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yrieKyrie eleison.Christe eleison.Kyrie eleison.一刚进入二○○○年后的几天里,我完全沉浸在游戏和漫画中。
蜷在电热毯上,一边琢磨着去买点什么东西,不知不觉中寒假就只剩下三天了。
我忽然想起作业还没开始做,数学习题集也没动笔,这才开始着急起来。
这时已经是一月四日上午了。
但就算打开习题集盯着算式看,我也是云里雾里的。
摔摔转转手里的铅笔,最后还是不知所云。
我心想一定得歇口气才行,于是决定去附近的便利店里买点肉包子。
穿过冬日的冰冷萧瑟,我走进附近的便利店【SUN MART】,站在店里看看游戏杂志,同时翻翻新作的评论,然后拿起一本漫画杂志,扫了眼登载在目录页上的作者点评。
在我所喜欢的漫画杂志目录页上,登载漫画的作者为漫画一一写下了评论,每段评论都很言简意赅,只有四十字左右,但却能从中窥探作者的真实想法,真好玩。
我觉得作者每星期都被催着写评论,大概也会有点不耐烦吧。
我一边忍受着便利店店员异样的视线,一边阅读评论。
这时,我看到了岸边露伴的评论。
岸边露伴是驰名日本的着名漫画家。
自从他十六岁进入漫画界之后,到现在二十岁都一直处于漫画界第一线。
他所画的漫画《电脑少年》尽管在表现上有点怪诞,但极具个性的登场人物和颇有特征的拟声表现,以及漫画封面上登场人物的飒爽英姿,无一不紧紧抓住了读者的心。
关于他的评论如下:【虽然只用了50天来设定情节,但是情节很长的第三部终于在这次完结了。
下一回开始是第四部。
】这可真是值得期待啊。
第三部已经足够振奋人心了,接下来究竟还会发生怎样的故事呢?我恍恍惚惚地想着这些,买了肉包子后便离开了便利店。
这时,我看到路边有一个年轻男人正弯下他瘦削的身体给小猫喂食。
他正是岸边露伴。
哟,这不是康一君吗?你在做什么?看看不就知道了。
三只猫奔向他撒下的像饼干一样的猫食。
要问这么有名的漫画家为什么会住在东北地区的这座小镇里,那是因为这儿是他的家乡。
我是在去年初夏和他相识的。
自那以后,不知道为何,我们的意气十分相投。
于是就成为了朋友。
他的狂热崇拜者要是知道的话,肯定会很羡慕我吧。
但和他交朋友也并非全是愉悦之事。
哎,露伴老师也有怜悯动物之心啊。
那几只猫贪婪地吃着岸边露伴撒下的猫食,这场景看上去不禁让人欣然莞尔。
直到它们疲乏地蹲伏在地上,口角上挂着几丝残涎为止。
老师……?三只猫都倒在了地上,我战战兢兢地抬头看着岸边露伴。
别慌,我只是加了一点安眠药而已。
他从躺在地上的三只猫中抱起灰色的那只,抓住它的前腿给我看。
猫仍然昏睡不醒,任凭他处置。
你看,这家伙的脚底肉垫沾上了黑色墨迹。
它在我的工作房间里大闹天宫,我发现的时候桌上已经被它搅得乱七八糟了。
墨水瓶也倒了,墨水全撒在钢笔头和笔记工具上。
看来为了换气而开窗户就是行不通呐。
画好的原稿上也留满了猫爪印,怎么看这家伙都是犯人。
我本来就讨厌猫,这些家伙还总爱盯着人家看。
知道吗,康一君。
听说广州以前有吃猫的文化,好像有滋养强壮的效果。
冲绳貌似也有食猫文化来着。
猫肉到底是什么味道呢?他纤长的手指眼看就要掐住灰猫的脑袋了。
说笑的。
谁会吃猫啊。
岸边露伴脸上浮起了恶魔般的微笑,紧盯着我的脸看。
不过,这家伙怎么看都像是野猫啊,也没法让它的主人赔偿了。
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想什么呢。
你特意买安眠药就是要抓猫吗?有空做这些还不如想想《电脑少年》第四部该怎么画呢?第四部?我早想好了。
不止第四部,直到第九部的故事情节我都想好了……又在说笑了……不过,岸边露伴的神情看起来十分严肃。
呃?真的?从故事到台词都完成了,接下来只要画原稿就行了。
他把猫横放到地上,仔细拍了拍衣服上沾着的猫毛,然后从衣兜里拿出了手机。
让保健所的人过来,把那家伙领回去。
别误会,我不是因为生气才这么做的。
绝对是骗人的。
岸边露伴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开始按下手机按键。
别这样了,说不定还有人很宠爱这只猫呢,只不过没给它带项圈而已嘛。
我刚说完,他就猛地停止了动作,就那么一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某一点。
露伴老师?看到他缄默地站在原地,我不由叫了他一句。
杜王町位于东北地区,冬天还是挺冷的。
我们呼出的气息瞬间就被寒风化成了白雾,融入到了空气中。
【SUN MART】所在的这条街道平时没有多少车辆穿行,相对来说比较安静。
此时,推开店门走出商店的女性顾客不由止步,小小地尖叫了一声。
店员们一走到外面也都皱起了眉头,用手捂着嘴。
岸边露伴盯望着我身后。
喂,那只猫究竟是怎么回事?岸边露伴低声喃喃自语。
不知何时起,又有一只猫从其它地方跑了过来,正想舔食撒在路边的猫食。
它的前爪抓起一把饼干状的猫食,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然后放进嘴里开始大嚼特嚼。
这家伙属于短毛类的猫,但完全看不出它原来的毛色是什么颜色,因为它全身都染上了血迹。
