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玫瑰之后是粉红玫瑰,然后黄玫瑰,香槟色玫瑰,然后橙玫瑰,再然后白玫瑰。
徐爱潘从好笑,哈哈大笑到好玩的笑到浅笑,再到微笑。
李云许幽默有意思,但她没意思,也就不从那意思中找意思。
她注意到拢聚花梗的缎带的颜色。
粉红配粉紫,黄就配绿,橙配青,连包装也用那种浓得不透气的大红大紫纯绿艳橙的颜色,教人看得十分累。
「这个李云许到底在搞什么把戏?」这不纯粹是浪漫了。
游利华甩上门,把刚收到的紫红玫瑰丢给徐爱潘。
有家有室的人了还这么搞,真教人不痛快。
徐爱潘把花安放进九十九元买来的花瓶。
她其实不爱花,只是偏执。
因为沈冬青的一句话,那魔性的一句话,不爱花的她,千千万万种,从此便执迷上这一种。
但没听说过玫瑰花有蓝色。
十七岁的偏执,二十七岁便落了就剩肉麻。
所以这也变成不能对别人启齿的话。
「搞不懂,他兴致怎么会那样好!你都不理他也没反应,他还送个不停。
这些人就是钱多!」游利华悻悻的,好像没事花的是她的钱。
「他在出疹,所以发热病,等烧退了,天下就太平了。
」徐爱潘嘴角往两旁勾,还有心情开玩笑。
游利华的话只有一半算正确。
李云许光只是送花,既没打电话也没约她,并没有来「理会」她,好让她「不理」他。
他也许在等她好奇,等她自己先按捺不住。
不管怎样,侵略的还好只是玫瑰花。
她就怕他心血来潮,文艺腔的写给她什么诗啊词的。
她二十七了,承受不了十六十七的那种浪漫。
「你自己头脑清楚就好。
」游利华似乎当真怕她一失足就掉到深渊里去。
她丢一本当期的女性杂志在桌上,说:「哪,看到没?这个就是我上回说的那个模特儿。
」指著内页一个演绎杂志主题的服装模特儿。
模特儿长发又直又黑亮,好像丝缎,懒懒倚著白纱窗。
徐爱潘瞄一眼,说:「很漂亮。
」而且年轻,顶多二十出头。
「除了这个,他还有一个老婆。
其实现在这种事也没什么了不得了,我也不是道德感多强的人,别人的事,只要不犯到自己门上,碰面了还不是客客气气称呼他一声「李总经理」。
但我们好歹认识这么久了,又住在一块,我有义务警告你,犯不著跟那些小模特儿一样搅这浑水。
我也真搞不懂李云许那家伙,女人那么多,他干么来惹你!」刚好碰上了吧。
徐爱潘心里想。
好好地走在路上,一棵苹果树树枝硬是横伸到你面前吊著一颗苹果,想不理它不伸手摘掉它,实在很教人难过,就那么碰上了说!她抓抓头发。
四天没洗头了,头发像咸菜干,痒得要命。
电话响,她反射地抓起话筒,没忘了瞥游利华一眼。
「阿潘?」是胡英英。
她松口气。
「干么?」「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去听音乐会。
」「我没空。
」「你天天在家没事干,怎么会没空!又不要你出钱。
」「我就是没空。
再说我也不喜欢听音乐,头发又好久没洗,痒死了。
」「脏死了,我天天洗。
」「又没人要天天嗅我的秀发,我干么天天洗。
」这实在不是二十七岁女人该有的对话,让人年龄倒退,充满无力感。
「我要去洗头了。
」不等胡英英再开口,便挂断电话。
「朋友?」游利华问。
「找我听音乐会的。
」徐爱潘边说边搔头发。
真的痒。
本来不觉得,一开始经心,就全侵袭上来了。
「真是!谁有那个美国时间去听音乐会。
」「你老是看那种好莱坞电影就有时间。
该听听音乐会提升一下内涵改变气质。
」「我要去洗头了。
