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了仲夏,太阳升得更高,日子也更热了。
走在街道上,偶尔不知从何处传来几声的蝉鸣,总是知了知了地叫个不停,比什么都吵,奋力地将他们短暂的一生的璀璨尽数释放进仲夏的叫嚣。
太阳光笼罩整个北半球,仿佛日不落,夜在退缩,失去了角落,黑暗的子民,慢慢地被消融,成为灰飞,化入尘埃。
教室里如七月的火炉,闷烧着一团热。
杜夏娃侧头望着窗外,视线漫无焦点,间歇性地心不在焉。
蝉鸣声声在叫知了,知了知了的吵个不休,听得让人心烦。
它们知道什么呢?它们的生命比什么都来得短。
杨安琪在走道逡巡,尖细的声音刺着人。
见杜夏娃漫不经心,走到她座位旁,抄起她桌上的课本,重重往她面前一甩。
杜夏娃被声音震得回过神,默不做声地将课本摊平,不去理四方投来的压抑着幸灾乐祸的眼神。
只要再忍耐到下课钟响就可以,虽然她越来越讨厌这个地方。
现在,她算是个名流了。
从暑期辅导课第一天开始,班上就流传着有关她的各种消息。
那种传递是以一种接近宗教仪式的暧昧神秘私下相授受着,每个人都知道有这么一回事,每个人也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因为消息的传递,是以接近宗教仪式的神秘在进行,所以每个派别各有各的演绎和诠释。
最先是她在大街上和男校学生当众亲吻拥抱;换了一个流派,变成在迪斯科舞厅里钓凯子,跳艳舞。
等另一方的山头成立,入教的仪式宣言,又换成是她在PUB 里与老外勾三搭四。
也有一些自己在家带发修行的,自己拜自己的神,消息的来源和管道特殊,她就变成有钱有太太的中年男人的秘密情妇。
最后,万流归宗,诸法归统,她成为酒店兼职的公关,做卖的那种。
这种种传言,很巧合地,她都是蹲在厕所马桶上时不小心听到。
同学们有文化的修养与道德的忌讳,不会当着她的面讲这些,就像她们不会拿正眼看她,只会用眼角的余光偷瞄。
偷偷摸摸的才刺激,有一种谈论禁忌的快感。
她才稍稍明白,人们在设立种种规范时,其实是很向往禁忌的,就像人们谈论情欲,总是需要加饰一点艺术或学术的遮遮掩掩,其实是很喜欢而且享受造爱的那回事。
为了避免破坏同学们的想象,她决定保持沉默。
她原本就不多话,此后就更沉默。
只是,她不免问自己,当有一天这种种变成了她和路的被人不齿,她还能保持沉默到什么时候?下课钟响,她出教室逛了一圈,不想看见任何人,偏偏要回教室时在楼梯间遇见才要下楼的杨安琪。
她当作没看见她,目视前方走过去。
杨安琪却叫住她,丹凤眼往两鬓斜吊,搭配一身欲热贲张的红,很有种火辣的味道。
她盯着她,棱角嘴噙着若隐若现的鄙夷的笑。
杜夏娃,跟自己的舅舅谈情说爱是什么滋味?你不觉得羞耻荒唐吗?杜夏娃瓷冷的脸一凝,将目光顶回去。
那么你呢?杨老师?背着自己的未婚夫跟男人通奸,你的饥渴是否得到了满足?杨安琪圆脸猛然胀成猪肝色,恼羞成怒,扬手一挥,重重赏了杜夏娃一个耳光。
杜夏娃不假思索,回手掴了她一巴掌。
杨安琪大概没想到杜夏娃会回手,呆愣住,过几秒才捂住脸颊,猪嚎般叫起来。
你竟然打老师!楼上的学生听到吵嚎声,纷纷围下来探究竟。
见又是杜夏娃闯了祸,马上有人去禀告沈亚当。
沈亚当立刻赶到,见杨安琪那模样,未开口就先皱眉。
杨安琪见他出现,抢先撒泼说:沈老师,我先把话说在前头,这次无论如何我绝对不再原谅她!她居然打我耳光!她把老师当成什么!说着干着嗓子哭起来。
围观的人群,没有人敢对这场混乱提出见证。
杨安琪干哭的模样显得那么委屈可怜,相形之下,面无表情气质倔强的杜夏娃,看起来就不是那么无辜。
上课了!大家快回教室上课。
沈亚当赶走看热闹的学生,再安抚杨安琪说:杨老师,请你先回办公室吧。
我保证,这件事我一定会秉公处理,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他盘算好了,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后,不管是谁的错,先说服杜夏娃歉,再酌量记个警告,他再代笔帮她写张悔过书。