虽然不能一眼看出这是不是真的血,但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看上去沾在毛上的血已经超过半天以上了,早就凝成了紫黑色。
恐怕它要在血泊里打上一个滚才会变成这样吧?因为血过于粘稠,猫毛已经缠乱成了一团,就像受了重伤一样,但事实并非如此。
因为它还能和平常一样活动四肢,而且还很有食欲。
所以,如果它身上沾染的真的是血的话,想必就应该是在其他地方沾上的。
我们正摒住呼吸盯着它看时,可能是安眠药起效了吧,这只猫躺睡下去进入了梦乡,嘴角还淌着一丝垂涎。
那天,杜王町骤然变冷。
工车始发站处的水池都结成了冰,家犬冻得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白色的雪花掠过眼前,轻轻飘落在地上。
我们根本无法想象,混身是血的猫的登场竟与一具尸体的发现有所株连,整整花费三个月才解决的案件就此揭开了帷幕。
虽说从我们的视点来看,故事才刚刚开始,但真正的故事可以说早就上演了,我们只不过半路参与了他的人生而已。
故事应该从他还是母亲体内的一个细胞时开始说起。
二直到不久之前,杜王町还是乡村,放眼望去只能看到田野和田地。
东北一部分地区很早以前就是着名的避暑胜地,现在还残留有几座武士家族的别庄。
但是飞来明里对乡土历史没多大兴趣,听到武士别庄也一时没多少印象。
不如说,她从小就觉得在这座小镇生活很丢人,一直梦想着长大后去大都市过电视剧中所演的那种生活。
看到从事农业的父母,她总有种危机感,觉得自己也会在乡下默默无闻终老一生。
一想到自己的双手也会像母亲的双手一样干硬皴裂,她便完全无法忍受。
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去种田,或者是半夜三更地跑去检查田地的灌溉水源。
高中毕业后她去大城市上了短期大学,但之后找不到工作门路,所以只得回到了杜王町。
她惊讶地发现阔别不久的小镇竟焕然一新。
从那时起,杜王町的旧貌就慢慢换成了新颜,那时正是日本全国上下景气大好的时代。
大量企业进驻了杜王町附近的M县S市,在那儿工作的人们为了寻找住处,一窝蜂地涌向了杜王町。
城镇里的居民人数飞速增加,于是M县的官员们便决定大量出资开发杜王町,为其引入了大型商业中心家美优连锁店,同时还修整改建了道路。
曾是田野的土地上鳞次栉比地耸立着漂亮的房屋,电线也埋入了地下,影响市容美观的电线大多都从杜王町消失了。
明里决定留在杜王町工作,但她并没有回到土里土气的老家,而是打算一个人在车站旁的单身公寓里生活。
她通过了房屋销售公司的面试,成为了一名业务员。
那家公司主营房屋的设计、建造和销售。
在急速发展的杜王町,这类行业极具活力且人手不足。
明里的工作是整理文件,她在工作的同时和公司里一位年轻的建筑师陷入了爱河。
大神照彦从事的是公寓和旅馆的设计工作。
他长得很帅气,但很少跟同事们一起去喝酒,就算参加了也总是独自静静地坐在角落里。
跟他聊过几次才发现他的言谈举止十分温和,性格也很温文尔雅。
他是那种喜欢独自在设计图上描线多过和同事一起喧闹的类型。
在公司里他几乎不跟别人说什么话,所以除了明里以外,没人知道他其实是个极具幽默感的男人。
一起去欧洲旅行的时候,两人站在山丘上,眺望着沐浴在夕阳中的古街。
教堂的钟声回响起来时,他说:看看在那边玩耍的孩子们,一眼就能看出,这座城市的石阶和建筑物超越了时代,紧紧抓住了人们的心灵。
我也想建造出这样的城市。
虽然自己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建筑师,但看到城市里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的建筑物时,我就深深感受到了这份工作和城市的开发直接相关,就不禁联想到了今后出生于杜王町的孩子们。
我想建造让那些孩子们挺起胸膛引以自豪的城市。
明里暗暗地梦想着和他结婚后的生活。
沉浸在想象中时,不知不觉忘却了时间。
但大神照彦说的全都是谎话,他实际上是一个建造出售违法建筑的男人。
那是一九八一年七月末。
某天,明里工作的部门接到了一个电话。
请找一下飞来明里小姐。
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我就是。
你就是明里小姐?我想跟你说点关于大神的事。
她告诉了明里很多她不敢置信的事情。
你去他房里找找吧,应该会有违法设计图。
他和公司在暗地里进行了交易,削减建筑材料,尽可能设计出成本便宜的建筑,那可是如果发生地震的话一下就会倒塌的东西哟。
你问我是谁?我是他的恋人哟。
虽然不知道是他的第几任女朋友,但我在十几岁的时候就认识他了。
我叫织笠花惠。
汉字是纟旁的织,竹字头的笠,草字头的花,还有优惠的惠。
织笠花惠。
如果不相信的话,你就问问他吧。
之后电话就挂断了。
明里假装去厕所而溜出了公司,用他给自己配的钥匙进了他的家。
虽然没有找到不正当交易的资料和他花心的证据,但却发现了一个藏在天花板里侧的旅行包,包里装着大量捆成一打的一万日元的钞票。
虽然不知道具体数目是多少,但肯定超过了五千万。
自称为织笠花惠的女人所说的很可能是真的。