」徐爱潘掉头走到浴室,「碰」地关上门,不想再听废话。
* * *因为对音乐不热中,对舞台剧不感兴趣,对博物馆美术馆不心动,徐爱潘被胡英英数落没艺术气质,游利华也嘲笑她没文化,索性将她绑架到一家艺文中心的小剧场。
导演是留美回来的女前卫艺术家,出国前就专门搞小剧场,特别关注女性议题。
这晚的作品不例外的也是有关女性议题的探讨。
灯光一暗,徐爱潘就觉得眼皮沉重起来。
布景简单的舞台,单调没有情节的故事,沉默外加留白一堆的氛围,开场十分钟,她忍不住打个呵欠。
再撑十分钟,她还记得女角一张白白的脸,坐在舞台正中央,对著观众失神地喃喃自语,好像她妈以前搬个板凳坐在门口外晒太阳,一边扳著手指喃喃数著的情景。
剩下的,她就没有印象了。
散场时,她不敢去看游利华,垂著眼,眼皮还有一种睡得不够餍足的沉重感。
「睡饱了没有?」游利华没打算放过她。
「上次听义大利男高音的演唱,你也是这副德行。
」不,有点不一样。
那一回她好几次被男高音的高音给震醒。
「所以朽木不可雕,你就不要强雕。
」徐爱潘勉强抬起眼。
她看到有人朝她们招手。
招得正是时候。
「小游!」适时打断她们的话。
游利华认识的。
寒喧十秒钟,聊方才的演出两分钟,然后她们决定转到酒吧去。
「一起去?」游利华转头问她。
徐爱潘忙不迭摇头。
「不了。
我要回去。
」「好吧,那晚点见。
不过,你清醒了吗?认得回去的路?」游利华没有勉强,也没忘再讽刺她。
「放心,真要迷路我会请警察伯伯带我回去。
」徐爱潘给她一个卫生眼。
时间不算太晚,她打算坐公车回去。
可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游利华的乌鸦嘴,找公车站牌时她转错方向,差点迷了路。
拖泥带水回到公寓。
门口插了一朵蓝色玫瑰。
她默默拿起玫瑰。
笑不出来了。
进去不到五分钟,电话便响起。
她知道会是谁,内心挣扎,最终还是被淹溺。
「喂?」还是接起电话。
「收到花了?」预料中李云许的低沉嗓音。
徐爱潘一下子摊坐在地上。
「你在哪里?」她反问。
「你到阳台就能看见我。
」她打开落地窗走到阳台。
底下是深深浅浅的黑,这处或那处被或远或近的灯光侵蚀笼罩。
她毫不困难就分辨出李云许倚站在车边的身影。
「我一直看著你,你没注意。
」「你在那里多久了?」「够久了。
」她垂下手举放在墙上,没说话。
「你不问问我是不是专程来的?」「你是吗?」她觉得口干舌燥起来。
下意识舔嘴唇。
「欸. 感动吗?」李云许将声音放得轻,像是怕太惊动。
「为什么?」这个问题太简单,根本不需他回答,她居然还问。
他微笑反问。
「你喜欢我送你的玫瑰吗?」徐爱潘又舔一下嘴唇。
「请你以后不要再送花来了,很麻烦的,不好处理。
」「我说过,不喜欢可以丢掉。
」「那样太糟蹋了……」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说错了。
「你舍不得?」李云许把声音放得更轻,接近细语。
徐爱潘呼吸紧起来,不敢大力地呼息,怕一出声就泄了底。
「我只是勤俭小器,觉得浪费。
」她小心控制音度和音量。
「不浪费,一点都不浪费的。
」李云许的声音满是笑意。
「人家帝王为博美人一笑,连整个江山都葬送掉了,我才不过送了几把玫瑰,不算什么的。
」唉!他是故意的吧,这么的文艺腔。
「江山不是自己打的,当然可以随便就送掉。
」徐爱潘又舔舔发干的嘴唇。
