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哇——!金田一突然被散落下来的东西砸到,大叫了一声。
啊,阿一!看到眼前的惨状,七濑美雪也叫出声来。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脚步声与儿子极为相似的,金田一的母亲也跑上楼来。
她猛地把门推开,说道:你在玩什么呢!说着一把拉住儿子的马尾辫。
痛!好痛!干什么呀!不干什么,别犯傻了,赶快收拾好屋子,午饭马上就做好了。
金田一被落下来的四个纸箱和一大堆的衣服、被子压在地上,母亲顾不得帮他,正要跑回厨房,金田一一把抓住母亲的腿喊道:谁犯傻了!接着说,真是见死不救,儿子都快被压死了……真烦人,没出息。
这种小事一个人是可以应付的。
啊,阿姨,您还是帮他一把吧……美雪说。
这时,金田一正拼命地把压在身上的东西拨开。
见此情景,母亲不情愿地伸出一只手,二人合力把金田一从纸箱堆里拽了出来。
嘿,差点就没命了,要是做大扫除的时候被砸死,可真成了别人的笑柄了。
金田一掸了掸身上的灰说。
你的牢骚还真不少呢。
母亲又揪起他的小辫。
好痛!谁让妈妈说开学之前不收拾好屋子就要扣零用钱的呢,所以才……那当然,暑假都快结束了,房间里不能总是乱七八糟的呀。
房间太小,没办法呀。
如果要想整理的话,所有的东西都要搬到壁橱里!可是除了不要的东西,壁橱里几乎没有我的东西。
虽说是我的壁橱,但是都是妈妈拿的毛巾、肥皂、盘子和刀叉什么的,看!看!说着,金田一打开了一个布满灰尘的纸箱。
啊呀!真的,不好意思。
真是的!原来在这儿呀,竹盐香皂。
还以为找不到了呢。
妈,就是这么一来,家里面才越变越小。
美雪觉得金田一说得有理,噗地笑了一声。
美雪,有什么好笑的?阿一还说别人呢?看……美雪一边忍着笑,一边指着堆在床下和桌下的漫画杂志。
那一大堆漫画,至少积攒了一年多,不把那些扔掉,房间怎么能收拾干净呢。
傻话!这可是我珍贵的收藏。
不过,已经很久不看了吧?那也不能扔掉呀。
看看,还说别人呢?母亲有些嘲讽之意,并开始从纸箱里取出东西。
不过,这些盘子的确也派不上用场,就当是作为纪念好了……她拨开破报纸,拿出一个别致精巧的青色咖啡杯,仔细端详着。
好漂亮的杯子,阿姨。
美雪说。
是呀,这是在轻井泽买的,你还记得吗?阿一,那时你还是小学生,大概是六年前的事了。
是呀,我去过轻井泽,应该是小学五年级的暑假。
真值得怀念啊,那个时候原本是四天三夜的旅行,结果临行那天把你一个人留在了那里,你在那个有钱人家的别墅住了三个星期呢。
是呀,是呀,想起来了,那里的伙伴都很好,每年都会给我寄贺卡……两个人说着都陷入了回忆之中,一旁的美雪问道:阿姨,这个杯子打算怎么办呀?是呀,只用过一个夏天,好不容易找到了,就拿出来用吧。
是呀,扔了怪可惜的。
美雪看到这对母子的样子,忍着笑说:那就把报纸和箱子都扔了吧。
说着把散乱的报纸收到一起,这时金田一从身旁一把抢过说:啊!这报纸是六年前的呀!看,有电视节目表!哇,我还记得这部动画片,那时每天都看的,真值得怀念呀……金田一看着报纸一下子面容严肃起来。
怎么了,阿一?金田一没有回答,继续出神地打量着报纸。
美雪从旁边瞥了一眼,金田一正在看社会版的小报道。
……嗯……,浅间山中,发现遇难者遗体?这条报道怎么了?金田一仍然没有回答。
好像冻僵了一样,一直盯着那条报道,然后把报纸一团,塞进了裤兜里,站起身子说:妈、美雪!我今天要出趟远门,下月的零花钱先借用一下。
什么?干什么!母亲说道,看了一眼美雪。
大扫除和作业都没做呢。
这个再说吧,现在顾不上。
他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动作利落地从抽屉里取出内衣和袜子,塞进一个大背包中。
母亲和美雪哑口无言。
这时金田一又开始在堆放杂志旧漫画的书架上翻来翻去。
找到了!找到了!就是这本旧杂志。
他说着从书架上拿出一本满是灰尘的旧杂志。
你要去哪儿!总该把房间收拾好吧……无视母亲的催促,金田一又开始翻看从来没有使用过的书桌抽屉。
就是这个,贺年卡。
我想今年也会寄来的……那家伙叫什么名字来的……嗯……喂,阿一!你要去哪儿?你不告诉我,我就不借你钱。
金田一把刚才取出的旧杂志摆在横眉质问的母亲面前。
就是这里!只见杂志封面上写着轻井泽杂志。
2夏末渐渐临近。
风从微微打开的窗户吹进。
摇曳着窗帘,的确增加了几分凉意。
日光和一周前相比,已显得十分柔和,感觉上已经斜射了房间深处。
森林的绿色浓得让人窒息,好像在惋惜高原之夏的短暂。
季节交替之时,我总会这么想。
明年的这个时候,我还会留在这个馆中吗?这座别墅简直就是心灵的牢狱……我背对窗子,站在桌前,拿出时隔六年的日记本。
它在上锁的抽屉中静静地躺了那么长时间,现在已显得十分陈旧。
把日记本拿在手上,用手指随便翻开几页。
那个时候,它就是我倾吐心里话的对象。
自从我把那个不可告人的事告诉它之后,就不再记日记了。
因为每每想记录一些往事的时候,我总能想起那一瞬间,那个不该让我看到的惨剧。
永远无法抹去的罪恶感。
打开日记的最后一页。
是六年前,夏末的日期……我看到了。
手在抖,膝盖发软,口中不断涌上黏稠的唾液,简直要叫出声来。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可能也被杀掉了。
那个正在默默行动着的人影,像饿兽一样发着喘息。
我慌忙躲到了布满蛛网的桌子下,悄悄窥视着。
手电微弱的光线照在全裸的尸体上,那种狰狞的样态真恐怖。
也许不该说是尸体,它是如此僵硬,好像是狂风吹断的枯树枝。
我的下半身麻木了,一股暖流浸湿了裤子,吓得尿了裤子。
