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想到丫头这么难为!薰儿第一天到世荣屋里侍候心里紧张不说,提水对她而言嫌重,端茶嫌烫,末了她还得侍候他洗脸洗脚,其实这些都是很平常的活儿,只是薰儿从小养尊处优惯了才觉得吃不消。
再加上她面对的主子还是仇家,更觉得自尊大受打击。
薰儿心想天长地久这样忍着气,就算没等死、也会得内伤。
薰儿看着屋外的芭蕉,发了一会儿呆,才想起--啊,世荣快回来了,她得赶快去厨房把晚饭提回来。
正要出门,又想起她得先烧壶水,待会儿好泡茶,旋即又匆匆回后院火盆里加了几块炭,把茶壶放上去,方才出门。
去时手上提个空篮还好,回来时可就麻烦,一路上两只手换来换去怎么都不顺手。
好重喔,真难拿!她停下来擦擦汗,又忍不住抱怨。
怎么这么远!就这样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回到屋里。
她把食篮搁在桌上,疲累地甩甩手。
才坐下休息没多久,就听见世荣回来的声音,她连盒盖也还来不及掀,就忙迎了出去。
总管回来了。
薰儿有礼微笑地问安,并上前帮世荣把外衣脱下。
总管累了一天一定饿了吧?要不要现在就开饭呢?嗯。
他正说着,忽地四下嗅嗅,问道:好像有什么味道?薰儿也跟着吸吸鼻子。
嗯,是有一点味道……他疑惑道:好像是什么焦味。
焦味?薰儿一愣,忽然大叫一声:哎呀,糟了,是我的水!急忙往后头跑。
世荣不明究竟,也跟上去瞧。
只见薰儿想拿起火上的水壶,但又怕烫,一阵手忙脚乱,最后只好随手从水缸里舀之瓢水,往火盆泼去将火给灭了。
霎时激起一阵烟,跟着又听见咯地一声,陶壶应声而裂。
原来是茶壶干烧了许久,忽地被冷水一拨,裂了开来。
世荣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你在干么啊?我……我烧水啊。
薰儿低声道。
你这是烧水还是想烧房子?世荣气呼呼骂道。
你要烧水也该注意点,怎么烧到壶都干了还不知道?我本来是想趁着烧水时,先去厨房拿晚饭回来,可是回来就忘了……她的声音愈来愈低。
世荣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忍不住激了她一下。
都不知你在想什么?薰儿不敢吭声。
世荣看她垂着头不敢说话,便没再追究,叹了口气,说道:算了吧,好在只是烧坏个壶,也没什么,下次要小心点,知道了吗?是。
薰儿赶紧点头。
下次我一定会小心的。
世荣瞥了她一眼,说道:好了,摆饭吧,我快饿死了。
薰儿又忙去准备碗筷,再把食盒拿来打算把饭菜摆好,谁知待她揭开盒盖,忍不住又是一声轻呼。
啊,糟了!世荣听见便知又有事故,他不看则已,一看又要冒火。
总共四、五碟子的菜,除了一条鱼还算完整之外,其余的全被她晃来晃去的提法给弄得乱七八糟,而且大半都落在篮底,连那一碗汤也泼得只剩下几片冬瓜汤底。
他一时气极反笑。
一面揉着太阳穴,懒懒地问道:你到底是来侍候我的,还是来整我的?薰儿觉得委屈。
人家又不是故意的,我已经很努力了啊,你不用这样讽刺我嘛,这个篮子真的很难提嘛,又走这么远,而且人家刚开始又提不惯……世荣不再言语,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薰儿被看得发毛,只好说道:对不起,下次我一定会改进的。
世荣无可奈何,只得随便拨了些饭,将就吃点算了。
又隔了几日,一早世荣临出门前交代她。
待会儿把我那件白锦缎的褂子拿出来洗洗晾干,明天我赴宴时要穿。
薰儿记下,回头就翻箱倒援地找出那件白褂子。
她依世荣的吩咐洗净了就晾在后院里。
下午夏妈抽空过来探望她。
你到这里已经好几天了,怎么样,还习惯吗?薰儿也不想瞒她,便自嘲道:我是还好啦,只怕世荣总管觉得不太好。
夏妈一听就紧张起来。
