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了解沈湄。
她就像是一步登天似的,只因一支洗发精广告,就这么锐不可当地窜红起来。
经纪公司故意将她塑造成一个有距离感、不易靠近又难以捉摸的美人儿;事实上,的确也没有人明白她的过去。
就连一手拉拔她的纪杰生,对她也所知有限。
沈湄从不提过去。
遇见纪杰生,是沈湄生命中一个重要的转折,他把她从报关行里的小妹,带上舞台,也让她从麻雀变成凤凰,从此跃上枝头,高高在上。
记得那日,她去客户那里送单据和请款发票时,那个经纪公司的经理对她不大客气。
你们出货出得那么慢,怎么清款倒是跑得很快?经理讽刺道。
沈湄不知该怎么应付,只能干站在旁边听训,其实她也不过是个跑件的工读生罢了。
这时一个三十几岁左右的男子正好经过,轻描淡写地替她解了围。
他正是这家形容国际模特儿经纪公司的总经理纪杰生。
这些年来国际舞台上但凡叫得出名来的华裔模特儿,数一数可能有一半是他培养出来的。
他看了看沈湄,然后说道:后天卡洛琳.方要拍宣传照,你要不要来看一看。
卡洛琳.方!要,当然要--她忙不迭地点头,谁不想看大明星?那是她第一次走进摄影棚,什么都不懂,一心巴望能见到大明星。
一见到卡洛琳,虽然觉得她本人并不很美,不过那种举止气派到底是不同的,一举一动都带有明星风范,而且上了妆之后整个人光芒耀眼。
只见她在镜头前,从五官到肢体完全收放自如。
沈湄一直静静地坐在旁边,好奇地看着整组工作人员帮她换衣换妆、从早拍到晚。
收工后,待工作人员前呼后拥、一阵风似地送走了卡洛琳,纪杰生这才姗姗出现,手上拎了两大纸袋的衣服。
怎么样,还好吧?她笑笑。
满有意思的。
不过这里好冷,她一直换衣服,怎么不怕感冒?你要是站在灯光下你就知道了,那些灯光打下来,比作日光浴还热。
沈湄一笑。
我想让你来试镜。
纪杰生忽然说。
我?试镜?现在?沈湄一愣,连忙摇手笑道:不行,别开玩笑了,不行……你不用准备,有那么多大师级的人在,你把自己交给他们就行了。
他一笑,指指那班工作人员。
他顺手将手上那袋衣服交给身边的女助理。
这是我替她挑的衣服,帮她试试。
又对刚才替卡洛琳掌镜的那位摄影师道:狄克,等一下让她试镜!纪杰生口令一下,沈湄还没回过神来,工作人员已一拥而上,准备化腐朽为神奇。
理查,给她个淡妆、我要自然一点的颜色。
杰生交代。
如果有时间敷个脸就好了。
那位叫理查的化妆师一直对着沈湄抱怨。
小姐,你应该要去去角质,不然这样不好上妆,肤色也不好看,你平常都没有作保养吗?最少也应该定期去角质一下。
沈湄甚窘,没好气地说:我有剪指甲。
旁边的人包括纪杰生,听了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还有那个替她吹头发的老兄,动作之夸张,简直就是想把她的头发连根拔起再烧掉似的。
沈湄咬牙切齿忍了个把钟头,当她再度站在镜子面前时,她不敢相信那是自己。
助理把她带到布景前。
在强光下她伸手挡着光、眯着眼,愣愣地站着。
然后呢?我要怎么站?没关系,你照我说的做就行。
狄克一面调整他的镜头,一面安慰她。
他在这一行十几年,经验老道,又会说笑话,又会带人。
沈湄只听到相机喀嚓、喀嚓的声音响个不停,浑然不觉两、三个小时转眼过去。
而纪杰生只是叼着一根烟,静坐一旁看着。
事实证明纪杰生的眼光独到。
沈湄拍出来的照片着实令人惊为天人。
一张瓜子脸,五官分明,明眸深邃,虽然还谈不上有什么出色的表情姿态,但却让人一眼难忘。
沈湄看了只觉不可置信,那些照片根本一点也不像自己。
她从来没有喜欢过自己,她觉得自己又瘦又黄,而偏偏这一八一公分的身高让她连想遮丑藏拙都很难。
不过,他们都满意。
你不会排斥走这行吧?纪杰生笑一笑。
沈湄沉吟。
我想也许该先请你的父母亲一起过来谈一谈?说不定他们会有些意见。