真没出息,可是已经来不及害羞了,一方面担心尿的臭味会使自己暴露,一方面害怕尿的痕迹留在这里,日后也可能被人发现。
可是,人影好像没有注意四周,正集中精力给干树枝一样的尸体穿衣服。
见到此情此景,我连呼吸也感到恐怖。
从窗外时而流入的雾气,阻止人作深呼吸。
倘若被雾气熏到喉咙,就全完了。
绝对会被杀死的。
心跳的声音恐怕都会被听到。
不,难道……脑中反复涌动着这种想法,好像这样屏住呼吸已超过了几个小时。
(实际上,令人吃惊的是,后来用手表推算,只有半个小时。
)人影总算给尸体穿好衣服,把它背到肩上,拾起地上的破布袋,正要起身。
但好像不太顺利。
没办法,尸体背不到身上。
人影喘着粗气,把破袋往尸体肩上背,好像就是那个背包。
人影这次终于把这个奇怪的尸体背好,尸体肩上还背着那个背包,但好像又发现了什么。
他手扶膝盖,肩背尸体,弯下腰。
然后,伸着脖子,张着大嘴,去抓掉在地上的手电筒。
那一瞬间,由于手电筒没有关,我看得很清楚。
人影的真实身份,我看到了。
那个熟悉的笑容,现在成了狰狞的野兽,真是难以置信的一瞬间。
啊,多希望我什么也没看到。
无法相信,也不想相信。
他……居然杀了人…… 读到这儿,一股战栗袭来,真有一种要撕下来这一页的冲动。
是的。
把它撕下来!试着推了推自己的肩。
……不行。
如果这一页被撕下,烧毁,那么,一切的罪行也会随之毁灭。
不,这种罪行如果不为人知,那么还会有新的罪行产生。
可是……那家伙会找来的。
来到邪宗馆,带着那种罪恶之夏的面容……真的没事吗?把日记放在这里。
窗外的树木摇曳着。
那种带有预兆的骚动,刺激着耳膜。
突然想到一件事。
然后坐在椅子上,拿起圆珠笔。
把日记本上的名字乱涂了一番,然后,又在上面涂了一层白色涂改液。
这样就可以了。
不会有人能分辨了。
不过这么空着也不太好。
于是,等涂改液干了之后,又拿起圆珠笔。
抬眼看了一眼窗外,若有所思地写下了邪宗门三个大字用来取代名字。
这是只有自己才明白的暗号。
不过,或许有人可以解开这个谜……3从新干线的月台向外望去,一些富有现代气息的建筑物从四周的景物中浮现出来。
六年前,金田一和父母造访这里的时候,长野新干线还没有开通,轻井泽站还是个又小又破的车站。
记得当时,特快列车一到站,小贩们就一边吆喝,一边在车站上走来走去。
美雪在一旁十分兴奋,金田一则感到有些无聊,便对她说:怎么一下子变成这么漂亮的车站了。
美雪好像没理解金田一的用意,回答也有些出乎意料。
轻井泽可是长野冬奥运会冰球竞技场呀。
奥运会自然有很多国外的选手和游客,为此,才开通了新干线呀。
当然,车站也要建得漂亮一些了。
金田一显得没有兴致,了无情趣。
喂,美雪,你为什么要跟来呀?这是我个人的问题。
我很担心你嘛,什么也不说就走,这可是很不寻常的事呀,而且两个人来,可以从你妈那儿得到两份旅行费……总之,你跟到什么地方我不管,但住宿我可不负责。
阿一,要住在什么地方呀?我嘛,事先打过电话,可以住到六年前的朋友那里。
我也可以住在那里吗?我可以帮你问一下。
不过,人家要是不同意,就没办法了。
恩,多谢了。
真拿你没办法。
要是平时,金田一是很乐意和美雪一起旅行的。
作为初次交往的对象,既是优等生,又是青梅竹马的美少女,金田一自然很愿意和美雪在一起。
可是,只有这次……金田一从裤兜里掏出旧报纸,紧紧握在手中。
这是幼年时的小小冒险。
还有丢在草丛中的背包。
标有DEJIMA的背包,也许是报纸上那个遇难者出岛丈治的物品。
也许那时,那个小声说话的声音与这篇报道有关……想着想着脑海中便浮现出报道中的遇难两个字。
真的是那样吗?也许事故中有什么内幕……六年前,金田一由于恐惧而从地下室逃了出来。
可是,那也许不是幽灵的声音。
也许是带有DEJIMA的人呼喊救命的声音。
自己是捂着耳朵逃离现场的。
如果再鼓鼓勇气,也许还能救人一命呢。
这么一想,心里有些悔恨之意。
对了。
那个时候,金田一把脚扭伤了。
打开脏背包时,里面有……是的,美雪!那本书带来了吗?正顺着月台楼梯向上走的美雪,被金田一猛地一拉,差点儿摔倒。
带来了呀,小心点,好不好?美雪撅着嘴,打开了肩上的小挎包。
是这个吧?‘邪宗门’,北原白秋的……在你爸的书架上找到的。
不过,为什么这么旧呀?还以为是废品呢!好了,快给我!是破了皮的文库本,金田一一把从美雪手中抢过书,翻开泛了黄的书页。
只见扉页上写着标题:邪宗门。
他抑制住兴奋,继续往后翻。
……是诗集吗?他定睛望着最初的那首诗。
《邪宗门秘曲》:我在思索,末世的基督教切友丹天主的魔法。
黑船的船长,红毛的不可思议之国。
红色的玻璃,香气诱人的康乃馨。
南蛮的丝织品,还有蒸馏酒和葡萄酒。
青目的多米尼加人诵着祷文,像梦中的语言。
禁制的宗门神,还有,血染的十字架。
显微镜下的芥子粒如苹果一般。
用望远镜窥望天国。
石造的屋子。
油倒在玻璃壶中,点亮黑夜。
美丽的越历机的梦沾满了天鹅绒的香气。
映照出珍奇的月亮世界中的鸟兽。
听说,化妆的材料是从毒草之花中提取的。
腐石上油画着玛丽亚的像。
还有,青色的拉丁、波士顿的名。
充满了美丽与悲伤的欢笑。
赐予我吧,幻惑的神父大人。
百年缩成一刹那,死后化成血的脊梁。
珍惜吧,这红色的奇梦,愿望是极神秘的。
主啊,今天让我的肉体和心灵都浸满香气。
第一次见到《邪宗门》,是在小学五年级的夏天。
那个时候他视其为汉字连篇的难懂书籍,根本不知道其中的意思,只是随便翻翻而已。
即使是上高中的时候,金田一也无法理解那些难懂的语句。
只是……他总觉得是一些不可思议的话语的罗列。
这样一来,虽然不明白意思,但用眼一扫就好像被拉进了一个美丽而又奇异的幻想世界。
简直是语言的魔术……可是……那奇幻的景象无论如何也浮现不出来。
他觉得第一次见到它的那年夏天傍晚,有些……听说,人脑可以把一个人的见闻归纳到一起。
只是,唤起那些记忆需要一些玄机。
