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很深的蓝,不知道用什么颜料调画出来的。
做画的风格很凌乱,但是很深邃,猜不出是天空或是海洋,也偶尔让人错觉成梦的色彩。
下方没有落款,不知道作画的人是谁。
那幅画挂在一家小店的橱窗外,小店座落在大学旁边那条长长的樱花道上。
樱道女中就位在樱花大道上;可以看得见海的山坡上。
学期才刚开始。
可是长长一个夏天,罗沙每天爬着陡缓的樱花道都会经过那家店,就看见它挂在那里。
第一次看见那张画、那种蓝时,她急急地停住了脚步,灵魂被吸引住了她伫足在橱窗外不动。
那是着了精灵之翼的冷艳的蓝颜色,却让她的心情烧了起来,心头不断涌起一股热,化作眼眶外的两行泪。
怎么会突然流下了眼泪?罗沙自己也不明白。
她想那种情绪也许是感动,但还是不知道因为什么。
她爱上了那幅画,那种蓝。
但是,新学期开始,那张画不见了;罗沙站在往当惯挂着那张画的位置,透着自己的窗影拼命往里头张望,希望能发现那张画。
没有。
它穿了翅膀飞走了。
小姐,你在我什么?我可以帮忙吗?里头有个小姐亲切地推门出来问。
由敞开的门往里头看。
罗沙才注意到这是一家艺术用品的专卖店。
它不只供应颜料、工具,也陈设了相关的画册书籍,还有许多小号的油画作品,以及水彩、素描、雕塑、设计等美丽成品。
可是,没有那张画。
罗沙指着惯常挂着那幅画的位置说:能不能请你告诉我,那张画到那里去了?那张画?就是那张──一直挂在那里,构图都是蓝色的那幅。
小姐的脸上露出了抱歉的神色。
对不起,小姐,我才刚来,所以不晓得你指的是什么。
你要不要进来看看别的作品?有很多很不错的……不用了!谢谢!麻烦你了。
罗沙掩住失望的表情,鞠躬离开。
这对她是个不小的冲击。
她没有想到,那幅画会那样的不见。
少了那幅画,樱花坡道走起来竟变得那么漫长。
她拖着脚步走进校门,礼堂外已聚集各路好汉,典礼即将开始。
各位同学,我是宋校长。
今天是你们人生的转捩点。
从今天开始,展现在你们面前的,将是和以往完全不同的日子:亮丽、积极,而且充满活力。
高中三年是人生的黄金时刻,你们要把握这青春岁月,好好用功,学习做人的道理,各项社团活动也要积极的参加,培养正当的兴趣。
建设健全的心理,和锻炼强健的体魄。
要知道,青年是国家的栋梁,你们要……又开始了!第一天,老宋就磨牙飞沫,重颁去年、前年,再去年、又前年的那一番老套,连词儿都没改,似乎很陶醉他自己那一套老宋说的金科玉律。
阳光普照,礼堂上空却莫名地笼罩着一股灰彩。
缺乏空调设备的礼堂里,因为人气鼎旺,麦克风又不断传着催眠的靡音,成了睡神肆虐的沙场。
罗沙夹在一群表情老实、似懂非懂、认真庄严的菜鸟当中,勉强忍住呵欠,将手掌当扇子。
不断地扇着风。
站在她身边的马琪对她扮了个鬼脸,滑稽透了。
难怪她要做鬼脸;罗沙在心里笑了。
老宋每次遇到这种大场合,只要是全校师生聚集在一块,什么开始与终结的纪念大典时,他就喜欢颁布这套金科玉律,据说是为了鼓励新人,勉励旧人。
两年前的这个时候,大概她们也是像周旁那一群菜鸟的那一副蠢样吧?真是不可思议!小高一时的生涩就那么过去了。
刚刚祝艾波看到她,就猛学多长了舌头的八哥,不断唱着:我看见了一只驼鸟,哦!我看见了一只驼鸟……盖驼鸟也,驼背的老鸟──小高一刚入学时,她总是讥笑她是忍者菜鸟,现在升格了,变成驼背的老鸟。
该死!这只三八乌鸦。
罗沙想着咒骂了一声。
祝艾波拥有傲人的选美标准身材,和让人受不了的自信心;似乎以为身材好就代表了一切,特别喜欢取笑人。
