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上,乐队鼓手、琴键手、吉他手等人都已歇手停止演奏,灯光集中打照在舞台中央黑衣的李克身上。
他的黑衬衫早已湿透,豆大的汗珠由额头直滑到地上,而场中充斥的由色士风滑泻出来的正是那首他最喜欢的我永远爱着你。
林维心坐在台下,感动得落泪。
她第一次见到李克,和今晚的情景一模一样,同样是先由乐队们痛快淋漓的演奏各种曲子后,全部嘎然停止,再由李克压轴独奏这首曲子。
她最爱舞台上的李克,灵魂与音乐化为一体;黑色的身影充满令人感动的热情。
场中爆发热烈的掌声,李克鞠躬谢过喝采便走下舞台,林维心也跟着离场偷到后台。
怎么又是你!坐在门口的小查一看到她就露出麻烦来了的表情。
尼克!林维心只管看着李克。
没关系,小查,总要把话说清楚。
李克站起来往外头走,对林维心说:我们到外面谈吧!众人默默相对,看样子李克这次是决心好好了结这件事。
他早该这么做!但他就是心肠软,老怕伤害到那个女孩。
小查说。
是啊!鼓手小杨说:不过他这次不了结也不行,好不容易跟唱片公司签了合约,再发生这种事总是麻烦。
托他的福,我们也才有机会灌录唱片。
没错。
我们这种演奏团体根本很难在幕前有所发展的机会,倒是幕后的工作,在这圈子内打响名气后能多捞到一些。
也许我们该改组个乐团才对!哈哈!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不外乎是工作梦想的事,没有人注意到林如是由门口进来。
请问……小查回过头。
是你!他摇摇头。
你们姊妹还真是阴魂不散!尼克也真是倒霉,不知撞到什么邪,才会被你们两姊妹纠缠个没完没了!林如是不知道林维心来过,以为小查的话全是针对她所讲,解释说:你们别误会,我只是有事想找尼克,不是要纠缠他。
你妹妹一开始也是这样的。
算了!我想我再怎么解释你们也不会相信。
林如是看他们心里先存偏见,也就放弃再解释。
能不能请你们告诉我尼克在哪里,我真的有事找他。
不知道。
答得还真干脆。
林如是忍耐地又说:既然这样,我就不打扰,尼克回来时,请你们转告他我有重要的事找他。
谢谢。
没有人理她,都全当作没听到她说的话。
林如是泄气极了,返身想走,和李克撞个满怀。
对不起——李克!林如是见撞到的人是李克,小小地惊喜起来。
如是,是你!怎么来了?李克比她还欢喜。
是这样的——林如是看了旁边的人一眼。
维心这两天心情不太稳定,我想她也许又会来找你。
如果她来了,请你好好劝她,不要再给她刺激……什么‘如果’,她前天、昨天、还有大前天都来过了!还有刚刚,就在你之前,她也来了!尼克才刚跟她谈过回来。
是吧,尼克?小查说:不是我要批评,你那个妹妹啊,实在应该叫你父母好好管管——小查!李克制止小查再说下去。
拉开林如是说:我们到外面走走,我也有事要告诉你哪!他挽着林如是走出去。
鼓手小杨看愣了,推推小查问:呃!小查,尼克是不是喜欢这个妞?好象吧,我怎么知道!小查说:尼克也真傻,怎么喜欢上这个女孩,给自己找麻烦。
小查,你说话颠三倒四的,尼克到底喜不喜欢这个妞?你自己不会看!尼克什么时候对女孩这么温柔过?还主动挽着她的手?说的也是,尼克从来不对人笑,表情总是很酷,外头那些妞为他尖叫疯了,他眼睛也不眨一下,对这个妞倒是特别反常的温柔。
尼克喜欢她也不会有结果。
小查点了一根烟,将烟夹在无名指与小指之间,比说:我问过那些女孩了,缠着尼克的那女孩,家世还挺不错,老头是大学教授,老妈在什么妇什么联会的也挺有地位的,兄姊又个个优秀。
想想看,尼克是来历不明的混血儿,这件事会有结果吗?尼克是混血老外?小查,你没搞错吧?大伙在一起工作这么久了,怎么都不知道!而且尼克看起来也不像个老外!不会错的!尼克看起来的确是比较像中国人,但你们看看他那张脸那么有个性又立体,中国人哪个能有这种长相条件?事实上,尼克老娘生了他以后,把他丢给老母亲养,自己就跟个男人跑了。
他老娘留下一张照片,和他老头照的,照片中那个男的是个蓝眼睛的老外。
你怎么知道?他告诉我的。
不会吧?尼克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小杨怀疑地问。