经历了很多案件,金田一从经验上推断,这本《邪宗门》正是那个玄机。
不行,什么也想不出来……金田一一边叹息,一边小声嘟嚷道。
阿一,阿一,你在干什么,这边!美雪在步行桥上向金田一招手道。
哦!刚跑到站外,一股凉风便掠过了脸颊。
金田一透过夕阳,眯缝着双眼,雄伟壮观的景色跳入他的视线,是浅间山……他心想,不禁说出了六年前母亲告诉他的山名。
啊,那个,好大,好像富士山。
美雪发出了与六年前的金田一相同的感慨。
走吧,美雪。
步行桥下应该有人在迎接我们。
金田一拿起美雪脚边的旅行包,快步走下桥。
等一下,阿一!金田一不顾美雪的叫喊,眼盯着约定的地点。
这时一辆小型奔驰映入眼帘。
就是那个吧?说着,金田一正要跑过去,对方似乎也注意到了金田一,助手席的门打开了,走出一位栗色长发到肩的少年。
此人个子大约不足170厘米,比金田一要高出近10厘米,给人一种成人的感觉,已经没有了六年前的稚气。
端庄的眼鼻、薄唇细颚、略带栗色的头发,给人一种天然之美。
简直如模特儿一般的美少年,不,从年龄上来说,应该是美青年。
他一边直视着金田一,一边缓缓走近。
……研太郎?井泽研太郎!好久不见,金田一。
原本高亢的声音,经过变声期已经变得低沉厚重。
哇,你变样了,研太郎!不仅个子长高了,人也变得稳重多了。
不过,你可一点都没变呀。
你不会是奉承我吧。
井泽研太郎看到了紧追在金田一身后的美雪,那个美女是……他轻声问了一句。
啊?研太郎,这句话不会也是奉承吧?美雪使劲拽了一下金田一的小辫,脸上带着亲切的笑容。
我叫七濑美雪。
金田一妈妈委托我做他的监护人。
请多关照!说着,他神采奕奕地鞠了一躬。
初次见面,我是井泽研太郎。
美雪,这家伙小时候脑子很灵。
曾干过电脑编程。
真棒呀!编程嘛,现在也在做。
而且,也是一项不错的收入来源呢,真的吗?是不是学生企业家呀?我可没那么伟大,不过,最近倒是想过要进公司,一个人的能力毕竟有限呀。
还像以前那样有雄心呀。
其实我算不了什么,其他三人才叫厉害呢。
什么?其他三人,是指比吕,纯矢……说到这,金田一回想着其他三人的面容。
比吕是严重的神经质,由于不愿意与别人目光接触,所以总是把帽檐压得很低。
绘马纯矢是绘马的独生子,家里拥有豪华别墅。
还有那个无可挑剔的美女……还有……常叶琉璃子。
是啊,现在他们可是小有名气呢。
听说比吕刷新了获芥川年龄最小的纪录。
纯矢那家伙画一手画,已经能够卖出大价钱了,在日本文化绘画展中,还获得头奖——‘金笔奖’。
虽然只有十七岁,已经可以称得上画家了。
嗯,是绘马纯矢吗?难道就是……美雪在一旁插嘴道。
什么,你知道他吗,七濑小姐?知道,当然啦!杂志上登过,不是美术杂志,就是时装杂志。
听说他和一些艺术家朋友一起住在轻井泽的一个很有来历的别墅中。
嗯?刚才说的那个常叶琉璃子,就是那个小提琴家吧?就是那个常叶。
呀,阿一,你可真有本事呀,有这些出色的朋友,我都不知道。
什么呀,我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这么厉害。
其实,他们发来的贺卡上都没有提到过这些事。
阿一从来都不好好看报纸。
没有的事,电视节目表和小版块新闻我会过目的。
小版块新闻,是指社会版吗?应该有很多案件吧?一定又是受到了爷爷的影响。
啊,井泽,你应该了解阿一的爷爷吗?金田一耕助,日本最有名的侦探。
你这么说我一下子就回想起了小时候。
那时,我和琉璃子在邮局被误认为是小偷,还是你来帮我们解围的呢。
你用道理说明我们不可能是小偷,说服了营业员,还当场抓住了真凶。
啊,是有那么一回事。
伪装成驼背老太太的人,实际上才是真正的小偷。
男式手表的晒痕还留在他手上呢。
真可笑呀。
一般人都注意不到这一点。
况且,谁也不会想到男扮女装呀,真不愧是名侦探的孙子呀。
然后和井泽成了朋友,又住到了井泽的别墅里?听美雪这么一问,井泽研太郎微微一笑。
不,那别墅不是我家的,是绘马家的。
园主是纯矢的父亲,我也是借宿。
不只我还有比吕、琉璃子,这之后就说来话长了。
啊……研太郎忽然推了金田一一下。
走吧,走邪宗馆吧。
大家都等着呢。
助手席的门没关,说着研太郎坐了进去,暑假结束之前你们就要回去了吧?如果我们能留到那时,那当然好了。
金田一说着,打开了后门。
也许是受研太郎的影响,金田一显得很有风度。
我也可以住在那里吗?美雪拍着手,很是高兴的样子。
当然了,你可是位不寻常朋友的女朋友呀。
啊,不是的,我们可不是那种关系!美雪在一边连连摇头,而金田一却对研太郎口中的那个朋友感到一丝奇妙。
六年前,他们四个人就这么说,好像比普通朋友多了一层特殊意义,有些排他的意思。
这也没什么,他们四个人关系就是不寻常嘛。
不过和六年前相比……好了,开车吧,远藤。
研太郎对一旁的女司机说。
好的,研太郎先生。
那个被称作远藤的年轻女子,发动了引擎。
她声音明朗清亮,好像戏剧演员一样。
其实,一切都像戏剧一样。
奔驰车中的美青年,把他称为先生的女佣一样的女子。
还有,他们即将到达的,金田一曾生活过的豪华别墅。
邪宗馆……寻思这一切,金田一忽然有一种起鸡皮疙瘩的感觉。
不过,不是那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但绝对不是由于高原空气的寒冷。
这种预兆,也许和轻井泽过去的案件有关。
或是别的什么……随着金田一的思绪,承载了四个人的奔驰启动了。
4金田一他们坐着车,驶过了游客众多的街道,沿着别墅区进入一条又细又弯的小路。
建造在密林中的旧式别墅渐渐映入眼帘。
以旧银座街为中心的观光地的繁华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苍郁的森林与浓重的静寂。
与金田一以前来访时相比,没有任何变化,一切如昔。
