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25-03-29 11:12:08

和所有的武道一样,剑道也是一种术,首重在气。

气由心生。

从握住剑的那刻起,就必须全神贯注,与剑合?一体;在挥剑的那一?那,心中只有剑,气、精、意、神全都贯注在剑锋上。

东堂家所属的真合流剑派就是奉行这样的精神,除了剑艺的要求,更注重气的修行。

气由心贯注到剑锋上,剑身发出的气,在挥剑的那么那,就等同于剑士个人发出的意念。

它和居合道略有所不同,虽然同是剑术,居合术讲究的是快速的拔刀与砍的动作,旨在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敌人,不让敌人有出手的机会。

而东堂真合流则以气压制敌人,一旦出手,剑士本身就化为他手上的那支剑了。

这时身穿剑服、双手握住剑柄,凝精汇神,眼神凌厉的东堂晴海,就处在这样人剑一体的情况下。

他用的是真剑,剑身发出森冷的青气,在他身周浸染出一个阴色的空间。

他大叫一声,身前的空间似乎就那么被砍出一块。

晴海少爷。

在道场外等候许外的老管家,一直等到他挥出了那一剑后,才敢出声叫他。

什么事?东堂晴海还剑入鞘,并没有回头,眼神恢复无表情。

老爷请您到大厅去。

老管家恭敬地禀报。

知道了。

东堂晴海仍然背对著场外。

他或许不是刻意摆出这样的架子,但身著剑服挥著剑的他,却很自然的有著一股令人不寒而怵的气息。

他将剑放在木架上,跟随老管家走到主屋的大厅,停在门外。

老爷,睛海少爷到了。

老管家喊了一声。

转向东堂晴海,恭敬地说:少爷,请。

拉开了门。

东堂晴海踏步进去,跪坐在席上,说:对不起,我来晚了,方才我正在练剑。

没关系,你这边坐吧。

以正姿跪坐在大厅前方正中的东堂八云说道。

立刻有仆人拿了坐垫过来。

东堂晴海以端正的姿态跪坐在垫子上。

他扫了大厅一眼。

东堂家的人全都到齐了,分别坐在席子两侧,甚至连东堂光一也在。

看他那副不情愿的样子,多半是被迫而来。

晴海,一阵子不见,看你的情形,技术应该又精进不少。

说话的是东堂春华。

她约莫四十多岁,薄唇吊峭眼,雍华之中带著一股精明之气。

那里,多谢春华姑母夸奖。

你不必谦虚。

比起那种不长进的子孙,你要有出息多了。

坐在对侧的东堂光一听了,挑挑眉说:你是在说我吗?臭婆子!光一,不许无礼!东堂秋人立刻严厉斥责儿子。

东堂春华刀片般的薄唇抿了抿,微微哼一声,说:大哥、大嫂,看你们教的好儿子。

真是对不起。

东堂光一母亲低头九十度,替儿子道歉。

东堂光一看不过去,作势想拉起他母亲,一边说:妈,你干嘛跟她道歉,跟你又无关──你给我闭嘴。

东堂秋人对儿子皱眉。

还不快向春华姑母道歉。

东堂光一当然不肯,他可不觉得他有什么错。

但这样一来,对东堂秋人来说还没什么,他母亲东堂裕子立场就?难了。

我看算了吧,春华。

东堂晴海父亲冬二开口。

光一也没恶意,不必跟他计较。

东堂春华瞪了一眼,倒没说什么。

东堂冬二在工作上是东堂秋人的好帮手,但他性格懦弱,娶的妻子性格也温顺,向来被精悍的姐姐骑在头上,所以被她这么一瞪,他就不敢再开口。

因为他这样的性格,东堂晴海从小就被祖父严格的教养和锻练长大,比和在崇向自由奔放的美国成长的东堂光一,两人对充满束缚压制的环境接受度自然不一样。

对这桩插曲,坐在下首的东堂三兄弟中最小的东堂夏彦,始终一副冷谈的表情。