他遇过不少星爸星妈比明星本身更难缠百倍的。
我没有爸爸妈妈,他们都不在了。
她平平地说道。
我并没有亲人。
这倒是出乎杰生的意料之外。
他道:那……你可以先谈一谈你的背景。
我没什么好说的。
沈湄打断他的话。
我的事我自己就可以作决定。
纪杰生看出她眼中的戒备。
他顿了一会儿,问道:会不会突然有人跑出来说是你的监护人,跟我纠缠不清?不会,而且我已满十九岁。
会不会有个小孩忽然跑出来,抱着你的腿喊你妈妈?那可就糗大了。
演艺圈里最怕这种事。
她噗嗤一笑。
不可能。
纪杰生看得出她的倔强,除非她自己想说,否则逼她也没用。
更何况,未来的沈湄,可能是他手中重要的王牌;至于以前的沈湄怎样,管她呢!他即刻将合约摊在沈湄面前。
你先拿回去好好看一看,有疑问我们再谈。
她迟疑道:这是否像卖身契?纪杰生被她的坦白直言给逗得发笑。
你可以去打听看看,我保证我公司旗下的模特儿没有一个人会对我的合约有这种想法。
事实上这一份卖身契,门外有许多小女生想求还求不到哩!沈湄回想她八岁时,一个人两手空空地由社工人员带着进入恩主育幼院。
十七岁时,出来念夜间部,半工半读。
在外租了一间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和书桌的小房间,而且卫浴还得跟其他四间房的人共用。
天天早出晚归,累得像条狗。
她渐渐发觉生活永远不可能如此美好简单,即使等到大学毕业又如何?她甚至开始担心自己会一辈子摆脱不了那辆二手的旧机车和那间灰暗狭小的廉价雅房。
如果拿这样的粗质不堪生活,放胆同纪杰生赌上一赌,又会有什么损失?沈湄明白这个机会错过不再,当下大笔一挥,签了名,也表示对他的信任。
纪杰生看着她。
你不会后悔的。
沈湄微笑,心里在想,反正她也没有什么好损失的!就像时下的经纪公司一样,纪杰生的经纪公司作风亦十分洋派,公司里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人,都以英文名字称呼。
本来沈湄在系上也有个英文名字,就叫MAY,念起来的发音与中文十分相似。
但是纪杰生觉得这个单字念起来太简单,缺乏大牌分量,便替她另取了个名字,叫梅丽莎。
隔年七月,她以一张晶莹细致的素颜及一头乌黑柔亮的长发,密集地出现在各种媒体上,迅速地艳惊全国。
即使不接戏、不准唱片,梅丽莎的档期也已安排到明后年。
你在忙呀?纪天璇走进书房,看儿子正在伏案工作,问道。
公司还好吧!爸。
纪杰生从档案里抬起头来。
还好,最近的案子都还挺顺的。
你又相中了哪位美女啊?老爸我替你鉴定、鉴定。
纪天璇最近才偕妻子从美国回来度假。
只见杰生的书桌上堆了好几张沈湄的照片,随意翻了一下,笑问:这个就是你的当家花旦?看样子捧得不错嘛!我才回国几天,已经在好几本杂志封面上看过她。
何只不错?现在在国内她可算是天后级的人物了。
他略有得意之色,微微一笑,问:爸觉得她如何?纪天璇仔细地看了看。
不错,这个女孩美得很有味道,跟那些芭比娃娃不大一样。
他点点头,一时又笑道:嘿,看来我们父子俩的眼光还挺一致的,你不觉得她长得很像你嘉姨年轻的时候?纪杰生还未说话,秦亦嘉正好端着一盘水果进来。
我怎么好像听到有人在说我什么?她一面招呼着。
杰生,来,吃点水果。
嘉姨。
纪杰生笑道。
老爸刚才在说我们俩看人的眼光挺像的。
像什么?她不解。
呐,你看就知道了。
纪天璇将沈湄的照片递到她面前。
这就是杰生旗下的首席模特儿,长得很像你年轻时候的样子。
秦亦嘉接过照片来细看,不觉心中一动。
这倒是真的。
纪杰生笑道。
我当初一见到梅丽莎时,的确也觉得她长得有几分像嘉姨。
梅丽莎?秦亦嘉犹自出神。
亦嘉。
纪天璇走近她,轻轻搂着她的肩,问道。
怎么了?没什么!她回过神来,强笑道。
你们别灌我迷汤了,我哪有人家那么漂亮!纪杰生听了,笑道:嘉姨不必客气,她本人看起来更像你喔!你们两人若是走在街上,别人一定会以为是一对姐妹花。