马琪常撇着嘴说:波霸那个人啊,套句二胡说的,除了奶油与脂肪外,其它全都是白面包发酵的。
波霸指的是祝艾波:二胡则是说女秀才胡书玮。
本来,她还觉得胡书玮太刻薄了,现在她百分之百同意;波霸除了有三围可以浪费制服的布料外,完全是浪费粮食的存在。
猪八戒!地想着又咒骂一声。
破坏她一天的心情。
其实她心里还在挂念的,还是那张画。
为了那张画,她不管自己有没有绘画天份,参加了校外的私人画室,想投考美术大学,想画出那种蓝。
可是现在,那张画不见了,这一切显得失了意义。
唉!她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声,继续先前的无精打采。
……加油,麦克风继续在激昂地散播着口沫。
为了鼓励同学多参加社团活动,这学期我们特别从隔壁‘樱道大学’新聘三位优秀的人才,分别担任你们的体育、家政、艺术等社团活动的指导。
现在让我们鼓掌欢迎他们三位上台。
新旧两区分别爆出了明显分歧的热烈和寥落的掌声。
体育指导是个五短身材的家伙,看起来挺结实的,像小一号的阿诺史瓦辛格。
家政指导长得很水,软趴趴的吴侬腔,听着就让人骨头先酥了半截。
不忍心拒绝。
艺术指导果然就很艺术。
他没有作自我介绍,只是说些请多多指教之类的混话。
长得很高,很漂亮,很有点混血儿的味道。
耳语四传,嗡嗡的叽叽喳喳死人了。
他一上台,马琪就用手肘撞撞罗沙,对她暧昧地眨眼说:他好酷!你喜欢的那一型!酷?喜欢?罗沙摇摇头。
不要用这种字眼跟我说话,那是没受过教育、次级文化的人在用的字眼。
马琪白了她一眼。
次级文化?马琪眼皮往上吊。
好吧!你这个糟老头,告诉我,在你的‘主流文化’里,‘酷’这个字,怎么解释?冷漠吧!我喜欢这个形容。
罗沙耸耸肩。
前头,那个波霸,噘嘴嘟唇的,一副对他崇拜至死的表情。
马琪看好戏地瞧着罗沙一眼,罗沙不说话。
祝艾波看男孩──唔,应该说是男人──的眼光有问题。
她喜欢成熟型的,尤其是那种白斩鸡──那种皮肤白白的、没晒过几天太阳;没有胸肌,走不到二哩路就会头晕目眩、呼吸困难、心脏衰竭;身穿名牌进口衬衫、西装,脚蹬真皮名鞋,外加领带、饰抑,各种装备一应齐全,看起来跩跩的文弱白领。
除此之外,她也喜欢来亨鸡。
最好是纯种的,杂毛的也无所谓,土鸡回销伪装的来亨鸡也可以。
总之,只要口吐硬给你死,展现出异国风情或者都市丛林文化的,她都看得上眼。
这一点;秀才胡书玮跟她完全相反。
胡书玮欣赏土产雉鸡,戴金边眼镜还有方帽子的那种。
学术型的,她们这么说。
她常讥讽祝艾波崇尚皮相主义──哦,不!是表皮崇拜,而且虚荣、肤浅、不注重内涵……可是这一回,她非但没有反驳祝艾波,尚且露出附和的神色。
马琪又以眼神挑弄了罗沙;罗沙还是不说话。
有什么好说的?老天都会有时睛光有时雨了,她干嘛费神去揣测尚未发生的事!回到课室,她立刻趴在桌上。
说是累,也不尽然,只是想到下午的模拟大考,就让她头昏脑胀、天昏地暗。
说起来,她虽然处于前程重要时期的关卡,却总是没什么自觉,又实在没什么大志向。
这种蒙混的混沌,遇上今天这么令人佣懒的天气,更是让她除了睡觉以外,什么事也提不起劲。
大概学校也担心她们这样腐败下去,所以学期才刚开始,就对她们大刑伺候,让她们有所警惕。
尽管这样,这个天气,闷和热交织成的一天,还是让人精神振奋不起来。
啊!一只鸭昏倒在烤箱上了!随后进来的祝艾波夸张地叫起来。
马琪给了祝艾波一个卫生眼,提起罗沙沈重的脑袋,把一杯茶顶在她下巴说:喝杯茶提提神吧!看你这个样子,我都跟着没精神。
罗沙把下巴稍微移开,连手部懒得动,就那样就着杯口啜了一口。
呸!好苦!入口不到三秒钟,她就把茶吐出来。