李云许放声笑出来,但笑得轻。
黑迷的夜色制造好氛围,不宜太惊动。
「你喜欢我送你的玫瑰对不对?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
」把话题又转回去,相当有把握。
「我说了!麻烦。
」「麻烦的是花?还是人?嗯?」那一声「嗯」夹著浓浓的鼻音,哼出的气息暧昧,一下子越过界。
想回避,又难回避,徐爱潘闷哼一声,说:「都麻烦。
」「隔这么远当然麻烦。
我可以上去吗?」「不!不可以。
」这何需要问。
必然的必然。
「那么,你可以下来吗?」当然不可以。
徐爱潘惊奇地叹息。
明知道,他还能这般气定神闲说著从容笃定的废话!她要是有他一半的本事就好了。
当年也不会一站在沈冬青面前,舌头便打结。
当然,即使时移事往,情境和条件完全不一样,实在不可相提并论。
她暗恋沈冬青,但李云许可没暗恋她。
「不好意思,时间很晚了,我很累了……」「你的意思是说你不能下来是不是?」「是。
」他要问那么白,她就回那么白。
「我等了你大半夜,更深露重,挨了不少风寒,你忍心连热茶都不请我喝一杯吗?」声音放得轻放得柔软,磨人过意不去。
徐爱潘下意识屏住气。
用喉音说:「不好意思,我不喝茶的,无法招待你。
前面路口有家便利商店,你可以去买些饮料。
」李云许叹口气。
「阿潘,你怎么这么忍心!」「最毒妇人心。
你知道的。
」徐爱潘正经八百回答。
她轻轻按断通话,轻轻走进去,轻轻关上落地窗,无力地蹲坐在冰凉的地板上。
青瓷贴的地板泛著一种冷光蓝。
矮几上躺著的蓝玫瑰与她遥遥相望。
玫瑰花繁复,蓝颜色冷艳。
她起身过去,把玫瑰花丢进垃圾筒。
然后她拿出纸笔,开始给沈冬青写信。
该怎么开头呢?现代人大都不用纸笔写信了。
沈冬青?写下这三个宇,她停下笔,不知该怎么继续。
* * *因为一朵蓝玫瑰,徐爱潘好像回到多情轻愁的年岁。
李云许每隔三天就送她一朵蓝玫瑰。
一朵。
不像其它红橙粉黄,一送一大把的。
她也每隔三天写一封信给沈冬青,都像投进了黑洞,一丝光也释放不出来。
「干么这么麻烦?直接去找他不就得了?」又不是不知道对方在哪里,对她的迂回,游利华有点看不过去。
她们一起住了那么久,徐爱潘同她讲天讲地讲人生宇宙外加青菜豆腐卤肉以及炒饭,就是不大提这种人类最原始的欲望的事。
搞清楚她居然有那样「愚蠢的缠绵」的往事,不禁小小惊奇一番。
但惊奇过后,她就觉得不可思议,也感动不起来。
毕竟现在是后太空时代,不是旧石器时代,十七八岁时还可以出出疹发发这种热病,二十七岁还在犯,那就变成瘟疫。
「我知道。
」箭一发就收不回来,就只能往前。
她还需要一点时间。
「那那个你打算怎么办?」游利华嫌恶地指著插在九十九元花瓶中的蓝玫瑰。
「别忘了,他可是结婚有老婆的。
」每次提到李云许,游利华总是怕她痴呆记忆差,一定都要加上这一截尾巴提醒她,而且口气愈来愈差。
「我知道。
但他送不停,我有什么办法?」「一定是你的态度有问题,反而鼓励他。
」怎么问题变成在她身上?「你公平一点。
这跟我没有关系。
」她完全是被动的。
「一开始是跟你没有关系,可现在可难说。
有刺激没有反应不会起作用,李云许又不是木头,也不是一天到晚闲著没事干,如果不是你心里有期待,欲拒还迎的,他不会一直送花来。
」说得徐爱潘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照游利华的想法,原来问题全出在她身上。
