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近年底,世荣的事愈多。
连着几天,他都得冒着大雪带着常兴至各铺盘点,同时外地的各家铺子也都陆续将款项和货帐交回来。
他回到铺子里还得忙着查核入帐,经常早出晚归,有时甚至忙到快起更才回来休息。
一日,早上起来,薰儿见世荣有些咳嗽。
她心下不忍,便劝道:我知道你忙,可是身子也要顾啊!这几天都咳成这样,也不请个大夫瞧瞧,还每天忙到这么晚,那怎么行呢?世荣微微一笑。
没关系,每年到这个时候,都是这样的,我也习惯了。
说着又咳了两声。
薰儿想了想,说道:要不,晚上你把帐带回来做。
一来,这屋子里总比铺子暖和许多;二来,那些帐本我也看懂了,若有什么我能写能理的,也可以多多少少帮着你一点吧!真的?他一喜,但半晌又说道:算了,快过年了,你手上的事也不少,还有费大婶不也派了些院里活计给你,我想还是算了吧!这没关系,年前要做的绣工,我请姑妈悄悄拿出去让小茜帮我做一些就是,她的手巧,准交得了差,你不用担心。
这倒是个办法。
世荣笑道。
那下回我见着小茜,要好好谢谢她了。
其实这一阵子晚上你老不在家,我一个人在屋里连个说话的对象也没有,无聊不说。
有时外头风雪大,呼呼作响,也怪可怕的。
薰儿笑笑。
我想倒不如跟你学一些生意上的事,还比较有趣些。
世荣笑道:说来说去,你还是为了好玩。
他想了一会儿,说道:这样也好,本来有些帐不方便让别人看到,非得我自己来查才行。
不过你不在外头走动,也没什么利害关系,正好可以帮我一起核对,两人做起来也快些。
嗯,我也是这个意思。
她点头。
世荣一拍手,笑道:那好,咱们今天就来试试!晚上我会先带些简单的帐回来。
他又捏捏她的脸颊。
看看你是块朽木呢,还是个可造之材。
薰儿却叫道:喂!话先说在前头,我若做得好就罢了,若做得不好,最多不做就是,但你可不许再骂我笨!你要是再骂我一句,我就不理作了。
世荣笑道:好好好,我不骂你,我只拉你的辫子!说着,当真又扯了下她的长辫子。
薰儿频频呼痛。
说起帐来,薰儿倒是颇为精明,许多事只要对她讲解一遍,她就能懂。
而且最难得的是,薰儿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那些一家一家的帐本加起来也不少,但她只消核对过一遍,就大致能将店里的大笔支出和收益来源,弄得清清楚楚,还能连带书写记录,一丝不错。
世荣大乐。
没想到这个连丫头都做不好的薰儿,原来适合做掌柜!外头北风呼呼地吹着,还夹着大雪满天纷飞。
虽然这场雪从傍晚才开始落下,但这会儿地上的积雪却已又厚厚地堆了一尺高,看样子一时半刻还不会停呢!薰儿放下替世荣重新抄写的帐本,揉揉肩膀,一面算算时间,心想这么晚了,前厅的宴席也该散了吧!今晚雷老爷在府里大宴宾客,世荣自然也得做陪。
薰儿猜想世荣和常兴出门时一定不记得带雪伞和灯笼,待会儿进院子一定就这么淋一身的雪回来。
世荣这几天好不容易咳嗽才好些,这么一来,不就又要受寒气了。
薰儿叹了口气,忽然心血来潮披上斗篷,提盏灯笼又带了两把伞,往前院走去。
这场雪,把路上弄得又湿又沿,好不难走。
薰儿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好不容易才走到前院大厅。
一时瞧见常兴和几个面生的小厮在廊下说笑,想来是里面那些贵客的跟班吧。
常兴见她走来,忙上前问道:薰儿,你怎么来了?我看这天黑又下着雪,怕总管和你回来时不好走,所以就给你送灯笼和雪伞过来了。
