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寓出发时,就下起毛细的雨,到达殡仪馆时,毛绒绒的雨丝仍没有停,但也没有下得更大。
表叔,表婶。
难得的,表叔与表婶倒是先到了。
陈朱夏机械的打个招呼。
婆婆的棺木就停放在租借殡仪馆的简陋灵堂里。
说是葬礼,也只是最后上个香,作过简单的法事后,便将移棺火葬,仪式便完成了。
反正没有人会来祭拜。
朱夏,你来了。
表叔拍拍她。
表叔有两个小孩,还在念书,没让她们跟过来。
他们跟婆婆的关系其实也不算太亲。
婆婆表哥的儿子,喊婆婆一声表姑;陈朱夏唤他一声表叔,关系其实表了又表。
还有一点时间,你先休息一下。
庙里的师父才刚到。
表婶看她脸色不太好,劝她休息。
表叔一家对他们不错,该关心该过问的,就算是敷衍,也表现得相当周到,她离开这三年,婆婆仍住在表叔家,表叔一家对婆婆也相当照顾。
当然,每个月她都会定期拿一笔钱给表叔,当做是婆婆的生活费。
还有莲井深――她知道莲井深在背后一直支付表叔,操纵这一切。
想到莲井深,陈朱夏的心情更沉下来。
时间都差不多了……表叔说:嗯,朱夏,你想,莲井先生他会来吗?看来表叔也接到消息了。
我不知道。
陈朱夏很冷淡。
她甚至从未见过莲井深。
莲井深最好是不要出现、不要,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她怕。
不知道莲井先生长得什么模样?一定很有威严。
表叔猜测。
不只是表叔。
就连陈朱夏自己也没见过莲井深,连他的声音、字迹,一切等,都没有听过,都不曾与他有过任何具体的接触。
啊!潮崎先生!表叔的目光越过她,声调忽然恭敬起来。
陈朱夏反射的回头。
高大精悍,穿着一身黑西装的潮崎健大步走向他们。
朱夏小姐。
对不起,我来迟了。
他的中文生硬,但说得通。
先恭敬对陈朱夏道歉,再转向她表叔,脸色已一片漠然。
金先生,金太太。
潮崎先生,你那么忙碌,还抽空特地来参加我表姑的葬礼,更是太麻烦你了。
表叔过于感激的表情,变成谦卑。
哪里。
这是应该的。
潮崎健上前上柱香,合掌、礼拜。
而后才说:莲井先生临时有事抽不开身,要我转达,朱夏小姐,请你节哀顺变。
莲井深不来那是最好了。
陈朱夏暗暗松口大气。
她没忘记婆婆万千嘱咐交代她的。
在婆婆过世后,她不再有羁绊,要赶紧逃开莲井深,逃得远远的。
朱夏。
表婶唤她。
法事的时间到了。
逃。
是的。
她稍微懂事,就记得婆婆带着她一直在逃。
逃什么?她年纪小,不清楚。
婆婆好像很怕有人在追她们,隔一段时间,就带她到新的一处地方。
东迁西移的,从没在同一个地方安定太久。
一直到她九岁,她们到了表叔家。
就是那时候,她第一次听到莲井深这个名字。
婆婆好像很怕这个名字。
她不知道她在怕什么。
到表叔家后,她们就此安定下来。
她也能好好上学了。
在此之前,她们一直东躲西藏,以致于她到九岁还没能完成小二的课业。
但婆婆好像一点也不高兴,显得十分无奈。
诵经声随着炷香的青烟,缠绕不去地,仿佛和灵堂外毛细的雨纠结在一块儿。
背后有一股寒凉的气息。
不用回头看,她也知道那是潮崎健没表情的眼光。
在监视她吧。
他始终站在她侧后一步远的地方。
她默默闭上眼,心思随着诵经声放空。
葬礼结束后,已经近午了。
她坚持领回骨灰,不愿再等候。
