吱喳个不停。
张凡侬一步一步走过去,像摩西越过红海一般,一步一步地穿过那潮水也似的人群。
潮水的尽头是一堵墙。
她摇摇晃晃、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耳旁尽是嘈嘈切切的杂音。
她往前一直走着,一直走到底。
走到底。
潮道的尽头徐明威高大的身影站着,他身旁围了一堆像护卫似。
她停下来,望着公怖栏,望着他对她展开的没有名目的笑。
他的笑是那么有自信,充满一种笃定的从容。
你来了。
他一直在对她笑。
一旁不知是谁却叫了起来。
说:张凡侬,这下你再也神气不起来了吧!第一名是徐明威──怎么可能?!张凡侬心脏狂跳一下。
她推开阻挡到她的路人,冲到公布栏前,抬头急切地搜索着。
不必看了!第一名是徐明威!他足足嬴你二十三分!怎么可能!她不相信。
她仰高着头,急切地搜寻着──严俊伟……喔,花田,七百一十一分。
还不错,花田一向很用功。
她把头再仰高些──看到了……那个徐明威……七百五十四分……而且,在他名字上头是空白,没有人在他上方。
怎么可能!那么,她呢?她眼睛睁得大大地,焦急地寻找着。
张凡侬、张凡侬……有了!就在徐明威的名字下面,名字后的数字是一个七一个三再加上一个一。
怎么可能……她喃喃摇头,不相信自己看到的。
怎么不可能!徐明威含着笑站在她面前,嘴角带一抹讥嘲。
不可能的……她瞪着徐明威,边摇头边后退。
不可能的!这不是真的!不!不可能的!她大叫起来。
叫声惊动了桌子上的时钟,随着她身体的震动,咚一声掉到地板上。
桌上的台灯亮着,有些刺眼。
她坐在桌前,瞪着墙壁,一颗心犹惊悸个不停。
是梦。
还好。
她下意识松了口气,弯身捡起时钟。
凌晨两点了。
她书念着念着竟然给睡着了。
她起身开门查看了一下。
房子一片黝暗静寂。
还好,没有惊动到她爸妈。
她关上门,走回桌子前。
今天就要模拟考了,她居然作了这么个恶梦。
真是的!实在是不吉利!她翻开书,把昨晚没有看完的部份重复读了两遍,一直到四点半了,才总算甘心上床睡觉。
这一觉到天亮。
她看了大惊,草草梳洗,急着赶到学校。
阿凡,便当──她妈在后头追喊。
来不及了!她头都没回。
这一仗攸关她的存亡,一点都松懈不得,尤其又作了那样讨厌的梦,更是不能大意。
赶到学校,几乎全班的人都已经到了。
她下意识地搜索徐明威。
他和花田和林志进他们围在一起,不知道死活地不知在谈些什么,根本没在看书。
她松了一口气,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但她忍不住又看着徐明威,他真的是一点都不紧张的样子。
她半张开嘴,不禁有些疑惑。
欸,明威,林志进贼头贼脑的就注意到那些有的没有的。
那个张凡侬一直在看你耶!真稀奇,她那个书呆子也会偷看男生,我看她搞不好‘煞’上你了。
他的话引起大伙的注意,把视线转向张凡侬。
看到他们在看她,张凡侬一吓,赶紧把目光移开,但没一会,忍不住地又盯着徐明威瞧。
哈!好像是真的!吕文川怪叫一声,加油添醋说:小心喔,明威,我看张凡侬八成是看上你了。
那种古板型的女生很难缠的,我看你这下子完蛋了!徐明威微笑一下,没说什么。
他也觉得奇怪,不过,他大概猜得出是为什么。
他很高兴他终于引起她的注意,让她留下印象。
他大步走过去,停在张凡侬面前,用只有两人才了解的口吻说: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他本来就长得招摇,每个举动都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加上他对张凡侬说话的那种口吻及悄悄话般暧昧的态度,好像他们之间真有什么纠葛似,关系混淆又暧昧。
教室哗哗地,对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起了怀疑。
张凡侬胀红脸,开口想辩驳,该死的偏偏却口吃说不出话。
她张着嘴巴,无能地一句话也反驳不了徐明威,看在别人眼里,好像她默认了什么似。