常兴低声笑道:其实我也正愁着这事儿呢!宴席还没散吗?都这么晚了。
她往灯火通明的前厅瞧了瞧,隐隐约约还听见里头传出些喧哗笑声。
快了。
刚才已有几位先走,剩下的我看也快了。
正说着,只见世荣出来唤人,意外地瞧见薰儿,走上前去问道:这么晚了,你来这里作什么?薰儿指指靠放角落的伞和灯笼,手里把玩着辫子,说道:你平常总嫌我侍候得不够体贴、不懂事,所以这会儿我就给您送伞来了,不然回头你摸黑又淋了雪回去,一定又要说我懒!世荣瞪她一眼,忍不住笑道:哎,这还差不多,你总算开窍了。
他拍拍她的头。
在这儿等一下,里头就快散了,待会儿咱们一块走。
薰儿闻到他身上的酒气,皱眉道:你不该喝酒的,咳嗽还没好呢,喝酒又上火,夜里又要咳起来。
今儿个客人这么多,我要是能推得掉就好了。
他才说完,又急忙回前厅招呼去了。
薰儿叹了一声,只得在廊下候着。
没多久,果然见宾客们相继告辞出来,几个管事和小厮们忙拥上前去送客打伞。
正好有两个喝多了酒的男客,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嚷着要找茅厕。
薰儿见别人都正忙着,便上前道:两位大爷随我来吧!她提着灯笼领着他两人往屋后头走。
那两位男客在后头瞧着薰儿的背影,身段窈窕,长相貌美,就借着几分酒意,口里不干不净地调戏起她来。
好个乖巧的丫头,你叫啥?我和雷老爷说一声,跟他讨了你回家去侍候我,好不好?薰儿听了,虽气得火冒三文,但碍着人家是客,不敢造次,只得隐忍下来,低头快步走着。
没想到对方却得寸进尺,往前一伸手搂住她的肩,笑道:走那么快干么?害臊啊?我方才问你话,你还没回答我呢!还用问什么?不过是个小丫头罢了,我着跟老雷打声招呼。
今晚直接带回去不就成了。
说若也把手伸向薰儿。
薰儿哪里受过这样轻薄,又惊又恐。
你们这是作什么?快放开我!她死命地想挣脱那两人的纠缠。
快住手。
不然我要喊了!喊什么?喊你家老爷过来?那正好啊!那人见薰儿急了,益发笑道。
来来来,别害臊,先让大爷我香一个再说吧!薰儿急忙挥手格档,慌乱中将灯笼甩向那人。
没想到火竟烧着那人衣襟上的毛皮,迅速沿着褂子烧起来。
吓得他当场杀猪似的乱叫乱跳。
哎哟,着火了!不得了了,着火了,快来人啊!救命啊!哎哟,烧死人了,救命啊!薰儿见状,吓得呆住。
而另外一个人生怕烧着了自己,也不敢上前扑火救人,只跟着大叫:来人啊,快来人啊!世荣和雷老爷等人原在前厅送客,一群人闻声赶了过来。
幸亏世荣机警,忙将那人拉到廊外雪地里打滚,才将他身上的火灭了。
林老板,您还好吧!没事吧?众人忙上前探视,只见他穿的那一身昂贵的毛皮大农已烧得七七八八,里头褂子也完了。
此刻全身雪水,冻得又温又冷,头胜也熏得乌漆抹黑的,狼狈不堪。
有没有烧着哪儿啊?雷老爷和世荣忙扶着他回前厅。
世荣忙乱之间,一瞥见薰儿杵在附近,看着刚才那一幕,一脸木然。
他心里忽然有股不祥的预感,难道薰儿跟这件事有关?回到前厅,世荣忙命人准备热茶和毛巾。
林老板惊魂未定,也顾不得烫嘴,便将那热茶咕嘈咕噜的一口灌下。
好好的,这是怎么一回事啊?雷老爷问道。
怎么回事?那林老板还余悸犹存,当下气得瞪眼,抖着手指着门外,话也说不清。
都是那个丫头,真给她害死了……竟拿火烧我……丫头?雷老爷忙问。
哪个丫头敢这么大胆?可能是一时滑了手吧?世荣在旁己觉不妙。
什么一时滑了手,她根本是存心的!只听林老板颤着声道,说道。
就是外头那个……穿绿袄子,站在廊下的那个。
对对对。
刚才在旁的宋员外也插口道。
那个丫头可凶哩!连我也给她抓了一把。
他指着手背上的两条血痕。
