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25-03-29 11:17:45

到了年下,蕴秀山庄按例都会替每位仆人添置几件新衣。

所以,这一阵子,年轻的丫头们若是聚在一块儿,聊的都是挑什么颜色、裁剪什么款式之类的事。

紫竹喜孜孜地跑进屋里说道:我刚才听安总管说,料子今天就会送来让大伙儿去挑耶!盼了那么久,总算盼到了。

她又笑道:今年我打算做一件紫色的袄子。

我还没想好呢……碧波难以决定,迟疑道。

不知道哪个颜色好看,唉,等见了那些料子再说吧。

俊俊,你呢?俊俊想了想。

我想做一件秋香色的。

其实你皮肤白,穿红呢,一定很好看。

紫竹道。

你怎么不试试?连着两年你都挑这些青的白的,不如今年就做件红的吧!不成、不成!俊俊忙道。

我穿不惯,还是素净些好。

她没说,当初进蕴秀山庄时,被端木容鄙视过她身上穿的大红大紫衣裳,自此以后,她就再没碰过任何鲜艳的颜色。

碧波也道:紫竹说的没错,一会儿咱们帮你挑,你不爱大红的,那么桃红色的也很漂亮。

俊俊还是一个劲儿的摇头。

不要红的、不要红的。

碧波和紫竹瞧她紧张的样子,忍不住打趣她道:为什么不要红的?等你做新娘子时,看你穿不穿红的?果然,到了下午就有嬷嬷过来说:姑娘们去织锦阁挑料子吧!俊俊道:姐姐们先去吧,回头我再去,要不一会儿容少爷回来找不着人侍候就不好了。

嗯,碧波道。

那我和紫竹先去,我们挑好就回来换你。

’说着,两个人便高高兴兴地往织锦阁去了。

俊俊独自在屋子做针线活,过了半个多时辰,碧波和紫竹才回来。

碧波笑道:俊俊,你快去挑吧,今年的颜色都很漂亮呢.我挑了一块银红料子;紫竹啊,每块料子都喜欢,在那儿左挑右选好半天,才决定拿块蓝紫的。

紫竹也道:我先替你看过了,今年的颜色不少,但就没有秋香色的,我看你还是挑桃红的吧!另外,我还看到一块豆沙色的软绸也不错。

正说着,只见端木容走了进来,问道:你们在说什么?什么豆沙馅儿的不错?紫竹噗嗤一声,笑道:少爷饿了么?我们是在说年下要做的衣裳,说的是豆沙色不是豆沙馅。

端木容听了也笑道:原来如此。

谁想挑豆沙色?我挑了银红的、紫竹挑了蓝紫的。

碧波道。

本来俊俊说想要秋香色的料子,可是我们去看过了,没有看见秋香色的,所以这才回来跟俊俊说,要不挑件豆沙色的也不错。

端木容看着俊俊。

依他看,其实她这么白,一定穿什么颜色都好看吧!他一时不作声。

俊俊被他看得不自在,以为他又生气了,忙道:我不会挑红色的,如果没有秋香色,那么还是挑青色吧,反正我绝不会挑红色的。

她这么一说,反倒提醒了端木容,想起以前她在艳秀楼所穿的俗丽衣裳,心里登时又不舒服起来。

三个女孩子不明所以,但见他不若方才谈笑风生,也就不敢再多说话。

使俊俊想避开他,便道:安总管还在织锦阁等着呢,我这就去看看。

谁晓得端木容忽然开口说道:我跟你去,我也想去瞧瞧。

呃?怎么?我不能去看看吗?他一扬眉。

俊俊忙道:不是、不是……那我们一块儿走吧!他说着,就走了出去。

俊俊无法推辞,只得跟了上去。

两人到了织锦阁。

安总管一见端木容,忙过来笑道:容少爷,您怎么也来了?我过来随便看看,你忙你的吧,别管我。

他说着,就在旁边坐了下来。

不只俊俊,还有几个丫头及嬷嬷吱吱喳喳地也正在挑料子。

一张大桌上摊着不下数十种颜色的料子,鲜艳缤纷,每个人都是手里抓着,眼里还看着,一副难以割舍的样子。

反而是俊俊不一会儿功夫就决定了。

安总管,我就挑这块,您帮我记下来吧!反正红的、紫的、太亮颜色的都不要,她最后挑了一块不起眼的青绸。

等一下。

端木容说道。

你去年不是已经做了一件青绸袄子了吗?怎么又挑青色的?我……安总管在旁说道:容少爷说的是,不要挑那些暗不啦叽的颜色,俊俊穿红的一定好看,今年挑块红的吧!布庄的周老板才说,今年的几块红色料子,色都染得极好,过年穿正合适,其他的姑娘也多半……俊俊想要秋香色。

