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丁们被组织着去搬运残垣和搜救伤者,女人们则聚在空地上编草鞋,搜救的地方路不好走,一天就得费一双鞋。
只有小孩子的心大,吃饱了也就不再哭闹,几人成堆的追打着嬉笑玩耍,笑声传出去好远。
白怡就坐在那些女人中间,和她们一起打草鞋,这种帮助人的感觉让人心安,她不时的抬头看向塔楼上的明林,觉得自己在和他做一样的事情,这种一样似乎可以让他们的距离稍微近一些。
繁忙的一天就这么匆匆的过去了,白怡就在那一横一竖的草绳纹理中看花了眼,都不知道天色渐晚。
直到穿着华丽袈裟的明林来到她面前,朗声喊了她一句,小花姐,回去了!白怡把草鞋放在膝盖上,抬头看他,讷讷的应了一声,因为蜷了太久的膝盖有些僵硬,站起来的时候跺了跺脚才能好好走路。
两人并肩往住处走,路上的行人不时驻足合掌向明林行礼,神态恭敬。
白怡的心里忽然就有些苦涩,他是那个受世人敬重的仙灵,就算她编一天、编十天、编一百天的草鞋,都不可能把他们之间的距离缩小分毫。
想到这里,她觉得有些没劲,此时已经到了临近宅子的巷子里,四周都静悄悄的。
她停住脚步,也像那些路人一样跟明林行了个礼,惊得明林不知所以。
明林,后头的路,我们就分开走吧。
白怡的语调并无波澜,甚至还能开玩笑似的告诉他,江湖这么大,总有我的落脚之处,你就不要想着度我去当姑子了。
明林还没搞清楚她怎么就要跟他分开走了,可也来不及想清楚了,他一把拉住她的袖子,像缠着大人买吃食的小孩,眼睛里全是乞求,不度你不度你,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我们一起走吧,我跟着你。
你跟着我去哪儿?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这对话似曾相识,只是说话的人却完全反过来了。
白怡轻轻的叹了口气,看着自己被攥住的衣袖,之前不知道你的身份……你看,你这么尊贵,可我却……她今天在乱糟糟的环境中呆着,人也变得乱糟糟的,蓬头垢面,在他那一身华丽的装扮前更显得卑微。
明林抓着她袖子的手一松,白怡转身就走,心里乱的想捶脑袋,可没走两步,明林又追上来,挡在她前面不让她走。
白怡烦躁的往旁边走,他就也跟着走过去,依旧堵着。
让开。
白怡推了他一把。
不让。
明林的脸上居然难得的有了怒气。
白怡停住,瞪了他一眼,让开!她这一瞪,明林有些服软的趋势,可随即又站直了身子,你这么说,我,我不让。
不等白怡开口,明林又接着说,仙灵不是我说的,六皇子也不是我想当的,那些传言更不是我传出去的,我一直和兴隆寺的普通和尚没两样,我更没觉得我有什么身份有什么尊贵,你如果非说我有身份,那我的身份管什么用,能让我跟着你一起走么?在白怡的印象里,明林一直是个善良大度的和尚,总是温温和和的照顾着别人,这是她头一次见他这么怨怒,更是第一次听他说这种一点儿都不无欲无求的话。
白怡不知道怎么办,她本来也无处可去,可她不想跟在明林身边了,那会一遍遍提醒她前尘往事,关键是,她好像还对个和尚……她把对自己的怨气撒在了明林身上,怨自己心意不坚决,被人劝两句就有些松动。
她再次推了他胸膛一把,你让开!明林没想到她还会推,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一倒,两个人都愣住了。
明林就势在地上打了两个滚,锦丝绸缎滚上一层尘土,他甚至把两只手在地上拍了拍,然后在脸上胡抹了一通。
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他已经狼狈的像个没头发的小叫花子。
白怡震惊的合不拢嘴,你,你疯了么?明林倒是毫不介意,顶着一张花猫脸凑到白怡面前,这样会不会好一点儿,这么看起来你比我有身份多了吧?一股羞恼的感觉涌上脸,白怡都不知道跟他说什么了,低着头小声的问他,你干嘛非要跟着我啊?明林这次没有立刻回她,思索了片刻,发现自己刚才的劝阻似乎是身体反应一样,根本就没过脑子。
他也说不上为什么不想让她走,或许是担心她一个姑娘家独自上路不安全,当初是他把人带出了密城,那现在就该对她的安全负责才是;又或许是跟她共处的这些日子觉得很愉快,再无所求的人还是希望过得能高兴一些的。