飞来明里抱着装有巨款的旅行包打电话给他所在的部门。
有个自称不知道是你第几任女朋友的人联系了我。
只有傻子才会相信那种电话。
我可不这么想,那个叫织笠花惠的女人为什么要那样联系我呢。
不如见面后再说吧。
那就下午六点,我在公司楼顶等你。
或许是天空中乌云密布的原因,到约定的时刻时,天色有点昏暗阴霾。
完成工作的同事们都一个个回家了,整幢大楼安静得可怕。
楼顶上装有一排齐腰高的护栏,明里倚在护栏上等着大神。
这时,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她取出手帕擦去脸颊上的雨滴。
突然一阵风刮来,卷走了手中的手帕,晃晃悠悠地掉落在公司大楼和与其毗连的杂居公寓的缝隙间。
大神照彦六点准时来到了楼顶。
明里想向他问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想知道他们之间许下的诺言是否全是谎言。
但最后两人几乎没说上几句话。
就在明里说话之前,大神照彦就掐住了她的脖子。
水滴掉落在脸上,飞来明里从睡梦中惊醒。
就在她想要起身时,突然感觉后背好像插入了一根铁桩般疼痛难忍。
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喉咙很难受,不能自由地呼吸,每当空气通过都会梗塞在嗓子眼里。
她倒在一滩湿湿软软的泥潭中,衣服和头发上都是泥土,周围七零八散地丢弃着几个废纸箱和空瓶子。
她仔细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终于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视野的左右两边耸立着两面高不见顶的墙壁,横躺在地上的自己像三明治一样被夹在里边,两墙的距离窄得无法伸直双手。
一个眼熟的东西掉落在自己身边,原来是刚才被风刮走的手帕。
两侧墙壁中的一侧看上去是自己和大神照彦工作的房屋销售公司大楼的墙壁。
抬头往上看,刚刚自己还倚靠着的护栏看上去已经悬在高空中了。
另一边的墙壁是毗连公司的杂居公寓。
两面墙壁平行地延伸向高空,从最上方的小缝隙间能看到低低的阴云。
天空像被规尺截断了一般狭窄。
雨水沿着屋顶滴落,打湿了墙壁。
我是从楼顶被推下来了吗?如果真实这样,为什么我还活着?明里恍恍惚惚地想着这些。
可能是湿润柔软的泥潭吸收了掉下来时的冲击力,或者可能是纸箱里的垃圾接住了自己的身体。
他的身影早已不见。
也许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就离开了吧。
明里一边捂住身体疼痛的地方,一边挣扎着站了起来。
她用手缕了缕头发,头发上沾着的泥团大块大块地掉落到地上。
四周太过昏暗了,她只能摸索着朝大楼正面走去。
走到离大路还有很远一段距离的地方时,明里就无法再往前进了。
安装在两边墙壁上的输水管道像密林般缠绕在一起,挡住了明里的去路。
她试着将手伸进水管缝隙里,想要向大路上的行人求救。
但水管外面还装着空调室外机一类的东西,没法看到大楼正面。
因此,明里只能朝外面大声呼喊求救。
救命啊!夹在大楼间的狭窄天空中闪过一道白光,紧跟着惊雷巨声炸响。
没有人听到明里的呼声。
她这才想起,下班时间早就过了,人们离开公司后路上就罕有人迹了。
她绕到大楼背后,想从后面出去,但很快就发现这条路也行不通。
后面还耸立着另一面墙,那是面向车站的银行大楼的背面,这面墙完全堵死了明里所在之处。
银行建得很靠近,离周围的大楼只有十五厘米,根本没法子把身子从里面挤出去。
看来不可能绕到大楼后面出去了。
没关系的,她安慰着自己。
又不是漂流到了远海的孤岛,自己身处在城市正中央,只要一直呼救的话,总有人会听到的。
不停滴落的雨点夹杂着泥土掉进了明里的眼睛和嘴里,她顾不得抹一把脸,只顾着拼命呼救。
她喊了将近一个小时都没人回答,只听得见轰隆隆的雷声和雨点打落在墙壁上的声音。
等到天亮,公司职员就会赶来上班,外面应该就会热闹起来了。
那时就是机会。
只要在这儿忍一个晚上就行了,那时肯定会有人注意到我的声音,然后他会从楼顶俯望我这边的情况,等我得救后就去报警。
话说回来,为什么我会接到那个电话呢?织笠花惠,那个女人自称织笠花惠。
她说自己是那个男人的第几任女朋友。
如果不接那个电话的话,我就不会知道这些。
知道事实就会遇到不幸,蒙在鼓里则会感觉幸福,真不知道该怎么选择才会更好。
明里将身体蜷成一团,休息了一会。
后背的疼痛现在已经缓和多了,但全身却开始发凉。
她闭上双眼,眼前浮现出了父母的身影。
现在和那时是一样的啊,她想。
那是为了上短期大学,初次在大城市独自生活的时候。
第一天晚上,明里躺在连家具都没有的空荡荡的房间里,感觉自己仿佛来到了世界尽头,那天晚上她彻夜未眠。
城里生活着这么多人,但没人知道自己的存在。
不知不觉中,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总算忍住了心中的不安。
只有远在乡下的父母知道自己生活在这间房子里,她确信父母是会想念自己的。
你要好好感谢你的幸运才行。
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居然还没死。