你们看看,哪家的丫头敢这样,这可不是造反了吗?这就是你们雷家教出来的丫头!林老板益发气呼呼的,怒道。
合着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雷老爷被这样一说,顿时觉得颜面尽失,忙迭声叫人。
老费,去廊下看看,到底是哪个丫头敢如此撒野,赶快给我带进来!不一会儿见薰地被老费给揪着辫子进来。
老爷,就是她。
他粗鲁地推倒薰儿,让她跪在老爷面前。
对老爷说:这个丫头平常在府里就不听管束,脾气可大得紧咧!世荣暗叫糟糕。
雷老爷听了更气,不由分说便上前重重踢了薰儿一脚。
好大胆的丫头!回头又骂费来添。
你既然早知道她坏,干么不早撵了她,留在府里做什么?这……这……费来添故意看着世荣,欲言又止。
别人还好,可是这个丫头……雷老爷回过头去看世荣。
她是你屋里的丫头?是。
世荣忙点头。
薰儿她……我记得上回就跟你说过了,你不也嫌她不好吗?那就早早打发出去算了,有什么好心软的?结果这会儿到底还是惹出事来。
雷老爷责备道。
薰儿方才挨了那一脚,早已拖着肚子痛得冷汗直流,又听见老爷这番话,似乎世荣也曾在老爷面前嫌弃过她,而且早有赶她出去的意思,不由得更加心灰意冷。
世荣温言劝道:老爷,先问清楚再说也不迟。
还问什么?林老板一听,又怒道。
我和老宋不过是说几句玩笑话,谁知她就恼了,又抓又踢的,还把手上的灯笼丢到我身上来,你说这可不可恶?世荣见老爷怒火高涨忙对薰儿说道:薰儿,你还不赶紧向林老板和宋员外陪罪,请他们大人大量原谅你!薰儿却仍低着头,一声不吭。
薰儿!世荣着急,还待劝她。
雷老爷冷笑。
哼,好个刁钻的丫头,我今儿个总算是见识到了。
费来深又道:是啊,老爷,我没骗您吧,这个丫头的脾性可不小呢,您瞧,她连主子的话都当耳边风呢!雷老爷瞪了世荣一眼。
难怪上回你会说她脾气不好!果然是泼辣无礼,我看还是我来替你教教她什么是规矩,给她一点教训才行!老爷……世荣还想替意儿说话。
你不用再替她说话了!雷老爷举手制止他,一时拉下脸来,厉声道:给我拉下去重重地打她三十大板,然后撵出去,省得留在府里丢我雷家的脸。
又命费来添:你给我在旁边好好看着,一下也不许少,听见了没?拉下去!世荣心里虽急,但见老爷在气头上,且又有许多外人在场。
他不便替薰儿开脱,只得捺着性子,眼睁睁看着薰儿给拉下去。
匆忙间向立在门口的常兴使个眼色,命他跟上去。
尽管他一时走不开,但心焦得似热锅上的蚂蚁,任凭外头天寒地冻的,他的额角还是不住冒汗。
薰儿落在姓费的手里,这下肯定该糟的!世荣在厅上周旋了半天,好不容易才逮了个机会,趁着众人不注意时闪了出去。
只见常兴在柴房外头着急张望,一股束手无策地干着急。
你杵在这里干什么?他急得劈头就骂道。
怎么不进去拦着?常兴也是急得跺脚,忙解释道:那姓费的从里头把门给闩上了。
存心不让我进去,我在外头拚命扯着嗓子喊了半天也没用。
那个该死的家伙!世荣气极败坏,重重地拍着门。
他扬声叫道:是我,还不开门吗?快开门,快给我开门!他拍了半天的门,居然还是没有人应答。
他两人被阻在门口,只听见里头一声接着一声打板子的声音,却没有听见半点薰儿哭叫声。
他心下更急了,不会是打昏了吧?!索性一脚踢开门,直冲进去。
只见薰儿被绑在一张长板凳上,两个小厮拿着大棍一下一下,重重往她的臀部打下去,费来添则在一旁看着。
十七对八。
都给我住手!世荣怒喝,跟着上前夺下棍子。
你们都聋了吗?我在门外叫了半天,你们都没听见吗?为什么不应?小厮们见他气黄了脸,看着费来添嚅嗫道:是费管事……世荣狠狠地瞪着费来添,哼了一声。