她闷不吭声,甩头便往外走。
「你要去哪?」游利华回头喊。
「去吃饭。
」她脚步没停。
「我那么说,你不高兴了?」「没有。
」她不承认,但停在门口。
「但你不必一直提醒我,我没犯罪。
」也许游利华没有冤枉她。
也许下意识她一直在等,模模糊糊的,等船到桥头自己自然直了,或者一股脑儿沉了。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船会到桥头,而也许下意识里,她一直在牵引。
「你不高兴我也还是要说。
你若是跟李云许牵扯下清,损人不利己,对你没有好处。
他大爷有理由没理由看上女人看顺眼就想追,你犯不著陪人家一头热。
干脆跟他把话说清楚,说一次他不懂,说十次他自然就明白了。
」「你要我跟他怎么讲清楚?说,李总经理,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我对你没兴趣,别想对我有任何企图?」游利华挑挑眉,一副「有什么不可」。
「这完全在你的态度。
他送你花,你次次都收下,态度一直暧昧不明。
你不明白拒绝他,他就认为你也有那个意思。
」为一桩她还没有犯的罪,就来定夺她有没有过,光听就足以累人。
「我去吃饭了。
」徐爱潘干脆不辩驳了。
套上鞋子,打开门。
「阿潘——」「碰!」游利华还要罗嗦,大门迎面撞上,给了她一鼻子灰。
* * *青烟袅袅,蜿蜒地攀上已经暗了的天空。
中殿空荡荡,几乎没什么人,徐爱潘倚著檐柱,一派局外人的眼光看著胡英英拜天又拜地。
「你杵在那里做什么?」胡英英回头拉她。
「不然要做什么?」只是路过,没事拉她进庙里,她才真不知她要做什么。
「拜拜啊。
我老爸常挂在嘴边说「有拜就有保佑」。
三不五时来拜一拜,神明也不好意思不保佑。
」「神明也会不好意思?」虽然怀疑,但想想也有一点道理,徐爱潘还是老实点了六炷香。
「要是你,人家不时朝你拜一拜,你好意思不好意思?」「你这根本是投机。
」而且也不可能求什么就顺遂什么。
「当神的都有大量,不会介意的。
」这是当神的充要条件之一吧。
想想,当神明也是很累的,那么多的苦恼要听,那么多的哀怨要消化,那么多的迷津要指引,还有那么多的祈求要实现。
想得几乎恍惚起来。
想想,这般发呆似乎对神明大不敬,她连忙收敛心神。
一炉参拜过一炉,手上的香一一丢入香炉。
要求神明保佑什么?又能求神明保佑什么?神明保佑人家赚大钱?保佑人家爱情顺遂吗?「发什么呆?」胡英英朝她肩膀一拍。
「你有没有求恩主公保佑你爱情顺遂,找到一个美满的归宿?」痞子胡英英。
徐爱潘翻白眼说:「如果我的对象有老婆,恩主公也会保佑吗?保佑我的感情美满,那不意味另一个女人的家庭完蛋了,你说,神明会犯这样的矛盾吗?」胡英英老神在在。
「真要那样,那不叫「矛盾」,叫「缘」。
」「孽缘是吧?」所有的事到胡英英嘴里都有正当的解释,她就帮忙演绎注释。
「我忘了,你以前「生活与伦理」及「公民与道德」老是考不及格。
」换胡英英翻白眼。
徐爱潘掉头走出去。
或许是她太会联想,蜿蜒袅绕的青烟好像鸦片烟。
「阿潘!」胡英英追上她。
「你干么!逃难也不用走这么急。
」「我要不走,你搞不好一辈子就杵在那里。
」高跟鞋帮大忙,胡英英比她高出半个头,所以她得稍仰头看她。
越过马路,建筑物一排一排,看过去,鬼影幢幢。
「你要去哪?」胡英英拽住她。
「搭车回家。
」「那我呢?」「你不回家吗?」「那么早回去,也没事好做。