好小子,你真会拍马屁!纪天璇笑着捶了儿子一记,又道:听你这么说,我倒有些好奇,不如过两天请她到家里来一块吃个饭吧!我知道你那些模特儿一张脸全是画出来的,再透过那个狄克的柔焦拍摄出来,难怪个个都成了天仙,其实谁知道本人长得怎样,我非得亲眼见见才相信。
这样不大方便吧?秦亦嘉忽然插口道。
这几天过年,人家也是要回家过节,陪陪家人的嘛,怎么好意思为了你想看大明星,就把人家叫出来。
她不知怎么觉得有些心虚起来。
没关系的,她没事都一个人待在家里画画。
我去接她过来玩玩也好。
纪杰生说道。
事实上,梅丽莎她没有亲人,她是在育幼院长大的,过年也没什么地方好去。
育幼院?秦亦嘉蓦然脸色一变。
这样啊,没想到身世倒是挺可怜的。
纪天璇看了妻子一眼,回过头问道:梅丽莎是你替她取的名字吧,她原来姓什么?沈,她本名叫沈湄。
秦亦嘉听了,心上似被捅了一刀。
果真是她!沈湄。
她吸了一口气,忍住泪,勉强笑道:你们慢慢聊,我先上楼去。
她急急离开了书房,冲进浴室扭开水龙头,在水声哗啦哗啦的掩盖下,这才哭了出来。
感谢老天,终于让她找到了。
居然这么巧……半晌,忽然有人轻轻拍着她的肩。
她抬起头来,在镜子里看见泪痕斑斑的自己和亲爱的丈夫。
是她,对不对?纪天璇搂住她的肩。
你终于找到她了,应该高兴的,不是吗?他微微一笑,说道。
没想到是杰生替你找到了她。
这么多年来,你到处打听都没有着落,现在却忽然到了眼前,世事还真是难料!我对不起她……刚才杰生说她在育幼院里长大……她的泪水再度涌出,摇摇头,哽咽道。
天啊!怎么会这样呢?她掩面而泣。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当初我应该带她一起走的……亦嘉,亦嘉,别这样。
纪天璇拥着她,安慰道。
当时你走投无路,而且你也曾尽力找过她,你不是有心要抛弃她的。
如今我们还是可以尽力弥补她,是不是?她仰头问道:天璇,我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跟她说才好?我已经跟杰生说了,后天请她来家里吃饭。
不行!秦亦嘉一时又慌了起来。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跟她解释,我还没有准备好去面对她……什么都别说!说了只会吓着她。
纪天璇握住她的肩,冷静地说。
亦嘉,你离开她时,她才六岁,我猜她不会记得你的;我们只要先跟她认识、认识就好了,有什么话,等以后多了解她一些之后,看情形再说吧!秦亦嘉明白他的意思。
怔了怔,幽幽地道:你的意思是叫我先别认她,也或许是她不愿意认我,对不对?你想,她一定是恨我的吧?我不知道。
纪天璇叹了一口气。
可以想见这些年来她过得并不容易。
我该怎么办?秦亦嘉含着泪眼,伤心欲绝地靠着纪天璇。
她是我的女儿……是我害得她在育幼院里长大,她一定很恨我……然而,事实上沈湄和纪家在那顿饭之后,相处得出奇得好。
这当然也是因为秦亦嘉和纪天璇什么也没说,只是适切地扮演一对温和热情的长辈,并且巧妙地以投缘为由,对她关心备至。
沈湄从小缺乏的便是这样的亲情关爱,如今有幸重拾,自然不免感动。
她和纪杰生一样亲热地唤秦亦嘉为嘉姨。
即使如此,秦亦嘉心里还是无时无刻不想抱着沈湄,跟她说明一切,但又不敢。
就这样像家人般融洽地相处了一年,纪杰生和沈湄在媒体的喧嚷下,轰轰烈烈地订婚了,为演艺圈又多添了一段佳话。
然而最高兴的就是纪氏夫妇,不管是以什么身份,沈湄最后终究是回到纪家。
救命啊!失火了!阿姨,失火了。
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哭着找阿嬷。
阿嬷、阿爸!失火了!我们快点出去!阿爸你在哪里?惊慌之中,终于找到阿嬷。
阿嬷搂着她。
