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梅格雷已经离两个苏的乡村酒馆近在咫尺时,他自已仍未意识到这一点。
用他的话就是还没醒过味儿来。
他将信将疑地一路跟踪巴索来到这里。
在维尔卡松,他无精打采地看着这些忙忙碌碌的人。
他没有意识到由于阴错阳差到了这儿,他将被卷入某个事件并最终揭开谜底。
当詹姆斯正逼着他碰杯时,他看到客人们乱哄哄地走来走去,相互帮着试穿那些离奇古怪的服装。
看着彼此可笑的样子,他们都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巴索一家也已经到了,他们的儿子被打扮成一个乡下傻小子的样子,一头火红的头发,这又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别去理他们!每次梅格雷扭过头去看他们时,詹姆斯都这么对他说,他们总是没完没了地寻开心……两辆有长椅的载人马车停到门前。
紧接着又是一片叫喊声和大笑声,乱成一片。
当客人们都站到平台上准备出发时,梅格雷和詹姆斯已经坐到车里了。
太阳已经落山,暮色笼罩了大地,天际泛着一抹微蓝,向塞纳河对岸望去,可以看见沿岸静谧的别墅,从它们的窗户里透出的灯光在夜色中熠熠闪烁。
马车颠颠晃晃地向前行驶。
梅格雷用眼睛打量着周围的人。
马车夫总被大家打趣,他一笑起来那副样子就像要咬人似的,一个年轻女子装扮成傻丫头,她竭力用一种乡下人的口气说话。
一位头发已花白的男人,身上却穿了条老妇人的裙子……这一切使梅格雷觉得很尴尬,令他眼花缭乱,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搞不清自己身处何地,而他又必须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个,坐在那儿的,她是我妻子……詹姆斯指着一个最胖的女人说。
她穿着一件灯笼袖的女上衣。
詹姆斯说话的时候语气有点沮丧,眼光闪了一下。
人们开始唱歌。
车子经过塞纳港时,大家都下了车步行。
孩子们喊叫着在车子后面追逐打闹。
马车又继续上路了。
过了一座桥,远处半明半暗的光线中一块牌子隐约可见:尤金胡吉耶零售店一幢白色的小房子夹在塞纳河边的纤道和一个小山丘之间。
招牌上的字体朴素自然。
随着离这座房子越来越近,可以听到一阵阵音乐传来,其间混杂着吱吱嘎嘎的声响。
谜底会是什么呢?梅格雷对此感到迷惑不解。
也许谜底就是这静谧的夜晚、从两扇窗子里透出柔和灯光的这幢小白房子以及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这出猾稽可笑灼闹剧?或许是这对赶来参加婚礼的年轻人?男的装扮成工厂的工人,女的很漂亮,身着玫瑰色丝裙,双手叉腰……这幢房子只有两个房间。
右边那一间里,一位老妇人在炉边忙来忙去,左边这间里放着一张床和一些照片之类的东西。
酒吧在整幢房子的后部。
这是一间大库房,只有三面墙,没墙的一面对着花园。
里面摆放着桌椅、一个酒吧台和一架投币自动钢琴以及几盏油灯。
几个船员正围着柜台喝酒,一个12岁左右的小女孩守在钢琴旁边,不时地向自动钢琴投入两个苏的硬币。
这里顷刻间变得热闹非凡。
一下马车,这些人就开始跳舞,纵情地喝酒,把桌椅弄得乱七八糟。
梅格雷下车后和詹姆斯走散了,这时看到他坐在柜台前正沉迷于一杯波诺酒中。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外面,一个伙计正往树下的桌子铺桌布和摆放餐具。
一辆马车赶车人小声叹了口气:但愿他们别拖得太晚!星期六……梅格雷独自一人慢慢地把四周察看了一遍。
视野里是冒着烟的房舍,几辆马车,库房,一对对情人和化了装的人群。
就是这儿!他低声断定道。
两个苏的乡村酒馆!乡下酒馆的破旧简陋以及必须向钢琴里投放两个苏才能听到音乐都证实了这一点。
就在这里有一个杀人犯!也许就在参加婚礼的人群中!也许就是那个装扮成工人的小伙子!也许是个船员;或是詹姆斯;也可能是巴索?这儿没有电。