如果杨安琪这边还有什么意见,他再在床上哄哄她就是了。
他等杨安琪走远了,才转向杜夏娃,开口前先叹口气,无奈地看着她。
他知道她独特,但独特的人问题也比较多。
他希望她能再温驯一点,像猫一样会躺在人怀中的温驯。
但说不出口的、烦恼的表情背后,他心中奇怪地竟有一种窃喜。
能够和她独处。
他将她带到视听教室,锁上门。
问:夏娃,你真的动手打了杨老师吗?杜夏娃没否认。
他追问:为什么?她却不肯说为什么。
浓密的睫毛倔强地微翘,丰润而呈自然血色的双唇固执地紧闭着。
你不说,我怎么帮你?快告诉我怎么回事。
沈亚当坐着,杜夏娃站着。
他将椅子往前挪靠,拉近两人的距离。
虽然我跟杨老师的交情,嗯,还不错,不过,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我一直是站在你这边的,你应该很明白才是。
对不对?杜夏娃掀起眼皮,射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眼神。
似是而非的表情最不纯粹,随人怎么解释或定义。
杜夏娃那一眼似笑非笑,看得有些讽刺。
你不相信也没关系,但我真的都是为你好。
他硬着头皮迎视她。
直接是一种让人感觉诚恳的方式,不过要以眼神为辅助。
沈亚当坦然直视杜夏娃。
杜夏娃没移开目光,事情终究是要解决的。
我的确是动手打了她。
学校想怎么处分就怎么处分。
我不会这么做的。
沈亚当伸出双手拉住她的双手,将她拉到他身前,由下往上仰脸望着她。
阵阵由衷的关爱由掌心传给她。
你不想说为什么也没关系,我会想办法帮你解决这件事。
你别担心,一切有我。
他对她的关爱是没有立场范围的限制的,所以超出师长的立场并无妨碍。
他看她瓷白的脸,带着苍冷,越看越像是一朵青莲。
他一向喜欢花,尤其是青莲花,每每见着总忍不住有摘折亲吻的欲望。
我做的事,你不必替我遮掩。
该处分就处分,反正我无所谓。
杜夏娃挣动一下,想挣脱他的掌握。
沈亚当由椅子上站起来,顺势将手搭在她肩上。
别逞强,夏娃。
你不想闹到训导处吧?不希望像上次那样,学校请先生到学校来吧。
手臂一滑,又是一个顺势,环住她肩膀,拥她到座位上。
来,这边坐。
相信我,夏娃,我会帮你,不会让你受委屈。
语调里的诚恳与眼神中的善意,甚至拥肩触手的亲切,都那么真实。
杜夏娃却不习惯。
她有很多不习惯。
她自成一座孤岛,所以不习惯别人靠得太近。
而沈亚当靠得太近了。
她挪动身子,挪开他手臂的环向,站起身说:他们如果要找路到学校也无所谓。
总之,什么都无所谓。
她已经没有打算。
等等……沈亚当见她转身,伸手拉她,忘了斟酌的力量,一拉将杜夏娃拉跌了脚步。
他怕她跌伤,牢牢将她护抱在怀中。
头一低,闻到了她的体香,心中充满肉体的感觉。
你别说走就走,我还有事跟你谈。
嘴唇在她耳鬓低语。
杜夏娃挣了一下,挣脱不开。
身体被紧贴着,甚至无法看到他的脸。
随即她感到沈亚当的手在她背部游移,她再挣动,他咬着她耳朵说:别乱动,我只是怕你跌伤。
很快便放开她,还好意地扶她起来。
他对杜夏娃实在太亲切太关心,让杜夏娃反而不知感激。
她瞪着他,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到了门边,还在瞪他,冷着脸,迅速打开门疾步离开。
回教室后,她全身发抖,咬紧着唇草草收拾东西。
台上的先生对她这般的突然错愕住,不知该如何。
几十双眼睛盯着她,教室中弥漫着诡异的气息与压抑着的好奇,交头接耳着如午夜时分飞蚊细嗡声般的低低切切。
杜夏娃,你在做什么?台上的先生终于反应过来。
杜夏娃充耳不闻,抓起书包大步走出去。
走得很快、很急,几乎是用冲的,把台上先生的叫喊和教室所有无言的诡异情绪全都丢在身后。
这般离开学校后,她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她在街上漫无目的的游晃,跟着一只又一只的流浪狗,从午走到了晚。
