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二楼东边的房间窗户望出去,总是会先看到一整片宽阔的天空,然后几处低矮零散的灰白色房子,跟着泛着粼粼光芒的海蓝便跃入眼底。
通常,银白的月亮会静静地从远处山坡下宁静的海面升起,无声地照耀。
山岚轻掩,维多利亚夜雾沉落,夜色便就那样笼罩了。
维多利亚,这个异乡的名字。
维纳斯静静坐在客厅的角落,注视着窗外枝桠上的乌鸦。
她这样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已经很久了。
窗外太阳光仍然炙烈,午后时分,光影那么浓烈,整个景象竟如同废墟般的荒凉。
屋子里除了她,再没有其他人。
来到这里一个礼拜了,每天她除了吃睡,就是呆坐在客厅角落,望着窗外那些嘎叫不休的乌鸦。
大致上来说,她是很自由的;泰德·兰姆提斯就真的如他所说,将她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并没有特别的客气。
这一点,让她觉得轻松许多。
她其实也怕太多的客套。
这个家没有女主人,有一个钟点女佣,每星期三次定时来扫除,还有一个煮饭的班奈太太,每天上下班。
泰德本人在市中心一家美商公司担任高级主管,每天忙得难见人影;艾利正逢暑假,每天总有三两个同龄的朋作来敲门;至于亚历山大,从来也没有掩饰他的冷淡,难得能与他打照面。
这个家每个人各过各的、各行其是。
很快她就发现,她的出现对这个家并没有太大的影响,除了那个偏见、傲慢的亚历山大——这让她松了一口气。
她知道泰德与他的太太离婚了,但她没有多问。
嘎嘎——窗外的乌鸦又在叫了。
来到这里,她才第一次真正看见这种鸟类。
说真的,她还真的想不出还会有哪种鸟类会发出那么难听的叫声。
每天、每天,她就这样看着,静静地注视着。
大门啪喀一声,亚历山大从外头进来。
她没注意,仍然注视着窗外。
看见她,他眉头皱了一下,随即往楼上走去。
隔了一会,有半小时吧,他又下楼出门,见她仍然呆呆望着窗外,也没出声,面无表情地走出去。
他跟艾琳娜约好了。
艾琳娜的头脑不怎么样,但有一副健美、性感的身材。
虽然她在大学注了册,却有好几个学科过不了关,都快混不下去了。
不过,这倒无妨,反正他对她的脑袋本来就不怎么期待。
他将车子开往罗密欧餐厅。
艾琳娜吵着要吃意大利料理,他也就随她,只要她喜欢。
对于女孩,他自认很包容,也懂得疼惜和欣赏。
不过,他也有他的原则,触犯了那原则,他的耐性就没那么好了。
他将墨镜取下,要了一个靠窗的位置。
艾琳娜喜欢临街欣赏风景,看人也被看。
他一向很清楚她这种虚荣,也欣赏她这种虚荣。
她是有条件那么骄傲的,这一点,她自己很清楚,他也很明白。
对于那样的女孩,他一向很能够欣赏;毕竟,懂得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现出来的女孩才有魅力,他可不喜欢那种畏畏缩缩的藤蔓型女孩,软趴趴的,依赖性又强,一点个性都没有。
坐了一会,他招手要第二杯咖啡。
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超过十分钟了,他开始觉得不耐烦。
又等了半小时,还是没见到艾琳娜的人影,他火了,抓起墨镜便往外头冲出去。
上次他才因为这种事和她闹得不愉快,才没几天,她又故态复萌。
他讨厌没有时间观念的人,偏偏艾琳娜脑袋却蠢得不懂得守时两个字该怎么写。
他将车开得飞快,在十七号高速公路上飞车飙了一会,心情才渐渐畅快,他喜欢这种速度感。
不过,如果他父亲知道他以时速两百公里的速度在高速公路上飞飙,少不了一顿排头。
虽然如此,他还是喜欢这种冒险与刺激的感觉。
以生命作赌注的游戏,荒谬了一点,但畅快,就像他现在的心情。
他将车子停妥,脚步轻快地走进屋子。