嘿,张凡侬,吕文川在后头怪叫,煽火说:你干嘛一直偷看明威?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口气带着恶意的讥讽,歪着嘴角在嘲笑。
徐明威想阻止已经来不及,连忙、几乎是焦急地回头望看张凡侬,注意她的反应。
整个教室吵得不得了,所有的人交头接耳,迫不及待地制造各种谣言。
张凡侬既羞又气,偏偏难以辩白。
谁说……说……你……不……她急着想反驳,该死的又口吃了。
这不像她。
向来思路分明,说话清晰有条理的模范生张凡侬怎么完全失了常。
一句话也辩驳不出来,口吃加手足无措!这实在不合常理。
就这样,她的失常表现,更加坐实了每个人的怀疑。
钟声响了。
但直到监考老师走进教室,嗡嗡的议论闲话还是不绝于耳,整个教室弥漫着一股亢奋的气氛。
拜托!一堆搞不清楚状况的家伙!花田略为皱眉,一点也没有那种亢奋,当然也没有跟着起哄。
徐明威瞥他一眼。
我倒是这么希望……什么?他的声音低,花田没听清楚。
没什么。
他摇摇头。
试卷发下来,原先亢奋的气氛随即陷入一片镇默。
他将目光投向张凡侬,她也正望向他;他对她微微一笑,但她却回他一个瞪眼,甩头不理他。
她凭什么要理他?!张凡侬胀紫着脸坐在位上,情绪仍激动得无法平复,试卷已经摊放在她面前了,但她仍然无法专心一致,镇定下来。
这在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
全都是徐明威那家伙害的!可恶的徐明威!该死的徐明威!不行!她必须要冷静。
她回头看了徐明威一眼。
他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低头写着试卷。
她心头一阵气,抓起笔,硬逼着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一大片蚂蚁在爬似的铅字上。
啊!可恶!她在心中吼叫着。
***听说模拟考的成绩再过几天就会出来;听说这次的竞争很厉害。
听说,一大堆的听说。
听说张凡侬暗恋徐明威很久了,还偷偷跑到人家的家里去找他;听说徐明威被她缠得烦透了,警告她不准再接近他──喔,不是的,徐明威对人一向很客气,他没有说什么,不过,总之,他拒绝她的求爱就是了。
对,没错,你听说了吗?什么?你没听说?是这样的,张凡侬她……总之……就是……结果……没错……叽哩咕噜,吓啦哗啦。
谣言满天飞,这几个星期来,不管张凡侬走到哪里,总有一堆闲言闲语黏着她,她简直快被这些谣言给逼疯。
那些谣言活生活跳,她根本百口莫辩。
更可恶的是,徐明威对这件事一点也不解释,任由那一群白痴胡说八道,乱叫乱喊。
该死的徐明威!她心中不晓得诅咒他几万几千遍。
她真希望她耳朵长了一个拉炼,拉炼一拉,就什么也听不到。
她斜睨了坐在教室后排的徐明威一眼,不管任何时侯,他的身旁一定围了一埋人,黏皮糖似加上软骨头。
真不知道那些人是在干什么吃的,老有那种闲功夫在那边瞎混。
她已经可以预见他们的将来,盲流一丛。
欸,成绩出来了!门口有人叫囔着。
张凡侬像被针刺了一下,跳了起来。
她很快回头,徐明威也朝她看来,两人很有默契地对看一眼,起身朝外头走去,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在后头的是徐明威。
他人高脚长,没几步就赶上张凡侬,压低声音提醒她说: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张凡侬扬起头,狠狠瞪他一眼。
恶声恶气说:你等不及要退学是不是?不,徐明威不怒反笑。
我等不及跟你约会。
你──张凡侬回不出话,只得恨恨地再瞪他一眼。
到穿堂,不到一分钟的距离,走起来却有一公里那么远,尤其又有徐明威这个讨厌的像伙跟在一旁,她觉得如芒刺在背,老有一种不愉快的预感。
穿堂到了,已经有一堆人围在那里。
看见他们两人走来,纷纷回过头,表情无不带一种暧昧。
真有你的!明威。
花田也在那群人中,看见了徐明威,捶了他肩头一下。
我就知道只要你一认真起来,我就没得比了。
什么意思?张凡侬的神经系统立刻紧张起来。