上方传来一个声音。
明里睁开双眼,发现楼顶闪过手电筒的光线。
光线射向大楼楼缝间,滴落的水滴也赫然在目了。
本来想把你杀死的,看来光是掐脖子还是不够啊。
织笠那家伙居然会跟你联系,真是蠢到了极点。
她可能是在嫉妒你吧。
我们关系发展得太顺利了,她就想从中搅点乱子。
这是明里曾想过可能会跟他白头偕老的那个男人的声音。
三刚看到的时候确实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血呢。
不过应该是别的东西吧,比如红墨水啊,或者是草莓酱之类的都行啊。
而且就算是血,也肯定只是在鱼店里沾到了鱼血之类的吧。
你说这个是红墨水或者草莓酱?怎么可能。
这是真正的血,看看它快干了之后的粘稠感。
这家伙应该是在哪儿沾到了真正的鲜血。
比如说蹭到浑身是血的人身上,就会变成这样子了。
为什么这只猫会蹭到浑身是血的人的身上去?我和岸边露伴在【SUN MART】店前就这一点交换了意见。
我倒没怎么见过浑身是血的人。
估计是从事漫画家这种职业的人比普通人的想象力要丰富吧。
那我们去确认一下吧。
那只猫挂着一个用黑布做的项圈,项圈下方吊着一枚银色心形名牌,上面刻着一串片假名,看上去应该是猫的名字,另外还留有电话和饲主的姓名。
我们记下这些信息后就离开了那儿,猫就留给【SUN MART】店员们处理吧。
说起来,岸边露伴的好奇心还真是强烈啊。
以他现在的精神状态不查出那只猫浑身沾满血的理由(虽然现在还不清楚是不是血)就绝不会罢休了。
他一碰上这种稍微有点不可思议的怪事就马上显示出极大的兴趣,大概是想将其作为漫画的素材吧。
拖这件怪事的福,将他的工作房间搅得一团乱的灰猫捡回了一条小命。
岸边露伴已经完全沉迷于其它事中,至于把这家伙送往保健所的事就无关紧要了。
首先试着打电话给名牌上刻着的电话号码,但电话铃响了好长时间,饲主也没接电话。
无奈之下,我们决定通过饲主的姓名和电话号码来寻找他的住处。
一路上问问居民,查查地图,十五分钟后我们便找到了饲养刚才那只猫的房屋。
那是一幢带有院落的西式洋房,大门口修建了一个供猫出入的小出口。
门前名牌上所写的名字与猫项圈名牌上所刻的一模一样。
应该没错,就是这儿了。
按下大门门铃,却无人应答。
我们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岸边露伴就沿着房屋的墙壁走去。
天空中飘扬着细细的雪粒,轻簌簌地洒向杜王町。
踩在枯萎的草地和落叶上,鞋底发出暗哑浑浊的声音,带给人某种莫名的惆怅。
沿着房屋墙壁走到庭院时,我有点后悔了。
虽然知道自己很有信心,但我也知道自己这么回家也绝对不会有什么心思做数学习题集的。
周围寂静得如同真空,衣服发出的摩擦声听上去十分刺耳,岸边露伴用手托着下巴,流露出一脸为难的神色。
出了那栋房屋后,我们不停地重复着深呼吸。
一辆冒着尾烟的汽车穿过眼前,世界一如既往地毫无改变,我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岸边露伴又朝庭院那边走去,我问他你去哪儿?,他回答说我绕房子转一圈看看,你在这儿等着。
我强忍住想要呕吐的欲望,等他回来。
找不到没上锁的窗户。
回来时他如是说。
只有猫的出入口是开着的,也就是说这房子是一间密室。
我们透过窗户看到房屋钥匙还搁在客厅的桌子上,所以我想不可能有人从外面上锁的。
那快点叫救护车吧。
要叫也该叫警车吧。
非常奇怪哟,那具尸体。
不是老死也不是病死,死得实在太奇怪了。
你看到她大腿上的淤痕了没?没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倒在地上时的冲击力,她的裙子都翻卷了起来,右腿的大腿根部颜色变得非常恶心,那淤痕的形状简直就……算了,现在不说这些了。
喂,忍忍,别吐出来了。
总之现在先报警吧。
我想这样比较好。
我用手机联系了警察。
您好,是警察局吧……可能解释有点麻烦……没有尸臭味。
也许是因为天气太冷,尸体还没有开始腐烂的缘故。
但我仍对鼻子所吸入的空气心有余悸,刚刚去庭院那边时也尽可能地摒住了呼吸。
面向庭院的墙壁上镶有一扇横距很宽的玻璃窗,没有挂窗帘,可以看见客厅内的情况。
那女人左肩朝下侧躺在靠窗的地板上。
周围一片血泊,几乎染红了整片地板。
流了这么多血还能活着的人想必一个都没有吧。
她的眼睛还是睁着的,空洞的瞳孔盯望着远方。
因为客厅窗口前方有植物遮住了视线,所以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怪不得到现在都还没被发现啊。
我对警察说发现者只有我一个。
这是岸边露伴要求的。
他计划等警察赶到后,自己保持一段距离装成看热闹的样子。
他的理由是因为自己是名人,如果成为犯罪发现者的话会引起很大骚动的。
虽然觉得这理由有点牵强,但也没办法。
谁叫我也是岸边露伴的读者之一,不想他因为这件事而名噪一时呢。
我的名字?我叫广濑康一,葡萄丘高中一年级学生。
不,我不认识她。
只是偶然看到了这只猫,于是就去她家看看。
我想猫大概是从饲主身上沾到的血。
那时候的血……去世的是一个女人。
名字嘛?大概是一个叫【织笠花惠】的人。
大门的名牌上写着呢。