狗儿在寻觅,她无标的,城市是一城没有出路的愁境,她转不出去。
当天晚上,她没有回去,在快餐店坐到打烊,然后找了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漫画出租店。
木板隔间的包厢,四处仍是墙,她依然被围堵在寻不出出路的困境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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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在黑暗的客厅中等候。
路不抽烟,凌乱的神情与坐立不定是他无眠的担忧。
夏娃。
路看见她,紧绷的情绪松驰下来,叫声带着干涩。
第一个应,很自然的就快步走近她,将她拉到身前。
你让我好担心。
你应该立刻回来的。
看来他们已经通知他了。
杜夏娃冷淡的推开他,将书包一丢,走往自己的房间。
不必开灯她就可以找清方向,她熟悉且习惯这屋子里所有的黑暗。
夏娃,路又喊她。
明天我们好好谈谈,我会陪你去学校。
不必了。
杜夏娃猛然转身。
我不想再去那个地方。
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
黑暗中可以听出路焦急担心的心情。
我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做出那种举动,也不会那么冲动。
你今天一整天都去哪里?我四处找不到你,甚至还跑到杜家,我以为你……我哪儿都没去。
她打断他,丢下这句话,转身走回房间。
她很好,不会有事的,她只是需要好好想一想,想出一个结局。
然而,困境仍是困境,四堵仍是墙。
房里太黑,她按亮五烛光,不要太多的明亮。
无视跟着进房间的路,慢慢一件一件脱下衣服,直到剩下了底衣。
你还要站在那里吗?薄透的底衣遮不尽她隐隐已经成熟的躯体,她向着路,声音漠漠。
路移开目光,看着地上说:告诉我你在学校发生什么事?我必须知道。
学校说你打了老师,我要知道原因。
这件事没什么好说,打了就打了。
漠漠的态度,看不出任何因此而担忧或烦忧的情绪。
那么,你为什么中途跑出学校?杜夏娃哑然了。
路追问:到底为什么?不关你的事,你不要管。
她漠然甩头。
我必须知道。
路异常的坚持,她的冷淡刺伤着他。
你想知道什么?叫声因愤怒颤抖起来。
他要追问到什么程度?难道要她告诉他,是因为沈亚当暧昧地搂抱抚摸她?好吧,我不问。
路退一步。
他感觉到她心里压抑的愤怒,不愿再追逼她,说:明天我陪你到学校,看学校怎么处理,你总得继续上课。
我不想念了,也不想再回去那个地方。
不行。
杜夏娃的决定让路吓一跳。
你必须回学校把高中念完。
你的路还很长,不能卡在这里。
卡在这里又怎么样呢?路那么长,一关一关的过不完,今天就算不卡在这里,谁晓得明天她是否会卡死在哪个关头。
我不回学校。
她很坚持。
如果你只是代替我父母尽义务,到这就够了,路。
以后的事,我自己会决定和抉择。
前面的路,我可以自己一个人走。
夏娃,你知道,我不是——路被她的决然刺着,想说,却又说不出口。
光源氏身受乱伦之苦,移情紫姬;而他只有她了。
她是他的紫姬,她照他所希望那样地长大,他渴望对她抚爱。
但爱与罪恶并存,矛盾的力量让他暗哑。
如果你没有勇气爱我,就不要再对我那么好,否则我会——话语未竟,哽在微生苦涩的咽喉中。
路张口,半天仍吐不出声音,哑住了。
也许是无话可说,亦可能有情难诉。
夜不耐等候,黎明的光亮悄悄从窗户的隙缝挤进屋里。
我想离开这里一阵子,以后该怎么办,我会好好想一想再做决定。
杜夏娃转身到衣橱,随手取出几件衣服。
你要离开这里?到哪里?是不是杜日安他要将你带走?路一连串的惊悸,不必证实就认定她要随着杜日安离去。