端木容说道。

啊?秋香色?安总管一怔,他看看满桌的布料。

这真是不巧,今年正好没有送秋香色的料子来。

他淡淡道:那就叫周老板再送过来。

这……安总管只怕此例一开,其他丫头、嬷嬷们要都这么挑三拣四起来,那可就摆不平了。

俊俊见安总管为难,忙道:不用这么麻烦,那我不拿青色的,换一块好了。

她看了一看,正要拿起另一块料子。

秋香色有什么难找的?端木容道。

赶明儿让周老板把料子送到对奕轩让我瞧瞧,如果没有合适的,今年咱们就不跟他订料于了,把这些料子都退回去,另找一家布庄来做。

他哼了哼。

连这么一点事都办不好,哪配做咱们蕴秀山庄的生意?哦……是,少爷。

安总管只得答应下来。

回头我就立刻去找周老板来,让他把您要的料子送到对奕轩去。

他心里嘀咕着,少爷不知哪根筋不对了,干嘛非要替俊俊挑一块秋香色的料子,别的就偏不要。

在回屋子的路上,俊俊忍不住低声说道:少爷,您何必为难安总管呢,他的事儿已经够多、够忙的了,您还让他为了一块料子费心。

端木容冷冷道;你不是说要秋香色吗?不过是件衣裳,什么颜色又有什么要紧呢?再说我哪里有那么大的脸面,让--端木容瞪眼道:你要秋香色,我替你找了来,你反而倒怨我,真是不知好歹。

俊俊禁声,明知他是强辞夺理,但也不敢再开口辩驳。

其实端木容也搞不懂自己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让俊俊穿红的并不是怕她穿得俗了,相反的,是不想让她太漂亮了;但老是穿青的,那也不行,他也不想让她看起来没有精神、一成不变的……到头来,他也不知该怎么好?只好都推到俊俊头上,是她不要红的、是她要秋香色的。

只是苦了俊俊夹在中间,尴尬万分。

待在端木家两、三年,俊俊觉得自己始终摸不清容少爷心里在想什么?记得初到这里,碧波曾对她说:你若是跟他相处久了,摸清楚他的脾气,自然就好相处了、可是,她却觉得自己愈来愈不明白他,不由地暗暗叹了一口气。

安庆哥,喏,二两银子给你,够不够?俊俊从荷包里拿出两锭碎银子和一条绢子,一并递给安庆,说道。

我要的是和这条绢子上一样颜色的绣线,你拿去给绣店老板比照比照,不能挑错了哟!安庆接了东西,放在怀里,笑道:知道了,我哪一次帮你买错了?过两天我跟安总管上街时,顺便就去帮你买回来就是。

好啦,好啦,你最好了,这些绣线我赶着要呢!俊俊拉着他的袖子摇晃着,撒娇道。

帮帮忙,愈快愈好哦,赶明儿我有空再替你做双便鞋谢你。

她那宜喜宜嗔的美目樱唇,任谁见了都非要臣服不可。

这三年来,俊俊正印验那句老话女大十八变,不但身量一下子长高了许多,更兼之粉面凝脂,益发显得娇俏动人。

是,我的大小姐!安庆点点她的额,又道:哎,好了,不同你扯了,我得回去干活了。

嗯。

俊俊点点头,看着他走远,这才高高兴兴地走回会琴苑。

一面想着,容少爷喜欢湖水绿,那还得要配鹅黄的穗子才好看……她得编个什么样子的穗子呢?离他的生日还剩下几天,她扳着指头数着……嗯,七天,那应该来得及。

她专心盘算着,也没留神屋里有人,直到踏进小厅,才发现端木容坐在屋里。

啊!她吓了一跳,拍拍胸口。

容少爷……是您啊,您怎么没出声?只见端木容拉长了脸,一语不发。

俊俊见了他这样也是不解,但又不知何人何事得罪了他?心中惴惴不安,只杵在一旁不敢再开口。

你怎么不说话了?端木容冷笑一声。

你刚才不是在后园子跟安庆两个人有说有笑的吗?安庆哥?她一愣。

你们聊些什么啊?俊俊低声道:没什么。

还说没什么!端木容一拍桌子,厉声道。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两人鬼鬼祟祟在玩什么把戏!俊俊从未见过端木容如此震怒,平常就挺怕他的了,这会儿更吓得目瞪呆。