猫的名字牌上也有。
汉字是,汉字是纟旁的织,竹字头的笠,草字头的花,还有优惠的惠。
四千帆很早以前就喜欢读书了。
特别是闻到古旧的书香时,心情就会变得十分舒畅。
她最喜欢的种类是学校图书馆里的儿童读物,第二喜欢的是有立体图的绘本。
从小学六年级起,她的父母就开始吵架。
因为妈妈摔盘子的声音影响到她不能集中精力读书,于是十二岁的双叶千帆就离家出走了。
她一开始打算在车站前的公交车始发站坐直达车去S市。
她买了个甜甜圈,就坐在出发站的长凳上等待公交车的发车时间。
一想到出了这座城镇,外面会是怎样的大千世界,她不禁有点胆怯了。
离家出走后,她在街上转悠着找不到去向。
自己生在小镇,长在小镇,恐怕以后一生都会在这儿生活吧。
小镇名叫杜王町,特产是腌牛肝。
双叶千帆坐在长凳上叹了口气,然后咬了一口心爱的甜甜圈。
这是从车站旁商业街中的面包店那儿买的。
啃了半个甜甜圈后,悲伤的心情终于平静点了,心想在吃晚饭前一定要回家才行。
这时,一个高中生模样的不良少年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她的身边。
他的耳朵上戴着一只巨大的金色耳环。
千帆正准备起身离开时,不良少年抓住了她的手臂,强硬地将她拽坐下来。
别怕成那样。
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骗人。
三分钟后,千帆被他强拽到车站后面,不良高中生威胁她说,要是她敢叫就要她好看。
他从她身上搜出了钱包,还在里面发现了一张信用卡。
那是千帆离家出走前从爸爸的钱包里偷出来的。
此刻的她害怕得两腿直发软。
别向他求饶。
不良高中生的身后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
不知什么时候靠近过来的,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正站在那里。
他四肢纤长,像是用铁丝编成的人偶一般,浑身上下一袭黑衣。
天还没开始变凉,他就已经穿上罩过手腕的长袖衣服了。
你是想恳求我救你吧?那样的家伙到死都是丧家之犬。
少年用尖锐的目光盯着千帆,那双漆黑的瞳孔简直让人可以联想到宇宙空间。
然后少年用冷冷的口气对不良少年说:你也是,居然跑去吓唬一个小学生。
我还以为你是起了色心才把她带到这儿来的。
不良高中生恐吓他你是什么东西?,但少年毫无畏惧之色。
把你那双肮脏的手从那孩子身上拿开,反正估计你小便后也没洗过手。
少年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小刀,刀刃上布满了伤痕,看得出已经使用很长时间了。
记得这之后,不良高中生和少年还舌战了一阵。
但当警察赶来询问千帆发生什么事时,她却没有详细解释。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千帆又独自坐到了长凳上。
大概是那少年用刀子干的吧。
脚下掉落了一只耳朵,上面还戴着一只金色耳环。
不良高中生则倒在车站后面,性命倒无大碍,但据说被人发现时他害怕得浑身颤抖。
那个魔之少年究竟是谁呢?警察向千帆询问少年的长相时,她说因为背光没看太清楚。
她这么说是为了防止警察通缉那名少年。
事实上,她很清楚地记得他的相貌,并小心翼翼地将这一记忆保存在头脑中,以免自己会遗忘。
进入中学后,千帆常和几个亲密无间的女友在放学路上去家庭餐馆坐坐。
她们常去的那家店位于家美优连锁店旁边。
任何时候去那儿客人都廖廖无几,不易被老师发现,所以在那儿她们能放心地穿着校服舒舒坦坦的休息,点上几杯饮料,凑在一块看少女漫画,直到外边天色完全暗下去才离开。
临近考试时,大家就都带上红色半透明垫板,将笔记和教科书摊放在桌上学习。
初中二年级的某个夏天,千帆和平时一样,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去了家庭餐馆。
那天只有她和从小学就开始打交道的麻花辫好友两人。
她们想着大家待会儿应该会过来吧,于是就占了一张六人座的桌子,但其它人却一直没露面。
最近大家都不一起回家了呢。
千帆放下读到一半的书问好友。
她正在看的书是从市立图书馆借的《格列佛游记》。
好友麻花辫的视线根本没有离开电影杂志,就回答说:大家肯定都有男朋友了。
果然还是这么回事啊。
怪不得……身边的男女情侣一直在增加。
曾经关系很好的朋友们不久前也沉不住气了,纷纷买来或借来化妆品试用。
说到化妆这种文化,千帆还没有接触过,唯一的经验就是小时候拿妈妈的口红玩耍,还被她狠狠训斥了一顿。
饮料部也许就此就会走到头了吧……看着身边空荡荡的座位,千帆叹息道。
好友从包里取出一把剪刀,将印刷在电影杂志上的好莱坞明星剪了下来。
看来这阵子只能我们两人一起活动了。
还不知道后年会怎样呢。
她用胶水将剪下的好莱坞明星贴画粘到了笔记本上。
后年?难不成世界会毁灭吗?因为后年是一九九九年,千帆难免会想到这点上。
我们不就要成为高中生了吗?千帆会直接升入葡萄丘学园高中部吧。
但我不同哟。
哎?你不去高中部吗?那种尽是小混混的学校我才不想再读下去了呢。
我的目标是更高水平的学校。
还是初次听到她有这种打算呢。
