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抵达卢瓦尔旅馆,梅格雷冷冷地回答塔迪冯先生带着一种同谋者的神气的问候,塔迪冯把梅格雷带到他的房间里,把他的注意力引到几个写给他的米黄色的大信封上。
这是从警察总队和内韦尔警察局来的法医专家鉴定书和官方报告。
鲁昂警察局也寄来了进一步了解到的有关出纳员伊尔马斯·特劳斯的情况报告。
还不止这些呢,旅馆经理得意地说,警察总队有位警官来看过你。
他希望你一到这儿就给他回个电话。
还有个女人来看了你三次,特别是在听到镇公务员宣读了布告之后……这个女人是谁?卡尼特老太太,对面那个花匠的老婆……你还记得我说起过的那个小别墅吗?她说了什么没有?她才不是个傻瓜呢!既然提供了情况后有赏金,她可不是那种把知道的情况到处乱说的人,只要她知道什么她总是这样……梅格雷此时已把那卷粉红色的报纸和加莱的照片放在了桌上。
找到那个女人,给警察总队挂个电话……片刻以后,警官来接电话,向他报告说,根据接到的命令,他已经把方圆二十五英里内所有的流浪者都集中起来了,现在正等待着下一步的命令。
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人吗?他们只是流浪者。
警官自以为是地回答。
一时间,梅格雷一个人在房间里面对着一堆材料。
还要有更多的材料呢。
他已经打电报到巴黎要亨利·加莱和他的情妇的材料了。
他还抱着侥幸心理,要奥尔良方面找找是否有个克莱芒先生住在那儿。
他还没有时间去检查发生凶杀案的房间。
也没有检查过尸体解剖后留在那儿的死者的衣服。
开始,这案子好像是一个小小的事件,一个似乎非常正经的中产阶级类型的人在一家旅馆房间里被某个不知姓名的人杀害了。
但是现在,所有传来的消息不是使案情变得简明而是变得复杂、难解了。
我能让她来见你吗,探长?从院子里传来了喊声,卡尼特太太来了……一个庞大的值得一看的身躯进来了。
她一定为这次见面梳妆打扮了一下。
她立即向梅格雷投来乡下妇女特有的怀疑目光。
我想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吧?关于克笨芒先生的?关于那个死人的,报上登了他的照片,你真的给五十法郎的赏金?’如果你在6月25日星期六见到过他,就给。
那我要是见到他两次怎么说?我想你会得到一百法郎,好了,说吧!首先,你得保证不告诉我家老头子。
倒不是因为他忠于他的主人,而是因为那一百法郎……他会拿了这些钱去全部喝光。
再说,当然,我最好不希望蒂比瑟先生知道我说了这些情况……那个被杀的人和他在一起……你看,我看见他们时,第一次大概在上午十一点左右……他们两人在花园里散步……你肯定认出是他?当然,就像我认得出你一样……像他那样的人不多……他们可能在那里谈了有一个小时了……后来,在下午,我又在客厅窗外看到了他们……他们好像在争论什么……那是什么时间?刚敲五点……我看见他们两次,不是吗?她的眼睛盯在梅格窗从钱包里掏出来的那张一百法郎的纸币上,她叹了口气,似乎在后悔星期六那天没有一整天跟踪着克莱芒先生。
她有点儿犹豫地说:我想,我第三次看见过他……不过,也许这一次不能算数……几分钟后,蒂比瑟先生和他一起走回到大门口……这的确不能算数!梅格雷打断她,引着她朝门口走去。
他点上烟斗,戴上帽子,看到塔迪冯先生坐在酒吧里,就在他面前停住脚。
德·圣-伊莱尔先生在小别墅住了很长时间了吗?有二十年了。
他这个人怎么样?非常好!一个胖胖的快活人。
爽直、真挚。
夏天,旅馆客满时,我几乎不注意他,他毕竟是另一个阶层的人……但打猎季节来临时,他常常来这儿。
他成家了吗?他是个鳏夫,我们几乎总是叫他蒂比瑟先生乡……这是个不很平常的教名……你看见的那儿山坡上所有的葡萄园都是他的。
他亲自在那里干活;偶尔到巴黎去喝个痛快,然后再回来干活……卡尼特太太对你说了些什么?你看他这会儿在家吗?很可能。
今天我没有看见他的汽车开过……梅格雷走到大门口,按了一下门铃,他没有忽略这样一个情况:卢瓦尔河在流经旅馆时形成了一个急转弯,那幢房子是那一边最后一幢,因此,任何人在任何时间进出都不会被人看见。