你做了什么?惹总管不高兴?薰儿一向有话直说,便把这些天来所捅出的大大小小楼子,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夏妈只听得-身冷汗,可是薰儿还没招完。
昨天我本来想帮他把帐子拆下来换一换,好不容易拆下来了。
可是等我洗好却又套不回去。
后来还是等他回来,他自个儿动手套回去的……还有前天晚上啊,我看他带回来一个秤银子的小戥子,我以前没见过,就拿起来看看,结果一不小心掉在地上,把杆儿给弄歪了。
那……那世荣总管怎么说?夏妈忽然变得结巴起来。
他……他很生气吧?薰儿想了想,耸耸肩。
他有时骂骂我,有时叹叹气,就这样了。
夏妈也忍不住叹气。
我说薰儿,你初来乍到要是做不熟这些差事也还罢了,只要慢慢用心学,凡事谨慎小心点,日子一久就不会再犯错了,只有一点……夏妈耐心劝道。
一个人若是手脚笨些,嘴上就要更甜些。
人家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就是这个道理。
其实算来世荣总管已经是宽厚的主子了,你看你犯那么多错,他也没太责怪,可见他待你是不错的。
要是这会儿你是落在姓费的手里,不把你打死才怪。
这个道理薰儿当然是明白的,只是从小到大她都没做到过。
她想,她要是会哄人家高兴,哪里还会落到今天这个局面?想改,只怕很难。
但又不敢这么跟夏妈说,只好默默听着。
夏妈还以为她听进去了。
稍稍放了心,又和她聊聊小茜,坐一会儿就走了。
眼看傍晚了,薰儿准备去大厨房拿饭。
现在她可学聪明了,都尽可能早点去提回来。
这样她就有时间调整调整那些菜,动点手脚把每道菜拨回原来的盘子,看起来才不会那么惨不忍睹。
至于汤嘛,若泼洒出来,她就加点开水进去。
几次下来,世荣也没发觉有什么不对,只除了嫌最近汤变淡了。
晚上,世荣问起那件自褂子,薰儿才想起来,忙道:洗好了,还挂在后院,我这就把它拿进来。
一会儿她拿着衣裳进来,走到世荣面前说道:今个儿太阳不大,还没干呢,怎么办?世荣听了不觉好笑。
看了好一眼,挖苦道:你倒问起我来了,到底你是丫头,还是我是丫头?’他过来伸手摸摸衣裳,说道:虽不很干,也差不多了,不过衣角还有些绉,正好拿熨斗来熨一熨,挂在屋里,明天就可以穿了。
熨斗?我去找。
薰儿搁下衣裳,出去端了个火盆进来准备烧炭。
世荣虽是坐在另一边的书桌前,像是在看帐,但事实上他的眼神一直跟着薰儿。
看她做事,一下子加几块炭,一下子吹熨斗,手忙脚乱的。
她笨拙慌乱的样子,分明是不谙家事。
连熨斗这么个简单东西,在她手里都变得很困难似的。
奇怪,夏妈不是说她打从乡下来的吗?愈看愈不像……他看着她,拿起熨斗就往白褂子熨下去。
喂!世荣才想出声提醒,可是已经太迟。
薰儿闻声抬头,不明所以。
总管你叫我吗?又来了,世荣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他无奈地摇摇头道:你把熨斗拿起来看看。
薰儿狐疑地拿起熨斗,只见白褂子上印着一块煤灰。
糟了!方才忘了先把熨斗上的炭屑给擦掉,就这么熨下去,当然都印在衣服上了,尤其这褂子还是白锦缎的。
世荣缓缓踱到她面前,等她开口说话。
薰儿好一会儿不敢抬头看他,一时想起夏妈交代的话。
勉强鼓起勇气,抬起头,再挤出一个笑容。
对不起,总管,我马上拿去洗!她抓起衣服,转身就想跑,却被世荣扯住辫子一把给拉回来。
你给我回来。
薰儿呼痛。
世荣总管……以为世荣会打她。
世荣见她一脸惊惧。
知她误会了,又见她脸上沾了些煤灰,在她白皙的脸上分外明显,心里忽然一阵爱怜,便松手放开,冷冷道:你的脸弄脏了,先去洗洗再回来。
世荣叹一声坐下来,喝口茶缓缓气。
老天爷,白天在外头已经累得半死,如果回到家里,还要跟这个笨丫头周旋,那真不知当初要她进来干什么?他看着那件惨遭毒手的白褂子,心想还不如趁早把她打发走算了。
一会儿薰儿洗了脸进来,静静地站在一旁。
世荣看着她,她眼睛红红的,八成方才在后头哭过了,心里又觉有一丝不忍。