我猜得没错,她果然把它吐出来了!胡书玮放下书本,俨然神机妙算的姿态。
哦?你的‘八卦’事先告诉你了?祝艾波讥刺说。
她们两个一向不合,讲话难得没有火药味,却又极其耐人寻味地同属一个死党圈。
马琪摆了个非战手势,挡在中间,转出了另一杯茶在罗沙桌上。
试试这杯吧!新品的包种,不晓得我妈从那里拐来的,听说滋味很甘醇。
是吗?罗沙犹豫地喝了一口。
嗯,味道还不错,不太苦。
她是最痛恨苦滋味了。
她的肚子原本是很中国的,然而。
只要一碰上这种艺术品味的,她的胃就有那么一点受不了,难以接受;她宁愿喝白开水。
好啊!马琪说:连这点‘小苦’都‘吃不了’。
看你以后怎么担当重责大任。
她顿了一下又说:你是不是也不吃苦瓜?罗沙点了点头。
难怪你一脸菜色。
这样不行的!没有办法啊!我妈也总是说我太难养了,挑嘴得不得了。
其实,我只是不像你们食欲那么好罢了!不过,话虽这么说,罗沙瞥了胡书玮一眼;她想,她约莫真是如二胡常批评的,他妈的没什么文化。
根据胡书玮的演绎,茶道茶道,茶乃属道,道乃一种思想,一种义理,一种信仰;然后恰如百川纳诸海,归诸文化之大统。
狗屎!胡书玮就会堆砌一些让人听不懂的名词,让人觉得很伟大,听起来肃然起敬。
罗沙甩了甩头,又重新趴回桌上。
别这样!你这个姿态实在很难看,振作一点!马琪又把她从桌上提了起来。
没办法!今天实在太闷太热了。
罗沙!祝艾波拉张椅子坐在她的对面。
你真的很不浪漫咄!看看外面,今天的天空这么地中海,你居然达一点感动都没有!罗沙探头出窗瞧了瞧。
天空的确很蓝,可是不是那张画里让她无名流泪的那种蓝。
她不是个性温柔的女孩,也不具悲剧的美少女气质,所以并不会动不动就为落花细雨叹息流泪。
她有的,只是一点任性倔强。
还有被画室老师评语没有什么艺术天份,一气之下踢了架上石膏一脚的粗鲁莽撞。
只有那张画例外,她爱上了那种蓝。
还好啦!她把头从窗外缩回来。
很适合睡觉打呼的天气。
你的调调跟耶鲁还真像!耶鲁教地理。
夏天有次上外国地理时,耶鲁不晓得发什么颠,讲着讲着讲到哈佛去,然后又讲到教育界、教师去,然后突然冒出一句话:这里的xx很没格。
那时她躲在马琪背后,没听清楚那句话,便探了探头,想根据他脸上精采的表情自行绎练这句话。
结果,拐到了脖子。
差劲透了!耶鲁一直就是那么狂妄、臭屁极了。
可是想想,一个人要学会像他那样屁,学会骄傲,其实还是不容易的。
起码,他要有先决条件上凌人的气势、优秀的意识,或是某种乱没道理的贵族心态。
这是罗沙所欠缺的。
她摇头说:差多了!我没有他那种自信。
其实我倒是一直盼望能跟他一样,下巴和脖子成仰角四十五度,抬得高高的。
那叫臭屁,不叫自信!马琪说。
大概只有她欣赏耶鲁。
死党圈里,包括最温驯的林子倩,都对耶鲁缺乏正面赞赏的评价。
对了,罗沙。
马琪问:你现在外头那美术课上得怎么样了!你还想考美术大学吗?不,砸了。
砸了?怎么会?你不是一直兴冲冲的……已经失去意义了。
失去意义?……马琪显然不了解。
你们两个,胡书玮推开书说:如果有时间在这里讨论无聊的事,不如多用点心看书,离下午模拟考只剩两小时三十七分……。
她看了下表:……呃,四十一秒。
胡书玮的话很有力量,话匣子的螺丝旋钉全都紧了。
用功了半小时,肿了两小时,外带被马琪吵醒七分钟半,罗沙仍然精神无采地趴在桌上,英文课本被搁在她的下巴下,上头还有一摊可疑的、干掉的水渍。
铃响了,她勉强正坐,余光瞧见一个人从前门口进来,抬头一看──哎!哎!哎!艾维特。
她原是顶讨厌他的,因为他居然对她发脾气。
这事,要回溯到夏天刚开始的时候。
她在课堂偷吃便当时被他抓到,他好凶,对她。