一进门,便那么不小心的看见那个维纳斯。
她仍然维持同样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地坐在角落,注视着窗外。
他不禁皱起眉。
她那样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怕不都有两小时了吧。
她到底在看什么?窗外除了树和那群讨厌的乌鸦之外什么也没有,有什么好看的!他甩个头,往楼上走去,很快就忘记。
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肚子有点饿,走下楼来,她还是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地,像雕像一样,凝固住了。
你到底在看什么?他忍不住了,走向她。
这是他第一次正视她的存在。
这一个星期以来,他自过他的日子,对她视而不见,丝毫不理睬她,甚至没开口跟她说过话。
反正东方人就是那个样,阴沉又畏缩,跟影子差不多,贴着墙壁在生活。
啊?!她惊动了一下,转过头来。
这才注意到他。
因为没意料,更没想到,她的眼神明显地淡漠有距离。
窗外有什么吗?我看你坐在那里都快三小时有了吧?你到底在看什么?还是——他顿一下,没问出来。
会是思乡吗?可能。
这些东方人不管到哪里就是那一副阴暗的模样,实在叫人不欣赏。
没什么。
我只是在看——她指指窗外那些乌鸦,不知英语该怎么讲。
乌鸦?那有什么好看的!他漂亮的眉毛又皱起来了。
他实在搞不懂他们这些东方人。
艾利呢?他不在吗?他跟朋友出去了。
维纳斯站起来,似乎没有意愿再和他攀谈下去。
他摔拧眉,看她一眼,在她或许会开口说什么之前,转身走开。
当天晚上,泰德·兰姆提斯难得准时回家吃晚饭。
一如往常,班奈太太替他们准备了马铃薯泥、炸鸡和红萝卜及生菜。
艾利吃得津津有味,不时报告今天的玩乐心得。
维纳斯显得很沉默。
亚历山大下意识地看了她好几眼,说不出为什么,竟奇怪地一直会注意到她。
好像她突然从无形的影子乍变成一个焦点占满他视线,充满存在感。
他想不懂为什么,好似一旦正视了某种存在以后,就很难再将那存在排除,那般突如其来。
他看了又看她,发现她吃得很少,咽不下的一种隐然的表情,却又一口一口地吃着,很努力地将盘中的马铃薯泥塞进嘴巴里。
泰德叔叔,她突然抬头,那般冷不防。
亚历山大惊了一跳,并没有移开视线。
我想我暂时会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在这里生活。
可是,我的英语不够应付日常生活琐碎,我想找个学校好好学习英语,你觉得如何?很好啊。
泰德笑着点头。
他是有替她想过,因为工作太忙一直搁着,倒没想到她自己先主动提出来。
亚历的大学就有附设语言中心,让他先帮你问问看。
他转向亚历山大。
亚历,明天就麻烦你跑一趟,带一些资料回来。
亚历山大回个无所谓的表情,虽然不热中,但也没有拒绝。
他是有些讶异,他以为东方人都很被动;尤其是东方女孩,说好听是温柔,难听点就像藤蔓般依赖又没个性,凡事等着别人替她张罗,倒没想到这个维纳斯自己倒有想法,又不怯懦把想法说出来。
不必了。
维纳斯说:我自己已经找好学校,也带了一些资料回来。
我打算明天就去注册,下个星期开课。
这话说出来,不仅亚历山大觉得惊讶,连泰德都不禁挑挑眉。
他欣赏独立的性格,不给人惹麻烦。
本来他还预期维纳斯这一来,或多或少会有一些麻烦需要他帮忙或解决,没想到她一声都不吭,一开始自己就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得好好的。
一般来说,因为文化背景和民族性的差异,东方女孩显得此较被动、依赖,可这个维纳斯挺有个性的,他开始喜欢她了。
她就跟她父亲一样,有棱有角的。