小湄不怕,阿嬷在这里,你阿爸呢?祖孙两人拚命叫喊,男子依旧躺在床上。
阿爸快醒来,失火了,快醒来!她哭着,任凭她怎么摇也摇不醒那喝得烂醉如泥的父亲。
到处都是烧焦气味,而且愈来愈热了……阿嬷椎她。
小湄先出去,阿嬷来叫你阿爸起来,你先出去!她只是哭。
你快出去,叫人来帮忙,阿嬷想办法把你阿爸拖出去。
阿嬷催促着。
快走,快走,你在这里没用,快叫人来。
快,快!她开始往外头跑,四周乌漆抹黑的都是烟。
好热,好热,热辣辣的空气,让她难以睁眼,连吸呼也感到的痛,她甚至可以闻到自己头发烧焦的味道……再也支持不住了,她跌倒在地,甚至连地板也是烫人的,烫的着她的手掌和膝盖。
她张口想叫,却猛然呛咳起来,就在这时有人冲进来,抱起了她往外跑。
外头好吵,四周还围了许多人和车。
她只是茫然的哭道:阿嬷和阿爸在里面……她指着那栋违章搭盖的破屋。
下一秒便眼睁睁地看着,橘红色的火舌吞噬了那间残破的屋子,瞬间变成一团火球似的。
阿嬷!沈湄惊呼出声。
又作梦了!最近是怎么一回事,老是梦到过去的事?沈湄拂去额前的汗。
谁都看得出她近来精神不济,甚至连黑眼圈也浮出来,纪杰生还为此十分不快,以为她又贪玩少睡,再不就是为了她唯一的兴趣画画而熬夜。
然而,她却有苦难言。
更糟的是,原本以为和杰生订婚,除了工作上的考量之外,也能让自己多一些安定的感觉,后来知道这一点帮助也没有。
杰生认识的始终是梅丽莎,不是沈湄。
而她自己呢?七年前只急着想摆脱过去,答应踏入模特儿这一行,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渐渐地她迷失在这五光十色里,并且更加寂寞孤独。
就算订了婚,她觉得还是一个人……特别是自从帛琉那场溺水意外之后,对于人生,她更感迷惑。
沈湄伏在枕上想哭,又哭不出来,只是心酸不止。
真正的沈湄,内心积压了太多陈年旧恨,抛不开童年噩梦,原来那个在等妈妈买乖乖回来的小孩,还在那里;那个在失火的屋前哭叫的小孩,还在那里;那个在育幼院里寂寞的小孩地还在那里;并没有随着时间长大,依然无助地停留在心里的一个角落里,等待着……她摇摇头,想甩开所有烦乱的思绪。
一定是因为太累了!沈湄疲累地扶着额头,真该好好地休息一下了……她决定出去透透气。
飞往纽约的班机在新加坡转机。
幸好,原来坐在沈湄身旁的那位大胖子终于下了飞机。
她暗自祈祷,希望下一位上来的旅客不会打鼾。
眼看还有段时间,沈湄就到机场里的免税店逛了逛,走动、走动。
等她提着一袋杂志和巧克力再上飞机时,身旁的位子已有人坐着。
那男人有着一头修剪得宜的黑发,像是个东方人。
不知是日本人、韩国人还是华人?不过从背后看来年纪不大,身材似乎也还好,应该不会打鼾吧!她稍稍放心。
对不起,借过一下。
她轻声道。
那个人正闭目养神,完全没反应。
沈湄只得再说一次,但对方还是没有醒来。
她有些恼,于是拍拍他的肩。
喂!那人似受了惊,睁开眼。
但当他看到沈湄时,眼神随即又闪过一抹惊诧。
沈湄没注意到那么多,只用英文说道:对不起,借过一下。
他恍然明白,立刻站了起来,退到一旁,让沈湄坐进靠窗的位子。
她点点头。
谢谢。
他摇摇头,微微笑。
起飞后不久,空中小姐又开始准备替旅客备餐,沈湄收起杂志,一个不慎把手上耳机给掉在地上。
身旁的那位旅客主动俯下身替她捡,正要起来时,后脑却撞到跟着弯下身的沈湄的下颚。
啊!她轻呼,揉揉下巴。
他也抬起头,揉揉自己的头顶。
两人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化解了尴尬。
他将耳机还给她。
她接过来。
谢谢。
他看着她微笑道:你好吗?他用的是英文,可是腔调很……很奇怪--低哑含糊又有点生硬的发音。
沈湄乍听他的声音时呆了呆。
她甚至唐突地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