」「早?都九点半了。
」回到家都快十点,然后洗澡什么有的没有的,等能上床睡觉差不多都十一点了。
「反正你没事,干脆到我店里,我煮咖啡给你暍。
」胡英英边说边招计程车。
「不行。
我要回去,不喝咖啡。
」计程车俐落地停在她们身前,不偏不倚,后车门就正对著她们两个人。
胡英英打开车门,绑架似的将徐爱潘挤塞进去。
这一招对付徐爱潘最好用。
不必讲什么道理。
果然,徐爱潘也只是埋怨罗嗦两句,也就认了。
反正就像胡英英说的,她也没什么事好做。
到胡英英的店后,徐爱潘抵死不暍咖啡,只喝煮咖啡的白开水。
「上回被你灌一杯,头痛了一晚上,一整晚没睡觉。
」咖啡再香醇,喜欢不来,实在没办法。
「不喝就不喝。
你这家伙不仅没艺术气质,又不懂都会文化,老土一个。
」不喝就是亵渎,胡英英白眼翻得一点都不留情。
徐爱潘伸手挖耳朵。
电话响,她顺手接起来塞给胡英英。
「脏死了!」胡英英用袖子擦擦话筒,唯恐上头黏上她的耳屎。
她低声嘀咕一阵,起码五六分钟,才挂上电话。
「谁打来的?」徐爱潘没事问。
「我先生。
以前的。
」「你还跟他有联络?」这才想起来,她一直没问胡英英离婚的原因。
「干么一脸这种表情?又不是「你死我亡」的仇敌,离了婚就一定要断绝来往——」「你为什么跟他离婚?」是不必「上纲上线」,但能好来好去大抵就不必离婚了。
「看他不顺眼。
」胡英英姿态优雅啜一口咖啡。
「就这样?」「他也看我不顺眼。
」然後又啜第二口。
「现在呢?就不会不顺眼了?」「好吧。
」她放下咖啡。
「他跟他公司里某个女人有暧昧,他住在台北另一边的弟弟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
后来我知道了,当然很不爽,大声吵大声闹,气得用指甲抓他。
他居然说我泼辣!我火了。
看看我,这么美艳年轻又性感,要嫁一百个都行,干么受那种窝囊气,干脆就离了。
」「那你先生呢?就那么答应了?」「才没有,不干不脆的。
说什么他根本没有意思和我离婚,只是逢场作戏,反正还不是那一套。
」胡英英赶苍蝇似挥个手,打鼻子哼一声。
「结果呢?」「结果?不就离了。
」「不是。
我是说,你先生和那个女人?你见过那女人吗?」「见过两次。
丑死了。
天晓得他跟那女人怎么了。
反正我拿到我要的,其它的,管它!」「都离婚了,他干么还回头找你?」「鬼才知道!」胡荚英说一句哼一句,悻悻的。
鬼怎么会知道!人就是这样,自己爱藕断丝连,自己搞得不清不楚,却全把事情推在鬼的头上。
徐爱潘一口气把水喝光,晃晃杯子说:「我好像看到一只青面撩牙鬼坐在你的位置上。
」胡英英竖起眉,横眼瞪她。
瞪得太狠太急太用力,眼珠圆秃秃,真有几分神似日本能剧面具的母夜叉。
杯里没有开水让她喝一两口遮掩,徐爱潘只好和胡英英大眼瞪小眼。
「再给我一杯水。
」她要求。
「自己不会倒!」胡英英还在瞪她。
青面獠牙鬼原来没有母夜叉可怕。
「你别再瞪了行不行?」「我跟我先生,我是说我前夫,完全没瓜葛了。
我才没打算和他重修旧好,是他自己回来找我的!」「我又没说你要跟他重修旧好。
」「还没有!你表情口气就那么说!」「就算你跟他合好,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你干么那么歇斯底里!」是啊,她干么激动。
胡英英吸吸鼻,撩一下头发,重新端起咖啡。
「好马不吃回头草你知不知道?」咖啡冷了。
