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景象都差不多——白色的墙,白色的床,白色的衣服和被单,就连里头穿梭的面容和表情也一样——单调的苍白。
只除了嫲嫲那一身的翠绿,丝毫不妥协地怒放着乡野坚韧的生命力。
赵意中闻着病房里消毒药水的熟悉味道,心情无端地感到消沉起来。
刚听到建平伯伯车祸的消息时,狄明威蓦然一呆,脸上霎时苍白得没有血色可言;之后,他就跪在地上不断地干呕。
赵意中虽然陪在他身边,却不能为他做什么,只好紧紧握住他的手——就像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一般。
当晚,嫲嫲、意中的父亲,就带着赵意中和狄明威连夜北上,驱车直奔医院。
一路上,狄明威都紧抿着双唇,脸色白得吓人。
赶到医院的时候,狄明威的父亲仍然昏迷不醒;狄明威的母亲守在加护病房外,彻夜未眠,双眼布满担忧的血丝。
医生说,身体的皮肉之伤不是大碍,致命的关键是在脑部。
虽手术很顺利,但医生仍不敢保证结果会如何。
所以这几天是病人生与死的重要关键;如果病人能顺利渡过危险期,恢复意识的话,那就有希望了。
在加护病房观察的这几天,狄明威的父亲的病情时好时差,一直昏迷不醒。
狄明威日夜守在医院,表情木然,形容枯槁。
明威,这里有嫲嫲和叔叔,你先回去休息吧!嫲嫲于心不忍,又担心狄明威会因此而累垮了。
我没关系。
狄明威摇头,执意不肯离开。
自始至终,他都是白着脸看着昏迷中的父亲。
赵意中联想起他初听建平伯伯的意外消息时,跪在地上干呕的痛苦情形。
嫲嫲和意中的父亲相视一眼,狄明威的模样让他们看了都觉得难过。
他们都知道这桩意外事故一定触痛了他的记忆,让他想起了那段痛苦的往事……不!他根本从未忘记过。
嫲嫲和意中的父亲心里都非常明白,狄明威始终没有忘记过那件往事,他只是一直把它深埋在心底,不再提起而已。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绝口不在他面前提起项平,就是为了怕他心里难过。
那件意外带给狄明威的伤害和冲击太大,虽然他什么都不提,总是带着温和的笑脸,但这次他父亲发生这桩意外,他的反应却泄露出了多年前那桩意外给他带来的伤害和罪恶感,依旧深深地埋在他的内心中。
明威!意中的父亲拍拍他的肩膀说:你还是听嫲嫲的话,回去休息。
这里有叔叔和嫲嫲照顾,你不用担心。
另外,你妈妈还需要你的照顾呢!回去吧!意外发生后,狄明威的母亲一直表现得很坚强,不但强忍着悲伤,镇静地处理所有的琐碎事务,而且还不让生活乱了轨道。
但大家都明白她是在强撑着。
你叔叔说得没错,明威,你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再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会吃不消,你还是听嫲嫲的话,回去休息,别再担心了!嫲嫲还是担心狄明威过度操劳。
嫲嫲,我真的没有关系。
狄明威勉强对嫲嫲挤出一丝微笑;一张没有血色的脸,叫人看了万分不忍。
赵意中也觉得心在扭绞。
狄明威那惨白的表情,让她觉得很担心;却又让她想起他跪在她身旁干呕的痛苦情景……她闭上眼,心里默祷着!项平,拜托,别让明威再度受任何伤害。
这是她第一次为了明威的事拜托项平。
项平不知道有狄明威这号人物,她也很少、几乎不曾对项平提起有关狄明威的任何事;不只是不习惯,还有,她怕项平会伤心。
她答应过项平,今生今世只做他的新娘;但如今,狄明威却成为她的未婚夫。
项平会觉得伤心吗?狄明威抢走了他在她名份上的位置,而这本来是项平和她的约定!其实,她一直认为她和狄明威一点也不适合,更不相配——不管是容貌、气质,或是个性、才华;她是赵诊所的野猴子,是不起眼的丑小鸭;所以,她比任何人都害怕,也随时有和狄明威分开的准备。
毕竟婚约这个重担,不是束缚他的理由,只要他开口……明威,你再不听嫲嫲的话,嫲嫲可要生气了!嫲嫲坚持要狄明威回去休息,硬逼着他离开医院。
嫲嫲!他仍不肯离开,又不好违拗嫲嫲的意思,只好转向意中的父亲,希望他能帮忙说服嫲嫲。