这个声音……好似在哪儿听过?她目不转睛地仔细看着他,眼前的男子并不特别出色,不过让人觉得整齐清爽,端正但不失亲切。
沈湄看了半天,还是没有半点印象;但那样的声音,她一定在哪听过……而他见了沈湄的反应,似乎不觉不妥,只觉得有趣,仿佛是意料中的事。
沈湄更迷糊了,眯着眼睛问:我们见过吗?他微微一笑,点点头。
看他样子不像骗人,而且她确信自己听过他的声音,只是在哪儿见过呢?虽然看沈湄迷惑皱眉时的样子挺可爱的,但陆尚恩心想还是别再难为她,于是给她一些提示。
他看着她,微笑道:虽然帛琉是个很美的地方,但是独自夜泳是很危险的,我希望你已经改掉这个坏习惯了。
啊!帛琉!是他!救她的天使!沈湄先是掩嘴难以置信,后来又兴奋地拉着他的手。
是你?真的是你!难怪我觉得你的声音很熟悉,谢谢!谢谢!谢谢你救了我!他但笑不语。
沈湄则是高兴得一径傻笑。
我一直想找你,你应该留下你的姓名住址的。
真快,都一年多了……我一直希望能见你一面。
那时,我确定你没事就放心了。
陆尚恩解释。
而且我要赶飞机回纽约,不能久留。
他那腔调奇特、发音嘎哑的英语,听起来有些困难。
不过幸好沈湄也在英文系里待过两年,又常出国,英文还可以,拼凑一下,勉强能听出个大概,她点点头。
陆尚思从沈湄的表情中,可以看得出她对他说话的不自然有些疑问,于是一面用手语比划,一面说道:我听不见,所以说话发音不是很正确,你可以听得懂吗?他是聋人!哎呀!她真是笨透了,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点?没问题,我听得懂、听得懂!沈湄为自己的迟钝而觉得十分困窘。
对不起,我没注意,而且你都了解我在说什么,我以为你只是……我可以读你的唇语。
他指指她的唇,一笑置之,他伸出手来。
很高兴能再见到你。
轻易地化解了沈湄的不安。
沈湄释然,也笑着与他握握手。
我叫沈湄。
只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掌上型电子笔记本,递给沈湄。
沈湄会意,接过来,按下MAY.SHEN(沈湄)。
湄。
他念一次,接着他按下他自己的名字--SEAN.LU(陆尚恩)。
尚恩。
沈湄也念一次。
于是两个人又说又写的聊起天来。
我从台湾来的,你也是中国人?懂中文吗?不,我不懂中文,一句也不会,我从小在美国长大,只会讲英文。
一路上,沈湄几乎都不用电子笔记本,因为她已经开始迷恋他的声音。
也许是那个声音曾在她最无助的时候,给她无可替代的安慰。
所以她想多听一些。
还有他听话及说话时专注的样子。
沈湄注意到他的眼神沉稳,而且温柔可亲,那种不疾不徐的成熟态度,嘴角总是含着微微笑意,让人觉得很舒服,就像是如沐春风。
你到纽约做什么?念书还是旅行?他问。
都是。
她解释道。
我在学校是念英文系的,可是我不大用功。
她没有说出自己大二就休学的事。
所以我想在美国待一段时间,把英文练好。
他点点头。
你看。
沈湄从背包里拿出一份学校简介,兴冲冲说:我要去这里进修。
陆尚恩接过来看了看,原来是纽约大学。
这个学校不错,也很方便。
他笑。
这所学校位于纽约市区,对他而言算是好消息,他心里颇为高兴。
你呢?住在纽约吗?她问。
还是去出差?我在纽约长大的。
他笑。
陆尚恩家里是属于早期的华人移民,只是历经了三代,到了陆尚恩和陆亚伦两兄弟这一代时,华语能力已是零。
只见他从皮夹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她。
这是我的名片,有事可以联络我,也许我可以当你的导游。
他又微笑道:纽约有许多地方不适合女孩子一个人单独走动的。
嗯,谢谢。
沈湄接下他的名片一看,DK科技总经理--乖乖,真是不得了!她不由得露出佩服的眼神。