整个库房用两盏大油灯和一些放在桌上的小油灯来照明,院子里的景物一半被灯光照亮,一半陷于黑暗。
入席吧!准备吃饭啦!可人们还在不停地跳,不停地喝,每个人的眼里都透射出兴奋的光芒。
有几个人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喝开胃酒,不到一刻钟脸上就泛起了醉意。
酒馆的老妇人独自把菜都端上来,她急于知道她的菜做得是否可口――有红肠、煎蛋卷和兔子肉――但谁也不在乎这些,他们不加思索地把东西吞下去,然后继续开怀畅饮。
嘈杂的喧嚣声掩盖了音乐。
柜台边那几个船员一边烧有兴致地注视着这个场面,一边不紧不慢地继续着关于城北运河和电力拖船的谈话。
年轻的情人们脸贴着脸在跳舞,但他们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不断传来笑声的饭桌。
梅格雷谁也不认识。
他旁边坐着个发型很滑稽的女人,短短的头发上缀满各种漂亮的饰物。
这个女人嘴里不停地管他叫阿特大叔:把盐递给我,阿特大叔……噢,阿特大叔,你……这群人相互间都用你来称呼,甚至用胳膊肘使劲捅来捅去。
他们是不是彼此都非常熟悉?亦或仅仅是泛泛之交?例如那个穿着一身老妇人衣服的灰发男人,他是干什么的?还有这个打扮成小姑娘,用假嗓子说话的女人又是谁?他们都像巴索一样是商人吗?此时马尔赛・巴索正呆在新娘身边。
他不像别人那样大声说笑,只是偶尔眼光一闪,好像是说:今天下午可真带劲!看到他们俩,梅格雷猛地想起了尼尔大街的单身公寓,那女人的丈夫是不是也在这儿?有人在外面放起了鞭炮,一束孟加拉焰火照亮了庭院,那对工人模样的男女正温情脉脉地手拉着手在欣赏。
看上去真像是舞台上的布景……穿玫瑰色衣裙的漂亮姑娘说道。
就在这群欢乐的人中有一个是杀人犯!向新人祝辞!祝辞!祝辞!喊声使巴索先生站起身,唇边掠过一丝微笑。
他清了清嗓子,装作盛情难却的样子开始了荒唐的致辞,结果赢得一片掌声。
这时,巴索的目光停留在梅格雷身上,这是宴席上唯一一张毫无笑意的面孔。
探长感到很不自在,于是把头转开。
但是这道目光就像审讯者一般接二连三向他射来,令他感到厌烦。
……大家跟着我一起重复:新娘万岁!新娘万岁!大家站起身拥抱新娘,不断地互相碰杯,然后开始跳舞。
梅格雷看到巴索先生走到詹姆斯身边问了句什么。
肯定是:这个人是谁?探长听到了回答――我不知道……一个朋友,一个很够意思的家伙……桌边已经空无一人。
所有的人都在库房里尽情地跳舞。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群人站在外面的夜色中,几乎使人无法将他们和树干分辨开来,他们出神地凝视着这群狂欢者。
瓶塞不断地从瓶口迸出来。
过来喝杯白兰地!詹姆斯对梅格雷说,我猜想你不会去跳舞的……真是个奇怪的小伙子!他已经喝了四五个正常人所能喝的量,但他还能利落地说出话来。
他虽然步履缓慢,但头脑很清醒,这使梅格雷感到隐隐不安。
他把梅格雷带进厨房,自己坐到了老板那张伏尔泰时代的椅子上。
老妇人正在弯着腰洗餐具,老板娘――可能是老妇人的女儿,将近50岁――手里也正忙着。
尤金!再去拿6瓶汽酒……你最好让车夫到科尔贝去取。
这是一间很简陋的乡下房子。
一只雕满花的木盒子里放着一只挂钟。
詹姆斯伸长两腿,手里抓着他叫来的自兰地酒,倒了满满两杯。
干杯!婚礼眼下已不复存在了,四周能听到的只有盖过了音乐的喧闹声。
从敞开的门向外望去,可以看到塞纳河上粼粼的波光。
这些家伙只想躲在角落里亲嘴,都是一路货!詹姆斯轻蔑地说。
他有30岁了,可一看就知道他不是那种躲到角落里和女人亲嘴的男人。
我打赌现在花园里的暗处已经有……他注意到正趴在堆满餐具的水池边吃力地洗碗的老妇人。
给我一块洗碗布!他对她说。
他开始洗刷那些杯子和盘子,只是不时停下来灌一口白兰地。
门口不断有人经过。
梅格雷趁着詹姆斯和老妇人说话的时候悄悄溜了出来。
还没走出10步远就有人拦住他向他借火――就是那个灰头发、穿着女人衣服的男人。
谢谢!您也不跳舞吗?从不!这和我妻子恰好相反。
她从不错过任何一支曲子……梅格雷有了一种预感。