这样就太好了。
他咧嘴笑开。
本来我还担心你会不适应,没想到你这么独立。
不过,你其实不必这么客气的,只要告诉我一声,叔叔会帮你张罗的。
这种事我可以自己来。
你工作那么忙,我不想再给你添麻烦。
维纳斯回了一个笑,憋住气,把那半生不熟的红萝卜塞进嘴里,嚼没两下,便吞了下去。
一旁的亚历山大将她的举动完全看进眼里,偏支着头,有意无意地瞧着她。
她浑然不觉,又起一口马铃薯泥往嘴巴塞,太努力的关系,嘴巴张得大大的。
正当她辛苦地终于把那团马铃薯泥顺利地塞进嘴巴里时,目光一瞥,不巧地和他的眼光对个正着。
他没表情,目光也没移开,维持原来的姿势;她也没将目光移开,轻瞪着他,一口一口嚼着那黏得生胶的马铃薯泥。
好半天,他终于把目光移开,她也把视线收回。
她知道她的吃相不够优雅,可也不怕他挑剔。
大概他以为她会不好意思含羞脉脉又慌张地逃避他的视线吧,天晓得她就是少了那种小女人的柔软细胞。
她只是觉得烦躁。
爹地,艾利吞了一口薯泥,不顾餐桌忌讳,语气甚至带有一些埋怨说:拜托你,早上不要占用浴室太久好吗?楼下不就有一间了,为什么要用我们楼上的?你的动作又特别慢,害我每天早上都要等好久。
没有啊!我什么时候用楼上的浴室了?!泰德一脸莫名其妙。
艾利狐疑一会,转向亚历山大:那一定是你了,亚历。
我说你每天跟艾琳娜约会是你的事啦,不过请你早上不要占用浴室太久,那让我很伤脑筋你知不知道。
亚历山大任着艾利数落,没说什么。
维纳斯冷白的脸却蓦地刷红。
她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声音很低,几乎含在嘴巴里,没人听清楚她在说什么,也没在意。
可她的脸红得那么困窘,低得那么难为情。
亚历山大注意到了,支着头瞧了她一会,灰蓝的眼眸抹了几许深沉。
我还有工作要忙,先失陪了。
你们慢慢吃吧。
泰德草草把晚餐解决,便抱着一堆文件钻回他的房问。
他一离开,维纳斯吃得更努力,动作也急了,像急着摆脱什么。
看在亚历山大眼里,觉得她根本不是在享受食物,倒像垃圾机在解决、处理垃圾。
他就那样睨着她。
她吃得很干净,盘中连一点渣屑都没有。
电话蓦地响起。
艾利跑过去接,扬声喊说:亚历,电话。
艾琳娜找你。
说我不在。
亚历山大连头都没回,双手插进裤袋,迳往楼上走去。
艾利和维纳斯对看一眼,朝她扮个鬼脸,耸肩说:八成又吵架了。
然后对着话筒说:对不起,艾琳娜,亚历还没有回来。
你要不要留个话?维纳斯起身把盘子和刀又放进洗碗机里,听艾利又说:要他回来打电话给你是不是?好的,我知道了。
再见。
真受不了!这两个人怎么老吵架?艾利边抱怨边啪啦地往楼上跑去,咚咚地用力敲打亚历山大的房门,扯着喉咙喊说:亚历,艾琳娜要你回电话给她!吵死了!亚历山大猛然打开门,凶了艾利一声。
不巧维纳斯刚好走上楼来,他索性站在门边,双手交叉在胸前,一脸盛气地瞅着她。
两个人的房间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刚好各在走廊的底端。
维纳斯瞥他一眼,并没开口,背对着他走回自己的房间。
她的背影显得有些倔强,却不是那么沉默。
亚历山大低着眉、低低地瞅着她,发现一种存在似的注意力不自觉地有了焦点,被她的人紧紧揪着。
他蹙蹙眉,将自己关进房间。
他还是觉得不太舒服,觉得被冒犯——对于他不情愿的事,他不会轻易妥协。
这个晚上,真叫他辗转难眠;每当他一闭上眼,眼前就浮起那个维纳斯张大着嘴巴很努力地将薯泥往嘴里塞的情景,且那双乌透的眼睛还一点都不难为情地瞪着他瞧,不仅理直气壮,还挺霸的。
Damn!他低咒一声,霍地掀开被单,坐了起来。
一整晚他被脑中那些影像搅扰地烦躁透了。
他甩甩头,开了门出去。
他需要一些冰凉的东西冷却他的烦躁。
廊上仅有一点微末的烛光,有些暗。
不过,他的视力很好,一双灰蓝的眼珠在黑暗中显得透亮。