边门过去,还有三四百码围墙,再过去没有别的,只有原始林地了。
一个胡子下垂、围着花匠围裙的男人把他让了进去,他满嘴酒气,探长断定,这人十有八九是卡尼特太太的丈夫。
你家主人在家吗?与此同时,梅格雷瞥见有个只穿着衬衣的男子正在检查一个喷雾器。
从花匠脸上的表情,他能断定这人就是蒂比瑟·德·圣-伊莱尔,此时蒂比瑟己放下喷雾器,转身面对来访者,等待着。
因为卡尼特,至少可以这么说,似乎完全不知该怎么做,他才最后走过来,拿起放在草坪上的外套。
你想要见我?司法警察局的梅格雷探长……能不能占用你一些时间?……我想是有关那件凶杀案的事吧?这位乡绅咕哝了一声,下巴朝卢瓦尔旅馆方向抬了一下。
我能为你效什么劳?这边来……我不想请你到屋里去;太阳在四面墙上硒了整整一天了……我们还是到这儿凉亭里来……巴蒂斯特!……拿几个杯子和一瓶汽酒来!……最底下那个架子上的……他就像旅馆经理描述的那样:小个子,胖乎乎的,红脸膛,双手粗短而不整洁,身穿一套作为打猎和钓鱼服出售的现成咔叽衣,是奎艾蒂安公司的产品。
你认识克架芒先生吗?梅格雷问道,说着在一只金属椅子上坐下。
据报上讲,这不是他的真名……他叫……叫什么?格雷莱?……热莱?……叫加莱!这并不十分重要……你和他有生意往来吗?这时,梅格雷可以青定,他的这位同伴不怎么实在。
圣-伊莱尔发现需要把身子向右探出凉亭,一面咕哝说:那个白痴巴蒂斯特可能会给我们拿一瓶度数适中的不甜的酒来,你一定会很喜爱喝这种酒的,像我一样……这是我自己酿的葡萄酒,按他们在香巴尼做的方法酿的……关于这个克莱芒先生……还是继续这么叫他顺口——我能告诉你什么呢?说我跟他有生意往来那是夸大其词。
如果说我从未见过他,那也同样不是真的……他在说话的时侯,梅格雷在想着另一次会谈,和亨利·加莱的那次。
两个男人的情绪、态度完全不同。
被害者的儿子不作任何努力使自己显得可爱一些,他也不在乎自己行为的古怪。
他老带着怀疑的神情等待着问他的问题,从容地回答,掂量着自己的话。
蒂比瑟则正相反,热情地说个不停,满脸堆笑,挥舞着双手,尽可能地装出自己是个脾气温和的人。
但是这两个人都同样有一种潜在的不安,也许是害怕没法隐瞒什么了。
你知道……我们是有产业的人,我们见到各种各样的人,我不光是指那些流浪者、旅行推销员、巡回商人……回到这个克莱芒先生上来吧……啊,葡萄酒来了……很好,巴蒂斯特,你可以走了……我一会儿就来看喷雾器……你现在别去碰它……他慢慢地拔掉软木塞,磨蹭着时间,把酒倒入酒杯,一滴也没有溢出来。
长话短说吧,他到这儿来过一次……很久以前了。
可能你已经知道,圣-伊莱尔是个很古老的家族,我现在是最后一代了……不过,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我不是巴黎或别的什么地方某个老办公室的职员。
……我的一个堂房亲戚在亚洲发了财、我要不是他的继承人的话……嗯,我只想说,所有贵族绅士的封地索引里都有我的名字……四十年前我父亲以拥护波旁王朝而闻名……至于我,就那么回事……他微笑着,喝着葡萄酒,用一种和贵族派头很不相称的样子大声地咂着嘴唇,等梅格雷干杯后,以便再次给他斟酒。
我们那位克莱芒先生来看我,我并不认识他。
他让我看几封由法国和外国贵族写的介绍信,然后让我明白,在某种程度上,他是法国尊王运动的宫方代表……我随他说去……接下来……不用说……他要求我捐助两千法郎作宣传基金。
我拒绝了,这时他谈到一个古老家族,我记不起是哪一家了,说这一家现在处境艰难,他正在为他们募捐。
从两千法郎降到了一百法郎。
最后我给了他五十法郎。
这发生在什么时候?几个月前,我记不确切了。
在打猎季节……附近的大庄园里几乎每天都有打猎。
事实上,我每到一处差不多都听到有关这个家伙的事情,我敢肯定,他是搞这类编局的老手。
但是我也犯不着为那五十法郎闹得沸沸扬扬,对不?祝你健康!……后来有一天,他居然有脸又来了……情况就是这样。
哪一天?哼!……是周末那天……对,星期六!他实际上来了两次……如果我没搞错的话。