她看看花田,又看看徐明威。
花田讨人厌地给她一个爱莫能助的笑。
她皱一下眉,大步走到公布栏前。
名单上最上头的名字是──她的心脏猛然狂跳一下。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她后头欺上来,像要拥抱她似,声音由她耳后传来,还带着一股热气。
我实在觉得很遗憾,但看来结果好像是我嬴了。
张凡侬反射地回头,那该死的徐明威正咧嘴对她笑,笑得一百分的灿烂,一口阴森的白牙在阳光下发着光。
不可能的!她不相信!她急忙回头搜索公布栏上的名单,最上头的名字是──徐──光看到那个字,她的心便倏地往下垂,像被人重重捶了一拳。
是没错。
徐明威。
那三个字骄傲的高高地昂立在那里,示威似地睥睨着她。
而她的名字小媳妇似地夹在当中,和他的名字之间还掺了几个乱七八糟的名字。
不可能的……她喃喃摇头。
会不会还在作梦?她用力捏了自己的脸颊一下。
好痛!而且痛得很真实。
不是作梦。
她机械似动作僵硬地转向徐明威,两眼无神地瞪着他。
不可能……她不断喃喃摇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徐明威对她耸个肩,好像在示威──起码从她眼里看来是这样。
你别忘了我们的约──徐明威再次棍提醒她,她大声打断他,叫说:不可能的!随即转身跑开。
她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挫折狼狈过。
都是那个该死的徐明威害的!啊──她跑到没人的后操场,对着垃圾场发泄似地大叫一声,把心中的郁闷吼出来。
混蛋──她吼叫又吼叫。
这一切,真真是恶梦一场。
***从那一天开始,她开始回避徐明威,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总觉得他的一举一动刺眼嚣张极了。
张凡侬!但冤家路窄,徐明威毫不客气地堵住她的路。
干嘛?她不情愿的瞪他,一副少烦我的表情。
你应该知道我想干嘛才对。
他们的赌局,他们的约定,她应该不会那么健忘才对。
张凡侬表情大变,跟着垮下脸,口气僵硬说:我就是不知道!不等徐明威再说什么,抓紧了书包,匆匆从另一侧跑开。
张──徐明威没意料到。
怎么?又碰钉子了?花田走过来,遥望一眼张凡侬的背影,带几分弦外之意。
徐明威烦躁地瞅他一眼,心情不太好。
看你的表情,我想也是。
花田说:你老实说,明威,你是不是对张凡侬有意思?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徐明威回得很不干脆,模棱两可。
不怎么样。
花田摆一副从容笃定,一点都不躁动。
是的话,你有一个不好的开始;不是的话,恭喜你。
你少在那里卖弄聪明,自以为是。
徐明威态度一转,撇嘴睨睨他,让人弄不清真假。
花田耸个肩,不以为意。
改变话题说:怎么样?想好了没有?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成华’?换徐明威耸个肩。
什么意思?要?还是不要?再说吧。
徐明威仍一副不置可否。
他想,张凡侬是一定会上X 女中的,X 中的距离近一点。
他想再靠近,再靠近她一点。
隔几天,开始做升学志愿调查。
班导师分别和每个人做个别辅导。
徐明威上次的模拟考成绩跌破每个人的眼镜,让他们导师一下子无所适从,不晓得他的程度究竟落在哪里,只能随他去。
但听说他要考X 中,不由得露出为难的神色。
你真的决定了吗?要不要再考虑一下?班导师说:呃,老师的意思是,你要不要找个比较有把握的学校?你上回的模拟考成绩的确……嗯,很不……嗯,很好,出乎老师的意料。
但以你平时的成绩,呃,我想,要考X 中的话,有点困难。
你要知道,考试是不能凭运气的,主要还要你自己的实力──我明白你的意思,老师。
徐明威从容打断班导师的话。
但我非上X 中不可。
如果我没进X 中的话,我这辈子就完了。
什么意思?班导师不禁皱眉。
现在年轻人讲话就是这样没头没脑。
没那么严重。
但她也只能陪着笑,好言相劝。