哇!你对电脑一定很在行,我最佩服那种人了,随便在键盘上敲几个键,什么资料就都出来了,好像无所不能似的。
她指着自己的鼻子笑笑。
像我对电脑就一窍不通。
你在学校里没有学吗?沈湄一时语塞。
至少在她休学之前没学过太多,她耸耸肩,淡淡地说道:我也没把这门课修好。
看来你真的不大用功。
他摇摇头,笑了笑。
有机会我教你。
你到学校上课时,要交报告一定会用得到的。
沈湄不禁想起自己已经脱离校园六、七年了,与她同期的同学们早就毕业了吧,如今大概已是个个学有专长,深造的深造、工作的工作;只有她,走向一条虽然看来风光多金,却没有太多内涵及前景的路。
看吧!当别人正要展翅高飞时,她在这行却已开始担心年纪老大,甚至要准备退休了。
她微微苦笑。
还能在摄影机前混多久呢?岁月是瞒不了人的。
每年都有一批十六、七岁的生力军迫不及待地挤进这个圈子,以充满青春活力的原始本钱,一点一滴地蚕食她的地盘。
就像杰生目前力捧的新人,三个小女生,连她看了都觉得眼前一亮。
那种青春飞扬、亮丽自信的神采,在舞台上自然凝聚成一股吸引力,叫人为之眩目,而且羡慕。
她不是不惊。
这种感觉,最近尤其厉害。
每当水银灯熄,她卸下浓妆、脱下华服之后,取而代之的便是无尽的空洞与空虚。
她依旧孑然一身、无依无靠,什么都没有。
她暗自叹息。
陆尚恩本想再与沈湄多聊一些,但见她一时低头不语,心想她或许累了。
柔声道:还要飞好久呢!你是不是想睡一下?我替你拿毯子。
沈湄的确有些疲倦,于是默点头。
陆尚恩主动按灯请空中小姐拿了小枕头和毯子来,递给沈湄。
十分体贴。
沈湄只小睡了片刻,一时又转醒,但已足够恢复精神。
这也是她那一行必备的专业技能之一。
她不耐久坐,急欲找些事来做,好打发时间,便向空中小姐要来一副扑克牌。
问陆尚恩:你会玩扑克吗?我们来玩好不好?陆尚恩见她一脸热切的样子,不忍泼她冷水,于是默点头,合上了书。
他接过扑克牌一面洗牌、一面笑问:你会玩什么?梭哈吧!这几年她已修炼了一身吃喝玩乐的的本事。
可是不赌钱不好玩。
沈湄又开口。
我们玩小小的就好,好不好?陆尚恩又看了她一眼,然后故意睨着眼看她。
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在学校没有把书念好了;你一定是花比较多的时间在打牌上。
沈湄笑着打了他一下,然后又在身边找到一页白纸,兴冲冲地写上两人的姓名,准备开始计算。
陆尚恩看她孩子气的模样,频频摇头失笑。
几回交战下来,他终于认定沈湄绝对是个贪玩的孩子罢了,不是赌徒。
他已经尽量放水了,她还是赢不了,世界上不会有牌技那么差的赌徒。
他笑。
此时那张计分纸上已密密麻麻地计了沈湄一长串,而且都是负数。
原来你才是老千?她一边计算一边叫。
我居然输了一百多块!陆尚恩接过计算纸,看看他辉煌的战果,不免笑了起来,却不是得意。
因为这简直就像是欺负小学生一样,实在没什么成就感可言。
但见沈湄拿了皮包要掏钱,他忙按住她的手,摇摇头。
只是好玩而已。
不行,一定要给的。
沈湄坚持。
心想,他一定以为我会心疼这些钱,忙道:愿赌服输嘛!这是游戏规则,啊!她忘了,她匆促登机,根本还没换美金。
糟糕,我现在没有美金。
这回可糗大了!她不好意思地笑道:因为我一向都刷卡的,等我下了飞机,再去找个提款机提钱给你好了。
陆尚恩又笑了,只觉得沈湄实在是迷糊得可爱!但他仍是摇摇头,说道:这样好了,你先在这张单子上签个名,算是欠我的,以后我再找你要就是了。
沈湄别无他法,只得红着脸签下生平第一张赌债欠条,讷讷地道:等我下了飞机马上就还你。
真是的,想起刚才还是她大叫大嚷地说要赌钱,她真想把自己敲昏算了!陆尚恩一脸笑意,仔细地把那张纸收了起来。
这是个很好的纪念品。
他又眨眨眼。
等我哪天有急用,还可找你换现金,比银行还方便。
沈湄简直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