银座街就不用说了,听说轻井泽这一地带是日本明治以来开发最早的别墅区。
短短六年时间,对于百年的历史来说,根本不值一提,恰如云烟。
柏油路变成了石子路,最终变成只允许一辆车通行的小路。
透过树木的空隙,已经可以看到目的地了。
他们打开车窗,向外眺望。
看,美雪,邪宗馆!与其说是对美雪,倒不如说是对金田一对自己发出的感慨。
在高大常绿树木的包围中,一座别墅赫然耸立,记忆中外壁好像是乳白色的,但透过斑驳的树影,太阳把它映成了淡橙色。
车如同漫步一般在小路上慢慢前进。
别墅在苍郁的树木中,时隐时现。
其实,它要比一般的别墅大一些,好像旧式的宾馆。
窗户一律是格子窗,树影在玻璃上映得歪歪斜斜。
听纯矢的父亲——绘马龙之介说:这些玻璃都司大正末期由法国人设计完成的,玻璃面不是平坦的,而是有波纹的。
很漂亮吧,这幢建筑?我刚到这里的时候,也很惊讶呢。
被井泽研太郎称为远藤的女子,一边说着,一边把车子驶入了院子一角的停车场。
真的吗……奥……美雪正说着,那女子把车停住了。
我叫远藤树理,七濑小姐。
我是住在邪宗馆的女佣。
说着,从座位上回过头来。
啊,嗯,请多关照。
在姓氏之前竟被冠为小姐,美雪有些受宠若惊,连连点着头。
金田一心里暗想:她洞察力十分敏锐呀。
她知道美雪的疑问,于是马上作了自我介绍。
然后又通过研太郎与美雪的简短对话,晓得了美雪的名字。
她大概二十五六岁。
头发很短,细边眼镜,没有化什么妆。
仔细一看,人也很美,反应也很快。
除了女佣,应该还可以做一份收入颇丰的工作。
况且,她又为什么偏偏来这样偏僻的山中别墅呢?看来有必要试探一下。
那个……远藤,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工作的?从去年夏天开始,我原来是当地医院的护士。
有幸认识绘马先生,于是就来这里工作了。
啊,原来是护士啊?这就不奇怪了。
护士通常都是给人这样的感觉:人亲切,脑子又快。
远藤还负责照顾翠阿姨。
研太郎说。
说着,远藤打开车门,赶快跳下车,跑到美雪那边,帮着拿行李。
翠阿姨出了事故,现在必须坐轮椅。
什么,真的吗?金田一说着,一边推着美雪跳下车。
我在的那个时候,她还很好呢……出了什么事?研太郎拿着美雪的行李,一边往前走,一边说:是你走后不久的事情。
从楼梯上摔了下来,脊椎出了问题……因为这个,龙之介叔叔也辞了大学的工作,那一年整个夏天,大家都待在邪宗馆中。
什么?大学,叔叔在大学工作吗?你不知道吗?金田一,叔叔是上田理科大学的教授啊。
专业是菌类研究。
咦,真没想到。
六年前那个稍带洁癖的叔叔,竟然是研究细菌的,真没想到。
在日本也是屈指可数的细菌专家之一啊。
研太郎笑着说,话中好像带有什么其他意思。
那个……,可以提个问题吗?井泽?趁着这个话题岔开的时机,美雪追上井泽研太郎问道。
井泽,你为什么会住在邪宗馆呢?你和龙之介叔叔是亲戚吗?不是的……研太郎停住脚步,回头看美雪。
我,荒木比吕和常叶琉璃子三个人都是借宿在这里的,我们都是孤儿。
我和比吕直到小学四年级时,都住在公共设施中。
然后,我们被纯矢的父亲龙之介收留,现在,倒成了自己的别墅……金田一接着研太郎的话说:总之,可以算是他们的经济收养人吧。
大概是因为纯矢的父亲看中了他们的才能。
哎,本来自己的儿子纯矢就很有才能,当然要找一些和他层次相当的朋友啊。
喂,你怎么这么说!阿一。
美雪打断金田一的话语。
研太郎苦笑道:喂,喂,你真是一点都没变啊,金田一,尽管时隔六年,还总是说这些挖苦人的话。
这话是你六年前说过的呀。
是吗?哈哈哈。
那时是小孩啊。
现在当然应该感激叔叔了。
看来你的想法也成熟多了。
不过你真是一点都没变,无论想法,还是外貌,这才是难以置信呢。
别这么说了!不过,你的这个个性并不令人讨厌。
啊,是吗?那我这回可就不跟你客气了,我就有什么说什么了。
阿一,你不要太过分呀!美雪说着用肘部撞了一下金田一的肚子。
对不起,是我说得有些过火了……研太郎发现美雪有些不悦,龇了龇牙,继续道:这都是六年前的事了,现在大家都是一家人。
而且,如果当时叔叔不收留我们,也没有我们的今天,我们也不会成为朋友了……对了,赶快进去吧,金田一,大家都等着你呢。
看着匆匆走进大门的研太郎的背影,金田一微微感到似曾相识。
说起来,六年前的夏天,研太郎也总是这样走在大伙的最前头,即使去幽灵屋探险的时候……不过,与那时的小学生相比,现在的背影自然是完全不同了。
周围的树木和院中的花草也不可能一成不变。
尽管如此,还是有一种奇妙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金田一抬头仰望经历岁月消磨的别墅。
如果研太郎没有说错的话,里面应该有一些人正等待着金田一的到来。
见了面该说些什么好呢。
他们对我有怎样的期待。
有一种预感。
一种不祥的预感。
曾经有好几次,而且这种预感很灵验。
5车胎在地面上沙沙作响,打断了正在练琴的常叶琉璃子。
在集中心神演奏的时候,任何细小的声音都会显得格外刺耳。
一定是因为感觉热,才打开窗户练琴的。
今天有六年未曾谋面的客人,所以才特地花上两个小时来练习,结果没有一次演奏成功。
终于来了!她胡乱把琴弓往谱面一扔,站起身来,从敞开的窗户向外望去。
还没有熄火的奔驰车后座上,并排坐着两个人。
两个人?金田一君不是一个人来的呀?凝视之际,她脱口而出道。
研太郎首先从前门下车,打开车子后门,接过旅行包,接着走出一位长发少女。
没见过。
是谁?不出片刻,金田一从对侧的门走出。
一眼就知道是他。
老远就看到浓重的眉毛,还有手插在兜里,走路蹦蹦跳跳的样子,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与六年前不同的是,辫子长长了,个子也长高了。