我不是找你们来吵架的。

东堂八云沉着脸,扫了众人一眼。

他的声音不大,却十分有威力。

他这样说,就表示这件事到此为止。

睛海,他将目光射向东堂晴海。

我找你来,是想问问你的意思。

上次在宴会中,你应该也见过那个女孩,我想让你和对方正式见面,你有什么意见没有?没有。

一切由祖父大人作主就可以。

东堂晴海的太度就像东堂八云只是问他要不要吃饭那般。

这个呆瓜!东堂光一撇撇嘴。

他觉得东堂晴海中的毒真的太深了。

他伸伸懒腰,将双手搁在脑后,态度轻佻说:我说晴海,你未免也太蠢了,连自己的终身大事都听臭老头的安排,万一娶斜眼暴牙的,后悔就来不及了。

到那时候,可别说我没警告过你。

他不知道事情的情况,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余地。

东堂八云眉锋一耸,威严肃厉的表情就会流露出来。

好好好!东堂光一摊摊手,站起来。

你既然不让我说,我出去总可以吧?光一!东堂秋人阻止,却拿儿子莫可奈何,加上东堂八云并没阻止,他就任由他离开了。

东堂春华轻哼一声,严厉的睛神瞪著东常裕子。

东堂晴海还是以端正的姿态跪坐在那里,并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东堂八云看看他,说:既然你没意见,那么就这么决定──我反对!东堂春华大得尖锐的嗓音从平地拨起,震荡了整个屋子。

对方既不会说国语,也不懂我们的规矩,还是个外国人,这怎么行!对相亲的事她是没意见,但对人选,她第一个反对。

再说,对方不是也已经拒绝了吗?虽然出嫁了,对东堂家大大小小的事,她知道得比谁都详细。

东堂秋人也觉得不妥,说:爷,这是一辈子的事,还是让晴海自己决定比较好。

他转向晴海。

晴海,你要仔细考虑,千万不要勉强。

我相信祖父大人的决定。

由他作主就可以。

对东堂秋人的劝告,东堂晴海完全无动于衷。

晴海。

东堂春华皱皱淡细的眉。

他知道事情完全取决于她父亲,意图说服。

说:爸,那个女孩不行!我不是反对让晴海相亲,而是对像不对。

那个女孩是外国人,精野无礼,配不上我们东堂家!你又没见过她,怎么知道?东堂八云不?所动。

这个用想的就知道了嘛。

她既不会说国语,茶道、花道也不懂,这样的人怎么能进东堂家!国语不会可以学、茶道、花道也可以学。

还有什么问题?这不是短时间就可以学得会的。

而且,门不当户淡对会招人非议的──她父亲是美国一家国际知名的公司日本分部的高级主管,她本人则在她本国接受了完整的教育,并且能说流利的英语,你说,还有什么问题?再说,只是见面而已,进一步的事对方会不会答应,还是个问题。

你不必太紧张。

我不是紧张,这根本没必要。

东堂春华细眉皱得更紧。

我不懂,国内名媛闺秀那么多,以东堂家的条件,不管哪家一定都没问题,为什么要选一个外国人?相信冬二一定也不赞成。

对不对?我想夏彦也一定有意见才对。

东堂八云将目光转向他们两人。

东堂冬二低下头,不敢和他父亲的目光接触,嗫嚅说:呃……这个……我没意见……父亲大人决定就可以……。

冬二!东堂春华对他瞪瞪眼,哼了一声。

没出息!被他这么一斥责,东堂冬二更不敢?头了。

东东堂晴海则依然维护原来的姿态,面无表情,无法从他的神情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夏彦?她转而把希望放在复彦身上。

