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酒来’!大鸟在我背后,拉拉我头发,用他那口台式英语将我的名字由国语翻成英语,小声地叫我。
讲台上,老夫子颤着手,头都快垂到讲桌上了,干着嗓子在讲他的三民主义。
我转过头,唬着脸凶大鸟说: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拉我的头发!有什么屁快放!你就是这么凶,才没有男人要,连我都被你打败了!大鸟还在嘻皮笑脸,我狠狠瞪着他,他才稍为收敛地说:这个星期六晚上,在台大体育馆有一场校园演唱会,听说很正点,田鸡他们都要带他们丽仕去,你要不要去?你们带女朋友去,拉我去做什么?人多才热闹嘛!怎么样?去不去?不去。
我干脆的回绝。
别这样,你不去,那多没意思!大鸟没趣地说。
算了吧!我敲敲他的桌子。
你们哪是真的要去听演唱会,还不是想藉机找丽仕、泡马子!嘿!七月,你千万不可诬赖我!我对你的心皎如明月,如有异心,叫我——省省吧!鬼扯什么!我伸手一捏,缝住他的嘴巴。
七月,别这么残忍!田鸡半蹲着溜过来说:大鸟那颗心是玻璃做的,易碎得很!你们还在闹!老夫子在划月考重点了!前面的胖妹回头警告兼提醒我们。
我推开田鸡,从袋子翻出红笔和蓝原子笔,听见老夫子用他那干干哑哑又带痰的声音咿咿呀呀地说:这一行划起来,会考——翻到下一页——他提高老花眼镜,眯着眼看了好久,才说:这一行也用红笔划起来,会考——老师,到底是哪一行?就是这一行。
老夫子问冯京回马凉,继续说他的:第六行,下面,划起来,这一题也会考——天啊!我真的被他打败了!大鸟拍拍额头说。
我丢下笔,放弃做垂死的挣扎。
其实,老夫子算是好的了。
这所变态学校充斥着变态老师,老夫子好歹还是公立学校退休的合格老师,其他的——学体育教数学!白天是证券行职员,晚上摇身一变,成为神圣的老师——这种例子不胜枚举。
我们也看开了,懒得挑剔,反正大家不过是花时间花钱买换一张文凭。
文凭,这才是最真实的事——更或者说,我们只是想为年轻的生命寻找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念这所变态学校之前,我在一所普通高中待了快两年。
因为种种缘故,反正就是那么回事,我把所有的课本烧掉,不念了。
然后我就离开家独立,浪荡了快两年,认识思诗,然后和她一起进入这所变态学校。
在此之前,我想过将来当老师,一辈子可以和青春这回事搅和在一起,虽然偶尔可能也会有自伤年华的事发生。
后来我放弃了,我怕会误人子弟。
提起我们这所变态学校和那些变态老师,简直是中国教育史上的一大传奇。
那些老头、秃头,硬是了得!我们本来会的东西,硬是有本事让他们越教越糊涂;课本一翻开,三颗星、四颗星,到处是重点,每题都会考,整本课本满满是星星;历史课本一打开,三页就概括了五千年,一部中国血泪史,十分钟不到就game over 掉。
也有上进型的,譬如阿诺。
明知我们连联考的边都沾不上,他还是挺有劲的鼓励我们。
他就是那股傻劲——把联考当摸拟考,亏他想得出来!阿诺有很多名言,挺哲学的。
好比说,我会再回来的!——这是魔鬼阿诺的名言,变态阿诺剽窃人家的。
又好比说,阿诺偷偷暗恋过一个学哲学的丽仕,所以他也生吞活剥,硬着牙啃了好些黑格尔辩证和尼采存在主义之流的东西。
他常说——在人生里头,因为人类的‘有限性’,所以才会对未可知的无限有所惧畏。
你怎么去超越人生种种的荒谬?有限性又如何去超越无限性?——当然,你可以自杀,但那不是突破,也不是超越;想超越,你必须先去拥抱它!又好比说,阿诺暗恋丽仕失败,对方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我疑惑地问他:这不是很荒谬吗?你根本不了解一个人,怎么可能产生爱!谁知他回答说:爱情就是要突破荒谬!就像存在的前提就是为了毁灭,爱情是为失恋的心再做缝合,最美丽的心灵素。
阿诺得了爱情的羊癫疯!我知道我没说错。
什么爱情!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一点也不羡慕。
成为眷属以后,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纯情的小公主变成油腻的黄脸婆,就再也浪漫不起来了。
那么,我的长发飘飘,所为为何?喂!七月!大鸟又在拉我的头发了。
大鸟,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拉——我——的——头——发!我拉下脸,阴阴的表情显得很不可爱。
我警告你,再拉我的头发我就翻脸!好!好!不拉!我不拉!大鸟缩回手,双手平举在胸前,五指张开,掌心向我,一副警匪片里弃枪投降的二毛鸟样。