所以每次看到他,她都没什么表情,就当是没瞧见一样。
可是祝艾波每次看到他,都说他好帅好迷人;马琪、胡书玮、林子倩也都喜欢他。
讲久了,她在一旁听多了。
心里也跟着发酵。
祝艾波说他身材好。
像汤姆谢立克,结实又性感;而且俊美如鲁佰艾维特。
马琪听了,问她不是喜欢白斩鸡吗?岂料她波霸杏眼儿一瞪,不屑地说:什么‘白斩鸡’!你们搞清楚,我喜欢的是性感、结实、温柔、体贴、斯文、幽默、风趣、有教养、有品德……卡!马琪大声打断她。
善变的波霸。
胡书玮看上的,倒是他文学硕士的金沙帽。
一直夸他头脑好,有学问,看起来就是有读书人的样子,有书生气质。
小林子倩别说他像是居家型的男人,有安全感,而且一定很疼老婆,当丈夫最好。
只有马琪最干脆,感觉对就是了,用那么多形容词堆砌做什么!女人女人!不可理喻的动物。
每次听她们肆无忌惮地评天判地,罗沙就支着头不予置评。
其实她也不知道。
她原是顶讨厌艾维特的,他太不给人情面。
听说上回毕业班有个女的,在毕业当天向他告白,他毫不留情地拒绝了,给人之难堪的──老天!她要是那个女的,不上吊才怪!总而言之,她还是不喜欢他……书本该收起来了吧?人跟声音一起到,就站在罗沙面前。
罗沙揉揉眼睛,收起课本。
刚刚想得太出神了,忘了还有东西没收拾好。
整个空间很安静,只有笔的磨擦声刷刷地响。
铃过三响,大刑总算结束。
缴了卷,走出校门,刚好赶上街车。
一开始,罗沙就是搭乘街车上学的。
樱花坡道虽然平缓,但是要由坡下爬到坡上,也是很费体力的事,所以她都选择节省力气的事。
可是夏天偶然经过那家店,看到那张画后,长长一个夏天,她就都搭车到山坡下,再慢慢爬坡上去,只为了看那张画一眼。
现在那张画不见了,她也就没有徒步的必要。
运气真好!马琪呼叫一声,扑上那一排空座位。
五个人恰好把座位填满,就剩下几道缝隙。
你们谁要跟我去看电影?马琪问。
祝艾波把头转向窗外;胡书玮拿出小说;林子倩津津有味地吃着蛋糕──总之,就是说不的讯息代号。
哼!这就是女人的交情!马琪抱怨一句,把目标转向罗沙。
罗沙……罗沙看苗头不对,举手想阻挡。
车子靠站,上来了一个超级吨位的女人,一上车就直逼她和马琪而来,屁股一边扭一边说挤一下,挤一下,硬生生地插入她们当中的隙缝,将她和马琪挤到河西走廊,再踢到喀拉哈里沙漠。
马琪趁机把罗沙拉开座位,绑架列车门附近栏杆,按铃下车。
我们先下车了!她对车上另外三人招手说。
你──马琪?我不要看电影啦!罗沙虽然频频抗议,还是被马琪拖下车去。
马琪拽紧了她,确定她逃不了后,拍拍她被夹在她臂下的手说:你不去也不行了!山坡下离大学不远处有一家电影院,专门演些叫得出导演字号,或者演员声势不弱的影片,通常是首轮强档,是附近各级学校学生的集散地。
罗沙一路手抵脚挡,还是被马琪胁迫看了一场文艺爱情大悲剧。
整部片子爱来爱去,哭来哭去,不晓得在放什么屁,害得她差点就断气。
听说还得了什么年度铜马奖铁马奖的,海报上烫金的文宣这么说。
那实在是使人呼吸困难的东西;可是马琪哭得浠沥晔啦,手帕擦湿了好几条,一直吸着鼻说好感人。
烂、透、了──罗沙不耐烦地推开马琪,她找不到其它手帕了,把她的衣袖当手帕拿去擦鼻涕。
我还是喜欢看喜剧,哈哈大笑就过去。
看看你的红蒜鼻,拜讬哦!掉眼泪也是要花力气的,你怎么都不觉得累?你真的是铁石心肠!马琪吸着鼻说。
算了吧!那种婆婆妈妈的东西!难到你一点幻想都没有?幻想?什么?爱情啊!笨!罗沙肩膀一耸,极其无所谓的表情。
算了!跟你说这个简直是对牛弹琴。
在这里分手了,拜!马琪挥手再见,先拦到街车离开。
街道的风景,一式的单调,罗沙没有多作逗留,很快地回了家。