真怀念啊……一点都没变……原本就记忆力超群的琉璃子,对于那个夏天发生的事,感觉像发生在昨天一样,历历在目。
仿佛她所喜爱的那些乐谱一样,全都清晰地装入了记忆中。
尽管上了年纪,但总能记住久远的事情。
大概是因为年轻时的快乐太值得回味了吧。
轻井泽不仅储藏了辛酸痛苦的回忆,还有那些令人激动的回忆。
那个夏天治愈了我失去家人的伤痛,而让我回忆那些往事的钥匙,就散落在这座邪宗馆内,这也真是我喜爱它的原因吧。
草木的浓绿和芬芳、清风的凉爽,还有别墅区深处的寂静,像闹铃一样逐一唤醒着我的记忆。
所以,除了去东京开音乐会录制专辑,琉璃子一有时间就会回到轻井泽。
平时一些杂志的采访,也会在这座馆中的客房内进行,否则就会在当地中意的店铺内。
现在虽然成了出名的演奏家,但小提琴课还不能少,讲师都是由叔叔绘马龙之介请到家里。
邪宗馆里应有尽有。
绘马纯矢又是经常讨论艺术的好对手。
像哥哥一样听之任之的井泽研太郎。
还有最可信赖,无论发生什么都可以找他商量的荒木比吕。
和他们都是一生的朋友,无论什么时候都相依相伴,互相争论,分享幸福。
这是琉璃子现在最大的心愿。
如果再加上一个所谓朋友的金田一。
虽然每年都给他寄去了暑中探望的明信片,但一次也没有得到回应。
有时感到悲伤,他是不是对我们没有兴趣了。
但是他没有忘记,这比什么都令人高兴。
金田一渐渐走近,而没有注意到琉璃子的视线。
脚踩着小路上的小石子,连这种声音都能勾起人的回忆。
他仍然是朋友。
六年前那个夏天的面孔都聚到了邪宗馆,好像凑齐了最后一件收藏品,令人心情愉悦。
可是……金田一旁边的少女。
那女孩是谁?应该不是朋友。
稍有不快,但琉璃子还是抛开这样的想法,离开了窗边。
6绘马纯矢焦虑而沉默地挥动手中的画笔。
纯矢已经是出了名的年轻画家,同一张画经常可以收到多份订单。
不过,他的画多以生物为主,所以每画一次,在他心中都会减少一份新鲜感。
这样一来,一幅画要反复多次,对于以画为乐的纯矢来说,并不是一件快乐的工作。
啊,累死了!他把画笔往调色板上一丢,用手抓着头。
这花的黄色过于明亮,凑合一下吧。
……不,不应该半途而废。
妈妈总说一件事要由始至终,做到满意为止。
但是,这花的颜色……于是想在调色板的黄色中加入一些深色,正准备用调色刀搅拌一下的时候,纯矢,可以进来吗?敲门声和琉璃子的声音一同从门外传了进来。
等一下!纯矢慌忙站起来。
我头发很乱,不要开门。
又说这种话,头发乱不要紧的。
房间也很乱。
画室本来就应该乱一点嘛。
这不太好。
的确不想让琉璃子看到乱糟糟的房间和头发。
希望在她面前有一个完美的形象。
自知自己不是完美的人,但在朋友的面前总要装出完美的样子,纯矢总是这样想。
如果是你,练习时头发很乱,也不希望别人进来吧?我是女生呀,这是很自然的事。
其实我也不想看到头发乱糟糟的琉璃子。
总值我有急事,快打开门。
等等!马上就来。
正像纯矢说的,不到一分钟他就出来了,琉璃子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真慢。
她撅着嘴说到。
什么事?纯矢边梳头边问。
金田一君来了!琉璃子说着龇了龇牙,心情又好了起来。
怎么回事?纯矢问。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知道他马上就要到了。
你怎么这么平静呀,纯矢?六年前的‘朋友’全部到齐了,你还记得吗?那年夏天对我们来说是多么不平常。
琉璃子边说边快步走在走廊上。
说的倒是啊。
纯矢没有反对,但心里却想:对自己来说,只有六年来一起相处的这三个人才算朋友。
特别是琉璃子和荒木比吕。
至于研太郎嘛……总有些不足的地方。
首先,他不是艺术家。
他的确很聪明,但是与纯矢的画、琉璃子的小提琴、比吕的小说相比,他缺少那种感性。
况且,金田一六年来都没在邪宗馆里住过,早就称不上什么朋友了。
喂,纯矢,琉璃子!楼梯旁传来了比吕的声音。
快来啊,金田一来了,他一点都没有变,真让人吃惊!比吕高兴地招着手。
纯矢跟着琉璃子走下楼,对这像小孩子一样兴奋的比吕说:已经17岁了吧,怎么还能像小学生一样呢?正说着,有人从后边使劲拍了一下纯矢的肩。
喂,纯矢!金,金田一……哇,吓着你了?金田一边抓着头,边露出狡猾的表情,简直和那时一模一样。
真是一点都没变啊。
参加同学会的时候,大家也是这么说。
很少有人像我这样啊。
真是好久不见了。
纯矢心想,即使见面也无话可说。
但是,眼前金田一的神情令那年夏天的事一一在头脑中苏醒,心情有些痛苦。
六年前,正像琉璃子所说的,他在别墅的那个夏天,对纯矢有特殊的意义。
好久不见,纯矢。
一看到你,我就想到那次‘幽灵屋’的探险。
金田一说。
是的。
那个夏天最难忘的事。
那可真是令人怀念啊……琉璃子插嘴说。
金田一这才反应过来,大声说道:是琉璃子吗?你也很了不起啊!现在变得这么漂亮了!刚一见面就说这种话,金田一君。
琉璃子红着脸笑了笑。
纯矢有些嫉妒那样的表情。
其实,在众多朋友当中,琉璃子对金田一评价最高,而且很乐意和他说话。
也许是她初恋的对象,正想着,那个跟来的不认识的少女,从金田一的身后露出脸来。
那个……初次见面。
她恭敬地打了声招呼。
你是哪位?金田一插嘴道:这是个临时决定,忘记打电话了。
这是我高中同学,从小一起长大,叫七濑美雪。
刚才跟研太郎说过了,希望也能留她在这里住几天。
这当然没问题。
我跟爸爸说一声,他一定很欢迎的。
父亲绘马龙之介非常好客,这一点纯矢非常清楚。
现在,父亲把曾经教过的学生,三岛几真作为讲师留在家中,其实也没有原因,已经有两个星期了,邪宗馆的十几间客房,年年都是客满。
大家都不会介意的,七濑留在这里……纯矢看了看在场的比吕和琉璃子。
那当然!比吕说。
我不愿意。
琉璃子的回答令人感到意外,‘朋友’们好不容易凑到一起,我可不想有外人介入。