详细询问了一下,才知道她的志愿是S市的女子高中。
她好像已经为更远的未来做好人生规划了,说是高中毕业之后要正式学习英语,似乎还想要去国外待上一阵子。
她的人生目标是作好莱坞明星的翻译。
千帆呢?有没有将来想做的工作?这个问题千帆从来没有想过。
离开餐馆时,夜幕已经完全沉了下去。
夜空映在身边家美优超市的灯光下,隐隐约约有点儿发亮。
家美优超市看上去就像美国电影中出现的巨大商业中心一样。
为了照亮宽阔的停车道,它使用的照明设备几乎可以与夜场舞台的照明相媲美。
去趟家美优吗?千帆问道。
好啊。
好友随声附和。
随后,两人穿过宽敞的停车场,走进店内。
千帆并没有什么特别想买的东西,她只是不愿与好友道别而已。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在琳琅满目的货架前随意逛逛。
经过化妆品柜台前,千帆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买个这个试试不?千帆手里拿的是最便宜的一款粉底。
在收银台付款时她觉得十分不好意思,自己来买这种东西可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好友看上去也是如此,所以心里总有点七上八下的。
两人坐在店外的椅子上,互相往对方脸上抹粉底。
秋日的寒意携伴着晚风拂面而过,好几只飞蛾扑向自动售货机的灯光。
看看镜中的自己,感觉确实比以前要妩媚一些了。
千帆和好友道别后回家,家里静得让人窒息。
父母面对面坐在客厅中,电视也没有打开。
尽管两人很久以前就在商量这件事了,但今天他们才将自己的决定正式告诉了千帆。
不过老早以前千帆就感觉到这种气氛了,所以听他们说决定离婚时,也没感觉到有太大的打击。
千帆正躺在自己的床上思考问题时,有人敲响了她的房门。
应了一句后,房门被推开一条小缝,妈妈探进了身子。
千帆仍躺在床上未动,于是妈妈就走进房内,坐到了床上。
她抚摸着千帆的指尖,凝视着沾在指尖上的东西。
不知为何,千帆的心底里突然涌起一种罪恶感。
刚才自己第一次涂的。
和朋友一起,坐在外面的椅子上。
一会用卸妆水洗掉比较好,不然皮肤会变粗糙的。
于是,千帆和妈妈一起走向盥洗室。
妈妈把自己卸妆用的卸妆乳液借给千帆,然后一直在身后默默注视着千帆洗脸的样子。
深夜,千帆辗转难寐。
翻开读到一半的书,但如潮的思绪扰乱了心扉,实在无法集中精力读下去。
她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整理一下心情才行,于是将笔记本摊开放在桌上,打算自己写点日记,这是千帆第一次想要写日记,不过她所想的只是把自己的心情从头到尾毫无遗漏地记录下来而已。
因为她隐约感觉今天的所见所闻将会成为自己人生中十分重要的要素。
男人,未来,化妆,离婚……笔尖在笔记本上飞速跳跃着,不知不觉间,窗外开始发亮。
千帆看了眼手表,这才发现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了,不由得吃了一惊,时间仿佛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一般。
低头看看自己写下的东西,竟然整整一本笔记本上都写满了文字,需要换用第二本了。
她不由心想,原来我也能写出这么多文字啊。
事实上,国语作文一直是千帆拿手的科目,她也挺喜欢写点读后感之类的东西的。
但再次回头阅读自己的文章时,总是感觉与其说这是日记,还不如说是个人传记更合适点。
至今为止,千帆不是第一次考虑这些事情了,但却一直没有认真想过。
她从未真正认识到这一梦想并将其刻印在头脑中。
不过,当试着想象一下将来成为作家的自己,并将这一想象牢牢抓住时,才感觉到那真的就是自己想要奋斗的目标。
如果自己写出的小说能被社会接受的话,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现在的千帆完全无法想象自己所写的书摆放在书店里的情景,这一梦想离现实实在是太太太遥远了。
但如果未来某一天真的可以实现这一梦想的话,那么就算家人各散一方,当他们在书店看到自己的书时,也许也能回忆起曾经生活在一起的日子吧。
中学三年时光快要结束时,高中升学问题也顺利确定了下来。
麻花辫好友考上了S市女子高中,虽然她不在身边会有点寂寞,但千帆考上的葡萄丘高中部也有很多熟人。
她是在杜王町市立图书馆撞见那个少年的。
穿过商业街的前方就是图书馆。
图书馆占地很广,一条砖瓦路从大门口延伸向大楼,庭院里修建有水池和喷泉,以及形状奇特的纪念碑。
这座图书馆由明治时代留下的建筑物改建而成,是一座三层楼的旧式洋房,很像位于札幌的赤炼瓦厅舍(注1:赤炼瓦厅舍即北海道厅旧本厅舍,为旧政府办公所在地。
这是一座位于札幌市中心用红砖建造的巴罗克风格的欧式建筑,设计精美,色泽鲜艳夺目,像放大了的安徒生童话小屋,被当地人亲切地称为赤炼瓦(红砖楼)),但它的外墙上爬满了荆棘木,因此当地居民都亲切地叫它【荆棘馆】。
那天,一楼的文学专柜阅览室里稀稀拉拉的没有几个人。
正在那儿阅读《讲不完的故事》(注2:米切尔·恩德的作品。
书中讲述了中学生巴斯蒂安走进幻想国,成为战无不胜的英雄,无论是女巫、妖魔都伤不了他。