她皱眉,把它倒掉。
「只要是好吃的草,管它回不回头。
」好像在打偈语。
「算了!你自己看著办,高兴就好。
」不负责任的态度莫过于如此。
高兴就好。
管天会不会塌下来,地会不会裂开。
「什么跟什么!」胡英英打她一下。
不过是跟离婚的前夫保持来往,倒变成第三者偷情似的。
徐爱潘吃痛,反射的皱眉头。
痛应该是大脑和神经的交互作用。
十一点多了。
她应该好好睡一觉,让大脑和神经一起关掉。
她打个呵欠,泪腺分泌出水,溢到眼眶,胡英英的脸孔变得朦胧起来。
* * *要是依照圣经上的话,没有人做得到的「爱」的境界。
标准太笼统。
好比,什么是「不作害羞的事」?便秘算不算?够丢脸,够让人难以启齿了。
当然,她这是有点故意曲解它的意思,但坐在马桶上一小时二十四分钟后,屁股痛得已经裂开,卡在肛门口的拉杂千呼万唤仍不出来,徐爱潘也没办法清醒正确地分析漫窜到脑里的意念。
由肛门口的烧灼感及疼痛度,凭经验,她知道又长了一颗大痔疮。
清洗的时候,她伸手去确认,肛门。
挂了一颗小肉球,大概有小拇指头那么大。
吃药的时候,电话响不停,她置之不理。
不知道是第N 瓶的消痔丸了。
每次都悲壮得像在吞老鼠屎,但治标不治本,春风吹又生。
电话还在响,执拗得很。
游利华又讨人厌地忘记打开答录机。
当然,打电话来的那个不知哪位某某,更令人厌弃。
「喂?」她口气很冲。
她没办法合拢脚,连坐都无法端端正正,只能斜著一边的屁股小心沾在椅子上。
「你在家啊!干么那么久才接电话?」那么理直气壮和埋怨的口气,只有胡英英才蹦得出来。
「又是你。
要干什么?」徐爱潘软软哼一声。
「你怎么了?有气无力的。
牙齿疼?」徐爱潘又咿呀呻吟的哼一声,听起来真的像牙齿疼。
「我便秘,肛门口长了一颗痔疮,痛得坐不住。
」「便秘?你多久没上厕所了?」「三天还是四天了吧。
」「你这样不行,难怪会便秘。
」「我也知道不行,你这等于在说废话。
找我什么事快说吧,我没心情跟你罗嗦。
」「你自己生活习惯不好,便秘长痔疮,干么把气发在我身上?」胡英英不但不同情,还咯咯发笑。
「英英,你再烦,我就把电话挂了哦!」「好啦!我问你,吃过药了没?」徐爱潘嗯哼一声。
呻吟代替回答。
「消痔丸吗?我看你最好还是去看医生,阿潘。
你国中时三不五时就便秘,算是老毛病,不治一治不行的。
」「你要我脱掉裤子,让人家检查我的肛门吗?」「别说得那么粗俗行不行?!」「不然你要我怎么说?」可事情就是那么粗俗。
要治疗痔疮,不让医师检查她的肛门行吗?「要去不去随便你,反正痛的是你。
」说不通,胡英英便说一些风凉话。
「以前在火车上遇到沈冬青那时你也是这样。
叫你跟他说话,你像缩头乌龟一样硬是不肯,只敢偷偷地看人家——」喀喳。
徐爱潘烦躁地挂断电话。
耐性完全磨尽。
她自以为纯挚深刻且执著的感情,结果和她的痔疮相类比,各次不同的方式不能见人。
所以烂朋友就像胡英英那样,瞧她的梦作得太美太轻飘,就伸出一只脚来搅一搅。
叫她去治疗痔疮?还不如叫她去裸奔算了。
愈想屁股就愈痛,她只有闷头睡觉。
由于只能侧著身躺著,睡得辛苦,而且不安稳。
但一觉醒来,许是药效发作,肛门口的烧灼感减轻很多。
她伸手去摸,小肉球缩了进去,大概只剩两颗米粒那么大。
这时她才有心情想到找东西吃。
打开大门,一个穿著某花店背心制服的送货员,戴著棒球帽,一只手捧著一个浅蓝长方形盒子,正举手打算按铃。
「啊!我找徐爱潘小姐。
」看见她,冲她一笑,举举手上的盒子。