我回来了!她朝屋里大声喊,在桌上看见她的信。
她放下东西,拆开信。
谁寄来的?她母亲从厨房里出来。
阿潘。
阿潘是她的青梅竹马。
他说他已经通过转学考,顺利办好转学手续。
这个夏天以前,阿潘一家一直和罗沙他们比邻而居;后来潘家夫妇因故离婚,潘先生申请调职,就带着阿潘搬走了。
真是的!潘伯伯跟潘妈妈如果不离婚,阿潘就不用千里迢迢跑到南部念书了。
罗沙封起信。
他们为什么要离婚呢?神仙眷属了那么多年,每个人都羡慕他们,没来由的、莫名其妙就离婚,害得阿潘整个人都消沈许多。
我实在真不懂他们的想法!小孩子懂什么?别乱说!快洗洗手准备吃饭了。
罗母离开客厅重回厨房。
罗沙继续屯在沙发里,手中搓着信吐大气。
自从阿潘搬走后,干坏事都不再觉得那么起劲。
她爸爸说她变得文静多了,家里的玻璃窗也免遭劫难好久了。
以前她和阿潘老是在屋里打球。
阿潘老是暴投,她又擅长漏接,结果,玻璃们就倒楣了。
她妈总是扯着嗓子骂她和阿潘,还罚他们不准吃饭。
可是最近收到他的信,聊的都是些空洞颓沈的事。
让她突然觉得生命变得很没意义,怀疑存在与虚无之间,间隔了什么秘密。
如果知觉不存在了,轮回这回事,又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动?太空间的陨石,飘浮的广冥,这一切,这一切,又有什么关连、什么意义在其中呢?唉!无聊啊!人生!她又重重吐了一口气,丢开椅垫,洗手准备吃饭。
☆★☆黑板上小画了几图抽象的几何线条花样,变化乍看万千,远远瞧着很美丽。
这是周三小周末的社团活动时间,比平常久些,从下午第三节课就开始。
她们一星期有三天的社团活动时间。
这里是艺术社的社团部室──贴切的说,应该是美术,偶尔也许参杂摄影或其它文艺指导。
罗沙躲在角落里,整个脑袋乱哄哄的,一直安静不下来。
维纳斯颈部的线条她已经连续修改了好几次了,还是无法画得顺手;整个构图糟糕透了,版面也搞得脏兮兮的。
本来她并不想参加这个社团,马琪耍了小手段,骗到她的签名同意申请书,她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加入了;另外加入的还有祝艾波。
林子倩和胡书玮则分别浪游到家政和哲学社。
艺术社的成员不少,多数是为了瞻仰艺术指导的丰采。
第一次社团活动,他简单地介绍了自己──速水真澄,他有一半东洋血统;山坡下樱道大学艺术部,日本上野美术大学研究院毕业。
拥有自己的画室,现在是自由艺术工作者,兼任私立樱道女中艺术活动的指导。
他站在那里,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迷惑的惊叹号,让人称赞造物主的神奇。
左手无名指上的一轮戒指也耀眼。
他似乎特别偏爱罗沙旁边的那块白墙,老是钉在那个位置上,间接促成了她烦躁不安的原因。
天气热也是重要原因。
大概因为这些缘故,让罗沙觉得浑身不自在,不敢随意转头。
真是折磨人!维纳斯石膏像看起来那么漂亮,素描起来却那么困难,她怎么就是画不出来。
大概。
她真的没有那个细胞。
速水真澄走到罗沙的画架旁,瞧了一会儿,突然说了一句话,她没听清楚。
他把她的二B 笔拿去,二三下就勾勒出完美的轮廓,完全是希腊般的立体,连明暗阴影都帮她刷好。
然后,他又轻轻说了一句话。
这次她听清楚了,是个问句。
她不敢相信她听到的,惊讶地抬头看他,他却宛若没事人般地走开。
她看看四周,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没有人听到那句话,除了她。