这个晴海自己都没意见了,我还说什么。

东堂夏彦一派无所谓,反正都跟他没关系。

对他冷谈的态度,东堂春华翻个白眼,说:你别以为这件事跟你不相干,我告诉你,对方可是要进到东堂家来,你懂不懂?东堂夏彦摆个那又如何的表情。

反正总会有一个女人进到东堂家,不管谁都一样。

我就知道,你也只有这么点出息。

算了,我不跟你说了。

东堂春华简直目无旁人,气焰很盛。

她转朝她父亲,极力争取:总之,我反对。

爸,我不懂,您到底是看上对方哪点?让一个人外国人进东堂家,这实在不像您的作风。

而且,晴海的事,我其实早就考虑到了,您根本一点都不必操心。

我正在安排晴海和宫泽千金会面的事宜,马上就可进行了。

宫泽家?‘丸菱’那个宫泽吗?东堂秋人皱眉问。

丸菱物?旗下有自己的银行、商社和制造公司,与大和物?规模相当,算是门当户对。

但丸菱会长宫泽与某议员关系密切,这一点,东堂秋人一直不是很欣赏。

没错。

东堂春华得意地点头。

说:所以,爸,请您打消您的决定。

再说,这件事大哥也反对,对吧?大哥。

我不赞成没错,毕竟这是关于晴海一辈子的事,应该由他自己决定。

但你安排的,我更不赞成。

为什么?论家世、背景、各方面条件,宫泽家哪一点不好?东堂春华简直气结。

包括走掉的东堂光一在内,他们这对父子简直一鼻孔出气,专门跟她作对。

道理是一样的。

什么道理一样,根本完全不同!东堂春华恼羞成怒。

说来说去都是你不好!大和物?经营得好好的,没事和那些外国人变什么合作案。

这件事,我打从一开始就反对的!这两件事没关系,你不要相提并论。

怎么会没关系!如果不是因为这样,爸也不会突然有那种奇怪的想法。

你们闹够了没有?!东堂八云低喝一声,面色不动。

爸──东堂春华还要说,八云瞪他一眼,她到嘴边的话便吞了回去。

老爷。

厅外响起老管家的声音。

什么事?客人到了。

知道了。

东堂八云沉沉回了一声。

众人纳闷地互相对望了一眼,除了东堂晴海。

从他的态度看来,整件事好像都跟他没有关系,但那种不相干和东常夏彦的冷淡却不一样,更贴近于东堂光一嘲讽的──就像一尊没有情绪感觉的瓷像。

什么客人?东堂春华沉不住气问。

东堂八云锐利的目光扫了众人一眼,答非所问:春华,我决定的事是不会改变的,一切由我作主,你不必再多费唇舌。

他停顿一下,看著众人。

我的话,你们都听懂了吧?没有人说话。

连最刁蛮的东堂春华也不敢再作声。

那就这么决定。

应该最有关连的东堂晴海端正跪坐著,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东京,银座中央通,晴天,午后一点三十四分。

阴湿多日,难得竟出现了一个温吞的晴天,阳光隐隐,暧昧地穿透云层。

走在这条东京、甚至世界有名的昂贵的路段上,江曼光没有丝毫雀跃的心情,反倒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她轻蹙著眉,心事全锁在那两道微耸的眉峰间。

现在,杨耀应该已经和那个女人见面了吧?那个她还没见过,据说高雅有气质的女人。

因为没有见过面,因为不知道实际情况如何,她做了种种的揣测。

因为是揣测,每种假想的情况都带著模糊的不安。

好几次,她都鼓足了通气走到往目黑的车站,每看著电车在一班一班的过去,她又缩回了脚步。

她不知道她等待什么。

不顾一切的能气吗为她怀疑,她有任性撒娇的权利吗?越想越多,她就觉得越混乱。

当初和杨照在一起时,她从不曾有过像这样混乱的情绪,只是一味压制承受等待。

但现在,她一刻也等不及,满怀奇异的滋味,像妒像念像不安。

她匆匆跳上电车。

银座线特快车,在表参道站下车。

走了一上午,她觉得累了,思绪太乱,就太疲困。

公寓大楼前,停了一辆黑色大礼车。

虽然不感兴趣,她还是好奇地望了一眼。

即使在青山这样的地区,那样一辆黑色车还是相当引人注目的。

她一走近,车门立刻打开,从车上出来一个穿深色西装的男人,笔直走到她面前。

请问……是江小姐吗?找她的吗?江曼光觉得奇怪,几分疑惑。

说:我是。

请问,有什么事吗?对方的英语十分流利,听不出有任何腔调,看起来就像是某类菁英分子。

敝姓藤田,是大和物?东堂会长的秘书。

我等您一会了。

会长有事想与江小姐见面,方便的话,请江小姐过去一趟。

对方给了她一张名片,她只看得懂其中几个汉字。

是东堂八云。

江曼光踌躇著。

那件事她已经拒绝了,还会有什么事?请问东堂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她还是很迟疑,同时有些?难。