明林觉出了自己的举止很不符合一个僧人的修为,可他更看出来了白怡心软了。
于是他把披衣扯了下来,拍打着身上的尘土,面如止水的答,说的也是,那小花姐你自己走吧。
说完就转身继续朝着宅子走了。
……刚刚不是还在挽留呢?这就让她自己走了?白怡几步追上去,握着拳头重重的捶了他肩膀一下,喂!什么就说的也是了!刚才在地上撒泼打滚的是谁啊!明林被捶了也不生气,反倒笑呵呵的看着她,出家人不以已欲强加于人,虽然我很想你和我同行,但是你不愿意的话我也不会干预你的决定。
……虽然说的大义凛然的,但是为什么笑的那么别有用心似的!白怡这时候也不知道要说跟他走还是不跟他走了,绷着张脸,气鼓鼓的说,你最好是别干预我。
明林没回答这个问题,转而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绿色的什么东西,中午知府给僧人安排的素斋,这个荷叶八宝饭味道不错,我给你捎了一个回来,你白天也没怎么吃饭吧?白怡看了一眼那包成三角的八宝饭,肚子还真有些饿,我不吃。
明林不理会她的话,自顾自的就开始抽细绳、剥荷叶,露出里面各色豆米的八宝饭,荷叶的清香格外诱人。
他手捏着叶子,把露出一角的八宝饭团递到白怡面前,你尝一口。
不要。
尝一口。
……好吃么?……好吃。
明天再给你带。
……好。
两人再没说后头的路还要不要同行了,白怡的那些纠结好像就着那个荷叶八宝饭一起吃进了肚子,白天的忧虑一扫而空,什么距离不距离的,再说吧,能活多久都不知道呢,想那么多干嘛。
明林,明林明天还要给自己带好吃的呢!李渊比他们早些回府,见明林回来了喊人一起吃晚饭。
这顿饭吃的有些沉闷,每个人都各怀心事,倒是李渊的侍从萧钦看着洒脱许多,他被允许上桌吃饭,就坐在明林身边,自己吃到什么好吃的还会给明林夹几筷子。
明林被照顾的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也给萧钦夹菜,两个人有来有往的给对方碗里夹起一个小山堆,然后又各自闷头扒拉着消灭饭菜。
白怡暗暗的观察着,觉得这一对主仆对明林都很奇怪,心里对明林的安危更担心了。
刚吃完饭,陈知府就带着刚收到的加急的信件送到府上来,是圣上给陈知府写的手谕,陈知府把那手谕交给李渊,来找他商量。
手谕上就六个字:速送吾儿归京。
出来的这些天,几人之间并没有什么规矩,李渊看完了就随手给好奇的萧钦还有明林白怡他们看,那三人看见这几个字,都知道圣上说的吾儿是在地动中死去的五皇子。
说来这五皇子也是多情,在安城邂逅了一位商贾大户家的小姐,两人私定了终身后,那小姐不想跟着去五皇子府上当个随时会被皇子妃磋磨死的小妾,就自己住在安城置办的大宅子里。
大概是应了那句妾不如偷,五皇子对这个养在外面的女人也是够用心,每个月都要来安城陪她住两天,哪里知道这次这么赶巧,两个人正寻欢作乐的时候地动了,还来不及脱逃就被掉落的房梁给砸个正着。
等到侍卫把人翻出来的时候,五皇子连同那女人都已经断了气。
白怡的眼睛从始至终没离开过明林,看到他看着那手谕时一闪而过的惊讶和紧随其后的失落,知道他大概刚开始错以为圣上是让他回京了。
也真是可笑,明明他也是皇子,偏偏皇帝却像是把这事给忘了。
陈知府今天才知道仙灵到了安城,看见明林的打扮就认出来人了,圣上可以忘记他还有这么个儿子,陈知府可不敢往,重重的跪在地上向明林磕头。
明林身子一让,躲开了他的跪拜,把人扶起来后有些无措的看向李渊。
李渊咳了一声,叫了陈知府去商量赈灾和护送五皇子灵柩回京的事。
圣上只传了这一道送人的手谕,朝廷的救济一事还没指示,怕是要明日早朝商定好了才会下令。
陈知府一五一十的说了,他为官一向清正爱民,管辖内出了这么大的天灾简直寝食难安,心里头有些怨怼圣上却不敢言,只能跟这位将军家的小公子商量。
虽说李渊没有官职在身,可他这次果断的让官府开仓放粮并且承诺事后全由将军府补上差额的举动让陈知府很是感恩,能让百姓少受些苦,哪怕将来朝廷怪罪下来他也不后悔。
又谈了些时候,李渊再三叮嘱陈知府不要提及自己的名字,我是奉三皇子之命赶来的安城,这些善行也是三皇子宅心仁厚希望为灾民多办些事情,陈大人酌情向上回禀就是了。
陈知府知道圣上不喜结党营私之事,将军之子为三皇子做事确实说不清楚,陈知府觉得自己窥探到了一丝上层的秘密,也深知要想长命就不要知道太多,一一应了李渊的要求,赶回府去继续给朝廷写奏报。