是那位‘新娘’吗?对……过一会儿,等她停下来以后肯定又得着凉……他叹了口气。
那张50岁男人所具有的严肃的面容和那身老妇人的裙子使他显得非常可笑。
探长暗自揣测着对方的取业以及他平时的样子。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您……他随便问道。
我也有同感……我们肯定见过……可是在哪儿呢?除非您曾光顾我的衬衫店……您是衬衫商?我的店在巴黎林荫大道……现在他妻子的声音比谁都大。
她明显喝醉了,表现出的热情近乎疯狂。
她正和巴索跳舞,并紧紧地贴在他身上。
梅格雷把头扭向一边。
可笑的小姑娘。
丈夫叹息道。
小姑娘!这个30岁的女人有着丰满的胴体、性感的嘴唇和明亮的双眸,她好像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男舞伴。
她高兴起来简直就像个疯子……探长看着自己身边的同伴,不知他说这话是出于愤怒还是出于怜悯。
就在这时,有人喊道:该入洞房啦……大家静一静,让新娘入洞房!新郎在哪儿?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在库房的深处有一间简陋的小屋,人们把门打开,有人到花园里去找新郎。
梅格雷发现新娘真正的丈夫正面带微笑看着这一幕。
把吊袜带取下来留作纪念!巴索先生从新娘腿上摘下吊袜带,剪成小块分发给大家。
人们将新郎和新娘推进那间小屋,并把门锁!她挺开心……梅格雷的同伴喃喃自语,您结婚了吗?哦……是的……您的夫人没来吗?没有……她去度假了……她也喜欢年青人么?梅格雷弄不清对方是在嘲弄他还是在严肃地与他谈话。
他趁对方没注意的时候钻进了花园,从紧贴在树身上的那对工人打扮的男女身旁轻轻走过。
厨房里,詹姆斯正亲切地和老妇人说着话,手里不停地洗着餐具,并不时喝上一口。
他们在干什么?他问梅格雷,您没见到我妻子吗?我没注意。
她很显眼,身体特别胖!大约凌晨1点时情形才有所改变。
人们小声商量着准备离开,有的人病了,在塞纳河边晚上很容易着凉。
新娘 也恢复了自由。
只有少数几个年轻人仍在跳舞。
马车夫来找詹姆斯问道:您觉得还要在这儿呆很长时间吗?我老婆都等了我一个小时了,而且……你也有老婆吗?接着詹姆斯发出了离开的信号。
马车的长椅上,有些人摇晃着脑袋昏昏欲睡,其他人则有点心不在焉地继续唱歌和说笑。
马车驶过一排泊在岸边的小艇。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
上了桥,马车放慢了速度。
巴索一家在他们的别墅前下了车。
衬衫商早在塞纳港就下去了。
一个女人低声对喝醉的丈夫说:……明天我再告诉你你都干了些什么!你知道吗!我甚至都不想理你……河面上映出满天的繁星。
当马车到达维尔卡松旅店时,大家都睡着了。
人们下了车,握手道别:你准备去划船吗?咱们去钓狗鱼……晚安……前面是一排房子,梅格雷问詹姆斯:有我的房间吗?随便哪间都可以!你只要找一间空着的就行了……如果没有,你就到我这儿来好了……有几扇窗户里透出了灯光,从里面传出鞋子被扔到地板上的声音,然后是床板的吱嘎声。
从一间屋子里传来一对夫妇急促的窃窃私语声。
大概是妻子有什么很急迫的事要告诉丈夫吧。
现在,所有人都恢复了本来的样子。
这时是上午11点,天气很热,阳光灿烂。
身着黑白制服的女侍在露天咖咋座的桌子间往来穿梭,换上新桌布。
人们三三两聚在一起,有的人还穿着睡农,有的人穿着水手服,有些人则还套着法兰绒长裤。
昨天是不是喝多了?还可以……你呢?有些人一大早就去钓鱼了;有几个己经回来了。
河面上有几只小帆船和独木舟。
衬衫商身穿一套考究的灰色西装,使人感到这位注重仪表的先生厌恶衣着不整地出现在人们面前。
他看到了梅格雷,于是向他走来。
请允许我向您做自我介绍:M凡斯坦。
昨天,我跟您说起过我是衬衫商……您昨晚睡得好吗?槽透了!正像我料想的那样,我妻子真的病了……每次都是这样……她很清楚她承受不了这么大的负荷……他的眼神为什么像在观察梅格雷脸上的表情呢?您今天早上没见到她吗?他转向四周寻找他的妻子。