你真是个奇才,探长!对,是两次。
早晨我拒绝见他……下午他在花园里强行截住了我。
他还想要钱吗?见鬼……说实话,我现在记不起了。
为了什么!还不是恢复君主制的老一套……来,喝完它,没必要在瓶里剩下一点!嗯……你怎么看?你认为他是自杀还是什么?他一定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子弹从二十至二十五英尺外打来的,手枪一直还没有找到……假如是这样……不用说!……你怎么看?……一个经过的流浪者干的?……难以相信!卧室的窗子正对着一条只通向你的别墅的小巷……通向一个废弃不用的入口!德·圣-伊莱尔先生叫道,进蕁麻巷的门巳经有好几年不开了,我看我恐怕不能告诉你钥匙在哪儿了……再来一杯怎么样?不了,谢谢……我想你没听见什么?……听见什么?枪声,在星期六晚上……什么也没听到!我早就上床睡了……我只是第二天才从佣人嘴里听到这件事的……那你没有想到把克莱芒先生来访的事告诉警察天哪!……他试图装出笑容,掩饰自己的困窘我对自己说,这可怜的家伙已经受到了严厉的惩罚。
你要是也有个我这样的姓,你就不愿意被卷进去、上报纸了。
除非是社交新闻!梅格雷仍然有一种模糊的、不愉快的感觉,好像他的心里有一种想法:有关埃米尔·加莱死亡的一切听上去都是假的。
一切都给人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从死者本身到他儿子的说活声和这个德·圣-伊莱尔的笑声!你住在老塔迪冯那儿?你知道吗,他曾经在一幢邸宅里当厨师?从那以来,他的腰包塞满了……再来一小杯?真的……那个白痴花匠把喷雾器搞坏了,你来的时候,我正设法在修呢……住在乡下,什么事情都得亲自动手……你要是打算在这儿住上几天,探长,哪天晚上请过来聊聊……跟旅馆里那些旅客呆在一起一定受不了……在大门口,梅格雷还没伸出手去,他就带着夸张的热情使劲握住了梅格雷的手。
沿着卢瓦尔河岸往回走,梅格雷在心里记下了两个事实,第一,蒂比瑟·德·圣-伊莱尔一定知道那个镇公务员读的布告,因此也必然知道警方把重点放在克莱芒先生星期六一整天的活动上,已经作好了准备等待受到询问,事实上,他是在知道提问者已经掌握了发生的情况时才不得己而回答的。
第二,他至少说了一次谎。
他说星期六早晨他拒绝会见来访者,到下午他才在花园里被对方强行截住了。
当时,两个男子早晨在花园里散步。
下午,在别墅的客厅里谈话。
因此,其他的话也可能是假的,探长得出结论。
他来到蕁麻巷对面。
巷子的一边竖立着圣-伊莱尔家花园的粗制灰白外墙,另一边是卢瓦尔旅馆的主楼,旅馆没有外楼梯。
巷子长满了高高的野草、荆棘和枯死的蕁麻,黄蜂正忙着在它们的心子里嗡嗡地飞来飞去。
这条原来的车道完全处在树荫下,在一百多码外的车道尽头,有一扇真正陈旧的门。
梅格雷天生的好奇心驱使他走到这扇院门前,据它的主人说,这扇门已经锁了多年,连钥匙也难以找到了。
他刚朝覆盖着厚厚一层铁锈的锁瞥了一眼,就发现有好几处铁锈新近被刮去了。
这可更好啦!进一步仔细观察后,他发现了清晰的痕迹,那是钥匙插进锈蚀的锁眼造成的。
明天一定要拍下来!他决定。
他低着头顺原路往回走,脑子里又回想了一下加莱先生的照片,似乎要想出那个人最近的形象。
但是,细节并没有填进去使形象变得更清楚,他似乎记不清那张脸。
那个穿着不合身的外套的男人的脸朦朦胧胧的,看起来几乎不像是人的脸。
梅格雷脑子里的形象是梅格雷唯一掌握的:一张这个男子的真正的照片,从理论上讲,这已径算很不错了,但是现在它被各种飞逝而过的形象所替代了!这些形象本应汇集为一个人,而且确实是一个人、然而它们拒绝集中成为一个人。
梅格雷的脑子里再次见到在学校健身房里那半边脸和瘦削、多毛的胸口,当时医生在他后面不耐烦地走来走去。
但是他也见到这样的景象:埃米尔·加莱在圣法尔若制造的那艘蓝色的方头平底船,令人惊叹的钓鱼小机械,穿着紫红色绸衣裙、后来又穿一身丧服的加莱太太以及小资产阶级的精髓——镇静和讲究礼节。