什么把戏?我没做什么……还说没有!你好意思做,我还不好意思说呢!端木容瞪眼道。

我亲眼见你塞了条绢子给他,你这是什么意思?大白天的两人还拉拉扯扯,要让别人见了会怎么想?你到底知不知羞?我没有……俊俊急得脸红,忍不住哭道。

不是这样的……不许哭!少跟我装出一副可怜样。

端木容大喝一声。

你们两个奴才要真彼此中意,怎么不去跟姑奶奶或是跟我说一声?要我成全你们也不是不成,但谁准你们这样私底下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啐!互赠表记?想私定终身是不是?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主子?俊俊听了这话,不禁呆住。

我可警告你,别把艳秀楼那一套勾三搭四的本事带到这里来,我蕴秀山庄可容不下这么没羞耻的事!端木容缓一缓气,一脸冷峻。

再说,你别忘了,再过一阵子你就要到李公子那儿去了,你最好给我安分一点,你到底是从我这里出去的人,别把我们端木家的脸也给丢光了。

俊俊只静静地抹了泪,然后垂眼站着。

他哼了一声,掉头离开。

俊俊一动也不动的站着,直到一阵风吹进来,把案上的几张琴谱吹到地上,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这几天,对奕轩里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让谁都不敢大声说话。

端木容成天板着脸,说话口气比冰还冷;连一向开朗的俊俊也不知是怎么了,变得一声不吭的。

白天早早就去会琴苑里读书练琴,晚上回来吃了饭就躲回后院房里。

谁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天中午,端木容上前院和姑奶奶商量点事情,也顺便在前厅陪着姑奶奶一块儿用了午饭。

你怎么搞的?姑奶奶看着他。

脸色不大好,眼圈都黑了呢!身体不舒服吗?还是怎么的?没什么。

端木容勉强笑了笑。

只是昨晚没睡好罢了。

没睡好?好好的为什么烦心呢?也不是……端木容随便绍了个借口。

就是睡前多喝了一杯茶,这才走了睏而已,姑姑不用担心。

不是又为了俊俊吧?姑奶奶微微一笑。

人家好好的,你别老是拿她煞性子。

我没有。

他眉头一皱。

没有就好。

姑奶奶点点头。

那你就回去睡个中觉,躺一会儿吧!姑奶奶见端木容离开,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这孩子也真是的。

明明喜欢人家,又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容少爷是拉不下这个脸吧!身旁的老嬷嬷说道。

他从小就是这么个脾气,姑奶奶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个闷葫芦。

姑奶奶摇头。

感情这件事儿,装也是装不来的。

他自个儿不自知,但是旁人可都看得出来。

你没见他,平时挺冷静的,但只要一遇见跟俊俊有关的事,他就急得跟个什么似的。

可不是吗?嬷嬷也笑道。

这回又不知是为了什么事儿了?姑奶奶只得叹道:真教人操心!端木容一面走,一面揉着额头。

其实他自从那天骂了俊俊之后,就没好好睡过,算来也有三天了。

这三天里他们彼此没打过照面,俊俊一直避着他。

其实他心里也觉得有些懊悔。

那天骂她是骂得重了些,他不知道自己怎会那么浮躁?可是谁叫她……居然看上安庆,一个小厮!唉……他正想着,只见安庆从对面走了过来。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安庆笑嘻嘻的上前请安。

容少爷好。

就是这个家伙,想拐他的俊俊!看样子他还是才从对奕轩出来的,八成是去找俊俊。

他心中一把无名火又烧了起来,冷冷道:你刚才去哪里了?啊?安庆一愣。

一小的刚才去对奕轩找……他忍住气。

你又去找俊俊,是不是?是啊,我是去给她送……你又送给她什么?端木客气炸,喝骂道。

谁准你们两个暗地里私相授受?亏你待在端木家这么多年了,这点规矩也不知道吗?何况她还是我屋里的丫头,你居然敢占她的便宜?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安庆吓得忙跪下回道。