叔叔……虽然他没有很明显的请求,但意在不言中。
意中的父亲拍拍他的肩膀,默然不语。
他们之间所流露的感情很浓烈,是男人对待男人的那种无言的鼓励。
意中的父亲一直将狄明威当作自己的儿子般看待,对于狄明威所做的一切,以及所决定的事,都予以尊重与支持。
至于狄明威的心里怎么想,他并不是全部都清楚,但是他一直非常欣赏他,甚至以拥有狄明威这样的继承人为荣。
这时他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意思已经很明显,狄明威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沉默地看着前方。
前方是一面惨白的墙,墙中有窗,窗外面,正洒满夕阳的余晖。
意中,你陪明威一起回去。
嫲嫲作主决定。
狄明威站了起来,默默再看一眼昏迷不醒的父亲,然后说:那……嫲嫲、叔叔,我先回去了。
赵意中默默跟在他身后。
从那晚狄明威颓倒在她身旁干呕开始,她就一直显得很沉默。
这一切,让她更强烈的想起项平。
项平走的时候,就像这种世界全都沉沦的昏天,染满血色的遗憾。
十岁时的街头,踩着岁月的痕迹,转眼间已变成眼前的车水马龙。
这中间,项平升上天了,狄明威成为她的未婚夫——他是代替项平成为她的未婚夫。
那年夏天,蝉声是那样地高鸣,和今年的夏天一样,仍然喋喋不休地高声叫着知了、知了……明威!何——明——威!突然一声叫唤,如雷乍起,凌空划破尘嚣。
赵意中愣然地停下脚步,狄明威也惊讶、疑惑地寻索叫声的来源。
左侧斑马线对面,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女孩,不断朝他们这边挥着手。
待红灯转换成绿灯时,她立刻飞奔过来。
明威!真的是你!梳着麻花辫的女孩喘着气,满脸全是惊喜。
她没注意到狄明威身后的赵意中;而赵意中下意识地往后退缩,默不作声。
麻花辫女孩张大着眼望着狄明威,毫不掩饰心中的欢喜,尖细的嗓音又急又快地说道:明威,是我啊!冰婷,邓冰婷!你不记得了吗?她那双大眼睛殷切地盼着狄明威的回应。
狄明威在她道出姓名之后,先前疑惑的表情,豁然刷开,浮起了重逢的喜悦,绽露出近日来难得一见的微笑。
是你,冰婷!他显然和麻花辫女孩相识,而且,他们之间必有一段不寻常的交谊与感情;从他这声惊喜和直呼对方的名字,赵意中就感觉得出来。
太好了!你还记得我,我以为你忘记了呢!邓冰婷显然非常高兴,高兴到眼角都淌出泪水了。
我以为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自从发生那件事后,你就搬家转学,我也不晓得你搬到哪里去了。
这些年来,我一直惦着你!是谁?这女孩到底是谁?她和狄明威有什么关系?赵意中的心中不断涌出疑惑。
从邓冰婷说话的口气来看,她必定和狄明威有着很深的关系;而且,这层关系,是赵意中所不知道、无法介入的。
刚刚那瞬间,她清楚听见邓冰婷喊叫着何明威——何、明、威。
没错,的确是何明威。
狄明威本姓何,那年夏天的那一场意外后,他被建平伯伯收养,才改姓狄。
那女孩到底是谁?和狄明威到底有什么关系?赵意中无法不感到疑惑。
那女孩认识她所不认识的何明威;和狄明威之间存在着她所不知、所无法介入的过往。
突然间,赵意中觉得无比的孤单起来。
明威,你现在过得好吗?何伯伯和何妈妈发生那种事,你一定很难过!我一直担心你不知会变成怎样,你不说一声就离开了,我——我——邓冰婷说着说着,竟然哽咽起来,伏在狄明威的怀中。
谢谢你,冰婷,我很好,没事了。
狄明威轻轻拍拍她,微笑着安慰她,浮着一丝感伤、欣慰,说不出滋味的释然表情。
狄明威这表情,赵意中并不熟悉,甚至感到陌生。
那是撤除隔膜和距离的表情,是他不曾对她显露过的表情。
但是他却对这个叫邓冰婷的女孩表露了!赵意中分辨不出心中是悲伤还是嫉妒,她只知道,狄明威和邓冰婷的关系不单纯。
也许,比她和狄明威之间的关系还要亲。
对了,明威,我跟我妈还住在原来的地方,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看看?邓冰婷说道。