他走下楼,从厨房倒了一杯水上来,边走边喝,透过透明的玻璃杯,那样不防地,竟不意看到维纳斯站在浴室门前。
她背抵着门,一只手抚着肚子,一副虚脱了的表情。
他停下脚步,深沉地看着她。
只见她重重吐了一口气,拖着狼狈的脚步慢慢踱回房间。
他在廊上站了一会,望着她掩闭的房门,若有所思地。
晋江文学城转载小说,拒绝再从晋江转载,谢谢!第二天一早,艾利旋风似的冲向浴室,发现门锁着,尿急地猛捶着门叫说:亚历!又是你!请你动作快点好不好?我急死了——哎呀!话说着,等不住了,一溜烟地往楼下奔去,几乎和刚从浴室出来的泰德撞个满怀。
怎么了?这么急!泰德随口问道。
艾利人已经冲进浴厕了,又探出头来,急声抱怨说:爹地,你说说亚历好吗?他老是占着浴室不出来,很烦的,他知不知道?!说完碰的一声,急忙把门关起来。
泰德笑着摇摇头,似乎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我走了。
他提起公事包,朝空气喊了一声。
车子才刚驶出车库,却见亚历山大慢跑着进庭院。
他打开车窗,探出头说:亚历!你在这儿啊!怎么艾利说……怎么了?亚历山大停下脚步,狐疑地看着他父亲,一边用手臂擦着满头的汗。
没什么。
只是艾利又在抱怨你占用浴室的时间太长了。
那小鬼真是的,愈来愈毛躁了。
亚历山大没答腔,思索着什么似的,目光深了几分。
那我走了。
泰德摆个手。
爸——亚历山大突然出声拦住他。
我们每天都吃薯泥、生菜、鸡肉牛肉的,吃久也腻。
我想换个口味,请班奈太太准备一些中国式的料理,你觉得怎样?好啊,反正我也挺喜欢中国菜的。
泰德没什么意见,倒有一丝纳闷。
不过,你不是很讨厌中国菜吗?嫌它太油腻,怎么……我想换个不一样的口味。
每天净吃那些,再好吃也会腻。
亚历山大三言两语把泰德的疑问挡了回去。
即使是对自己的父亲,他也没有习惯把事情交代得太清楚。
上了二楼,恰巧维纳斯正从浴室出来,一边还摸着肚子、吐着气。
两人对看了一眼。
维纳斯表情怪怪的,随即又进入浴室里。
他站在外头等,等得不耐烦。
隔一会,维纳斯总算开了门,撞见他,脚步刚踏出去,又缩了回去。
他面无表情,尾随她进去。
你想做什么?兰姆提斯,你大没礼貌了,我还在里头呢!她窘透了,红着脸大叫起来。
浴厕里弥漫着一些味道还没散,更加深她的难堪。
亚历山大默不作声,冷静地察看马桶几眼。
她简直难堪死了,冲到马桶前,挡住他,红着脸,带一些情急之下的口吃叫说:你……你到底想……想做什么?!这个人——他该不会是特地进来检查她的排泄物的吧?!她连续一个礼拜都泻肚子,情况实在很狼狈。
我看你的消化情况似乎不太好。
昨天晚上也泻肚子了对不对?亚历山大冷冷地望着她,平静得根本若无其事的口吻。
你——维纳斯又惊、又窘、又难堪。
他都看见了;不仅如此,他还当真是进来检查她的排泄物。
你这个……这个人……她的脸简直红得熟透,结结巴巴地,完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你应该早点说的。
忍着不说只是让自己多受罪。
亚历山大一副就事论事的口吻。
说了又能怎么样?维纳斯忍不住一股气,语气有些冲。
说了她的肠胃就能自动适应他们那些没文化又没营养的薯条、炸鸡和半生不熟的垃圾食物吗?她应该就事论事的,只是她实在受不了他那种傲慢的态度。
不怎么样。
但你不说,对你一定没好处。
他的话其实一点也没错。
但……维纳斯皱眉瞪着他,眸底几乎要起火花。
浴厕狭小的空间气流窒碍不通,几乎要令她呼吸困难。
她大力吸着气,却只觉得满腔的混浊。
你不想麻烦别人是好的。
但该开口的时候就该开口,再说这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还是那一副若无其事的口吻。
维纳斯莫名地又绯红起脸,仿佛又闻到那碳水化合物作用后的味道。