容、容少爷,是俊俊说府里没有她要的那个什么、什么湖水绿的绣线,所以让小的上街时顺便帮她买,小的绝对没有从中赚她一分钱。

绣线?端木容怔了怔。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安庆忙道:奴才说的全是真的,她给我二两银子买线,我刚才还找了她六钱五分,奴才真的一分都没有多拿她的,连她方才要塞给奴才喝茶跑腿的钱,我都没拿呢!都是自家人,帮帮忙是应该的,奴才怎好意思占她的便宜呢?她……不是给了你一条绢子吗?那绢子我刚才也一并还她了呀!安庆战战兢兢地回道。

俊俊说要奴才拿那条绢子去比颜色,不许买错了。

端木容呻吟一声。

少爷,奴才真的没有拿她的东西。

安庆还在喊冤。

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了。

他不耐地挥挥手。

没事了,你去忙你的吧!是是是。

安庆这才敢爬起来。

谢谢容少爷。

然后就一溜烟地跑了。

我的老天!端木容揉着额角,真想跳进荷花池里淹死算了。

我居然为了这件事骂她……买绣线?我怎么没想到呢?地垂头丧气地走回对奕轩。

只见碧波和紫竹两人坐在一块儿做针线,一面聊着。

……问她也不说,真是奇怪了。

碧波道。

紫竹道:还有我们那容少爷也是的,这两人最近都阴阳怪气的。

别提了。

碧波叹道。

我觉得少爷平时人满好的,但要是遇上了什么事跟俊俊有关,他就变得很古怪……就是说啊!就拿过年时咱们挑料子那件事来说,人家俊俊都不计较,反而是容少爷一直逼着安总管再派人去布庄找,你说哪家会为了个丫头这么大费周章的。

碧波笑了出来,又道:还有上回俊俊陪着姑奶奶去庙里上香……对对对!紫竹不待她说完,接着就说。

可不是吗?那次连我也吓到了,我从没见过容少爷这么生气地骂人耶!一会儿又听碧波说道:……容少爷他就是一时好、一时坏的。

说是他对俊俊好嘛,也不像,有时候偏偏又凶得紧,难怪俊俊见了他就像鼠避猫似的。

端木容在院子里听得失了神。

他是这样吗?刚才姑姑才说他总是拿俊俊煞性子、找她麻烦;这会儿连这两个丫头也说他对俊俊时好时坏的,他到底是怎么了?哎,真糟糕!碧波叹道。

我的线好像不够了,要是俊俊刚才没把她的绣线烧掉就好了,留给我不是正好,她替少爷配的那个湖水绿还真不错,我要早一步抢下来就好了。

就是说嘛,她居然把那包绣线全丢到火炉里……端木容听到这里,心里有数,暗自叹了口气,便又出了院子,往会琴苑走去。

他走到会琴苑前停了下来。

里面传出阵阵琴声,是俊俊在抚琴。

这样凄然清寂的琴声,让人听了几欲落泪。

只听她弹不多久,琴音渐高……他一愣,才要出声阻止,便听得铮地一声,断了一根琴弦;她再弹几个音,又是迂回而上、愈拔愈高……端木容忍不住皱眉,果然又铮地一声,再断一根弦。

但弹琴的人像是赌气似的,屡屡要挑战高音,一会儿乐音转急,又断一弦,此时七弦中已断了三弦,琴音乍止。

端木容这才故意放重脚步,推门进去。

俊俊听见声响,回头见了是他,忙站起来,垂手立在旁边。

端木容也不说话,就在她原来的位子坐下。

俊俊原先的那把小短琴早已经不合用了,现在这一把琴是端木容转送给她的。

只见他自行换去断了的琴弦,又调了几个音,然后随手弹了起来。

他弹的正是她方才弹的曲子,只是到后面的高音,琴音有如峰回路转,盘旋而上,轻轻巧巧地转了上去,辗转反覆、未断一弦,直到曲终点点繁华尽落,只剩下窗外沙沙的竹叶声响。

两人就这么一坐一站,既不看着对方,也不开口。

半晌,才听他轻叹一声。

我问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呢?我没听你问我,我只听见你骂我!我……我跟你道歉,是我误会了。

她淡淡地道:你是主子,不用对我这么客气。

我……我另外再买绣线回来赔你,好不好?不用了。

端木容低声道:你还在生我的气?没什么好气的,只是我用不着那些线了。

口气仍是冷冷的。

哦。

端木容素来傲气得很,从不曾跟人低声下气,即使心中懊悔不已,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两人只好僵在那儿。