狄明威神情微微黯然,随即微微一笑,婉转说:改天吧!我今天还有事。
邓冰婷期待的脸孔一下子又转为失望,但她很快的就想起什么似的,歉疚地低下头。
对不起,我没考虑到你的心情。
再回到那地方,你心里一定会很难过,我却这么莽撞……别这么说!我今天是真的不方便过去。
狄明威似乎怕她感到自责,强调着解释。
他似乎忘了赵意中,赵意中也一直沉默不语。
倒是邓冰婷先察觉到赵意中,说出了怀疑。
明威,你们认识吗?她将眼光瞟向赵意中。
转向赵意中,狄明威那一贯的笑容又浮上来了。
他轻描淡写的说:意中,这是冰婷,我小时候的邻居。
到爸爸家以前,我受到他们很多照顾。
然后他转头对邓冰婷说:冰婷,这位是赵意中。
她父亲是我爸爸的好朋友,我现在受他们照顾。
你爸爸……邓冰婷听了略略皱眉,感到困惑,随即恍然大悟,惊呼一声说:啊!是那个——她急忙伸手捂住嘴巴,将话煞住。
赵意中试图微笑,才发现——笑,竟是这么辛苦。
邓冰婷和狄明威——原来是青梅竹马!这一点,她就比不上她!因为她熟悉她所不认识的何明威——狄明威的过去。
而且,邓冰婷长得白净秀丽,就像她的名字——冰清娉婷,正是嫲嫲理想中的赵意中。
但是,她偏偏粗鲁又野蛮,还有吃花草树叶习惯的野猴子。
外表上、容貌上,甚至个性气质,邓冰婷跟狄明威才是合适的一对——而她只是个突兀的外人罢了。
冰婷,过几天我再去拜访伯父伯母,今天就不去打扰了。
狄明威说着,再笑一笑,笑完,就要走了。
明威!邓冰婷大声挽留他,而且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这突来的转变太戏剧化,赵意中莫名其妙慌张起来。
她刚才一直保持沉默,并不是因为她个性内向害羞,只是因为那是狄明威个人的事——只要是有关于狄明威的事,她都不让自己去干涉。
但情况演变成这样,她走也不是,留着也不是。
她偷偷瞥一眼狄明威。
他似乎感到为难,又对邓冰婷放心不下般。
啊,这……嗯……她支支吾吾,吞了好大一口口水,说:明威,邓——嗯,你们好不容易碰面,就慢慢聊吧!狄明威和邓冰婷双双望向她。
她试图笑得灿烂一些,不致于让自己看起来显得太蠢、太傻。
呃——我是说——我的意思是……她觉得舌头都不听使唤了,显得又笨又呆。
明威,你——呃——我先回去了……她几乎是用冲的离开现场。
意中!狄明威没料到她会这么做。
赵意中回头望他一眼,并挥挥手,表示没关系。
赵意中心想,还是走开的好!她不想看到狄明威为难的样子,她知道他其实是很想跟着邓冰婷走。
他和邓冰婷拥有共同的过去,一段美好的过去。
就像她和项平。
项平——已经升上天的她的项平……她对项平的印象其实已经很模糊了,只是,每当蝉声高鸣的夏天,她就无法不想起项平,而且还有强烈的憾恨与悲伤……项平是建平伯伯的独生子,每年到了蝉声高鸣的时候,他们全家就会来访。
项平一来,赵意中体内的野性基因就会活了起来,你追我跑,两小无猜。
项平八岁,赵意中七岁的时候,连平伯伯和意中的父亲为他们两人决定了将来。
还只七、八岁的两个人,当然没有任何异议;因为在他们单纯的脑袋瓜里,未婚夫或未婚妻三个字,只是代表了每年夏天都有人可以陪着追追跑跑。
意中,长大后要做项平的新娘哦!嫲嫲这么说。
对于意中母亲无法再生育,她心里一直感到遗憾,所以对赵内小儿科将来已确保有人继承一事,感到非常的欣慰。
但是——赵意中仰起头,红日炫耀,燃烧着残火的余温。
如果没有那年夏天……项平十一岁那年夏天,又到了他们全家拜访她家的季节。
就在他们要出发的前一晚,她的父亲因事北上,带着她一起到项平家,准备第二天办完事后,再一起南下。
就在那一晚,她和项平在门口玩耍,而狄明威一家开车经过,为了闪避前方来车,方向盘旋转弧度过猛,煞车突然又失灵,他们就这样冲向正在玩耍的项平和意中。
项平奋不顾身推开她,失去控制的车子就撞上了项平,而项平则像一颗篮球似的被抛了起来。
车子往前滑行,撞上墙后才戛然停止,项平当场死亡,狄明威父母送医不治也相继死掉;只有狄明威活了过来。
建平伯伯和她父亲怕她伤心难过,骗她说项平已经升上天,硬是不让她到医院去。
但她却表现出不寻常的执拗,一路跟着到医院。