跟日安没有关系。
她只是不能再待在这里,无法再和路在一起。
他们已经挣扎得够久了,就算被全世界鄙夷诅咒唾弃都没关系,她想要有个结局。
路的前方即使是地狱,只要他不再逃避,和她一起面对,她会毫不犹豫跳下去。
夏娃,别丢下我,请你不要离开我。
痛到极点令人麻木。
野生的动物,无论身受多大的悲苦,总是一张木然的表情,以无情的方式表现有情。
杜夏娃木然着脸,默默摇头。
既然他没有勇气面对他们的真实,到如今,又何必。
她慢慢也感觉到一股绝望,如同她母亲那幅画传染给她的那种寻不出路的愁困。
尽管杜日安曾给她一丝安慰希望,但她想,不管时代再怎么改变,科技再怎么发达,在世人眼中,他们的污秽难涤,龌龊难除,肮脏难清;他们永远是堕落和沉沦的代名词。
可悲的是,在别人鞑伐攻击鄙夷唾弃他们之前,他们自己就先逃不过道德意识的侵蚀,逃不掉罪恶感的纠缠;在别人尚未审判他们之前,他们自己就先将自己定罪。
他们承受乱伦的罪恶,却收割不到爱的果实。
他们的爱没有出路,因为血缘的事实,这是困死他们的那四壁墙。
长长的沉默过了以后,路突然反常的平静地走到床前,执起那幅忧郁。
你想知道你母亲为什么会画出这幅画,对不对?你想知道她以什么心情画下的,是不是?杜夏娃停下手中的动作。
路反身过来。
我不敢告诉你,因为我怕你受不住。
可是你想知道吗?她在等。
幽暗中,仅透一点光。
寂静里,路黑色的身影,鬼魅似的诡异。
他声音很低低沉,沉到所有音度的最底处。
当年你母亲离开我,爱上杜日生,却遭到两家强烈的反对。
两个人都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肯告诉他们理由,结果他们不顾一切私奔逃走。
他低头注视着画,手指抚摸着干裂的油彩。
忽而抬起头,眸眼如夜星发光。
后来是我告诉他们为什么的。
为什么?路的视情太诡异了。
杜夏娃盯着他无法将视线移开。
因为他们是不能相爱的。
路的声音沉到不能再低,在深渊里回旋。
杜老太太不是跟你说过,当年我姑姑爱上一个有妇之夫吗?那个人就是她先生,杜日安的父亲。
我们因为血缘太近,你母亲最后离开我,没想到她却爱上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他们不知道,没有人敢告诉他们,虽然强烈的反对。
谁知他们竟然私奔还生下了你。
就在他们欢天喜地带着你回来,一切都很圆满的时候,我把事实真相告诉他们,杜家终于也无法再隐瞒。
他们把你交给我,不久就出车祸死了。
车祸的原因是因为他们自己开车去撞山。
他低着头,不敢看她,不敢看她知道了自己堕落的身世后,是怎样的表情与反应。
但她久久没出声音,太久太久了,他终是抬起了头。
但见她站着不动,宛如雕像被凝成一种恒固的姿态,更像琥珀,实体被包裹在无形的树脂里。
夏娃?他叫声很轻,怕一惊动她就会碎掉。
她的肤色本来就白,此刻更加像陶瓷,失去了烧窑时的温度。
原来。
她只吐出这两个字。
这就是她堕落身世的答案。
奇怪她竟没有泪,感觉好清楚,神智好似从来不曾像现在这般清醒过。
夏娃……路担心她承受不住。
我没事,很好。
杜夏娃动了。
先是手指、手臂,然后身体的神经、感觉全部回来。
她慢慢蹲跪下去,好象很累的样子。
现在她才知道,她的出生就代表了一种堕落,那两人的悲剧不在他们的爱,而是生下了她。
他们知道彼此血的关系,无法承受,选择结束自己,却留下她,留下她来承受。
多自私的两个人!他们为什么那么自私?她茫茫看着路。
路走过来,蹲跪在她身边,替她感到椎心,将她搂入胸怀。
现在,她只有他了,他也只有她了。
升华,或者更堕落;他们只有一个选择。
不管是哪一种选择,天堂都不会等待着他们。
由是,罪与罚,枷锁与挣扎,由文明的人类定谳,由伊甸的子民承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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