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 章

2025-03-29 11:11:10

没有等太久,隔天舒马兹杨就找上门。

王净出去了,我正在温牛奶。

舒马兹杨一身黑,一脸晦气站在门外。

惊讶是有一点。

他来得太快,而且不是时候。

我穿着睡衣,并且正在温牛奶。

给你五分钟。

他示意我跟他出去。

我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并不怎么乐意。

烬管如此,五分钟后我还是坐进舒马兹杨的车子,一句话也不多问。

我好像走进戏剧或小说的一个角色中,渐渐脱不了身。

推门进音乐学院附近一家咖啡馆。

冬天,舒马兹杨一身黑也没太触目。

昨天是你送我回去的?他喝黑咖啡,我要牛奶。

牛奶温我的胃,我感到血液在循环。

你喝醉了,我刚好经过——不必说那么仔细,我记得。

他打断我。

既然都记得,做什么还要问?那你有什么不记得?我想我有点悻悻然。

你怎么进我公寓的?他问。

你口袋里有钥匙,我停一下,见他没打岔,继续说:你昨天晚上吐得一场糊涂,沙发和地毯都沾到,最好请人清洁一下。

舒马兹杨抿抿嘴,说:还有呢?照实说,我不晓得他会不会内疚。

我想是不会,所以多说也无益。

所以我摇头。

没有了。

我记得……他表情有点难看,很不情愿。

我有没有吐在你身上?有一点。

他哼一声,又说:车子是你叫的?钱是你付的?我点头。

他掏出皮夹,给了我一百马克。

不用那么多。

不过我还是乖乖收下,多的算是劳动服务费。

跟舒马兹杨对抗太费力气,不聪明。

我是不是应该谢谢你?舒马兹杨绷着脸。

我没这么说。

他又哼一声。

我忍不住。

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这么不愉快?你什么都有——何苦!听起来像在说教。

我什么也不懂,才敢说大话。

我等舒马兹杨翻白眼,果然,他冷笑。

你还有什么高见?我洗耳恭听。

就算有,他那副德性我也不敢多说。

没有。

我不想再多说了。

他站起来。

我心头一动。

舒马兹杨先生——叫住了他。

还有事?他不耐烦。

我——我想我是睡眠不足,神智不清楚了,因为我说:我想听你弹琴,弹一首完整的曲子。

舒马兹杨看了我足足有五分钟。

那阴沉的表情让我觉得我真的是疯了。

但出乎意料的,他居然点头。

该说是我的好运气,还是我昨晚牺牲的报酬?舒马兹杨的演奏——现在我才发现,我的心太大了。

我也没想过这要求意味着什么,我只是出于冲动。

冷  冷  冷舒马兹杨让我先练汉农。

然后,我退开。

看他坐上钢琴椅,我连呼吸都不敢了。

他弹了两小节我就听出来,竟是我爹的那曲星空下的情人。

除了原本的绪继缠绵和喜悦愉乐,还有一些什么我说不出的。

我半张着嘴,睁大眼睛望着舒马兹杨。

没有曲谱,才听过三回的曲子,他怎么能够?居然能够!然后,听着听着,我觉得有点不一样。

曲子的味道。

当年我爹做这首曲子,沉浸在与我母亲大人邂逅的两情相悦中,基调是甜蜜蜜的。

舒马兹杨诠释下,却多有哀美。

这曲子我再熟不过。

虽然细微,不过我还是发现舒马兹杨稍有编改。

曲子还是原来的曲子,风格却变得相异。

最后一个颤音叹息似消翳,我发现我的心脏不是跳动的,而是在颤动的。

你——我第一次从不同角度看舒马兹杨。

光因为这首曲子,我就可以没出息的原谅他所有的傲慢。

你明明弹得这么好,这么有才情,为什么——我咬住嘴唇。

都说他沦落,他原竟是自甘沦落!才情?谁知舒马兹杨竟是鄙夷地哼一声。

你要问我为什么回绝慕尼黑国家歌剧院的邀请,拒绝玛琳夫人的赞助,放弃舞台不再创作是不是?我点头,跟着口水把话吞回去。

我想知道他为什么把自己搞到这个差劲的地步。

你没听过外面是怎么说的?又是带着讽刺的语气。

听过一点。

哪一点?舒马兹杨像是在谈论下相干的事一般。

我有些为难。

吸口气,还是说了:据一些小报报导,你因为爱上年纪比你大的情人,又有亲属上的关系,因而自暴自弃,自甘堕落,自毁前程。

还有呢?还有……嗯,某些评论家说你退隐的理由,是因为,呃……因为……我支吾一会,终于狠狠抬头一口气说:他们说你江郎才尽。

我以为舒马兹杨至少会冷哼一下什么,但他只是挑了挑眉梢。

江郎才尽,那就是了。

你知道不是!我居然烦躁起来。

我原也是怀疑的。

舒马兹杨对我的态度不好,所以我一直没有以公正的态度评断他,老想着他是被浪潮淘去的人物。

哎!我越想越烦躁。

不然你以为我有什么?他诘问。

你有才华。

我不假思索。

才华?他冷笑。

拿掉了才华,我不就什么都不是了?舒马兹杨有才华,那么没有才华的舒马兹杨就变成什么?没有才华,我就是不是我了吗?这些人那些人,你们——评论家也好,舆论也罢,我母亲,父亲,你,她——你们这些人,口口声声才华,没有人是因为我这个人在看我;你们看的都是那个所谓有才华的舒马兹杨——听到他冷笑中逸过的一个她字,我立刻明白当中藏有着的故事。