他看到她在一只帆船上,船上的四五个人都穿着浴衣,巴索先生充当舵手。
您从未来过莫桑吗?这里真是美极了!您肯定还会再来的……‘人以群分,’嘛……到这儿来的都是些常客和明友……您喜欢打桥牌吗?嗯!咱们呆会儿来一局……您认识巴索先生吗?巴黎最大的煤炭商之一………个挺不错的人!他的帆船靠岸了……巴索夫人对体育运动深恶痛绝。
詹姆斯在哪儿?我敢打赌他又去喝酒了……他可以说是在酒杯里度日……但他还年轻啊,完全可以干点什么他喜欢无拘无束的生活……他是旺多姆广场那家英国银行的职员……朋友们曾给他介绍了许多职位,可他都拒绝了。
他是看中了那里每天4点钟就能下班,这之后。
只有在皇家大街的啤酒店里才能见到他……这个大个子年轻人是谁?他是一位珠宝商的儿子……那边那位钓鱼的先生呢?他是一家铅制品工厂的承包商……是莫桑最热衷于钓鱼的人……这里有喜欢打桥牌的、划船的、钓鱼的……这些人组成一个可爱的小群体……有的人有他们自己的别墅。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梅格雷看到那幢小白房子就座落在远处的河湾那儿、他还看到了那间摆着自动钢琴的库房。
所有人都经常来两个苏的乡村酒馆吗?从两年前开始,詹姆斯不知怎么发现了这地方……以前只有一些科尔贝的工人星期天到这儿来跳舞,詹姆斯经常在别人闹得天翻地覆的时候独自一人来这儿喝酒。
有一天这伙人找到他……大家在这里跳舞……以后就形成了惯例……最后,原来的那些老主顾感到很不自在,逐渐就不来了……一个女侍端着放满开胃酒的托盘从他们身边走过。
有人跳进河里,激起一朵水花。
厨房里飘出一股油炸食晶的香味。
远处乡村酒馆的烟囱里升起冉冉炊烟。
梅格雷的脑海中闪过一张面孔:纤细的棕色胡须,尖尖的牙齿,微微翕动的鼻翼……让・勒努瓦,那个走个不停籍以掩饰内心的慌乱的勒努瓦,那个喋喋不休、谈话中曾提过两个苏的乡村酒馆的勒努瓦。
但愿那些该死的家伙和我一起去……但不是去乡村酒馆!而是去第二天清晨在整个巴黎醒来之前他将孤零零一个人去结束生命的那个地方!有那么几秒钟。
不知为什么,梅格雷在这炎热的户外竟感到浑身发冷。
他用眼睛的余光看见衣着笔挺的衬衫商正抽着一支将燃尽的香烟。
他把目光转向巴索的小船。
船靠到岸边,上面那几个半裸的人跳上岸,和其他人握手问候。
您能允许我把您介绍给我的朋友们吗?凡斯坦先生问道,您……梅格雷,公务员……接下来便是躬身施礼,嘴里说着非常荣幸、很高兴认识您!之类的话,一切做得都很得体。
昨晚是和我们一起度过的,对吗?一个还算成功的小玩笑,您下午来打桥牌吗?一个很瘦的年轻人向凡斯坦先生走去,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后者像是受到惊吓,皱着眉远远地将梅格雷从头至脚打量了一番,最终又恢复了常态。
这一切都没能逃过梅格雷的眼睛。
这一小群人走向露天咖啡座,找到空位子坐下。
来一小杯波诺酒怎么样?嘿!詹姆斯到哪儿去了?凡斯坦先生显得有点焦燥不安,尽管他竭力克制着自己――他只照料梅格雷一个人。
您想要点什么?对我来说无所谓……您……他没说完就停住了,假装把目光移向别处。
过了一会儿,他总算低声开口说道。
您碰巧来到莫桑,这真是太奇怪了……是的,是有点奇怪……探长承认道。
大家开始喝酒。
几个人同时开口高谈阔论。
凡斯坦夫人的脚放在巴索先生的脚上,她的双眼闪闪发光地盯着他。
天气真不错!只可惜对于钓鱼的人来说水太清了……空气中一丝风都没有,梅格雷感到一阵恶心。
他回想起那间白色牢房里,从高处时进来的那束阳光。
勒努瓦走啊,走啊,不停地走动,像是为了忘却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这么走了。
梅格雷沉重的目光逐个落到周围每个人的脸上。
巴索先生、衬衫商、承包商、刚刚到的詹姆斯以及那些青年男女……他试图一个个地猜侧到底是谁在那天晚上把那具尸体――就像一个好像在走动的模特――推入圣-马丁运河的。
为您的健康干杯!凡斯坦先生说完对他意味深长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