有些家属会将骨灰坛寄放在殡仪馆提供的小方室,再择期迎回骨灰。
那么一瞬间,一个人就转化成那样一坛骨灰。
陈朱夏双手紧抱着婆婆的骨灰坛,抿嘴不发一语。
朱夏。
表叔看看婆婆的骨灰坛。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要不要,回表叔那里?我和你表婶随时欢迎你。
瞟了潮崎健的方向一眼。
是啊,朱夏。
你小表妹们都很想念你。
表婶附和。
谢谢表叔表婶。
我可以照顾自己,不必替我费心。
表叔看向潮崎健,似乎不知该怎么做,而询问他的意见。
朱夏小姐,潮崎健开口。
莲井先生要见你。
他不多废话。
陈朱夏皱眉,有丝困惑。
莲井深说要来看她,但他有事不能来这是潮崎健自己先前说的,难道他忘了吗?你说了。
可是他有事不能来不是吗?莲井先生要你到日本去见他。
啊――她倒抽一口凉气,逸出一点惊恐瞪住潮崎健。
要我到日本?一句话说得万分困难。
是的。
潮崎健不愠不火、不疾不徐,但很有力量。
表叔和表婶相视一眼,不敢有意见。
为什么?她要躲起来,远远逃开。
莲井深一直在背后支付她们的生活,但给得都刚刚好,好像精心计算过。
提防的,或许就是她这个打算步骤。
没有充足的经济来源,无法安全的躲匿,逃不出他的掌握。
她才会迫不及待的离开表叔家,自立更生。
莲井先生想见你。
他是朱夏小姐惟一的亲人了。
无视陈朱夏表叔表婶就站在一旁。
亲人?陈朱夏忍不住打个冷颤。
我不想离开这里。
再说,我还有工作。
不能去。
去了她就逃不开了。
朱夏小姐,莲井先生吩咐我一定要带你回去见他。
口气仍然是恭敬的,但毫不心软让步。
她吸口气,缓缓吐出来。
我没有必要听他的。
我在这里有我自己的生活,潮崎先生,请你转告莲井先生,我可以将自己照顾得很好,请他以后不必再替我费心。
这些话,请你当面跟莲井先生说吧,朱夏小姐。
是啊,朱夏。
表叔帮腔。
莲井先生一直很关心你,于情于理,你也该当面谢谢人家。
陈朱夏充耳不闻,固执的往外走,扬手招计程车。
潮崎健挡住她。
他有意不碰触到她身体,却技巧的挡住她的去路。
不能硬碰硬。
想,用力的想。
该怎么做才好。
她退开一步。
妥协说:就算是要去日本。
总要让我回家收拾东西吧?莲井先生会帮你准备――我习惯用自己的东西。
她很快打断他。
潮崎健想了一下。
好。
那么,我送朱夏小姐回去。
」你不会是要我马上就跟你出发吧?潮崎先生。
她―副惊讶地望着他。
婆婆的葬礼才刚结束,我非常的疲累,需要一些时间休息。
那棕黑的眼珠审视的盯看她一会儿。
没有露出任何蛛丝马迹。
好。
我帮朱夏小姐在饭店订个房间,明天――我习惯住自己的房间。
她再次打断他,这样好吧?潮崎先生。
给我一天的时间,明天下午,我在公寓等你。
你应该知道我住的地方吧?他不会不知道的。
莲井深的爪牙,又是他的心腹,怎么可能不知道。
停了五秒,潮崎健才点头表示同意。
明天下午两点。
我会准时去接朱夏小姐。
我会等你。
一天的时间就够了。
够她远走高飞。
逃到海角天涯。
☆☆☆她的东西不多,全塞在小包包里了。
存折、金融卡、信用卡、身份证、护照……检查到护照时,她呆了一下。
三年前,她离开表叔家前,潮崎健突然交给了她这本护照,里头已办妥了通往日本的签证。
她简直不敢相信!他是怎么取得她个人一切资料的?才真正认识到,他们背后那无形的力量。