再看看她的神情,又觉得薰儿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含羞带愧的样子,最多只像有一点……尴尬而已。
她甚至还敢溜着眼偷偷瞧他,看他在想什么?世荣回想起在街上初见薰儿时,她也是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他一时又想笑。
真是一个奇怪的丫头!这会儿世荣又不想把她撵出去了。
他缓缓说道:这件就算了,你另外去找一件比较新的褂子出来吧!薰儿应了一声,半晌又找出一件灰色长褂来。
这件好吗?世荣瞧了一眼,点点头。
许久没穿了,也得熨熨才行……一语未完他看着薰儿,问道:说实话,你到底会不会熨衣服?还是先问清楚比较妥当,省得待会儿这个丫头又毁了他一件衣服。
果然问住薰儿。
她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我……我看过别人熨。
他猜对了。
世荣点点头。
但是对于薰儿,他大概已经练就一身处变不惊的本领,脸上甚至没有半点吃惊的表情,最多就是轻叹一声。
然后,他决定自己动手。
你先在旁边看着我做好了,注意学着点,我可不会再教你第二次!是。
薰儿忙答应。
赶明儿有空时,我自己也会多练习的。
嗯。
世荣低头摊开他的褂子。
正要拿起熨斗,忽然又抬头看着薰儿,一脸正经地说道:可是千万别拿我的衣裳来练习。
薰儿一愣,蓦然又红了脸。
世荣却笑了出来。
一天晚上,世荣用过饭后,在院里走走,逛到薰儿房里,见她一个人坐在桌前吃饭。
薰儿见了忙放下筷子,站起来。
总管要什么吗?没事。
世荣摇摇头。
坐下吃你的。
他在薰儿对面坐下,见她拿着汤泡饭,随便拨两口就不吃了。
讶异道:你就吃这样?嗯。
吃这么少,喂猫都不够!他皱眉。
还泡饭吃,这样对胃更不好,何况这汤都冷了。
有看看薰儿似乎比刚进来时要瘦些。
他顿了顿,说:明儿个开始你和我一起吃吧!省得你得等我吃完才吃,饭菜都摆凉了,难怪你没胃口,天若再冷些怎么办?一起吃?这样不妥吧?有什么关系,反正只有我们两个人,一块吃完,你就好收拾,也省事。
世荣站了起来。
就这么决定了。
此后,世荣便与薰儿同桌用饭,他暗自观察,发现薰儿一顿饭下来从不发出丁点碗着声响,动作端庄秀气,大不似寻常人家的姑娘。
再想第一次见到薰儿时,她样子虽狼狈,但他记得她穿一件鹅黄薄袄,下着湖绿绸裙……更非乡下人打扮。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薰儿忽然开口。
世荣回过神来。
没什么,只是好奇你打哪来的?我?总管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夏妈只说你从乡下出来投靠的,却没说你家乡在哪里。
薰儿谨慎起来。
一个乡下小地方而已,说出来总管也未必听过,这有什么重要?这些年我也走过不少地方,你倒是说出来我听听看,看我知不知道?薰儿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半个乡下地方,况且世荣又不是这么好骗的人,正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却见世荣笑笑。
你不肯说就算了,我也不会追究,每个人总有一些不想让人知道的事,又何必非要戳破呢?两人正说着,这时正好雷夫人叫刘嬷嬷送几颗梨过来给世荣,她从窗子往里看,只见世荣和一个丫头打扮的女孩子对坐聊天用饭。
她心下纳罕,这世荣平时对人拘谨客气,不爱言笑,怎么今日和丫头这样平起平坐起来?她轻咳一声。
世荣总管在吗?世荣听这声音像是夫人身边的刘嬷嬷,忙迎出来,微笑道:刘嬷嬷,您好,怎么有空过来?有人送了一篮子莱阳好梨,夫人挑了几颗要我送过来给世荣总管尝尝。
那怎么敢当呢?还劳烦您老走这一趟。
他客气地道,一面回头使个眼色示意薰儿接过来。
刘嬷嬷一面把篮子递给薰儿,一面笑道:我这几日都不在府里,听说老夫人派了个丫头过来,一定就是这位了。