正好碧波过来,立在门口笑道:容少爷,原来您在这儿,找您半天了。

她看着他两人都不说话,也不知怎么回事?只得上前道:容少爷,县里的张总管来了,姑奶奶才派人过来请您到前厅去,好像有事儿要请您过去商量呢!端木客只默点头,也不出声。

半晌才站起来和碧波一块儿往外头走,出门前,他又回头看了俊俊一眼,但她仍是低着头,看不出表情。

隔了几日是他的生日,碧波和紫竹如往年各绣了一条手绢儿、一个荷包送给他当寿礼。

他笑着接了过来,看着上面的刺绣,心里一动,恍然明白上次在窗外听到的那话。

她替少爷配的那个湖水绿还真不错……原来俊俊的绣线是为他买的,可惜自己却糟蹋了她的心意。

你可回来了,路上还好吧?姑奶奶拉着端木容的手坐下。

老张那件事可都解决了?端木容喝了一口茶,道:也没什么,已经摆平了。

那就好。

姑奶奶又道:一对了,昨个儿澎康有来过,他不知道你出去,跟我聊了一会儿才回去。

他来做什么?也没什么,过来坐坐聊聊,随便送张帖子过来,是李老太太的八十大寿,请吃寿酒。

姑奶奶又道:后来正好俊俊过来请安,倒是让澎康想起……端木容忽然紧张起来。

他是想把俊俊要回去是吗?姑奶奶缓缓道:其实他自个儿原也不在意这件事儿,只是昨个儿一方面是见了俊俊,另一面他家老奶奶下个月要过大寿,家里少不得要热闹几天,他也正愁着要请戏班子还是怎么着,若是俊俊过去嘛,倒正好可以派得上用场。

端木容听了不语,半晌才幽幽道:结果仍是去作歌伎!姑奶奶看了看他神情,便道:你若舍不得,那么就去回了他也行,你跟澎康从小哥俩好的,有什么不能商量的?要不然就是把俊俊派过去唱个几天,待李老太太过完了寿,咱们仍旧把俊俊接回来,你看如何呢?端木容却漠然道:我有什么好舍不得的?那么,你的脸色作什么这么难看?我只是不高兴她到底还是当了歌伎。

他别过头去。

不然你想怎么样呢?姑奶奶只笑了笑。

唉,随你吧!当初也是你们哥儿俩把她给带回来的,这会儿还是你们自个儿去商量着办好了,再不就回去问问俊俊的意思。

她也快十七了,算是个大姑娘了,不像以前,一团孩子气,由着人摆弄,总也得听听她的想法才好。

嗯。

端木容点了点头。

待端木容陪着姑奶奶用完了晚饭,回到屋里,只见俊俊正一个人坐在灯下看书。

她好像刚洗了头,只绾着一个松松的发髻,脸上脂粉未施,几绺青丝散在额前,益发衬得她素净又不失娇美。

她是大姑娘了……可不是吗?她不再是那个爱哭的小丫头了。

俊俊偶一抬眼看到他站在门口,忙站起来道:容少爷,您回来了!端木容只点了点头,然后走进来,就坐在俊俊刚才坐的那个椅子上。

俊俊见他不言语,只当他心情不好,心想,还是别在他跟前比较妥当,以免又成了他的出气筒。

便道:碧波到前头找安总管去了,紫竹在后头洗衣裳,我先去帮您泡杯茶吧!不用了,我刚才在前厅喝过了。

你留下,我有话问你。

端木容挥手阻止她,问道:你昨个儿见到澎康了?俊俊一怔。

嗯。

她点点头。

本来以为还有什么下文,但没想到端木容却又不说话了,只顺手拿起她方才的书翻着。

俊俊想他这么反常,必定是澎康对他说了什么,她近来也受够了端木容的喜怒无常,所以也不想再跟他打哑谜。

不如自个儿开口问他,弄明白了也好,省得成天憋得心里难受。

澎康少爷说了什么吗?是要我到李家去的这件事吗?端木容轻咳了一声,说道:他奶奶过大寿,以他李家的排场,这些个应酬的流水宴肯定是少不了的。

所以……俊俊默点头,她明白了。

他又问:你觉得如何?什么如何?你想去李家吗?能不去吗?俊俊抬眼看着他。

我有选择的余地吗?如果……如果你真的不想去,我可以去跟澎康商量、商量,我想另外找个歌伎,或者找个戏班子也不是问题。

他故意轻描淡写地说。

澎康也不是非要你去不可。

不。

俊俊摇摇头。

不必麻烦了,我过去就是了。

你……当真想去李家作歌伎?他一愣。

俊俊看着他半晌,说道:总比我在这儿,什么也不是来得好吧。

端木容一震。

你说什么?我已经长大了,不像以前,可以什么都不打算、成天傻傻的过日子,更何况……俊俊欲言又止,但终究没有说出来,只摇摇头、淡淡一笑。

我还是去李家吧!端木容忽然拉住她,追问:何况什么?俊俊低着头道:何况我哪有什么身份说话呢?再说当初澎康少爷不就是这个打算吗?你们早就约定好了,不是吗?明天李家就要来接人了。