但她终究没能再看见项平,却在吹着阴风的医院旷地里,隔窗看见了狄明威。
后来她听说,建平伯伯收养了狄明威;然后,每年夏天,到了蝉声高鸣的季节,狄家全家依然到访,只不过,项平换成了狄明威……绣芙蓉2004年12月16日更新整理制作* 晋江版本*狄妈妈!我回来了!赵意中开门喊了一声。
客厅里没有人。
狄明威十四岁那一年夏天,蝉声比往年都叫嚣得厉害。
嫲嫲突然说出婚约的事,意中的父亲和建平伯伯都不表赞同,认为狄明威该有他选择自己的人生的权利,不该让他代替项平;狄赵两家的约定也不该由他背负,没有理由如此束缚他。
然而,狄明威却接受了。
意中的父亲劝他不必勉强,仔细考虑清楚;他回答说,能成为赵家的继承人,他觉得很高兴。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上还浮现他惯常的谦和微笑,蝉声在外头高亢地叫着知了。
狄妈妈?赵意中又叫了一声,直接往卧室走去。
然后,狄明威就突然转学过来了。
他和项平同年,因为那件意外事故,休学了一年,与赵意中成为同年级学生。
嫲嫲坚持他住在赵家,他却选择在外独立生活。
他功课好,品貌佳,是师长心目中的好学生,是同僚眼中的好同学,更是爷爷、嫲嫲、爸爸、妈妈、狄伯伯、狄妈妈的好孩子。
狄妈妈!狄明威的母亲由卧室匆匆出来,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往大门口走去。
赵意中忙喊住她说:狄妈妈,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啊!意中,你回来了!狄明威的母亲看到她,立刻绽开笑容说:你建平伯伯醒了!你爸爸刚刚打电话告诉我,我正要赶去医院!建平伯伯醒了?赵意中又惊又喜。
我也一起去!不用了,你刚回来,一定很累——咦?明威呢?你们不是一起回来的?明威有些事,我先回来。
那就麻烦你留在家里等明威,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这样也好,赵意中点头。
意中的父亲、爷爷、嫲嫲,甚至建平伯伯,为了怕狄明威难过,都绝口不提那场意外,也不提项平的事。
嫲嫲更不许她提起任何有关项平的种种,大家都很在意狄明威的感受。
她只好把项平忘了。
可是,只要一到蝉声高鸣的夏天,她就无法不想起项平。
她并不是真的那么野,只是觉得,爬上树端,会接近项平一点——更接近升上天的她的项平……直到现在,她仍然不了解狄明威为什么要接受这桩婚约。
他的所有努力仿佛都是为了代替项平而做,并不是真为他自己——狄明威,或者何明威在追求着。
他时常浮在脸上的那抹谦和微笑,就是最好的说明。
他在压抑自我,而成全一切原该是狄项平所该完成的任务。
连婚姻也是。
当初她对项平的承诺,如今却成为对狄明威的束缚;其实他没有必要接受狄赵两家所约定的事,而来束缚他的一生;他有权利发展他自己的人生,没有道理委屈自己。
她是这么想的。
但是,有嫲嫲在,她没有说出自己想法的余地,更重要的是,她没有勇气说出来。
对她来说,命运的安排已经底定了……晋江文学城转载小说,拒绝再从晋江转载,谢谢!快十二点了,狄明威还没有回来。
赵意中走到门口张望几眼,不停打着呵欠。
她实在撑不下去了,却又希望能亲口告诉狄明威这个好消息;但是狄明威迟迟不回来。
最后她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在狄明威房门上贴着字条留话。
回房不久,她听到客厅里传来开门的声音——狄明威回来了。
她忍着没有出去,凝神倾听;门外的脚步声很轻,似乎在怕惊扰到什么。
安静了一会,然后,她听到他朝这里走来了!她连忙翻身背对着房门,闭上眼睛装睡。
房门轻轻地被打开。
她紧闭着双眼,因为闭得太紧,只觉得眼皮不断在发抖。
他静静站在她床边,没有出声。
有五分钟那么久吧?她才听到房门又被轻轻带上的细响。
她睁开眼,翻身瞪着天花板——项平在看着这一切!项平——升上天的项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