但我更讶异他这些话。

就因为这原因吗?我不得不蹙眉。

你所谓的‘你这个人’是指什么?你的‘本我’、‘真我’吗?我不懂,你这么聪明,怎么会有这种幼稚的心结。

根本就没有‘纯粹’这回事。

我们一成长,社会化以后,根本就不能脱离那些有形无形的成形在我们身上的东西。

所谓的‘我’,都因为那些加诸在其上的东西比如学识、教养、见识或者才华思考,而成为‘我’的。

就好比,谁是刘理儿呢?那个学了十多年钢琴,不下厨作饭,不上不下的东方来的‘我’。

人家眼里看到的,实际在生活的,就是这样的刘理儿,没有所谓另一个‘纯粹’的刘理儿。

这道理是一样的。

因为你已经‘修’成了那个模样了;你的气质、个性、态度、本事、才干混淆交错,‘修’成了如今站在这里的‘舒马兹杨’。

请你不要自欺欺人,再说什么‘原相’‘原我’了,没有那种纯粹的存在的。

话一说,成了长篇大论,论成了说教,舒马兹杨拢敛的剑层越蹙越是尖锐。

我硬着头皮又说:我知道我惹你不高兴。

我不是你,不明白你的处境。

可是,怎么说?就好像一个穷人进银行,身上没有半毛钱,却看到那些手上抓着几百万的人在唉声叹气。

穷人当然是不会懂的。

打死他,他也宁愿跟那些有钱人一样,手上抓着几百万,然后在那边嗯哼唉嗨的好像牙齿疼一样的唉哟吐气。

我没有意思说笑话,偏偏听起来好像在说笑话。

舒马兹杨恶狠狠瞪我一眼。

英俊的脸是难看的。

我可以问你——不可以。

我话都没说完,他就狠狠地堵死。

他坐在钢琴前,我站在琴倚旁,胸口挨齐他的肩膀。

反正他本来就对我不亲切,因此我也不觉得难堪。

那我就不问。

不过,请你不要再喝酒了。

舒马兹杨倏然转头,眼眶窄起来,蓝眼里冷光逼射向我。

如果我说不呢?这样自残,对你又没有好处。

跟你无关。

啊,他说到了重点。

是跟我无关。

的确是不干我的事。

可是——此刻的我,实在是非理性的我,不识时务。

你对我的态度那么差劲,但光是因为你刚刚弹的琴,我就可以把之前一切勾销,原谅你的傲慢。

你你——说了两声你,我就说不下去了。

因为舒马兹杨瞪着我看,表情像在看外星人一样。

那不是冷淡,恶狠,当然也不是友善、亲切。

也不是惯有的讽刺,或者偶尔的鄙夷、嫌恶。

而是,嗯,一种奇异的,像在看化外来的夷民一样。

舒马兹杨是好看的,白话一点,可以说他英俊,有精采的魅力。

但被这样有魅力的脸盯着,我想自我陶醉也陶醉不起来。

请不要说我不识好歹,或者装模作样。

大概多半的人在看一只新发现的品种的猴子时,都会露出这种奇异的眼神表情。

所以,不要怪猴子自我陶醉不起来。

拜托你能不能别这样看着我?我不认为我说错什——好吧,大概,一定,我也许说错了什么。

你嫌我态度差?舒马兹杨终于开口,回复他的没表情。

先生你像只刺猬一样。

外加阴阳怪气。

但是我守本份,不该多说的就不说。

舒马兹杨偏过头,仿佛在想什么。

我站着脚酸,心想是不是该离开。

忽然,没预警的,舒马兹杨发疯的弹奏起钢琴,非常用力激烈,琴室内宛如在刮暴风雨。

我正在暴雨的中心,整个人震荡起来。

短短不过几十秒,暴风雨嘎然停止。