这个我并不清楚。

不过,会长是个严谨、崇尚武道精神的人,这点请江小姐放心。

我明白。

可是……。

令尊那边,我们会派人通知,江小姐不必担心。

藤田口齿清晰且条理分明,考虑又周详,沉稳的语气和态度也十分有力量。

可是……。

江曼光微颦眉,还是很犹豫。

江小姐,请上车吧。

藤田打开车门,态度相当恭敬有礼。

江曼光又犹豫了一会,到底还是坐上车。

车子离开都心,往郊区驶去,沿著中央线到了国分寺,停在一处大宅子前。

好大。

下了车,望著宅子那几乎绵延到巷子里尽头的围墙,江曼光心里不禁惊叹起来。

她看看大门前门牌上的东堂两字,心里又叹了一声。

她没想到这个叫藤田的居然将她带到东堂家的本宅。

有个穿和服的老管家来应门。

藤田也以恭敬的态度说:城先生,麻烦您通报会长,我将客人带来了。

是。

藤田先生这边请。

老家长应了一声,没有多问任何不该问的,也没有对江曼光有任何多余的好奇。

进了大门,踏进庭院,江曼光立刻感到一股庄严肃静的沉重压力,弥漫在空气间。

宅子很大,典型的和式建筑;主屋旁边有一处占地十分大的建筑,不知道是做什么用。

她安静地跟著老管家穿过修剪整齐美观的庭园。

石阶、矮树从、石灯盏,甚至还有茶亭。

经过池塘时,清澈的水底还看得见色彩斑斓的鲤鱼在水里来回浚游。

江曼光几乎屏息。

是空间太大了吗为她觉得有种束缚压迫人的力量。

藤田先生,请在这里稍待。

老管家请秘书藤田和江曼光先留在一个小房间。

然后过了一会,他又出现,对江曼光说:请跟我来。

他带著江曼光东转西弯,穿过长长的回廊,然后停在一道门前,说:老爷,客人到了。

请地进来。

门内传来东堂八云的声音。

请。

老管家打开门,等江曼光走进去,他恭敬鞠个躬,拉上门,默默退开。

江曼光定定神。

她发现她身在一个大厅中,东堂八云对著她,端正跪坐在大厅前方中的位置。

请坐。

东堂八云说道。

充满威严的声音有一股令人不得不服从的力量。

江曼光四下看看,在她身前不远有个坐垫。

她走过去,略略迟疑一会,但为了不失礼,她还是勉强地以跪坐的姿态坐著。

东堂八云精湛的目光一闪,看在眼里,没说什么。

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英文并不像日语是种阶级语言,没有敬语之分。

但江曼光说话的语气态度都相当有礼。

你别紧张,我找你来,只是想跟你聊聊。

上回跟你聊得很愉快。

东堂八云没有直接回答,露了一些微笑。

啊!江曼光想起上回她不知天高地厚,跟东堂八云侃侃而谈的那情形,有些不好意思。

上次我随兴表达了一些意见。

如果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请您别介意。

你不必放在心上,你说得很有道理。

东堂八云并不以为意。

他稍停一下,看著江曼光,说:听说你拒绝了东堂家正式会面的要求,为什么?江曼光沉默一会,才说:这件事,我很抱歉。

我知道我很失礼,可是,我实在不懂,我是个外国人,又不会说日语,?什么会挑上我?再说,我对你们完全不了解,连认识都谈不上,相信你们对我也是。

而且,这不是小事,请恕我失礼,我总觉得这件事很荒谬。

对她的回答,东堂八云显得一点也不意外,表情不变,说:东堂家有管做任何事情,在还没有经过审慎的调查考虑和评估之前,是不会贸然决定的。

关于这件事情,当然,事先我们也对你和你的家庭做过调查──你先别生气。

这是很自然的。

就像你说的,我们不可能对我们不了解的人事先加以了解就贸然采取行动。