这种意外的回答,使当时的空气变得紧张。
七濑美雪没有开口,金田一却合不上嘴。
比吕也有些不知所措。
喂,算了,琉璃子。
面对纯矢的劝阻,琉璃子没有退却。
纯矢和比吕也是这么想的吧?朋友又带来新的朋友,有什么不好?纯矢,这不是好坏的问题……算了,过后再说吧!对不起,七濑。
她很久没有见到金田一,可能是过于兴奋了,所以满嘴胡话,你不要介意。
好了,比吕,快带他俩去房间吧。
纯矢没等比吕回答,就强行把琉璃子拉离了现场。
7我还是找家旅馆吧……荒木比吕看这双眼湿润的美雪,忙安慰说:哈哈哈,不要紧,不用担心。
然后他强颜欢笑。
琉璃子很容易感情波动的,谁让她是小提琴家呢,艺术家都是这样。
不过……不要紧,美雪,就像比吕说的那样,琉璃子从小就是这样,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金田一说着从地上捡起美雪的行李。
事实上就是这样的。
回想一下,金田一第一次见到琉璃子的时候,她那种强烈抗议被误认为小偷的态度,让人无法相信她是小学生。
不过,几天后,她就和颜悦色地跟邮局的人打招呼了。
她是一个易怒的人。
从那时起,她就有一种艺术家的气质。
不过,金田一不知道她的怒气是否真的付之东流了……没事了吧?美雪说着,看了看比吕。
他的眼睛告诉她,已经可以住在这里了。
那当然了。
美雪听比吕这么一说,才恢复了笑容。
那就请多关照了!说着鞠了一躬。
比吕松了一口气,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美雪是个直爽的人,一定可以和琉璃子相处得很好的。
金田一这么一说,比吕也咧嘴笑了笑。
那赶快去房间看看吧。
比吕说着走进了长长的走廊。
刚刚只打扫出一间客房,房间已经让树理去打扫了,先把行李放在这儿吧,七濑。
啊,你不用费心了,荒木。
我来得那么唐突,能有个住的地方就已经很感激了。
扫除什么的我自己做吧。
真的很感激你们,让我住在这么漂亮的别墅中……看,阿一,这灯多么高档啊……哎,你这家伙……刚刚还一脸愁容,现在已经完全沉浸在了邪宗馆内的古典装饰中了。
金田一对美雪的快速转变噗地笑了一声。
琉璃子先暂且不说,美雪才是那种阴晴不定的人呢。
当初,如果不带美雪来轻井泽,美雪也不会怪罪金田一的。
现在,有可能被卷入一连串的奇怪事件中,但美雪好像还是满不在乎的样子。
于是金田一又把手插进衣兜,搜索着那张旧报纸。
草丛中带有DEJIMA的背包、废屋地下室听到的窃窃私语。
还有,六年前的事故……背包中的《邪宗门》,与旧别墅的名字邪宗馆。
金田一一向对这样的巧合很敏感。
就算是偶然,也有必然的联系。
金田一相信自己的直觉。
喂,比吕。
怎么了,金田一?以前住在这里的时候,没有仔细想过,这座别墅为什么叫邪宗馆呢?这个问题嘛,你知道北原白秋的《邪宗门》吗?是这个吧?说着,金田一从旅行袋中取出从美雪那里借来的文库本。
比吕接过书,随手翻看了起来。
就是这个《邪宗门》,现在读起来有些难懂,不过,当时发表的时候可相当受欢迎呢。
长崎一带受基督教文化影响的古典浪漫主义,正是顺应当时的潮流,以文学的手段,反映到了服饰、建筑和学术。
其实,我也不太了解那个时候的事。
据说,是绘马叔叔的爷爷,买下了这座建筑,作为供外国人居住的别墅,又以白秋的《邪宗门》为基调,对它进行大改造。
所以也把名字定为邪宗馆。
呀,你可真厉害,好像语文老师一样。
阿一,你这么说也太失礼了。
荒木比吕可是被称为芥川奖候补的天才作家呀,这又能算什么呢?美雪说道。
比吕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哈哈,没那回事,这些都是纯矢的爸爸龙之介叔叔告诉我的,我可对近代文学没有那么多了解呀。
我写的东西可与浪漫主义没有什么关系呀……你读过吗,七濑?不好意思,我现在只看推理小说……其实,没看过也好,我也不太想把自己写的书给认识的人看,那样自己会变得赤裸裸的。
是吗?金田一问道。
那当然!比吕苦笑着。
不过,绘马、常叶和井泽应该看过吧。
美雪问。
他们是‘朋友’嘛,当然要彼此借鉴了。
金田一想,这家伙又来了。
朋友。
六年前就觉得这个词很怪。
如果不介意,我可以带你们到其他地方看看。
有很多名贵的装饰……来,看看这房间,请。
比吕所指的这个房间没有耀眼夺目的装饰,好像没有装修过一样。
墙是一色的白,只涂了一层漆。
房顶与地板之间的器物与窗框,也只是涂成了淡灰色。
家具也是简单的造型。
只是窗帘上有花纹,不过纹路很素雅,不打破整体的气氛。
这个单间好像风格不同嘛。
比吕回答美雪的提问,说:单间只是供外国人居住的那种风格。
是阿尔· 努波式的简单设计……有人说有点像病房,不过与大众口味相比,我还是喜欢这个。
请看。
比吕说着,一下子拉开了窗帘。
看,映衬出了窗外的绿色。
事实上,建馆的人主要是想突出树叶与果实,听说是法国人。
的确不寻常呀,你这个人,一看就知道和我不是同一所高中毕业的!金田一交叉着双臂说。
我可没上过高中呀。
比吕苦笑着。
什么?是吗?是真的吗?上初中,是因为义务教育,不能逃脱的,而高中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没意义?金田一说。
我觉得有朋友就足够了。
说到朋友,就是纯矢他们了,我也不需要别人了,所以初中也没怎么去上课,四个人当然都没有上高中。
研太郎是我们四人中最早上初中的,他可以轻松考上县内最好的高中,所以他的退出让老师们都为此感到遗憾。
真的吗?金田一由衷感到钦佩。
如果自己有信心、有实力、有朋友,当然不需要走那种由高中再到大学的老套路线。
可是……你们真的与众不同呀。
金田一不禁说出了心里话。
是吗?不过,让我说,金田一基本上也是同道中人吧。