「我送花来的。
」长盒里躺著一朵还带著刺的蓝色玫瑰。
又来了。
第三十几朵了。
李云许每三天就送来这样一朵蓝玫瑰,有时衬托一点满天星,有时这样包装在长礼盒。
她草草签收,捧著盒子发了一会呆。
这已经不仅是文艺腔,跟浪漫也扯不上。
冒进她脑海里的字眼是「放长线钓大鱼」。
粗俗荒谬的。
李云许好像在钓鱼。
当然就是她这条笨鱼。
他的耐性也真好。
还有,没想到她这么有价值。
要让男人花心思多半比让他花钱还难,李云许跟她磨了三个月,似乎可以得嘉奖了。
她没多细想,找了他出来。
原本穿件皱衬衫、破牛仔裤,却不甘心在他面前显得那般随便邋遢,便仔细修饰过。
但看到李云许出现那刻,她便后悔了。
这么精心修饰做什么?给李云许一个好印象有什么意义?懊悔自己逃不开那虚荣。
「没想到你会找我,好意外。
」嘴巴说意外,但李云许的表情一点都不意外。
笑得没波澜。
见他那么笑,徐爱潘突然觉得烦躁,沉不住气手指敲著桌面说:「你到底想做什么?先是送花,接下来呢?你是不是要请我喝咖啡,再来吃顿便饭,顺便看场电影?」「你怎么知道?我正想请你喝咖啡呢!」李云许又笑。
灯光照射,眼里的光闪得好兴味又狡黠。
「我不喝咖啡。
」约人总是要有地点。
他们就坐在咖啡馆里,面前摆的也是咖啡。
「那么我也不喝。
」让她知道他多迁就。
「你到底想怎么样?」徐爱潘瞪他。
「我以为已经很明显了。
」李云许居然吐叹口气。
「我只是在做一件浪漫的事。
你要不要听听我写给你的诗?」「你在开玩笑,对吧?」拜托!她声音有点抖,按捺不住。
李云许又笑起来。
他好像心情挺好,徐爱潘一丝反应都可以引得他发笑。
「是在说笑。
我没有写诗的天赋。
不过,如果你希望,我可以努力看看。
」一句话就具备了所有甜言蜜语的特质。
多少个女人,著意的也就这个特别的,只为她一个人的柔情贴心。
徐爱潘忙不迭摇手。
「我没那个慧根可以懂诗,请你别考验我的智慧。
」这话这举动惹李云许笑出声。
他伸手叠放在她搁在桌子上的手,小心翼翼瞧著她。
「我可以加注解,一句一句阐释。
」他这是在试探。
徐爱潘头脑十分清楚。
她想缩手,目光对上李云许映著薄光显得深沉的注视:心思一岔,一动也不动。
她让他的手叠著她的手;让他的手指在她掌背上轻悄画著圆而成抚摸。
她应该把手抽开的,但她没动。
也许游利华真的没冤枉她,她欲拒还迎,她暧昧不坚定,她一直给他牵引反应……咖啡要凉,她终于有了理由抽开手,端起咖啡喝一口。
「为什么蓝的你只送一朵?」不管说什么,都只像在掩饰什么。
李云许如她端起咖啡啜一口,才说:「蓝颜色一朵就够冷艳,一大把太惊心动魄了。
」目光受不住;心脏也受不住。
「请你不要再送了。
」说话时她低著头,目光连带低垂。
玫瑰花太繁复;感情这种事也太繁复。
「你不喜欢?」他大胆了。
伸出手扳起她的脸,很言情的,好让她对看著他。
写言情小说的徐爱潘却不习惯这等言情,全身的白血球在亢动,企图消灭这侵入组织的外来物质。
李云许没呆呆等她回答,一口气喝掉咖啡,起身说:「走吧。
」「啊?!」他抿嘴微笑起来。
「咖啡喝完了,接下来当然是去吃顿便饭,顺便看场电影喽。
」如同数学的方程式,一切因势利导,顺理成章。
一切理所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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