你好大的架子啊!敢不应声?我哪敢呢,我不过是听老爷吩咐办事罢了。
世荣虽对他又很又气,但也无可奈何。
好了,你们出去吧,这里交给我。
慢着!费来添冷冷道。
我说世荣总管,这您也是听到,老爷交代了要结结实实地打她三十板再撵出去的,我可不敢违背老爷的意思啊!他又对着小厮挥手。
停下来做什么,打完数再撵出去!小厮左看右看,不知该听谁的,况且棍子已落在世荣手上,谁敢跟他要?老爷不过是一时在气头上才这么说的,用不着如此当真吧!世荣冷冷道,索性把手上棍子往角落一掷。
费来添不服。
你……我怎么样?世荣早已憋了一肚子气,又见费来添故意刁难,顿时耐心尽失,吼了回去。
我说了,老爷若真怪罪下来,有什么错,我扛就是!这样还不够吗?要不,你现在就去老爷面前告我的状好了!费来添冷笑了笑。
我哪敢在老爷面前说您的不是啊?谁不知您是老爷面前的红人。
他说着就领两个小厮走开。
走吧,咱们到老爷面前回话去吧!世荣瞪眼看着他们离开。
可恶!他跺脚。
他和常兴两人忙蹲下来。
手忙脚乱地解开缚在薰儿身上的麻绳,但见她的臀部已有血渗了出来。
你怎么样了?薰儿一直强忍着不吭声,紧咬着下唇,甚至咬出血都不自知。
世荣忍不住伸手想替她拭嘴角的血渍。
你别碰我!薰儿怒道,一把推开了他。
但她哪里支持得住,又趴倒下来,整个人浑身失力地瘫在地上喘着。
走开……我不要你管!怎么了?世荣不解。
你为什么生我的气?又不是我叫人打你的。
薰儿抬头,眼里盛着满满的泪水和熊熊怒意,沙哑哽咽道:你既然在老爷面前说我坏,说我不服管束,自然就是希望有人教训我才好。
现在我挨打了,你当然是……称心如意了……她忍住泪。
你想撵我走,直说就是了,何必在背后说我、这会儿又何必在这里假惺惺……称心如意!世荣听了,又是气又是恨。
你怎么说这种话,我……我要是存心打你,早就自己动手,还用得着等老爷!但见她此时已是痛得面白气弱,好不可怜,早就心软,哪里还跟她计较起来,只是忍不住轻声埋怨。
我若真的想害你挨打,这会儿又干么跑来救你?你以为我见你这样会不心疼吗?他心疼我?薰儿听了他的话,也不知是感动还是心酸,总之就是想掉泪。
她忙别过头,咬着牙,硬是不让眼中的泪流下来。
世荣见她态度软化了些,柔声道:好了,我知道你好强,又死要面子,从不在人前哭的。
可我也知道你痛得很……说着便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前。
这样好吧?我也瞧不见你哭,要哭就哭出来,别硬憋着。
薰儿埋在他的胸前,断断续续地抽泣着。
一定很疼吧!世荣恻然。
又见这柴房里湿冷,恐她受冻,便脱下斗篷,披在她身上。
我们先出去。
说着一把将她抱起来。
只听她闷哼了一声,想是触动伤处。
乖,忍耐一会儿,嗯?常兴跟着身旁打着雪伞,低声问道:总管,咱们往哪去呢?回您屋里去吗?可是老爷……世荣沉吟。
你随便把我丢到外头去好了,反正我就是死,也不要留在雷家。
薰儿哑着声,赌气道。
唉!世荣真是服了她的倔性子。
心想回自己屋里,只怕一会儿费来添又会借机来啰嗦,那也不妥。
于是低声道:这样吧,我先送你回夏妈那里去,你回那儿体养我也放心些。
一会儿又自言自语地说道:早点把你送回去也好,不然像你这副脾气,再留下来,迟早会叫人打死!可是送她回夏妈那里,就不能天天见面,世荣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
真是奇了,以前老被薰儿气得半死,老是把要将她捧出去挂在嘴边,如今果真应验,才发现真是舍不得,他摇摇头。
一路上,他都紧紧抱着她,小小翼翼地替她挡风遮雪。