如果换个时间、换个地点听到这些话,她或许会感激他。
但现在,时间不对,地点更糟糕,他的若无其事只是让她觉得更加窘迫难堪。
这么说,我是否应该谢谢你?!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话说到一半,该死的,她的肚子又绞痛起来。
光看她皱眉的样子,亚历山大就猜出约莫是怎么回事。
他跨开长腿走出浴室,临带上门前,却竟回头说:对了,为了避免水分流失太多,上完厕所后,最好多喝点水。
他的态度是那么正经,表情是那么认真,丝毫不让人以为他是在开玩笑。
可是——维纳斯窘困难堪地摔上门。
真的!她一点都不感谢他,甚至还有一点气懑——该死的!肚子里大肠、小肠又绞得痛成一块。
她呻吟了一声,后悔起当初决定来这个陌生的他乡了。
真是的!她不该忘了随身带一瓶正露丸的。
晋江文学作品为私人收藏性质,所有作品的版权为原作者林如是所有!那个高大挺拔、长得相当迷人、表情却有些内敛的南美男孩对她点头微笑的时候,她正转头看着公布栏的分班表。
他挤到她身边,高大的身材几乎可以完全将她笼罩。
她抬头对他笑了一下,说了声嗨。
嗨。
男孩也回笑一声。
说男孩其实不太正确,看他的样子二十三、四岁都有了吧,晒了一身均匀漂亮的麦褐色肌肤,白白的牙齿,让人很有好感。
在哪一班?喏——她指着第四级的那张班表,顺手指了自己的名字。
维纳斯。
他低声念出了她的名字,像是在确认。
然后修长的手指往上头一点,说:我在这里。
安东尼·汤玛斯。
高她两级,那是最高阶段的班级了。
中午一起吃饭好吗?两班教室就在隔壁,两个人很自然地并肩走在一起。
好啊。
维纳斯想也没想就点头,答应得很干脆。
反正都是要吃饭的,两个一块吃热闹一些。
到了教室,两个人挥个手,各自走进自己的教室。
一个上午很快就过去了。
课程不算太艰深,那些东西其实以前在学校时她都学过了,现在只是算复习。
她吃亏在字汇懂得太少,又不习惯这个语言,一旦对方噼哩啪啦说话的速度像连珠炮的话,她就没辙了。
吃饭的时候,人好多,学校自助餐厅简直就像大菜场一般,吵得不得了。
她费了一番力气才挤出人墙。
安东尼先找到她,替她端了餐盘到桌位。
他预先为她留了一个位置,看来倒真的把先前说的话放在心上,诚心要和她一起吃午饭。
没想到这么多人!她吁了口气。
真没想到连吃顿饭都要费那么大的力气。
习惯了就好。
安东尼环顾四周一眼,笑笑地。
你从哪里来的?日本吗?你们国家的人口应该也不少吧?她看看他,摇了摇头。
不过其实也差不多,她生长在一个拥挤的国家,来自一个拥挤的城市。
你不是日本人?对不起,我以为……安东尼有些赧然,不好意思地道歉。
一看到东方人,他下意识就会以为是日本来的,分辨不出之间的差异。
没关系。
她耸个肩,不怎么在意。
她不会把这个问题看得太严重,哪个国家对她来说都差不多,反正她是人就是了。
她一口一口嚼着炸薯块和鸡排,一边听着安东尼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他自己。
安东尼·汤玛斯,二十四岁的电脑工程师,家住墨西哥市,父母是政府公务员,五个孩子中的老四。
所以,他喝了一口加了奶精的咖啡,看着她说:我已经习惯了拥挤的感觉,很能在‘夹缝’中求生存。
光一个墨西哥市就有一千多万的人口,不习惯也得习惯。
对他的幽默,维纳斯会心一笑,跟着叹口气说:是啊,我也是。
所以,即使身陷在人潮中,处在怕有一百高分贝的嘈杂漩涡里,她还是有那种本领、很镇定地一口一口吃着如同蜡块的炸鸡肉。
入境随俗,人不管到哪里,需要的就只是一个适应的问题。
仔细想,所谓物竞天择,其实也是一个适应的问题吧。
关于她的不适应,她想,大概只要再多泻几次肚子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你下午选什么课?安东尼问。
发音。