因为这本护照,让她意识到那恐怖;婆婆告诉她的,有关莲井深的一切,她才深刻感觉到那颤栗,暗暗准备逃亡的计划。
也是三年前,潮崎健突然交代她学日语。
不照他的命令――或者说莲井深的命令去做的话,他就派一个人二十四小时盯死她。
二十四小时受监禁的感觉非常的痛苦,她只好妥协。
但是,过了那个年岁了,再要重头学习另一种语言,非常的辛苦。
她吃的苦头可想而知。
而且,最重要的,她学得心不甘情不愿,却在压迫下,必须花费相当大的心力去学习。
莲井深会派人定期抽试她的能力,没达到要求,又是那种二十四小时强迫的监视督察。
这更让她明了婆婆为什么会对他们那么顾忌。
她把护照丢进包包里,把车票塞进去。
事先她已买好南下的车票。
躲远一点,口袋里的现金,省一点用的话,足够她藏个半年。
逃。
她必须要逃。
二十年前,她父母亲,也是这样的逃亡躲藏吧?快十二点了。
她吸口气。
在她住的地方十分钟的路程外,有家长途汽车客运公司的转运站。
走得快的话,五、六分钟就可以到了。
很快,她就可以脱离那巨大的无形的掌握力量。
她再吸口气,留下一盏小灯,打开门。
朱夏小姐。
门外站着的人,令她全身的血液冻结。
你……你……你在这里……做什么?!没料到的意外使得她呼吸困难,浑身颤抖起来。
朱夏小姐一个人居住,我担心有安全上的顾虑。
平寂无起伏的声音,令人听不出任何意向。
同样无动的眼神,不惊不急的扫过她手上的提包。
安全?陈朱复不禁拔高声调。
所以你就像在监守一个犯人似守在我门外?!她抖得牙齿都在打颤。
原来潮崎健一直在监视着她,不会让她有机可趁。
莲井先生交代,不能让朱夏小姐有任何闪失。
所以他必须亲自盯着她,确实将她交到主人的手里。
江户初期,从潮崎家先祖跟随莲井家主子,誓死效忠,几百年来,潮崎家一直是莲井家族忠实的家臣。
他从十四岁就跟着莲井深,不仅是莲井深重要的心腹,在他父亲少管事以后,更成为莲井家的大总管。
照理说,这种小事轮不到他亲自出马,但莲井深讨厌失败这种事,不容许任何意外发生,所以他慎重处理这件事。
他第一次见到陈朱夏,她才九岁。
十多年了,每次再见,她都成长了一点。
大概是混杂了卑微的支那人的血液的关系,她长得并不十分像夏子小姐,完全没有大和抚子那种温顺娴素的神韵。
除了皮肤白净这一点,她的浓眉大眼,她的细手长腿,她张扬分明的轮廓,都与夏子小姐的细致娇小与含蓄内敛相差甚远,一眼可看出她身上那卑微血统作祟的部分。
那不驯与不安分柔顺。
她成年礼那天,他遵照莲井深的吩咐,带了一套和服给她,并且拍了照片。
莲井深看过照片后,便决定见她。
饲养了她这么久,该是她回报莲井家的时候。
时间不早了,朱夏小姐还是早点休息。
高大身材往前一逼,将陈朱夏逼回屋内。
她早该想到的。
颓然坐在桌边,绝望的双手掩住脸。
逃不掉了。
国家、法律、正义、都帮不上她。
像莲井家族那种人,多得是见不得光的手段,私下有巨大看不见的力量,足令他们为所欲为。
即使隔了一重海洋,也逃不开他们的魔爪。
婆婆的忧虑毕竟不是杞人忧天。
她太掉以轻心,觉悟的太慢。
她逃不掉了。
要来的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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