这么轻!此刻的薰儿在他怀里,就像个弱不禁风的孩子,世荣一阵怜惜,忍不住又将她抱紧了些。
这是怎么了?夏家夫妇才准备熄灯歇下,忽然听见有人拍门,打开门一看,却见世荣抱着伤重恹恹的薰儿,大吃一惊。
薰儿,薰儿怎么了?薰儿才挨了顿打。
夏妈你快帮她看看。
夏妈一听,赶紧领着世荣往房里走去。
正好小茜听外头吵闹,披着衣裳出来,一看是薰儿挨了打,当下就哭起来。
小姐,小姐,您怎么被打成这样?是谁打您?我找他拚命去!她一时脱口而出,哀哀哭着。
小姐……都是小茜的错,没有把您照顾好……小姐,你怎样了?小姐?世荣疑惑。
但此时众人一团混乱,还是先探视薰儿的伤势要紧,故也没有多问。
只轻轻将薰儿放在床上,就退出内间,好让夏妈和小茜替她疗伤。
夏管事见世荣和常兴两人冒着大雪将薰儿送回来,两人也淋了一身雪,忙倒了热菜出来。
然后才问:好好的,怎么会挨了打?世荣无奈地说了原由。
夏管事听了摇头道:薰儿就是固执得很,唉,也是从小娇生惯养……世荣本想乘机问清薰儿来历。
但见夏妈走出来换水。
他忙上前问:她还好吗?伤得重吗?伤得不轻呢!打得皮开肉绽了,她的身子又弱,要是再多打几下,怕以后就甭想站起来走路了。
这会儿太晚了,只好先拿些现成的药给她敷上,赶明儿再到药铺抓些好药就是。
她的药,你们不用操心。
世荣忙道。
我和成安药铺的秦老板熟得很,明天一早我直接上他的铺子找他去拿,再派人送过来。
夏家夫妇忙迭声道谢。
随即夏妈咬牙很道:是谁下手这么很,对一个女孩儿也打得这么重,又没深仇大恨的。
还说呢!这才打一半的数儿呢!常兴插嘴道。
要不是咱们总管硬从姓费的手下拦下来,薰儿还有得打呢!我就知道,原来又是那姓费的!夏妈气道。
常兴又道:这次为了薰儿,我们总管可也担了干系,那姓费的这会人一定跑到老爷面前告状去了,不知道明儿个老爷会怎么怪罪总管?世荣倪了常兴一眼,嗔他多嘴。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难不成老爷也叫人打我一顿?夏妈却对世荣万分不好意思。
真不知该怎么谢您才好?薰儿过去服侍您才没多久,倒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世荣笑笑。
放心吧,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明天老爷气消就没事家夫妇感激不尽,连声道谢。
等薰儿好了,一定叫她给您磕头道谢。
世荣听了,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常兴也笑道:怎么你们还不了解薰儿的脾性?依她那脾气,不拿刀子砍我们总管就算好了,还磕头哩!都是她太不懂事了。
夏家夫妇尴尬不已。
说着,世荣站起身来。
天也晚了,我进去看看她,没事的话,也该回去了。
他走进房里,见薰儿伏在床上,勉强支起上身,让小茜喂她喝水。
好些了吗?薰儿点点头。
喝了水,仍旧趴下。
这是世荣第一次见到薰儿这般脆弱不堪的模样。
憔悴苍白,嘴唇上还留有血液。
他一时忘情便在她身旁坐下,轻轻拂开垂落脸旁的一绺发丝。
又看了她半晌,才慢慢说道:看看你,平常什么事都做不好。
笨手笨脚的,怎么打起人来这般俐落?三两下就把两个大男人整得灰头上股的。
他说着淡淡一笑,又重重叹了一口气。
我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才好、’薰儿知道他在调侃自己。
可他那说话的神情,还有那种语气,明明是一种再温柔疼惜不过的样子。