那不是句什么好话,甚至可以说很恶毒。
他说的是:你是个‘画盲’吗?这句话让罗沙大大地泄气,垂头看着手中的二B 笔,想一头撞死。
本来她还觉得,这个速水真澄越看越像另一个速水真澄──她最爱的男主角。
她还一本正经地对马琪说,连水真澄是她的最爱,她认为他是所有男性最美好的象征。
马琪骂她有病,漫画的男主角也拿来当偶像崇拜。
现在,这个印象要大打折扣了。
他怎么可以说那种话伤害她的自尊!混蛋!她越想越生气。
不过,不愉快的事也就那么一桩。
冒充艺术大师,挥着彩笔装腔作势一番还是很有意思的。
当然,罗沙心里也偷偷渴望着,有朝一日能画出那种蓝。
社团活动结束后,五个女人聚在一起,马琪强拉她们到舞厅去探险。
二胡兴趣缺缺,被打鸭子上架。
林子倩嚷着也要跟去,祝艾波笑她说:那不是小孩子该去的地方。
她换穿了一身彩绘紧身装束,夸大的耳环,脸上涂得五颜七彩。
尤其上身大圆领,露出酥白的奶油胸,看来骇人极了。
林子倩看祝艾波一身劲装,吐了吐舌头。
少土了!没见过世面,大惊小怪!祝艾波挺着胸说。
胡书玮瞥了她一眼,神气古怪地说:算了!她既然敢穿,你们就要有勇气欣赏。
罗沙有感而发:你们会不会有时觉得自己很清纯、很无邪、很天真;有时又觉得自己很浊、很世故,很老气?当然不会!祝艾波夸张地摆动着耳环。
谁像你这么无聊!我看你这大概是‘青春期症候期’,想学大人,又舍不得小孩的天真。
什么疑难,到祝艾波嘴里都不会有好的解释。
只有马琪处变不惊。
那家舞厅真是个奇怪的地方,房间特别多,七拐八弯的,才到正厅跳舞的地方。
厅里幽暗昏渺,又乌烟瘴气,音乐且奏得松松懒懒的,让人跳得很不起劲。
那调调儿,说真的,倒比较适合嗑药或哈草。
一言以蔽之,整个气氛,堕落透了。
有个胖子,一直朝罗沙黏过来,很烦人。
她甩掉胖子,抓住马琪说:我要走了。
干嘛!才来一会儿。
反正我要走了。
这算什么探险嘛!一点都比不上我在乡下爬山涉水,抓鱼采芒花有趣。
再待一会儿。
不了!没意思。
她说走就走了,不理她们在背后叫喊。
最近她觉得有点儿累。
中午休息的时候,正在看玻璃假面,满脑满思绪的速水真澄,赫然变成了面像模糊的另一个速水真澄──那个艺术指导。
她一惊,撞翻了马琪的便当。
马琪二话不说,收拾好便当盒,再取走她的钱包,挑去一张红色的国父,到福利社买了一盒鸡腿便当。
这是给你的一点小教训,漫画不能当饭吃,该吃饭的时候就吃饭,胃才不会痉挛,神经也才不会打结。
她只好摸摸鼻子自认倒楣。
后来,就发生了那件事。
那个速水真澄,竟敢否定她的艺术天份,用话刺伤她。
还有的是,她的机率考了零分。
培尧兄一直盯着她笑,只有皮在笑、肉不在笑的那种笑。
他说:罗沙小姐,我不知道你那么喜欢吃蛋,请你偶尔也吃点蔬菜好吗?屋漏偏逢连夜雨。
那个英文──唉!艾维特整堂课都没有给过她好脸色。
总之,她今天实在死得有够难看,像是喝了淡淡的一杯酒,却苦苦的滋味满喉。
她很想说些取笑自己、觉得自己无聊、自找无趣的话,起码自我解嘲心情会好过一点,可是她却不知怎么说才好。
总之,她今天实在有够背了。
一整天心神不宁不说,喝水烫到舌头,吃东西噎到喉咙,连走路──她突然绊了一脚──平地耶!都拐到脚跟!回到家后,她为了治疗心情,偷偷喝了一些酒。
酒精发酵,让她把弦月看作满月,对着天空郑重地发誓。
其实,她也不是认真要求什么,只是觉得那个气氛很适合发誓。
风有点冷,无星伴月,她抬头想找广寒宫,薄云就将月亮遮盖住,终宵就那样赐给诗人一个好题材,月蒙胧眼檬拢,广寒月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