妈的!我和尼克是几年的交情了,你也不想想从他十七八岁在东门町一带混时我就和他在一起了,这点小事我会不知道?好!好!我相信,别激动。
小杨说:那现在怎么办?尼克要真喜欢上那个妞,岂不会死得很难看?那有什么办法!妹妹在尼克身上栽跟头,现在反过来尼克在姊姊身上栽跟头。
啊,尼克这根香蕉皮是吃定了……我看尼克应该会以事业为重才对,不会被这种儿女私情绊倒。
吉他手阿健下结论。
算了……别扯蛋了。
收拾收拾一起喝酒去?几个人浩浩荡荡往邻近的小吃街开过去。
隔着两三条街远,李克和林如是正从明星大学的东侧门走进校园。
他们走到一处小径,坐在围护花圃的水泥隔墙上。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地方。
林如是左右看看。
好象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
李克笑了笑。
你实在真了不起,李克,林如是说:你吹奏的色士风充满感情,如慕如诉,有时悲哀有时哀凄,有时又充满了欢喜轻快,每个音符都令人感动。
这大概是遗传吧!李克非但没有自豪,表情反而有些落寞。
遗传?是啊!李克抬头望着夜空,眼神好远。
听说我父亲以前是玩爵士乐的,跟我一样也是色士风手。
李克……林如是在心里叫了一声。
李克的眼神中充满了对父亲恋慕的感情,但他的言词冷淡得不得了。
对不起,让你迷惑了。
李克歉然一笑。
我父亲是美国人,从纽奥尔良来的,以前曾在东门町的酒吧表演。
我母亲是酒吧里驻唱的小歌星,在那里认识了我的父亲,就那样生下了我。
后来我父亲回国,我母亲将我丢给外婆,另外追求自己的幸福。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父亲,只凭我母亲留下的一张照片想像他的种种,我只知道他叫尼克,故乡在纽奥尔良……李克的眼神又变得遥远。
总有一天,我一定要到美国去,去看看那个故乡……四周悄悄,林如是沉默很久,才问说:李克,你会恨你的父亲母亲吗?恨?李克一愣。
我的感觉早已麻木,说不上爱或恨了。
不,你在说谎,你一定很爱他们,否则你吹奏出来的音乐不会充满那么深的感情。
是吗?对于林如是的话,李克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是呀!林如是心里微微一笑。
她说:对了,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李克脸上笑容又起,但口气平静说:上次就想告诉你了,我跟唱片公司正式签约了。
真的!太好了!下星期开始就正式进录音室录音,可能要一两个月的时间。
那你的工作呢?你还会继续在‘影武者’演奏吗?暂时可能没有时间了。
李克仰了仰头,吐出一口气。
录完唱片,等正式发片后就必须配合上各处宣传。
唱片公司已为此设计好一套宣传计划,短期间内我恐怕无法再腾出时间来。
这样啊,那老板一定会很惋惜!他说欢迎我随时有空随时回去表演。
他对我不错,我能有今天,也多靠了他的赏识。
别这么谦虚,你的才华有目共睹。
林如是说着,想起林维心,微叹了一声。
这样也好,你暂时离开‘影武者’,维心找不到你,大概也就会死心。
我怎么劝她她都不肯听,真是对不起。
别这么说,我才要向你道歉!李克转过头来说。
向我道歉?林如是纳闷地看着他,随及想起那天林维心哭骂她的话。
没关系,我知道你也实在是莫可奈何。
不过……唉!她叹口气说:你实在不该对她那么说,你那么说,她非但不会死心,反而更加固执。
维心外表文静,个性却固执刚烈。
她把什么事都往自己的心里藏,直到涨满了才爆发出来。
这两天她情绪很不稳定,我怕她又会来找你闹,她实在太死心眼了。
我想不会了。
李克说:今天我都跟她说清楚了。
我坦白告诉她,我并不喜欢她,我也不适合她。
她对我只是一时迷恋,久了就会忘记,你不用再担心。
但愿如此。
林如是不像李克想的那么乐观,好担心林维心会承受不住打击。
我该走了。
她又叹了一口气说。
两人默默走出校园。
在十字路口时,李克突然说:知道吗?如是,我喜欢你。
我知道,我也喜欢你。
林如是仰头看他。
我一直有个梦想,有一天我要到美国去,去看看纽奥尔良。
我不能跟你去纽奥尔良。