是,她叫薰儿。
世荣介绍道。
薰儿这位是夫人房里的刘嬷嬷。
薰儿欠身一笑。
刘嬷嬷好。
刘嬷嬷拉着薰儿的手,细细打量,笑道:我听说你是夏妈的侄女儿,长得真好,几岁了?十七了。
她直夸薰儿标致,又问东问西。
世荣在旁怕这位老人家没完没了的扯下去,便故意道:嬷嬷吃了没,不如进来和我们一块吃饭吧2不了,不了,你们吃吧,我还有事呢!笑道。
下次再聊吧!正中下怀,世荣忙道:那我就不耽误您忙了。
嬷嬷慢走。
眼看刘嬷嬷走远了,世荣和薰儿相视一笑,复又进屋吃饭。
饭后,薰儿洗了手削了一颗梨递给世荣。
世荣咬了一口,对薰儿说:你也吃一颗去,挺甜的。
薰儿许久没吃这样的好梨,早就嘴馋了,听世荣赏她,那再好不过。
挑了一颗起来,正要削,却又放下。
怎么了?你不喜欢吃梨吗?薰儿难为情地说道:不,我……我想把梨留下来,可以吗?留下来做什么?世荣奇道。
你舍不得吃掉,要留着明天吃吗?不用,不用。
这还有剩,明天我再给你一颗就是。
不是的。
薰儿低声道。
我……我是想留给我妹妹吃。
妹妹?世荣意外。
我怎么没听说过你还有个妹妹,她在哪儿?在我姑妈家。
喔,住夏妈那里。
世荣笑了笑。
原来你还有个妹子,都没听你提过,她多大了?十六了。
要不我再看看府里还有没有什么空缺,把她补进来,这样你们姐妹俩就可以在一处了。
他才说完,又猛摇头,自顾说道。
不行不行,你都这个样子了,她必定也好不到哪去,什么事也不会做,脾气又坏,这府里有我一个倒媚鬼也就罢了,还是别让她进来比较好。
她才不是这样呢!薰儿嚷道。
我妹妹她什么都会,又体贴又能干。
你又没见过她,怎么就胡说八道!世荣笑道:这就奇怪了,如果她真像你说得这么好,为什么一家子两姐妹,她什么都会,你就什么都不会呢?我……我偏不爱做不行吗?她赌气道。
世荣像是早料到她会这么说,再看她那股神气巴拉的样子,简直啼笑皆非。
这个丫头,哪里像个丫头!一时见薰儿又黯然道:只是她这会儿受伤了,不能走动。
世荣收起笑,关切道:受伤了?怎么回事?提起这件事,薰儿又不禁恼火起来。
还不都是那几个野孩子害的。
什么野孩子?薰儿一跺脚,气道:你忘了那天我就是为了追一个孩子才差点撞上你的马车。
就是那几个野孩子故意撞倒小茜,又顺手扒了她身上的钱袋,小茜就是这样才扭伤了脚的。
世荣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难怪那天你气成那样。
薰儿心想要不是钱袋被扒了,她也用不着在你屋里做丫头了。
原本的计划全乱了,她本来可以……可以自由自在的,现在却被困在另一间大屋子里。
世荣见薰儿神色黯然,想她必定思念妹子,便道:这样好了。
明天我放你半天假,你回去看看她吧!真的?薰儿惊喜。
嗯,就算是补偿我那天差点撞上你的事吧!他又嘱咐。
明天晚饭前回来就可以了,还有那几颗梨你也全带去吧,难得回去一趟,只带一颗梨,像什么话?别把我这个做主子的脸说给丢了。
薰儿猛摇手。
这怎么可以呢?这是夫人特别送给你的,我不能拿。
我老实告诉你吧!世荣悄声笑道。
其实这梨我中午就吃过。
什么?这梨是区老板送的,我还早一步先收到呢!他见薰儿不解,又道:这些人都想跟雷家作生意,可是成不成都得先经过我这关才行。
所以区老板要巴结送礼会只送给老爷吗?这送礼也是有学问的,得做到上上下下都很周全才行。
你也收到了?我怎么没看见?我都分给伙计们吃了。
不信你问问常兴,问他吃到了没?薰儿明白了,却故意笑道:难怪人家都说‘无商不奸’,连送个礼都要算计得这么清楚,果然是一点不假。
世荣一听,拧了她的脸,笑骂。
好啊,臭丫头,我给你梨吃,你不但不谢我,还拐着弯骂我!薰儿格格笑着躲开。
那这个梨……世荣扬扬手,大方道:你只管拿去吧,又不值什么。
薰儿这才开开心心将所有的梨包起来。
世荣看她孩子气的一会儿生气,一会儿高兴,忍不住摇头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