所以,你说东堂家对你不了解,那是不正确的。

既然如此,你们应该很清楚我的家庭情况和交友状态。

不管各方面条件,我们都无法和东堂家相比拟的;而且,我只跟你们碰过一次面──这不是很奇怪吗?因为不管从哪方面看,你们都不应该会看上我才对。

你说得很对,但这并不是机率问题,也不单纯只是条件问题。

我还是不懂。

江曼光频频摇头。

东堂八云嘴角微微一抿。

说:在我解释之前,我可以请问你,你和光一是怎么认识的吗?光一?江曼光楞一下。

说:我跟他是在纽约认识的。

他常和朋友到我住的公寓找住在同公寓的朋友,就这么认识。

是吗?你们通常都做些什么?也没什么。

聊聊天,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东堂八云眼神敛缩一下。

江曼光回想在纽约时的日子,泛起一抹微笑,说:刚认识东堂时,我对他印象其实不是太好,觉得那个人有些差劲。

不过,认识久了,就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气质了。

她没有直接说出是什么,也没有说东堂光一是好是坏,但嘴角那抹微笑足以说明一切。

你喜欢他吗?东堂八云盯著她问。

是的。

江曼光很明确的回答。

不过,这跟相亲是两回事。

这件事跟他无关。

你是我?睛海挑选的对象。

东堂晴海?那更荒谬了!江曼光暗抽一口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好半天才开口:我真的不懂,东堂先生。

我曾听光一说过,东堂家世代是武士,而且贵族制废除前还袭有爵位。

像东堂家这样拥有传统的家庭,对对像的要求应该很严格,日本一般家庭的女孩都不见得符合你们的要求,更何况我这个外国人。

没错。

东堂八云倒不否认。

一般普通的女孩是不会被东堂家列入考虑,也多得是家世才貌各方面条件都非常优秀的名媛闺秀可供我们挑选。

可是,质美优良的传统固然是好,时日久了却会化?死水,外来的刺激是必须的。

向来重视血统传承的皇室迎娶平民?后就是最好的例子。

日本皇室和世界其它重视血统论的家庭一样,以纯正高贵的血统?傲,历来皇室成员都只允许与贵族通婚:长此以往,因为血缘太近的缘故,便有传言指出皇族间的某些隐疾极可能肇因于此。

不管真相如何,日本皇室终究开放了态度,现任天皇即娶了平民出身的女子?皇后。

不过,这只是原因之一。

重要的是,我很欣赏你。

说这些话时,东堂八云态度不疾不徐。

表情也没变,却十分有力量。

他锐利的目光始终盯紧著江曼光,看她从始都不曾退却畏缩。

江曼光微?的脸有些迷惑。

她确定她没听错。

可是──东堂先生,你只见过我一次,并不了解我……。

她觉得脚麻了,有种刺激从脚跟部的神经直窜而上,她不安地动了一下。

而且,我更不认识晴海先生……。

东堂八云似乎注意到,却没表示什么。

她在观察。

所以,他说:就需要更进一步的认识不是吗?你可以先不必想那么多,试著和晴海来往看看,你觉得如何?因为本身具有的威严使他说的话似乎也有著不可抗拒的力量。

江曼光有些无可奈何,试著推拒:这是需要两厢情愿的。

承蒙你的欣赏,我很感谢,但这跟晴海先生的意愿是两回事。

再说,我几乎没跟他说过话,也没有那样想过,这样太奇怪了。

一点都不奇怪。

东堂八云用一种笃定沉稳的口气说: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事情的可能,就在于它永远会有变数。