这攸关学校的整体总升学率,实力不够的学生如果不自量力只是拉低了学校的水准。
他退一步说:老师明白。
但你要不要考虑‘成华’看看?‘成华’是男女合校,会比较有趣──你还没听清楚吗?老师。
徐明威不为所动。
我要考X 中,我将来要娶的女孩准备上X 女,所以我非上X 中不可。
这样,你了解了吧?班导师张大眼睛,以为他听错了。
但徐明威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的样子。
她口叹气,也没办法了,说:好吧,随便你。
你想考X 中就X 中。
填好报名表后交到老师这里。
真不知道现在的小孩脑袋里在想些什么,这么小就想那些有的没有的。
她摇摇头,又摇摇头。
她看看资料,下一个进来的是张凡侬。
她示意她坐下,说:张凡侬,你当然是要考X 女中的对不对?语气很理所当然。
以你的成绩,要上X 女绝对没问题,老师对你有信心。
张凡侬正想开口,思绪忽地跑窜起来,脑中没来由地响起徐明威那讥讽的声音。
像她那样,好好的青春不把握,有什么乐趣可言。
我可以想像她的未来,每天念书念书,回了家还是念书,个性变得古板又乖僻,将来一定交不到男朋友,成为古怪的老处女,就光只知道念书,抱著文凭睡觉──该死的家伙!他凭什么那样论定她!?她才不会如他所愿,她一定要让他瞧瞧,叫他收回那些话!不,老师。
她听到自己这样说:我不考X 女中,我要上‘成华’。
班导师眼睛睁得大大的,心脏再一次受到刺激。
怎么搞的?为什么她的班级会有这样多教人伤脑筋的事发生?她看看下一个名单轮到花田,不由得呻吟了一声。
***夏天就那样到了。
先是蝉叫声,然后骊歌唱。
跟着小暑、大暑、七夕,天气热得烦死人。
然后,还是热得烦死人。
徐明威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地干瞪着天花板。
夏天晚上最容易教人脑袋一片空白,只剩下一身懒洋洋,就像他现在这样。
还活着啊!门被踹开,花田鬼魅似地闯进来。
徐明威动也不动,仍像具尸体似地躺在床上。
是还活着没错,不过也差不多快挂了。
说得有气无力,还真像有那么一回事。
花田走过去,一屁股坐在床上,说:看你这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你知不知道你把多少人气的!别人念得要死不活都还沾不上X 中的边,你一出手就手到擒来。
这世界实在太不公平了。
你也不遑多让。
徐明威慢慢坐起来,甩了甩头。
问道:情形怎么样?哪些人上了?二班跟三班几个家伙上了X 中,‘成华’和X 女的也不少。
学校那些老家伙乐得跟什么似的。
你呢?花田露个那还用说的表情。
徐明威捶他一下,沉吟了一会,若无其事地问道:张凡侬呢?她应该上了X 女中吧?听他这么问,花田露出古怪又疑惑的表情,觉得意外。
他说:你不知道吗?她第一志愿填的是‘成华’。
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成华?这两个字像闷雷一般,击得徐明威一呆,只见花田嘴巴一张一合,嗡嗡的,再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怎么会这样?他像挨了记闷棍那般,心中又急又痛。
她明明非上X 女不可的,怎么会突然变成成华?为什么?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明威!明威!花田连喊他两声。
他回过神来,望着他。
很意外对不对?张凡侬竟然舍X 女就‘成华’。
我知道的时候也觉得很意外。
花田说。
不,徐明威站起来,背对着花田,掩饰掉他的表情。
那家伙本来就会做一些让人难以预料的事。
是的,他应该知道的。
那个顽固的家伙,折磨人的家伙,就是这样难以预料。
他应该早想到的。
他找出地图,成华和X 中的位置恰好一个在东南,一个在西北,直线距离十公分,比例尺是一比二万五千。
该死!他该怎样做,才能缩短那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