舒马兹杨激动的喘息,说:你想知道为什么,是不是?小报写得没错,她是长我数岁。

我到日本探访我父亲,她是我外祖母那边的远房亲戚,所以真要算,也可以和我扯得上关系。

是她接近我,但我对她亦相当有好感,可以说喜欢。

奇怪的是,跟她在一起,并没有激发我的创作欲,我反而什么都不想做,觉得平平静静就好。

但她希望我能为她作一首曲子。

她拿了一首未完全的曲子给我,要我完成它,然后以我的名义发表,献给她。

只有几页的琴谱,但看得出来作曲的人是有相当才华的。

我没答应。

可是——舒马兹杨大口喘着气。

我还是完成了它,那是个很大的诱惑。

我母亲先介入。

她知道有她,找人调查了她,发现她有过一段非正式的婚姻关系,男方失踪不明,残缺的曲子就是他作的。

我母亲背着我和她谈妥条件,当然,用的是钱,非常大数目的一笔钱,买那首曲子和她的离开。

所以我父亲这边也介入了。

父母的介入让我觉得我是爱她的,必须保护她不可,以我当时的名气,我也有那个能力。

所以我打算公开发表那首曲子,并且献给她。

啊!我轻呼出来。

舒马兹杨连眼皮都没抬,好似我根本不存在。

我没来得及那么做。

她选择了钱。

那是很大一笔数目的钱,她的选择是对的。

后来,有名男子找上门,说我剽窃他的曲子,事情当然是被压下来了,严密的没走漏丁点消息。

曲子不是没有公开发表吗?没错。

不过我在非正式场合弹奏过,当然是跟她在一起的时候。

而后,我便将琴谱烧掉。

那些乐评家说的没错,我是江郎才尽了。

他们是公报私仇,挟私人情绪报复。

不。

我是写不出来。

舒马兹杨转向我,神态认真。

可是,你能将我父亲的曲子稍事改编便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味道,那是非常不容易的事。

只要稍有能力的人都办得到。

不。

我很固执。

这首曲子我再熟不过,要做到最少的变动,却全然一改那甜蜜蜜的基调,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你以为你是专家吗?舒马兹杨皱眉轻讽。

我学了十多年的钢琴,这点见识还有。

你怎么突然对我那么有信心?你不是一直对我充满怀疑?我语塞。

总之,请你不要再喝酒了。

把那样的事告诉我,那样的秘密,我——刚才你说的一切,你放心,我一句也不会泄露出去。

你就算说出去我也无所谓。

舒马兹杨冷冰冰的。

反正我早就过气了,顶多小报炒作一阵,很快就会偃息。

这态度实在伤人,又有种自暴自弃。

请你别这么说——我不知道我哪里不对了,说话的同时,我伸手环住舒马兹杨的肩膀。

舒马兹杨先生,我跟你道歉。

我承认,我原是不情愿来柏林的,可是……可是……可是以后就说不下去,因为我发现了我在做什么。

可是怎么?舒马兹杨不动,本来已经冷的眸光带电,被冷视的就算不灰土头脸也会内伤。

僵得我一时绷住。

可是……呃……我讪讪的,嗫嚅起来。

厚脸皮否认了一百次的事,我现在却自揭自己的底,搬砖头砸自己的脚。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舒马兹杨仍然没动。