还有那个带穿衣镜的衣橱,加莱一定站在镜子前扣好上衣的扣子……所有那些来自公司的用公司信笺写的信,而他早己不再是该公司的雇员了!……从他放弃旅行推销员工作后,二十年来仔细地每月一次寄出的那些报告!那些高脚酒杯,好看的上菜用的盘子,这一定是他自己买的!等一下,他的样品箱还没有找到,梅格雷顺便想到了。
他一定把它放在什么地方了……在离那扇窗子几码远的地方,他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凶手从这扇窗口看见过被害者。
不过,梅格雷甚至都没看一眼窗子。
他相当兴奋,因为他感到,自己只要再努力一下,就足以使埃米尔·加莱的形象从各个角度看都很清晰。
但此时,他的脑子里浮现出亨利的形象,执拗而傲慢,就像他认识他的那样,接着又出现他第一次领圣餐的职片,他的脸扭歪了。
这个案子,内韦尔的格勒尼埃侦探曾称它是一桩讨厌的小案,梅格雷着手调查时情绪那么坏,可现在这案子显然正在变得越来越复杂,那个死者也成了一个越来越不可思议的人物。
一只细腰蜂像只微型飞机那样绕着梅格雷的头兜圈子,他十几次挥手把它赶开。
……十八年!他低声咕哝了一声。
十八年有尼埃尔签名的假信,从鲁昂寄来的明信片,还有在圣法尔若的无聊的日常生活,没有舒适,没有兴奋。
探长懂得恶棍、罪犯和诈骗犯的心理,他知道在这种心理的深处,最后总会发现某种贪婪的情感。
这正是他要在那张眼睑下垂、嘴巴巨大、蓄着胡子的脸上寻找的东西。
他发明并改进了钓鱼用具,还把旧表拆成一堆零件!梅格雷讨厌这么做。
你不可能为那样一件事说十八年谎。
你不能使自己陷入一种双重生活中,尽管它极其复杂!这还不是最让他担心的事倩。
你可能忍受几个月甚至多年假的情况。
但是十八年里加莱已经老了,加莱太太已经发胖,装出一副过于尊严的样子,亨利已经长大,他受过了坚信礼,还获得了学位,已经成年……他住在巴黎,甚至有了一个情妇……埃米尔·加莱继续给自己寄尼埃尔公司的来信,继续预先准备好写给他妻子的明信片,耐心地打好假的预订单。
……他正在吃规定饮食……梅格雷又听到了加莱太太的声音,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因此心跳加快,他让烟斗熄灭了。
十八年没有被发现。
这真是不可思议。
探长是干这一行的,对此比绝大多数人更明白。
如果不发生凶杀案,加莱会安静地死在他的床上,事先把他所有的材料都整理好。
尼埃尔先生在收到他的死讯时,会给弄得惜头转向!整个事件是那么离奇,竟使探长为自己画的那个形象产生了一种无法解释的心理剧变的感觉,这种感觉是由与我们对什么是真实的感觉背道而驰的自然现象产生的。
所以在梅格雷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刚巧看到别墅雪白的围墙上有一块黑污,位置恰好在发生凶杀案的那间房间对面。
他走到那块黑污前,看到这是两块砖中间的一个空隙,是最近被一只鞋尖撑大、蹭出来的。
再往上一些,有一块同样的痕迹,只是不那么显眼。
有人踩着一根下垂的树枝爬到围墙上面去过……就在探长打算推想发生的情况时,他感觉到在巷子近河的那边好像有个人,他迅速地转过身去。
他只来得及瞥见一个女人的身影,她身材修长、体形匀称、头发金黄,她的侧面就像个严肃的古典希腊雕像。
梅格雷转过身时,那女人走了,这似乎表明,在这之前她一直在注视着他。
梅格雷的脑子里自然地想起一个名字:埃莱奥诺·布尔桑!在这之前,梅格雷并没有试图去想像过亨利·加菜的情妇是怎么样的,然而他几乎一下子就拿准她就是。
他急步走出巷子,来到河堤上,她刚好转过大街的拐角,不见了。
等一等!他冲着试图阻止他的旅该老板厉声说。
他跑了几步,留心不让那个逃走的人看到他,努力缩短他们间的距离,倒不是说埃莱奥诺·布尔桑这名字带有那种形象,而是亨利·加莱会选中的就是她这一类型的女人。
梅格雷到十字路口时,感到失望。
她已经不见了。
他向一个灯光半明半暗的小杂货店张望了一下,又朝附近的铁工厂里看着,都没见到人影。
不过,这只是小事一桩,因为他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