这些话,你应该没忘记吧?他将她在宴会时对他说的那些话反过来质问她。

就因为当时江曼光在说这些话时的态度和语气,让他印象太深刻而且显明,才让东堂八云不顾?议作了这个决定。

他欣赏江曼光说这些话时那种坚持与不放弃的想法,那是武士的精神。

江曼光被问得哑口。

勉强说:这不单只是来往那么简单,或能以尝试错误的态度来修正,它牵扯到非理性的感觉──总得试试看吧,不试的话怎么会知道,不要太快下定论。

铿锵有力的话,让江曼光无法反驳。

她跪坐在那里,双腿因为麻木成痛,几乎再也坐不住。

你仔细再考虑。

等会我让晴海送你回去,算是你们认识的开始。

虽然东堂八云表情、态度都不带任何霸气,但身为东堂真合流宗主,他说的话就是一种威势,必定实践。

等等──江曼光惊叫一声,反射地站起来,麻痛的脚不听话,又摔回去。

你的脚应该已经麻木了,过一会还会有强烈的刺痛感,不要太勉强。

对江曼光的失礼,东堂八云并不以为忤。

慢慢地站起来,别太急,麻痛很快就会消失。

语气带著一些温暖的叮咛。

江曼光老实地听话,慢慢地站起来,不敢太急。

脚上像有千百只蚂蚁──不,应该千百支针在刺她的脚,勉强地想站挺都困难。

谢谢你。

我自己可以回去。

她站著不动,笑容僵成一条一条。

话才说完,门外就响起东堂晴海那独特的、没有表情与情绪的声音。

我是晴海。

那声音仿佛就近在她的身后,一瞬间她几乎冲动地反射回头。

进来。

开门、起身、进玄关、跪坐下来、头门、转身调整姿态──一连串的简单的动作,自幼习武的东堂晴海做来无懈可击,充满无息流畅美感。

他的动作无法以优雅形容,那太阴柔。

事实上,他的一举一动、一个靠近、甚或一个眼神都带著慑迫人的力量。

祖父大人找我有什么事?那流线的体态,美而力感的身材,无动于衷的表情,蛰伏深沉,江曼光不禁起了错觉,仿佛看到一只冷狷的狼。

晴海,你应该见过这位小姐吧?等会你送她回去。

记住,不可失礼。

东堂八云简单交代。

他的话就是命令。

是。

江曼光急忙想拒绝,却说不出话,被围困在一种奇怪的气围里。

她不禁望向东堂晴海。

就这样,看到一双冷湛、闪著寒沁的光芒的狼眼。

???风的昨日,海的明日,爱情在时间中交唱,无伴奏。

从青山到目黑。

由银座线换环状线,经过一番辗转,江曼光好不容易总算快到杨耀的公寓。

天气冷、出门时太匆忙,她忘了带围巾,将大衣的衣领拉高,双手插在口袋里,嘴里轻轻哼著歌。

从青春年少到年华如花;从太平洋那岸到大西洋这岸又回到太平洋岸;从台北、维多利亚、纽约到冬京;许多的物换星移,时移事往,奇怪的唯独这个习惯就是淡不掉。

但她的心情不再空添愁。

她哼著轻快的歌:当夜幕低垂,夜色降临大地,黑暗笼罩一切,只剩下头顶的月光依稀可见,但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我就无所畏惧。

只要你站在我身边,再大的黑暗也不怕。

她轻哼著,停一下,突然笑起来。

高音哼不上去了。

她不觉加快脚步,有些雀跃,心头碰碰地跳。

杨耀住的公寓就在前面了。

公寓前停了一辆计程车,一男一女正要上车。

就有那么凑巧,竟是杨耀。

杨──她泛开笑,扬起手。

杨耀没注意到她。

先坐进车中的那女子仰脸不知对杨耀说了些什么,两人相视在笑。

那一幕,浪漫又唯美,像电影的镜头。

江曼光心脏冷不防被椎了一下,有种说不出的不适感。

杨耀──她追上去。

但杨耀已经坐进车中。

没有戏剧性的睛神交会,或命定的邂逅,杨耀并没有注意到她。

等她追到公寓前,车子已经开远,余下一地废气。

她目光狠狠追著,计程车越去越远,成为一个绿色的点,在她瞳眼里奔窜不去。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她的确看到了──那名女子。