最后又回到日常生活中,变得聪明、成熟的故事)的千帆,对真正的讲不完心中感到万分惊讶。
看完一章后她想休息一会,于是便抬起头伸了个懒腰。
不知何时,就在没注意的时候,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少年坐在了离她稍远的座位上看书。
他走进阅览室的脚步声和搬动椅子坐下的声音竟然都没有听见,是因为自己太沉浸于书中了吗?不过她感到很不可思议,那少年仿佛是从空中突然出现的似的。
千帆瞟了一眼正在看书的少年的侧脸,完全怔住了。
他身穿葡萄丘学园高中部校服,和四年前在车站救自己的少年长得十分相像。
风从敞开的窗户拂进,《讲不完的故事》书页哗啦哗啦地被吹乱了。
从此以后,去【荆棘馆】时就经常可以碰到他,但千帆一直没有勇气和他搭话。
为了在一楼阅读室寻找他坐下的身影,初中毕业后的那个寒假,千帆几乎都泡在图书馆里了。
少年总是穿着一身黑校服,就像专门订做的一样很合身。
第一次和他说话是进入高中的第一天。
开学典礼结束后,千帆去了躺【荆棘馆】,发现少年已经在那支着脑袋看书了。
她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观察,发现他在看书时表情完全没有任何变化,就像机械一般,以一定的速度翻页。
通过墙上挂着的时钟秒表计算了一下,千帆确认他每秒翻一页,没有一丝误差。
这与其说是在看书,还不如说是在做一份用眼睛扫描书本的工作。
千帆最终决定停止观察少年,开始继续看上次没看完的儿童读物。
正在这时,她注意到脚下掉落了一张纸片。
捡起来细细一看,发黄的纸张前后都印刷着细小的文字,看上去应该是从哪本书里掉落的。
那个,这页纸掉出来了。
千帆将捡到的纸张送到了服务台。
两名女图书管理员接待了千帆,她俩凑在一块面带难色地说开了。
你觉得是哪本书的?不知道呢……捡到的纸上只印有正文和页码,不知道书名是什么。
千帆看了下书页上印刷的文章,完全没有印象。
看来要将这张书页放回原书非常困难了,因为只能将图书馆里的书一本本拿出来找哪本缺页了。
千帆和图书管理员正为此为难时,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能给我看看吗?少年不知何时站到了千帆身后。
千帆还惊讶地楞在原地时,他那裹在校服中的瘦长胳膊就伸了过来。
手臂擦过千帆脸颊旁,古旧的书香味扑鼻而来。
他平静地低头看着从图书管理员那儿拿来的纸页,眼神尖锐而冰冷,给人一种完全没有一点体温的感觉。
看了一小会,他只说了句请在这儿等一下,就拿着纸页走向书架。
千帆和图书管理员在原地等了一会,少年就毫不犹豫地从陈列着无数书籍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回到了服务台。
我想是从这本书里掉落的。
他翻都没翻那本书,就把它放在了服务台上。
那是一位名叫海野十三的作家所写的书。
两名图书管理员低头查看了一下,纸的颜色气味以及字体,文章结构都完全一致,正是这本书没错。
千帆和图书管理员都震惊不已,但还没等千帆反应过来,少年的身影已经不在身边了。
他迅速离开了服务台,走向玄关大厅。
千帆心想,不抓住这次机会的话,肯定不会再有第二次了,等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奔跑起来了。
大厅铺满了长条地板,让人感受到【荆棘馆】的建造年代十分久远。
地板表面都被磨成了光滑的黑色,从窗口洒进的阳光像沾湿了一般闪闪发亮。
请等等!大厅的天花板设计在第三层顶端,空旷的空间里回响着千帆的声音。
少年在螺旋式楼梯旁停住了脚步,回头警惕地盯着千帆。
为什么你会知道是刚刚那本书呢?少年比千帆要高得多。
他的脸上流露出犹豫的神情,像是在考虑说好还是不说好。
千帆走上前近距离观察他的面孔,更有把握确信他就是那时的少年了。
只不过文字的排列眼熟而已。
少年的声音不带有一丝感情,冰冷而机械。
你的意思是以前读过吗?我不知道刚刚那本书是关于什么内容的小说,只不过记住了印刷出来的页面而已。
记忆字面文字和阅读理解是不同的。
记忆页面?图书馆里的书基本上我都记忆下来了。
少年一脸严肃,看上去不像是在开玩笑耍人。
记忆力真好啊……不如以前了。
现在一天记住一本已经是极限了。
我还曾经将一本书读过两次呢,当时没发现是以前读过的书。
少年听后缄默不语,他的表情仿佛在诘问她那又怎么样呢。
见此情景,千帆放弃了继续和他闲聊下去的想法。
……想问你一个问题。
以前我是不是见过你?四年前的十月二十一日。
那一天自己离家出走被不良少年缠上,而这个少年救了自己。
他沉默地凝视了千帆几秒钟。
记不得了。
他转过头去。
记忆力这么好,也记不得了吗?觉得太麻烦才这么说的。
我更正前言。
那天我没见过你。
四年前是一九九五年。
那年十月二十一日是星期六,上午上学,中午回到福利院……福利院?那是我家。
回家后我一直在睡觉。
为了晚上观测天体我很早就睡下了。
你可能记不得了,一九九五年的那一天预计能看到猎户座流星雨。
可是,你不是拿着刀子救了我吗?刀子?你认错人了吧?我心里装的都是流星雨的事。
光芒划过广袤的夜空,比翱翔的鸟儿更快,比骏弛的马儿更迅捷。