阿一也……美雪看着金田一,满脸疑云。
金田一把比吕这种与众不同活法的人作为朋友,实在让美雪难以理解。
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比吕君在吗?是低沉的男人的声音。
请进。
我正带着金田一君他们随便看看。
听到比吕的回答,那男人打开了房门。
失礼了。
那男人对金田一行了一礼。
啊,好久不见,叔叔。
金田一看到他之后,大声地打了个招呼。
出现在眼前的是纯矢的父亲——绘马龙之介。
这座邪宗馆的馆主。
他的祖父正是为这座别墅定名的人,也是拥有巨额财产的一代实业家。
听说他为了坐在轮椅上的妻子而辞去了大学教授的工作。
这位头上夹杂着白发的绅士,用六年前那样的微笑对金田一说。
好久不见呀,金田一君。
还是那么有精神呀。
这位是七濑吧。
欢迎你们来到我的邪宗馆。
握住他伸出的右手,美雪十分紧张地作了自我介绍。
金田一知道,美雪是强颜欢笑。
美雪是普通职工的子女。
无论怎么说,也很少与这种拥有旧式别墅的上层人物接触。
可是……这家的人都选择了与上流人物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好像是自给自足的农村生活。
绘马龙之介引退在家,孩子们也没有读高中。
其他同住在这里的人也是一样。
不感到孤独吗?不无聊吗?正因为有巨额财富才无所事事了吧。
龙之介也不过四十五六岁,选择这样的生活竟然是为了坐轮椅的妻子。
每当看到龙之介超脱的笑容,金田一都会禁不住这样想。
8刚把行李放下,金田一他们就跟着绘马龙之介来到了一楼南侧的客厅,对面有一个大阳台。
近二三十平方米的大客厅,壁纸上隐约可见的十字架,从摆放的家具,到房顶垂下的大灯,正像比吕所说的,都洋溢着基督教风韵。
其实,这些装饰再夸张一些的话就显得令人难以接受了。
不过,对美雪这个并非艺术家的高中女生来说,倒是很合胃口的。
所以,与看到刚才那间朴素的单间不同,美雪显得有些兴奋。
比吕他们四个人正品味着女佣远藤树理端来的茶。
龙之介的儿子纯矢便推着轮椅出现了,轮椅上坐着他的母亲——翠。
欢迎你们两个到这里来啊!明朗的声音在宽敞的大厅里回响。
绘马夫人是由于事故的后遗症才下肢瘫痪的。
不过从她明朗的声音和表情推断,她已经摆脱了苦恼。
也许身体残疾的不幸为她换来了丈夫、儿子以及朋友的关心,这也是一种幸福吧。
整洁的地板,踩上去有一种厚重的感觉。
纯矢推着轮椅渐渐走近,直到大厅中央,好像是特意为轮椅腾出的一块空间。
金田一和美雪站起来向她问好。
翠说:好久不见了,金田一,还带来了这么可爱的女朋友,真是长成大人了呀。
说着,像少女一样微微歪着头,微笑着。
啊,不是的!她不是女朋友……是呀,阿姨,他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是吧,阿一?对,对,哈哈哈。
金田一本想说,还没到那一步,结果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二人的关系一时很难说清楚。
是吗?看来琉璃子的心情可以好一些了。
刚才一定是误把她当作初恋情人了。
什么初恋情人,是说我和她吗?金田一不禁喊了起来。
什么,不知道?如果没记错,她应该是……阿姨!琉璃子打断他们的对话,跑了过来。
我不记得说过这话!真是的,在大家面前!琉璃子满脸通红。
翠仍然很镇静地说:哎呀,对不起,琉璃子,我还以为这种话已经过了时效了呢。
说着颇有礼节地笑了笑。
什么时效,我根本没说过呀……不过,金田一回东京的时候,你好像有些闷闷不乐嘛。
那是因为担心又少了一个‘朋友’嘛。
好了好了,看你们两个人。
纯矢苦笑着打断她们。
六年前的事了,金田一也那么想的。
啊,是的,已经是过去了,过去了,哈哈……!金田一一边抓着头,一边傻笑着。
美雪从一旁看了看他,说道:别那么得意了。
天才小提琴家常叶琉璃子怎么能看上阿一呢!话语略有些讽刺之意。
这让在场的人都无话好说了。
然后,又都大笑起来。
有什么高兴的事吗?这时,井泽研太郎拿着藤条编的篮子走了过来。
研太郎,你去哪儿了?金田一问。
这是从田里采来的。
说着,高举着那篮子。
草莓?八月末能采到草莓吗?听美雪一问,研太郎有些得意。
是的,这一带是海拔超过1000米的寒冷地带,经过精密的计算,仔细栽培,这个时候也可以采到草莓。
看,又大又红,一定很好吃。
真的很诱人。
是啊,七濑。
翠说,研太郎君你是通过电脑收集资料,进行计算,才在这时候采到草莓的吧?我特别喜欢吃草莓。
树理,帮我们洗一下草莓,好吗?是的,马上来。
远藤树理戴着围裙,一溜小跑从厨房出来,接过研太郎手中的篮子,我还烤了小点心,到时一起拿来吧,夫人?好,拜托了。
树理,对了,把堂本他们也叫来吧,让他们跟客人问声好。
知道了,夫人。
树理走后,一对慈祥的老夫妇走过来,简单地问候了一下。
这座别墅原本用于避暑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是这里的管理人了。
六年前金田一在的时候,也是他们在这里工作。
金田一不由自主地掰着手指头,计算了馆内的人数。
绘马龙之介、绘马翠、绘马纯矢一家三口。
同住者有:荒木比吕,常叶琉璃子,井泽研太郎,还有女佣远藤树理和管理人堂本夫妇。
九个人?听金田一小声嘟囔,在一旁啜着凉茶的比吕也小声对金田一说:是十个人,还有一个三岛呢。
三岛?是的,三岛几真,绘马叔叔曾教过的学生,是一名年轻男子。
那家伙不是很受欢迎,不过爸爸很喜欢他。
纯矢一边嘀咕,一边坐到金田一的正面。
龙之介不知他们在小声讨论什么,就说:对了,三岛君到野山采蘑菇去了,等他回来再给你们介绍。
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久等了,真是熟透了的草莓啊。