杨耀的母亲确实没有骗她,果然有那样一个女子在。

那个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子,高挑又纤柔,优雅且迷人,才看到一眼,就让她映下那般鲜明且不灭的印象。

她突然觉得没自信;没来由的,接近于患得患失。

她不想离开,除了等待,只剩下徘徊。

(管理员因曾见过她几次,特别让她进去,但也只肯让她待在大楼内以避掉外头寒气。

她倚著杨耀的公寓房门,站了一会,然后慢慢蹲了下去,像雕像般凝滞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遭的光线由灰转黑而暗,又转而大放光明,亮得人造的太阳。

天应该暗了。

她听到许多的声音,脚步来来去去,那些门开了又关开了又开。

她仍然没动。

她已经等了够久,还要再等下去吗?等待的最后,她会等到什么?四周的声音完全静寂了,被关在每扇门后的世界里。

她还是没动,甚至开始萎顿。

然后,寂静的空间有了一些骚动。

是电梯的声音。

就停在这一层。

电梯门开,电梯门关。

有人走了出来。

脚步近了。

她没?头。

曼光?!就停在她身前,未期的惊喜和一点疼惜。

她动了一下,抬起头。

杨……。

她恍恍一笑。

你怎么……?杨耀连忙扶起她,脱掉自己的大衣围住她,多少不舍。

等很久了吗?他握住她的手,简直是冰冷的。

快进来。

他打开门,拥著她进去,将暖气开得很强。

他将她双手放在掌中,轻轻搓揉著,直到她的手有了一些暖意,他才起身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