我头一低,目光和他对上。

呃,我好像在抱着你——我应该马上松手的,像娇俏可爱的女孩,薄唇微嗔,含蓄害羞的脸红,一边且欲视还遮的偷觊着。

可是我却像木头一样。

我想到要放手的时候,听舒马兹杨说:请问你要抱到什么时候?对……不起……我赶紧放手。

我没有其它的意思,我……嗯,请你别介意……我觉得我应该解释,我并不是意图侵犯,或者投怀送抱、使用手段什么的。

只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那个脱离大脑控制的动作是怎么突然蹦出来的,自然也解释不出所以然。

舒马兹杨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看到我不自在,猛然将我拉过去,像文艺爱情电影那样,我倒坐在他腿上,他搂住我的腰,低身亲吻我,滑润的舌卷住我的舌。

请相信我,我没有想到——甚至也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也请相信,我以我的人格发誓,我绝对没有过勾引舒马兹杨的念头。

所以,舒马兹杨亲吻我的时候,我是张大著眼睛的。

我吻了你,怎么办?舒马兹杨应该知道他在做什么,他的目光清晰得没有一丝混乱。

不怎么办。

我也很清醒。

你吻过的女人那么多,难不成要一一用身体偿还?你想要我的身体?不。

我只是打比方。

我无所谓。

我有所谓。

这样半躺坐在他腿上,半倚在他胸膛的姿势很不舒服。

我试着拿开他搂在我腰间的手,想站起来。

别动。

他稍加使力。

可是,这样……这个姿势……我觉得不太舒服……这实在不是一个说话的好姿势。

而且,我无法放松,身体的肌肉因此僵硬紧绷,更加不舒服。

再且,这么近,我不断闻到舒马兹杨身上的气息,混合著古龙水香的一种男性的味道。

当然,我不会因为这样就羞赧得不知如何是好。

多少次,我曾在杜介廷的胸怀中取求渴望以抵挡柏林的凉寒:多少次,我在杜介廷的怀中寐醒,肌肤印来他身体的热。

只是,此刻我躺偎的是舒马兹杨的胸膛,立场上显得怪异。

你怕我?舒马兹杨没理会我的话。

不。

那么,你是讨厌我?不至于。

不过,舒马兹杨先生,你也并不喜欢我,你甚至下情愿收我。

你的态度并不亲切友善。

我一向就是如此——不。

虽然你不会跟人谈笑风生,但对其他学生的态度,算是温和的。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我微咬唇。

曼因坦教授介绍我来这里——舒马兹杨的表情让我说不下去。

这些话我重复过一次又一次,他也听过一遍又一遍,实在没什么意义了。

请你放开我,舒马兹杨先生。

这真不是个说话的好姿势。

我觉得身体开始酸痛。

你在害羞?舒马兹杨暖暖的气息轻喷在我脖颈上。

他在跟我调情吗?我望着他,流露出这样的怀疑。

他用力一带,使我坐在他腿上,背可以挺直,和他平视,感觉好过多了。

为什么?我问。

因为我抱了你,所以你觉得可以这样对我是不是?不。

那么,为什么?因为,你说我有才华吧。

他的语气略带不确定。

说你有才华的不止我一个。

没错。

可是我没有将那些事告诉过他们。

我震一下!几乎要苦笑。

还有,你撞上了我醉酒。

我沉默片刻,站起来。

他没有阻拦。

我保证,我绝不会将我看到、听到的事情说出去;以后,我也不会做出任何轻率的举动。

所以,我希望能维持旧况。

我会努力练习,尽百分之百的努力达到你的要求。

我想我说得很清楚了。

舒马兹杨站起来,说:你保证,我却不能保证。

走吧,我送你回去。

什么意思?我困惑。

你不会是要跟我说你喜欢上我吧?什么征兆都没有,不可能一下子就喜欢上一个人的。

我没有这么说。

那你——我既然会对你说出那些话,潜意识里,对你的看法也许是不同,你不是原本出身自这个德语生活圈的,又是曼因坦教授介绍来的,我也就对你少了掩饰提防——提防?你说我的态度不好,我的确是不耐烦。

我没兴趣要这个位子。

我大概明白了。

这样下去,他会越说越多,那我便越牵扯越多,所以我闭嘴了。

走吧。

舒马兹杨揽揽我的腰。

这样肢体的碰触,可以意味是礼节,可以意味是其它。

我不想再分析了,随他。

我只希望,他别再半途就将我丢下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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