她心里一动,眼眶原本因好胜而强忍泪水,眼看就要落下,她连忙将脸埋进枕头里。
世荣伸手摸摸她的头,温言道:你好好休养,我先回去了,赶明儿再来看你。
他站起身来,临出房门前又轻声对小茜道:好好照顾她,来缺少什么,只管跟我说。
隔日一早,老爷派了小厮来唤世荣至眼前说话。
他猜测八成是为了昨晚他私自放了薰儿的事。
果不其然,只见雷老爷板着脸,开口说道:不过是个丫头,你纵成那样,这还像话吗?世荣心里早有准备,只是垂手听训,不欲分辩。
半晌,雷老爷缓了脸色,道:你自己管不了她就算,这会儿我替你出面教训她,谁知你倒又心软起来,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不是这样的。
世荣解释道。
昨晚的事,薰儿固然是冲动了些,但说来也不能全怪她,林老板和宋员外两人平时的为人如何,咱们也不是不知道。
他们自个儿不尊重,把薰儿当成酒楼里的姑娘调戏,也难怪惹出事来。
好了,好了,你不用再替这个丫头说话,我心里清楚得很。
其实雷老爷也并非真心要责难世荣,反正已经说他两句,气也就消了。
他扬扬手,说道:反正人都已经撵出去,也没什么相干了,这件事就算了。
正说着,只见一个丫头扶着老太太进厅里来。
老太太好。
两人忙上前请安。
我怎么好像听见你在骂人啊!老太太颤巍巍地坐下来,向着雷老爷。
一大早的,又怎么了?哪个丫头不好啊?也没什么。
雷老爷陪笑道。
是世荣房里那个丫头不太听话,昨儿个又得罪了几个客人,实在太不像话,所以我就把她给撵出去了。
原来是这样,就是上回和费大婶拌嘴的那个薰儿是不是?老太太点点头,说道。
既然撵出去就算了吧!本来就是那个丫头不好,你骂世荣做什么?我还当发生什么大事了呢!老太太您别误会。
世荣忙道。
老爷也没骂我,再说薰儿不听话,惹老爷生气,我这个做主子的原就有责任。
老太太嗯了一声,继续说道:世荣啊,我听说你前一阵子又犯了咳,可不是累出病来了?真是的。
我看你那屋里还是要找个人照看一下才好,这样好了,回头我再吩咐刘嬷嬷多留意留意,另外找个听话勤快的丫头给你。
末了又加了一句:这次啊,找到了就先带给我瞧瞧,我看人不会错的,这次一定挑个好的来,不叫你操心!世荣听了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道:多谢老太太关心。
雷老爷在旁笑道:老太太老是偏疼世荣。
你哪里晓得,我疼他些,也是为了你好啊!卢老太太对女婿说道。
你想想这几年要是没有世荣没日没夜地帮着你打理钱庄的生意,你哪能像这般放心清闲的养病。
等过一阵子再替他讨房媳妇,让他定下心来,长此以往。
世荣也就能专心在咱们雷家办事了,你说是不是?还是老太太想得仔细!雷老爷笑道。
世荣愈听愈觉尴尬,怕老人家又没完没了地说下去,忙找个借口退下。
过两日,世荣抽空到夏家探望薰儿。
见厅里没人,他迳自走到薰儿房门口。
正要出声招呼时,却听得小茜说道:……小姐,我也明白你心里担心的事,反正这会儿我的脚伤也好了。
不如我找姑妈帮我说去,看看雷家还有没有缺人,换我进去挣钱。
你可千万别再提起这事儿。
只听薰儿轻叹道。
你也别瞒我,我昨儿听见你姑妈同你说的话,说世荣被老爷教训了一顿不算,连她也被老太太叫去说了几句,唉,牵累到姑妈,我已经万分过意不去了,现在你又怎么好意思再叫她去说?况且就算她厚着脸再去说项,你想雷家还敢用吗?都怪我不好,连个丫头也做不好,难怪以前世荣常骂我笨。
这怎么能怪小姐?从小到大,您都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哪里服侍过人……小茜说着哽咽起来。