发音?我选了时事课。
那我们还是在不同班级了。
语气有一些惋惜。
维纳斯瞄他一眼,无所谓地说:我的程度还没有好到可以选那个课,选了只是多添挫折。
说得也是。
安东尼漂亮的脸庞泛起迷人的笑容,轻轻柔柔的,使得他的脸孔显得很优雅,有一种沁人心的魅力。
安东尼!甬道走来两个女孩,停在他们桌旁,和安东尼打声招呼。
左边那个个儿不高,但身材十分苗条,金烁烁的一头秀发,也不知是不是染的。
右边那个一副标准的选美身材,长得十分甜,小小的一张脸,轮廓相当深。
嗨!莉莉、伊莱莎。
安东尼回头和两人打了声招呼。
两个人顺势坐下来,聊了一会,问了维纳斯的名字。
甜姊儿伊莱莎还不到二十岁,两个人也都是从墨西哥来的。
真的?维纳斯有些不相信。
伊莱莎和莉莉的肤色都很白,轮廓也深,不太像她印象中的墨西哥人。
开始我也以为你是日本人啊。
安东尼插了句玩笑话。
维纳斯想想,不觉得莞尔。
离下午上课时间剩下十分钟。
安东尼早吃完了午饭,莉莉和伊莱莎要先走,维纳斯此个手势对安东尼说:你们先走吧,不必等我。
待会见。
我可以等你。
安东尼倒很体贴。
不必了。
维纳斯摇手。
只是朋友,这种体贴会让她有负担。
安东尼看看她,也不坚持,跟着莉莉她们先离开。
她也不急,仍然很悠闲地啃着那些老得要命的炸鸡肉。
你是××来的吗?餐厅里的学生都走得差不多了。
一个东方女孩突然坐到她身旁,猛叫人不提防。
她没听清楚她的问话,但听那女孩说着相同的语言,而且相同的腔调,很自然地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林红红。
可以和你做朋友吗?维纳斯愣了一下。
这是她第一次遇到,这么直接这么干脆的交友方式。
她想了想,说:你叫我维纳斯就可以。
林红红给了她电话,又要了她的电话,用不确定的口气问道:我可以打电话给你吗?当然可以。
她有些不习惯,对她口气的小心翼翼和郑重。
那么,明天见。
我会打电话给你。
又是一声郑重。
她真的不习惯那郑重。
她看着林红红的背影,没来由地吁口气,忽然觉得肩膀好酸。
又一次意识到,她着着实实地身在异乡了。
任何人不得未经原作者林如是同意将作品用于商业用途,否则后果自负!离晚餐时间还有五分钟。
平常这个时候,班奈太太早已把温腾的食物端到桌上,收拾好一切准备回家了。
今天却有些怪异,都这个时候了,她却还在厨房不知忙些什么,一边还哼着歌,而且不准他们探头看个究竟,实在的让人既担心,又有些期待。
真是的!班奈太太究竟在做什么?!这么慢,我肚子快饿死了。
艾利歪着头,托着下巴,手指不耐烦地在桌上敲打。
急也没有用,慢慢等吧。
维纳斯一点也不着急,她倒希望班奈太太就那样忙下去算了,她省吃一餐算一餐。
亚历最贼了。
艾利又在咕哝抱怨。
他自己和艾琳娜上馆子吃饭,我们就得吃班奈太太煮的。
我也想吃披萨,班奈太太煮的东西难吃死了,对不对,维纳斯?维纳斯回他一眼,眼底有一种似笑非笑的神采。
她还以为这些外国人味蕾都钝坏了,原来!都是爹地啦!说什么班奈太太帮忙我们很久了,他不能再找别人。
可是他自己又不常常在家里吃饭。
他抱怨。
可上次吃炸鸡和薯泥时,你不是吃得津津有味,直夸好吃吗?维纳斯斜盼着艾利,软软刺了他一句。
艾利耸个肩,一副没什么大不了说:那是偶尔啦!我肚子饿嘛!再说,也没得挑啊。
好了。
班奈太太适时从厨房出来,端了一锅朱澄暗紫不知是什么的热汤出来,愉快地说:晚餐准备好了。
让你们久等了。
她将那锅汤放在桌上,又端了一大盘五颜六色,十足大杂烩的东西出来。
天啊!这是什么?!艾利脱口惊呼出来,胃口倒了一半。
维纳斯也不禁想皱眉,对那锅颜色恐怖至极的热汤倒足了胃口。
班奈太太替两人各舀了一碗汤,说:这是中国式料理,你们没尝过吗?维纳斯,你应该知道才对吧。
还有这个——她指指那盘大杂烩。
我特地去请教社区的中国太太,请她们教我的。