我知道。
风吹李克的头发飘扬如云帆,他笑了笑,发发情丝济沧海。
我不送你了。
林如是看看他,朝左右车水马龙看看。
她也笑了笑,点头说了声呀——,然后只是专心凝望着李克,静静的,凝视了好久好久,最后才如梦初醒说:再见。
再见。
李克看着她低声说,余音在喉咙里打绕。
林如是看他转头走远,在黑暗的前方,彷佛看到了纽奥尔良街道上那一幢幢有着法式圆弧拱门造形的殖民地建筑。
再见!她轻轻地又说了一声,极低极低。
李克和他的色士风,一定会掳获所有人的感动。
如果不,至少也已使她的灵魂撼动。
她觉得耳畔一直传来李克在静夜吹奏回荡的色士风。
黑夜的风声呜咽,她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拉高衣领朝车站走去。
今晚她母亲邀陆晋平回家吃饭,她清楚自己的无用性与斤两,故意避开,算好该是散席的时间才回家。
反正顶多被骂一顿。
林如是想。
林太太的用心昭然若揭,精明如贼的陆晋平不可能看不出来。
他故意装糊涂,招惹林如是,林如是奉陪不起,又怕自己心动,只好逃避了事。
真不知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林如是自言自语。
黑夜充满晚的味道,空气中浮满了作祟的精灵。
恶魔买到了浮士德的灵魂,又跑出来街上巡逻,找寻薄弱落单的可怜鬼。
林如是眼皮跳个不停,她伸手捏捏眼皮,用力朝手心打三下,不安地朝四处看看。
回到家时,她发现全家人居然都在等着她。
她父亲笑容满面,母亲一脸是霜,大姊眼里充满怨毒恨意,弟弟则困惑的打量她。
林如是把眼光转向林维心,看林维心神情如常没有什么异样,悬着的心和不安才安稳下来。
看样子李克的确和维心好好谈过,而她妹妹也对他死心了。
爸、妈,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林如是恭敬地说。
野到现在才回来,你到底还有没有教养?你难道不知道今天有客人来吗?林太太凝着脸说。
算了,立茵。
林维天说:反正晋平也不以为忤,还一直夸奖她呢!这怎么行!她现在就这么放肆,以后不知会做出什么有辱门风的事来!你怎么这么说!她是你女儿,难道会做什么坏事不成?如是一向很自爱,你不必太多虑。
我哪有那个福份!林太太冷笑一声。
立茵!只有林维天听得出话中玄机,他怒说:你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相信还能成什么事!哪有你这种母亲!爸,你怎么对如是这么偏心?她明明犯错,你还一直为她说话!林维茵颇不满的说。
这……林维天看看四个孩子,答不出话。
爸,对不起。
林如是说:妈,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这样晚才回来,也不该忘记今天有客人来。
你野到哪里去了?林太太声音开始像冰冻。
我到书店逛逛,忘了时间。
她说谎,她跑到酒吧去了。
林维心突然开口说。
你怎么知道?你也去了吗?林立天反驳林维心。
我看一定是的,你回来的也不早嘛,有问题哦!住口!立天!林太太说:维心,说,是怎么回事?二姊上的补习班附近有一家叫‘影武者’的酒吧,我和同学经过那里时正好看见她推门进去。
我叫她,她不理我,我上前去拉她,她还把我推开。
后来里头出来一个很凶的男人把我赶走,我就吓得赶快跑开了。
是不是这样,如是?不!我是……我没有……那个……林如是不晓得该如何辩驳,林维心编这个谎实在太狡猾了。
你敢否认你去了‘影武者’。
林维心问。
我……林如是无法否认,只有低着头不说话。
看吧!爸妈,她说不出话来了,我可没有冤枉她!林维天脸色铁青,怒说:如是,你实在太不自爱,太让爸爸失望了!爸,我——林如是想解释,林太太快速上前打了她两耳光,啪!啪!两声,清脆又响。
住口!林太太大骂她说:你还有脸狡辩!你太让我们失望了。
刚刚晋平在吃饭时还一直夸你乖巧聪明,把你捧上天,你却这么不知廉耻!酒吧那种地方是女孩子能去的吗?我看你书不念好,人也跟着学坏,尽跟些不三不四的人瞎混,传出去让人知道了,丢死人了!她往林如是头上用力戳了二下。
你啊,拜托不要再给我丢脸!妈,我——闭嘴!我不想再听你找理由解释。