俊俊忍不住再环视这间会琴苑,这时她都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像她当初刚来时的样子。

记得刚来时,她还高兴得满屋子打转。

哗,好棒哦,这个窗子看出去可以看见竹林和水池子……一晃就在这里待了三年多,不论是念书、习字、练琴,容少爷都在这里盯她的功课。

苏先生教到哪儿了?这首沉醉东风讲究的与世无争、倘佯在山水间的悠然自得,不妨弹得轻些……俊俊支着头,坐在窗下呆想着。

你都收拾好了?容少爷。

她忙站了起来。

端木容慢慢踱了进来。

明个儿李家会派车来接你。

嗯。

她点点头。

又听他淡淡地道:李家的人都好,就是比较爱摆排场,应酬多些,以后……你在他家里着要出来见客,只挑些简单轻快的曲子弹就行了,艰深的,那些生意人也听不懂,倒成了对牛弹琴。

是,我知道。

你要是……他顿了顿,又道:要是当真住不惯,就派人回来说一声,我再叫人接你去。

俊俊心想,即使亲如女儿,一旦嫁出去就成了泼出去的水。

更何况她一个低三下四的优伶又算什么呢?况且容少爷或姑奶奶也不是她的娘家人,原就非亲非故的,就算是将来受了委屈,也无人可诉,想到此,不由心下一酸。

端木容见她神色黯然,尽管心中不忍不舍,仍宽慰她道:我刚才这么说,只是让你安心。

你放心好了,澎康一定会好好待你的,你别看他成天吊儿郎当的,他待人可是很好的,况且我都跟他交代过了,你不用担心。

谢谢容少爷。

她低了头,半晌道:在这儿打扰您三年多,我也没什么能回报您的,也没想到李家来接我的日子这么赶,再说我……我的东西都是您赏的,没什么好留给您做纪念的,所以……她指着架上那些琴谱。

我把您常翻的一些旧琴谱都重新缝订一遍,也用新的绢布把封皮都包好了。

啊!端木容这才注意到架上那些原先教他快翻烂的琴谱,此刻全换上了新封皮的感觉焕然一新。

翻开内页,虽然仍是陈旧,但每页都熨得平平整整,用粗线缝订得极为扎实妥贴。

还有这个。

俊俊又从身旁的针线篮子里拿出一双青缎厚底的鞋。

我看您从外地回来的时候,鞋上沾了不少泥,所以我替您先赶着做出一双来。

做得不好,您若不嫌弃就先将就着穿,赶明儿有空再叫安总管找师傅进来做双好的吧。

说着,就把鞋递到端木容的手中。

她为了整理这些谱和做鞋,一连忙了好几个晚上都没睡。

端木容凝视着她,登时有股冲动想上前握住她的手,跟她说别走了,留下来吧!谢谢你。

那双新鞋在他手中,微微轻颤。

只听俊俊又道:这没什么。

我待在这儿,也没出过半点力,倒是白吃白喝的打扰您这么些年。

她强笑道。

李家赶紧来接也好,反正我迟早都要离开的,不如早点走,您就省得操心了。

想想,您和澎康少爷这笔帐还拖得真久,这下子……可总算是了结了。

她虽勉强一笑,却仍掩不住凄然。

了结了?端木容听见这三个字,再看她神情苦涩,乍时有些恍然、有些心酸……俊俊离开蕴秀山庄的那一天,并没有见到端木容。

姑奶奶说道:他临时有事出远门去了。

她又拍拍俊俊的手,柔声道:没关系,将来有得是机会见面。

她有些失望,又有些落寞。

奇怪,以前在家里,巴不得不要跟他打照面才好,能躲就躲;但现在真要离开了,却忍不住想再看他一眼,真是奇怪了……再说,咋天明明还见着他,他也没说今天要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