世荣隔着房门,在外听得一清二楚,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
原来薰儿是离家出走的小姐,小茜才是丫头,但不知她两人为什么要逃呢?他这时故意重重踩着脚步,唤道:薰儿、小茜,你们在房里吗?我方便进来吗?小茜闻声忙止了泪,掀帘子出来,见了他欠身笑道:是总管来了,我正喂小……呃,我姐姐吃药呢!您来得正好,她不肯吃,您替我劝劝她吧!是吗?世荣一面进屋,一面笑道:可是劝人吃药我也不在行。
因为我平时最讨厌的也是吃药,若是换了我,我也不肯吃的,这点你姐姐也知道。
叫我怎么劝才好呢?小茜啼笑皆非地瞪他一眼。
哎呀,您可真会帮倒忙!世荣走近,只见薰儿靠坐在床上,一把乌亮的青丝披散在肩上。
世荣觉得她好像瘦多了。
脸盘子变小,衬着那对水汪汪的眼睛倒显得更楚楚动人。
世荣在她床边坐下,这才发现自己有多想念她。
薰儿倒红了脸,支吾地道:你别听小茜多嘴,谁说我不吃的,我是因为方才药还烫着,才先搁在那里想等凉点再吃。
又讷讷地对小茜说;药不烫了吧,那就端给我罢!不烫了、不烫了,这会儿刚刚好。
小茜忙将药碗端给她。
薰儿捧在手上,缓缓饮尽。
这才乖!世荣笑道。
世荣和她们聊了几句,因想薰儿不便久坐,一面告辞,一面向小茜使个眼色,示意她出来说话。
小茜服侍薰儿睡下后出来,低声道:世荣总管,您找我?世荣背着手与她走出门外,说道:你也不必瞒我了,刚才你和薰儿在房里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他开门见山地说。
我听你叫她小姐?薰儿不是夏妈的侄女,对不对?你们两个为什么离家出走?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吗?我……小茜一时也不知该不该说?世荣急道:小茜,难道你连我也不相信吗?平时我是怎么待薰儿的,你还看不出来吗?我只是想帮忙。
小茜犹豫了一下,才缓缓道出那一段逃家的经过。
你们家老爷真是疯了不成?世荣听了不由得生气。
他怎能为了巴结官家,就把薰儿许给一个年过半百的老知府呢?连自个儿亲生女儿的终身幸福也不顾,真是鬼迷心窍了。
小茜想起小姐的委屈哭了起来。
世荣忙安慰道:你别哭,我都知道了,我自会想办法帮忙。
不成的!小茜摇摇头。
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家小姐的脾气是最要强的,当初她就是不愿在姑妈家里白吃白住,才会坚持去府里当差。
依她的性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接受别人的接济。
世荣笑了笑。
她那倔脾气,我早就领教过。
以前老气她气得不得了,不过,现在我倒是有些佩服她呢!她舍弃了荣华富贵不说,还敢出来闯荡。
这表示她很坚强,不甘受人摆布,对一个女孩子来讲这是十分难得的呢!他又拍拍小茜的肩,笑道:你也是个好女孩,善良忠贞,总是为主子着想。
你们俩都很好。
小茜腼腆起来。
世荣总管您太过奖了,我只是个小丫头而已。
也是个好丫头。
世荣微笑点道,又交代道;好了,薰儿的事我得回去想想再说,你只管好好地照顾她。
千万别跟她说我知道你们的事,免得她又多心。
你尽管劝她想开些,别太操心,其余的交给我就是了。
我自会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