喝点热茶吧。

你怎么那么傻,身体会冻坏的。

江曼光默默喝了一口茶,才说:我想见你。

她的表情有些不寻常。

因寒而冻红的脸颊,添得她寻常不笑的脸庞有了几分娇气。

杨耀心一悸,感到一股温柔,放轻了声音说:对不起。

这两天我陪著我母亲,一时抽不开身。

江曼光摇头。

不要他对他抱歉。

她不是要听这些。

你见过她了?她突然问。

她长得漂亮、高雅、大方吗?曼光──杨耀并没有因为这突然而显得太讶异,脸色平静,只是沉默。

你不打算告诉我吗?江曼光又追问。

杨耀静看了她一会,才说:她叫陈蕙心,我跟她曾在一次酒会上见过一次。

她父亲和我父亲之间有些来往,这次她到日本来,就跟我母亲住在同家饭店。

因为听说我也在这里,她父亲就托我帮忙照应。

于情于理,我也不好拒绝。

就这样?江曼光语气都变了,带一点尖酸。

我看到了。

你们正好要上车。

我挥手叫你,但你没注意到我,因为她在对你笑,你也在笑──她觉得她都快不像她自己了,口气那么酸、那么不是滋味,嫉妒又小心眼。

杨耀听了,小小的心惊!不是因为她看到的,而是心疼她竟等了那么久,从下午到晚上。

对不起,让你等了那么久。

但他除了抱歉,只是沉默。

你不必跟我道歉。

她不要他对她抱歉。

她直望著他,将他母亲对她说的那些话说出来。

你母亲找过我。

她要我别再跟你见面,不要我妨碍你,怕你被不三不四的女人骗了。

杨耀倏地抬起头,眼神有些复杂,难言的,难诉的。

但江曼光不懂。

她看著他,解读他的沉默。

她说他们已经在安排准备你的婚事;对方高雅大方,家世才貌都和你非常相配。

她要我放弃。

她说爱情和婚姻是两回事,我只是你的妨碍。

是这样吗?杨耀?她要听他亲口说。

杨耀无法再沉默,但又有许多的难言。

他看著她,说:曼光,我母亲说的那些话,只是她的想法,你不要放在心上。

但是,是事实,对不对为她已经替你找好了理想的对像,甚至安排你们见面相处──我不否认,我母亲或许有那个意思。

但不是你想的那样──既然不是,那么,我要你不要再跟那女孩见面你做得到吗?江曼光近乎任性的要求。

看到了陈蕙心,她没自信了。

没自信使她?生怀疑和误会,不禁会猜忌。

对不起,曼光。

我不能──杨耀进退?难。

他无法告诉江曼光事情背后的理由。

为什么?不安与嫉妒全涌了上来。

杨耀摇摇头。

说:曼光,蕙心也算是我的朋友,况且我已经答应她父亲的请托,我不能言而无信。

就算我请求,你也不行吗?她从来不曾用过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妒意中夹杂著不安,期盼里掺混著占有,感情表现得那么明显,偏偏他却有著那般的难言。

曼光……。

杨耀无法解释他的不得已。

江曼光咬咬唇,目光一直看著他。

突然问:杨耀,你喜欢我吗?杨耀表情动了一下,总是对人冷漠的心房为她起了温柔。

你知道的,不是吗?我就是不知道。

她又任性了。

她真的不再是她自己了,不再是那个惯于压抑默默等待的江曼光;她的一举一动,一个睇眼一个摆手,甚至她的任性不讲理,都显现出一个变爱中的女人。

喜欢。

他看住她不动。

像私语。

喜欢我到什么样的程度?这要他怎么说?杨耀伸手拨拨她的头发,心中叹口气,说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今天不回去。

别这样,曼光。

为什么?难道他不明白吗?江曼光轻咬著唇,胸中波潮起伏。

你吻我,我就回去。

杨耀注视她一会,轻轻吻她的脸颊。

她恨恨地推开他,胀红脸,叫说:我要的不是这样的吻!随即靠向他,攫住他的唇,激烈而热,甚至把舌头伸进去,缠卷住他的唇舌。

你既然说爱我,就要有勇气贯彻始终!她睁大眼瞪著他。

她不知道他的难言;他不明白她的不安,相对空有一些纠缠的情绪在折磨人。

你今天情绪有些激动,等你冷静了一些我们再谈。

我先送你回去,走吧。

杨耀始终包容。

江曼光不动,忽然说:东堂家透过中间人,要求跟我见面──不,事实上我们已经见过面了。

你应该明白那代表什么意思吧,那样也没关系吗?杨耀霍然?头,心头冷不防一阵狂烈震荡。

但他的神态那般默默,看不出他心中汹潮的起伏。

是东堂光一吗?声音软而无力。

有什么差别吗?江曼光紧咬著唇,反问。

杨耀沉默了许久。

好不容易,他终于等到她回头了,等到她将目光转向他,偏偏──你有权利选择更好的对象,不必因为我而被束缚。

他不安的事果然发生了。

他几乎无法保持平静的语气,强制的压抑。

我知道东堂光一一直很喜欢你,你们两人在一起很相配。

为什么?!江曼光无法相信她听到的。

她不肯相信,大声叫出来:为什么你还说得出这种话?!她想知道为什么?杨耀这样说,等于就跟说恭喜没两样。

我不懂!为什么?已经很晚了,我送你回去──杨耀避开了。

不必了,我自己可以回去。

江曼光挥开他的手,大步走到门口。

曼光──杨耀突然叫住她。

她很快回头,眼底闪著期盼的光彩。

杨耀却低著头,错过了那些光采。

我想,我们最好暂时不要见面。

他无法把握再见面时他能继续保持那强装的平静,他怕他会失去控制,再也无法默默地退在一旁。

江曼光脸色大变,眼神失去光彩。

因为你必须陪著你的贵客游山玩水是不是为她不问为什么,一腔自以为是。

她没等杨耀开口,碰一声,用力地并上门,如旋风般地刮走。

杨耀颓坐在地上,低著头,久久没动。

墙上的影子等得太久,随著更深,跟著黑暗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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