树理双手托着一只白盘子,里面是鲜红的草莓。
真诱人呀!阿一,不能抓来就吃呀……美雪制止了正要伸手去抓的金田一,一旁的琉璃子见状,就抓了一个草莓,金田一却退了回去。
红得多鲜艳啊,纯矢。
这种红色是很难画出来的。
用语言也很难表现,用音乐呢,琉璃子?听了比吕的话,琉璃子擦了擦嘴唇,端正地笑了笑。
是呀……间接表现的部分,也许比文章和画要接近一些。
说着她站起身来,取下装饰在架子上的小提琴和琴弓。
没有作任何准备,就把小提琴抵在颚下,用琴弓拉出一些细微的旋律。
左手纤细的手指在琴弦上跳着舞,琴弓配合着,奏出怡人的乐曲。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注视这个独奏音乐会。
就好像用手抓着吃草莓一样,轻快的旋律魔法般地吸引住了原本对古典乐没有什么兴趣的金田一。
这就是所谓的天才吧。
金田一又惊讶于琉璃子的美丽,可是,总感到有些不足。
如果不是依靠她的美貌,琉璃子的小提琴实力还应该再提高一步。
金田一倾听着旋律,眼前又浮现出了小学时代的琉璃子。
现在虽然是一头长发,但以前却是短发。
当时,说是因为拉小提琴不方便她才剪短的,真有些遗憾。
那时,看到她那优美的曲线,虽然有些年轻稚嫩,但仍然散发着女性的魅力。
虽然感情上有些冲动,但还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少女。
让人无法想象的是,她的双亲去世还不到一年。
从那以后,已经过了六年。
被才华横溢的她视为朋友,金田一不仅感到高兴,还感到了一丝压力。
正在集中精力演奏的琉璃子,忽然把视线从小提琴上移到了观众身上。
她环视着观众和整个大厅,然后祈祷般地低下头,眯起眼睛,美丽的眉毛楚楚动人,长长的睫毛遮着眼睛。
忽然,曲调一转,弓弦流出了稍黯淡的旋律。
她一边猛烈地摇着头,一边拉着琴弓,这样子有些让人焦虑。
不久,琉璃子的演奏戛然而止。
大家都感到唐突,这时门外传来了拍手声。
大家定睛一看,大厅门口站着一位穿白色衬衫的高个男子。
此人很瘦,大概有190厘米高。
丝质的有光泽的衬衫领子大敞着,稍感有些做作的都市穿着。
看到他把一个透明的塑料袋放到地上,里面是沾满泥的蘑菇,便知他走了山路。
那件丝质衬衫大概是刚在房间里换好的。
为什么呢?他的视线就是答案,为了琉璃子。
那男人使劲拍着手。
太棒了!不愧是琉璃子,这种作装饰的乐器,也能拉得这么完美。
他大声称赞道。
你回来了,三岛。
采蘑菇的成果如何?看,在这儿呢。
三岛指着一大堆猎物。
琉璃子瞥了一眼:这种白色的有剧毒,吃一口就能致命。
她漠不关心地说着,把小提琴放回到架子上。
啊呀,暴露了,哈哈哈。
这个季节很少能采到可食用的蘑菇。
反正食用蘑菇可以在超市买到,不用担心。
好像是为了炫耀,才采回了不能吃的蘑菇。
对了,你们不是正在讨论如何表现盘子里的草莓的鲜红色吗?怎么样,准不准?金田一心想,原来他在门外已经听到了屋里的谈话。
只要看看三岛那张做作的脸,就知道他没有搞艺术的造诣和气质。
真遗憾。
琉璃子背对三岛,快步走进厨房。
什么?是草莓吗?三岛再三追问,纯矢觉得他有些烦人,便代替琉璃子回答道:不是的,三岛,后一半不是草莓……是沾满鲜血的白衬衫。
比吕看着三岛的白衬衫,小声说道。
哈哈哈,真是个令人作呕的玩笑。
三岛轻薄地一笑。
纯矢一边侧眼看着他,一边小声对金田一说:是个不受欢迎的家伙,你这回明白了吗。
金田一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苦笑了一下。
9冰冷的水从发黑的水龙头中流出,让人无法相信这是夏天。
指尖长时间浸泡在其中,一种凉爽的麻木感便会渗透到肘部。
琉璃子非常喜欢轻井泽水的冰凉。
温润的东京管道里的水与它相比,有一种不洁的感觉。
用东京的水似乎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琉璃子一边帮女佣远藤树里洗餐具,一边聆听着从起居间传来的笑声。
还是那样啊……琉璃子不禁小声说。
六年前那个夏天,五个人聚在邪宗馆的时候,像谱面上完美和谐的五线一般。
啊……她陶醉般地闭上双眼,一边呼吸,一边思索。
刚刚听到的那低沉的声音,是叔叔。
声音稍高一点的,一定是比吕。
比吕的声音总是这样又细又尖。
不知何时才能成为龙之介叔叔那样浑厚的声音。
如果这样嘲笑比吕的话,他一定会撅着嘴反驳几句。
琉璃子不能再用这种幼稚的方法待人接物了。
啊,好了。
那家伙,还总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呢。
一副不正经的样子,赤裸而又大胆。
研太郎插嘴说:那可不能原谅。
你是不是打算退缩了?纯矢争论的方式总有些不怀好意。
金田一君又是怎样的呢?他喜欢听我拉小提琴。
和六年前一样,阿一直视我的眼睛和我说话。
讲述着那些从他爷爷那听来的不可思议的案件,他爷爷是最令他自豪的人……那个……琉璃子小姐?远藤树理的突然插话,打断了琉璃子的思绪。
啊,什么?你说什么,树理?你一直在洗同一只杯子。
什么,……啊,对不起。
正在这一瞬间,琉璃子把杯子掉到了地上,只听啪地一声响,精致的薄玻璃杯摔成了两半,发出了细微的声音。
啊……她伸出右手,要捡碎片。
手指微微地刺痛,鲜血流了出来。
不要紧吧,琉璃子小姐?树理慌忙拿过毛巾。
琉璃子拨开她的手说:不要紧,手扎破了,又是右手,贴上创口贴就行了。
可,可是……琉璃子盯着从中指滴落的鲜血,又说了一遍:不要紧。
这时,鲜血打着漩涡,被吸入水池底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