你们快尝尝!中国式料理?那样朱澄暗紫活像是一桶馊水的恐怖东西叫做中国菜?但听班奈太太那么说,维纳斯硬是将那股强烈的恶心感压下去,定下心仔细瞧了几眼。
真的,是中国菜没有错,但她从来没有听过或看过那种料理方式。
班奈太太大概以为只要将东方华人常吃的东西全凑在一起,煮出来的东西就叫做中国菜。
那锅颜色吓死人的汤,仔细看了,里头有白菜、红萝卜、香菇、芋头、虾子、红辣椒、芹菜和鱼丸。
整个汤滚得烂熟,全部的佐料几乎黏成一团,糊糊的,浓稠得化不开,至于那盘大杂烩,有红萝卜、青葱、洋葱、红辣椒、鸡肉丝,加上小黄瓜切丝,还有白白透明的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她憋住气尝了一口——哦,冬粉!半生不熟的。
冬粉凉拌亏她想得出来。
咬起来又硬又韧,像在吃橡胶。
怎么样?!班奈太太一脸期待,希望得到赞赏。
嗯……很特别。
她沉吟了许久,也不想说谎,好半天才想出这个借口。
实在也是很特别。
真的,中国菜名闻世界,亏她能煮得那么难吃。
真的!你喜欢吗?喜欢就多吃一点。
班奈太太不懂那句特别的吊诡,显得很高兴,帮她盛了一大盘。
不必那么多,班奈太太。
那满满一大盘凉拌冬粉,简直叫她哭笑不得。
没关系,你尽量吃,反正我也是特别为你准备的。
特别为她准备的?听班奈太太这么说,维纳斯心软了起来。
想想老太太这么用心,她实在不忍心拂逆她的好意,而且,又弄清了那盘杂烩到底是什么东西……她将心一狠,大口大口地吞下那凉拌冬粉。
来,还有汤。
班奈太太又热心地为她盛了一大碗汤。
她暗暗摸摸肚子,干脆豁出去了。
好吃吧?班奈太太满意地看看他们两个人。
解下围裙收好,取了她的皮包,说:那我走了。
你们慢慢吃吧。
谢谢你,班奈太太。
维纳斯向她道声谢。
不必谢了。
是亚历怕你吃不惯这里的食物,拜托我做些中国菜。
我从来没做过中国菜,希望你吃得还习惯。
那我走了,明天见。
亚历?维纳斯愣住了,没想到。
对啊。
班奈太太挥个手,带上门离开。
呸!难吃死了。
艾利一口将冬粉吐掉,挑剔又嫌恶地移开那碗馊水汤。
亚历在搞什么嘛!没事干嘛叫班奈太太煮中国菜!这东西能吃吗?!我还宁愿吃炸鸡排。
其实也没有难吃,你再试试看。
维纳斯欲住气又吞了一口冬粉。
她没想到亚历山大会那么做。
他那算是在关心她吗?她又该不该感谢他?我才不要,难吃死了!艾利说什么都拒绝吃那一堆恐怖的料理,从冰箱找出了一包洋芋片和饼干。
她看着摇头,说:艾利,你不吃冬粉,吃那些垃圾零食更糟糕。
艾利置若罔闻。
小家伙外表看起来一副天真可爱的模样,脾气倒倔得跟牛一样。
屋外传来煞车的声响。
艾利抢到门口,她跟在他身后。
门外,亚历山大的敞篷车大剌剌地停在庭院中,助手席上坐了一个性感健美的金发女郎。
女郎正靠向他,双臂攀住他的脖子,热情地吻着他。
什么嘛!又跟艾琳娜和好了。
艾利一副见怪不怪。
原来那个金发女郎就是大名鼎鼎的艾琳娜。
维纳斯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的确长得很漂亮,很有味道;丰胸翘臀,相当性感。
她将目光转向亚历山大。
心中突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酸酸的,不太舒服。
亚历山大转过脸来,也看到了她。
她狠狠瞪着他看一会,目光那般互不相让,随即将脸转向一旁,掉头走开。
这天深夜,她还是把吃进肚子里的全都泻了出来。
有一刻,她简直觉得她虚脱得快死掉。
她趴在浴缸边,想起亚历山大和艾琳娜拥吻的画面。
肠胃又开始绞痛,水土不服起来。
她发誓,她再也不吃那难吃的掠拌冬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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