我不理他,脸朝窗外。
窗外黑压压的一片,什么鸟都看不见,紧临我们教室建筑的那栋危楼公寓的三楼人家,厨房里传来阵阵的爆油香。
啪一声,我把窗户关上。
那种煮饭的味道,闻久了会得肺癌,我还不想那么早死。
一回头,碰上思诗的视线,两个人互相笑了一笑。
思诗坐在外岛三角洲,和我的座标距离刚好由第一象限穿过原点斜划至第四象限。
你又在跟那个施美花抛媚眼了!大鸟回头斜横了思诗一眼。
思诗在学校有她交往的圈圈,和我不在同一个国度。
思诗文静,但不是绝对的静;温柔,但也不是绝对的柔。
说实在,她在学校交往的那些人,那个圈圈,我根本打不进去,说不上是哪里不搭调,反正就是不投契;而我和思诗之间,也许是一个奇迹。
对了!干脆找施美花一起去好了!大鸟踢我的椅子说。
你少没神经了,思诗才不会跟你们这群呆子厮混!喂,七月,讲话要留点口德。
田鸡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溜了过来。
要去不去干脆一点!你以为我们那么爱听你损啊,要不是大鸟——要不是大鸟怎么样?我插嘴说:田鸡,你少在那里放炮!每次有什么事,你都慎重得像天快塌下来似的,结果最后大家都到齐了,就你一个爽约!没错!大鸟重重拍打一下田鸡的头。
死田鸡,这次不准你再放大家的鸟鸽!你打轻一点!田鸡好端端的没事找打,懊恼得很,皱皱鼻子说:那,七月,你到底去不去?再说吧!我不置可否。
下课后我和思诗并肩走出学校。
思诗住士林,有公车可以到达;我住远了,南机场过去,有个山坡半山腰土二层楼半的屋顶违建。
大鸟他们找你做什么?思诗问。
找我去台大听演唱会,这个周末。
你去不去?我们走向公车站,我把摩托车停在附近骑楼。
思诗轻轻摇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真羡慕你,跟什么人都可以处得很好,我就不行。
谁说的!我牵出车子,绑好头发。
你们那个美人才女圈我就打不进去;还有雷婆也跟我犯冲不对盘。
我看雷婆就不会找你麻烦!那是因为我不会跟她唱反调。
你啊,就是太有个性!算了!不提这事。
我发动引擎。
我先走了,明天见!驶开风速九十,我尚回头望了一眼。
公车来得凑巧,思诗早已不在那里。
这就像我跟她的关系一样。
每一回,不管怎样狂欢浪荡,曲终了,我们还是各回各的地方。
思诗也许不知道,每次和她道别后,我的寂寞更深。
不过,我只是迷惘;尤其每回深夜经过城中心那座向天削瘦成塔的百货大厦时,我就觉得自己像无主的游魂,在茫茫的人海,浪浪荡荡。
也许就像阿诺说的,我们这迷惘的一代,在后后现代的迷离世界中,如夸父追日,追索着生存的价值与意义。
阿诺的话,总是很哲学的让我听不懂。
风速九十俐落地跃上山坡,整座城市被我抛丢在身后。
巴比伦,夜眠了。
我停妥车子,轻悄地跑上楼顶。
房东一家住三楼,二楼半他们摆放祖宗牌位和各路神明,隔着水塔的另外一半则被我占了。
如此和神鬼比邻而居,每晚我经过天堂和地狱共存的世界时,心里就生出一种荒谬感。
回来喽!我打开门,太保朝我扑过来,喵了一声。
太保是一只杂种的波斯猫,深灰色的皮毛,两只湛蓝的眼睛骨溜溜,暗着灯时看来阴森森的,又皮又坏,相当惹人嫌。
白毛的波斯就文静多了,高雅的风度,十足的贵族猫。
波斯是纯种的血统,皮毛透白,美丽澄蓝的眼睛,身价不凡。
好多人抢着买走它,我还在三心二意当中。
肚子饿了?我给太保和波斯一人挖一大汤匙的猫食。
太保三两口就把粮食吃光,贪心地过来抢波斯的东西。
我打开罐头,另外挖一汤匙给它。
太保是猫如其名,一贯的太保作风。
太保本来不是这么坏的,在宠物店看到它时,它尚挨着脸被欺负。
我想它是学乖了——人跟动物一样,太温驯了只会让人瞧不起,甚至被欺负。
波斯总是好风度地让着太保,太保偏偏又霸又坏,常惹得我打,它才喵一声跳开,远远地窝在墙角,两只湛蓝的眼睛不安分地瞅着我,像在抱怨我的偏心不公平。
其实我心里比较偏爱太保。
人对所有的生命是无法有相同的尊重和感情,总是有所偏执;而将心比心毕竟又是件困难的事,更何况抉择本身就万分令人为难不已。
波斯似乎看透我的心思,用澄蓝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
我对它抱歉地笑了笑,它轻轻喵了一声,谅解似地趴下身子。
太保仍窝在墙角,张大眼睛瞅着我。
我瞪了它一眼,指指它的地盘说:睡觉了!它不理我,蜷着尾巴继续窝在墙角。
波斯爬起来,喵一声,慢慢走到太保身旁,靠着它的肚子躺下;太保则伸出一只脚搁在波斯的背上。
我轻轻一笑,关掉厅中的电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