给我回房去!林如是掩面跑回房间。
林维心突然反常沉默,瞪着眼,而后极突然的也回自己房间。
这孩子怎么了?林太太看她这突然反常的举动,皱了皱眉,并没放在心上。
对林立天和林维茵说:你们俩也进去吧!林维天绷着脸还在沙发上,林太太理了理头发,用冷淡但有教养的声音说:我早跟你说过了,我可没福气有这种女儿,你不听,偏要养。
现在可好了,连酒吧都会去了,跟些不三不四的人厮混,以后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丢脸的事来!住口!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提起这件事!林维天怒喝,一边又极力压低嗓音。
我也不爱提起这档子事,不过,你既那么宝贝你自己的女儿,你自己管管吧!别让她再出去丢人!哼!林维天怒哼一声,将自己关进书房。
每次他和他太太有类似的争吵,他总是将自己关在书房,避开了事。
林太太优雅的起身,冷笑一声。
她走到林如是房间门口,听见林维茵在说:……你应该知道,爸妈邀请晋平来,是为我介绍,是我!为了我,你听清楚了没有?我和晋平进展顺利,你却要从中破坏,为什么?我没有。
你和陆大哥进展顺利,我很替你高兴。
林如是带着哭声在说。
她的心情还沉淀在刚刚的创伤里。
如果你没有从中破坏,那他今晚怎么会一直称赞你?还说他很喜欢你!维茵!林太太轻使眼神,不准林维茵再说话。
但林维茵不听林太太的暗示,愤恨的说:妈,你不知道,维心说她缠着晋平带她去兜风,还看到她搂着晋平亲吻——住口!林太太皱眉说:这种话是淑女能说的吗?你怎么也跟那些没教养的女孩一样?忘了我怎么教你的吗?注意你讲话的方式和措词。
可是,妈……别再说了!林太太语声轻滑,像吐着珍珠。
你出去,我有话和如是说。
妈!出去。
林维茵极不情愿的出去,正想甩门,被林太太瞪了一眼。
把门带上。
林太太说:轻轻的。
房间里只剩下林如是和林太太。
林如是低着头,担心不安,不晓得她母亲究竟想做什么。
林太太在房间四处走动也不看林如是,眼光四处浏览,停在桌上一本书上。
她随手拿起书翻了翻,放下说:我知道维心不会说谎骗人,倒是你,瞒了我们很多事。
我不管你跟谁做了什么,只希望你检点一些,注意自己的行为,不要在外头丢人丢得不够,丢脸到自家门口。
我没有。
林如是否认的虚心,声音也小。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你自己做了什么事只有你自己知道。
林太太冷冷扫她一眼。
林如是沉默不语,乖乖地挨骂。
她的沉默在林太太想法里无疑是种默认。
林太太见自己精心打算的事被林如是横中扰乱,怒气上升,对林如是有说不出的嫌恶,态度也就更冷更冰。
你真的跟晋平——林太太瞳孔收缩成线。
林如是仍然沉默,乖乖地等着挨骂。
我看你书也不要念了……林太太脸色铁青地说:那么急着谈恋爱的话,干脆谈个够,大学也别考了!林如是听她母亲突然如此发怒,知道自己不能再保持沉默,横下心为自己辩护说:妈,我没有纠缠陆大哥,也没有跟他做不该做的事。
陆大哥教书的大学就在补习班附近,所以我偶尔碰到他。
就只是这样而已,我没有骗你。
真的!我知道维茵喜欢陆大哥,陆大哥对她印象也不错,我怎么会做出那种羞耻的事!更何况,我一直将陆大哥当作是自己的哥哥……闭嘴!我不要听你解释。
你跟那个女人一样下贱。
林太太语气冷静的一点都不像是冲动出口的模样。
林如是当场愣住,张着嘴,她不懂,她母亲怎么会对她说出伤害那么深的话!她是她母亲啊!怎么能够对她说出如此苛薄轻鄙的话!下贱?林如是缓缓坐倒在床上。
她知道她没有听错,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她抬头看她母亲,千万个问号喃喃在嘴中,失魂又落魄。
林太太却连看她一眼也吝啬,更没有任何安慰弥补的举动,直接走到门口开门出去,完全没有回头。
林如是失神由床上跌到地上,一直喃喃重复着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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