另一边,白怡和明林回了后院,犹豫了半天,白怡还是跟着明林进了他的房间,在明林不解的目光中关上房门,抱着手臂看着倒水喝的明林,咱们谈谈。
明林倒了两杯水,推了一碗在白怡面前,坐,谈。
白怡一仰头把整杯水都喝了,这才清了清嗓子说道,你说想继续和我一起游历,好,我答应你。
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明天就跟我走,就咱们两个人走。
好。
明林答应。
……你都不问问为什么就答应了?白怡无语。
那为什么?明林从善如流的问。
……白怡把准备了一肚子的话都说出来,因为事情越来越复杂了,连三皇子和五皇子都牵扯了进来,而且我觉得李渊是故意的,故意不瞒着你那些事情,他如果真是为了你好,这些事他明明不该当着你的面讨论,可他就这么暴露了你的身份,暴露了他现在在为三皇子做事,甚至还暗示将军府也是听从三皇子命令的,这些太奇怪了。
虽然我想不清楚他要干嘛,但他肯定是想利用你。
还有那个萧钦,明明是李渊的侍从,可你看他说话没大没小的,而且还能和主子同席吃饭,像将军府那种地方,你觉得这种主仆不分的事可能么?她讲了一大通,明林却只是给她添了杯水,还有么?还有……还有就是她的身份让她惶恐,她隐姓埋名了这么久才保下的命,可这阵子却接二连三的碰上和天家有关的人,每个人都不是她能惹得起的,她很怕这样下去她迟早连命都丢了,没有‘还有’了,你要跟我离开么?好。
明林点点头,并没什么犹豫,那就收拾一下,你想什么时候走都行。
你……真的舍得走么?明林答应的那么干脆,倒是白怡有些犹豫了,你好不容易才能跟你家里人相处……他好不容易才遇上了家人,却要因为她的恐惧害怕就这么离开了,他会不会有遗憾?出家人本就无所牵挂,能碰上,能相处时日,我已经很开心了,既然你觉得待在这里难受,我们就走好了。
明林拍拍她的肩,看你脸色这么差,快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就走。
明天就走?你不是想早点走么?明林是确实无所谓,下山后的每一天见闻都很新鲜,他并没什么留恋的。
白怡恍惚着走回自己屋,总觉得时而洒脱的跟得道高僧似的,时而又躺在地上打滚的,是两个明林。
她记得以前遇见过红袖馆的一个姐姐得了癔症,白天的时候唱歌跳舞温婉可人,可一到了晚上就说自己是狐大仙,还跑去小厨房把鸡鸭什么的生生的咬破喉咙,样子十分惨厉。
那个姐姐对她倒是挺好的,有时候还说她也有狐仙缘,会给她分些自己从厨房里叼来的活物,她觉得那鱼肉生吃倒是挺好吃的,其他的流着血的动物却是不敢下口。
现下,白怡觉得明林可能就是有癔症,他今天在地上打滚说不定就是以为自己是狗大仙、猫大仙的。
她越想越觉得可能,不过就算有癔症她也不会嫌弃他的,反正她相信他不会伤她性命,最多,他要是想吃肉骨头、鱼骨头的话她就去帮他找好了。
可他是个和尚,不发癔症的时候知道自己吃了那些东西会不会羞愤死?越想越觉得有趣,因为马上就要离开那些朝廷的人,也因为白天太累了,白怡这一觉睡得很是安稳,一夜无梦。
天刚擦亮的时候她就起了,把包袱整理好了背上,轻悄悄的出门去找明林,想在众人还睡着的时候就和明林离开这多事之地。
屋门的转轴有些陈旧,关门的时候发出吱呀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
杨小姐,这大清早的你要去哪儿呀?背后的人声穿过微凉的空气传到白怡的耳边,惊得她关门的手一抖。
她僵硬的转身,看见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树干上坐着的人。
白怡冷着脸,你叫我什么?萧钦从树干上跳了下来,落地时几乎没有声音,他走近白怡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又问了一遍,我说翔安侯府的杨小姐,这大清早的,你要去哪儿呀?白怡背后发冷,脚底像是粘在了地上,一步都挪不开,她张了几次嘴,才终于发出了声音,你们想干什么?萧钦竟然笑了一下,那笑容明朗,一点儿都不像在算计人,放心吧,不会伤害你的。
他说完了就转身离开,只丢下一句,但是你得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