那景象,仿佛全世界都走向了终结。
我一直在等待这个夜晚的来临,哪有空来救你?少年名叫莲见琢马,十七岁。
比千帆高了一级,因此千帆便叫他莲见学长。
最初千帆仅在图书馆碰到时打个招呼,但慢慢地在学校走廊上碰到他时,千帆也开始向他打招呼了。
她也曾担心过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太缠人,但他却没有刻意避开,两人不知不觉中熟识了起来。
他的眼神冰冷而尖锐,无论是吃到多么美味的甜甜圈,还是听到多么好笑的笑话,他都完全不为所动。
恐怕是他不怎么会表露自己的感情吧。
而且也看不出他有热啊冷啊之类的感觉,即便盛夏季节他也不会脱掉上衣,无论何时都穿着长袖黑色校服,规规矩矩地遮住自己的手臂,就连脖子处的钮扣也要扣上。
蝉鸣的炎热季节,两人来到家庭餐馆时也是如此,千帆热得汗流浃背奄奄一息,但坐在对面的他竟没有流下一滴汗水,只是静静地凝望着窗外。
在看什么呢?看车牌号。
经过街道的汽车的。
他头也不回地回答道。
为什么呢……记住的话,万一发生了什么事时就能派上用场。
几点几分,谁的车子经过了这条街道。
莲见学长的言行举止有时候就像现在这样,十分古怪,完全搞不清他到底哪些时候是认真的。
说起来,你不热吗?要不要把校服脱了?不行。
校服已经和我的身体同化了。
莲见学长的意思是自己一直穿着黑色校服,所以那件上衣已经是构成他的一个标志了吗?他头发的颜色稍有点浅,但因为眼睛和鞋子都是深黑色的,所以他的所在之处仿佛构成了一个宇宙似的,一只耳朵上佩带的耳钉和上衣外面的金色钮扣犹如闪烁在黑暗这的星辰一般。
胸前的衣兜里一直插着一只钢笔,他曾说过这是以前的朋友送给他的。
但千帆知道,衣服和身体同化是不可能的。
他有自己的身体,只是身体表面覆盖着校服罢了。
到夏天为止,千帆和莲见学长的关系说是朋友也并不为过了,但千帆还是完全不了解他。
小学时将自己从不良少年手里救出来的是不是他仍然是个谜。
千帆给已经开始在S市女子高中上学的麻花辫好友打了个电话,想请教下她的意见。
他本人倒是一口否定了,但我总在想他是不是在说谎。
麻花辫好友进入高中后已经不再扎麻花辫了,但她教导般的口吻依然如故。
这只不过是千帆自己想要相信吧?或许真是如此,千帆心想。
健忘的自己还记得多少那时的少年长的什么样呢?再次仔细想想,千帆越来越觉得手握小刀的那个少年和一头扎在书堆里的学长完全联系不到一起。
或许真是自己暗暗希望他们是同一个人吧。
千帆并不是想去感觉什么传奇的故事。
或许她只是小小地期待自己和学长具有特别关系的根据。
因为如果背后真的有故事存在的话,千帆肯定能更容易地明确自己的心情。
电话里传来了好友温柔的声音。
是件好事啦。
饮料部我一个人也会坚持下去的,如果你被甩了就再回来哟。
千帆也注意观察了一下莲见学长在学校里的人际关系,似乎也没看到有和他玩得特别亲近的女生。
体育课他全部缺席,说是因为身体有病不能上课,但千帆暗地里心想他或许只是不想脱掉上衣而已。
除了学校以外,莲见学长去得很频繁的地方有书店、旧书店、文具店、图书馆,以及位于杜王町东部田园地区的一间房屋。
那房屋其实只是一间整洁的废屋。
它位于再开发计划之外的地区,周围只能看到很久以前盖建的民房和田地。
他并不是抱有特定目的才去那间废屋的,只不过经过它附近时,想绕道呼吸点新鲜空气而已。
屋顶的砖瓦缝隙间杂草丛生,没有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
庭院里还残留着一个家庭菜园,但早已荒芜得旧影全无,估计以前里头种植了大葱和白菜吧。
把手已经褪成惨白色的铁锹和镰刀靠在大门口,上面还沾有已经干透了的泥土。
周围充满了泥土气息,但意外的是,这种味道并不怎么难闻。
莲见学长第一次带千帆来这儿时,她还以为学长以前就住在这间房屋里呢,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从没在这儿住过。
一次也没有。
那这儿是谁的家吗?五年前这儿还住着一对老夫妇。
他们现在去哪儿了呢?两人都死了。
先是妻子染病而死,半年后丈夫也因为脑溢血随她而去。
他们没有儿女啊。
有一个女儿,二十年前左右失踪了,一直没有回来,就好像是某天突然人间蒸发了。
我常听说有这种事发生,特别是在杜王町。
你知道吗?这座城镇有大量的失踪人口,据说还留存下了一系列的统计资料。
进入一九九九年以后的失踪者有八十一人,其中四十五人是少年少女。
这一切就像是杜王町自己躲在建筑物背后将人类一个个吞食掉一般。
人数也太多了啊。
学长凝望着屋内。
房屋窗户早已掉落,从外面能看到里面的情景,一片漆黑,仿佛深不见底的洞穴一般。
那住在这里的人和学长到底是什么关系呢?是亲戚吗?我认识他们。
和他们在公交车站一起坐过几次车,知道他们长什么样而已。
对了,千帆,你肚子不饿吗?我们去吃那个吧。
就是你喜欢的煎出来的那个,里面有个圆洞,撒有砂糖的东西。
他说的貌似是千帆一直买来吃的甜甜圈。
还有,我没有什么亲戚。
因为我根本没有家人。
学长面向车站方向边走边说。
过了几天,千帆实在是放心不下,于是背着学长特意调查了一下曾经住在那间房屋里的老夫妇。
她在图书馆里查阅地图,向附近的居民打听,从以前的报纸上查找失踪案件的记录。
果然如学长所言,老夫妇两人都去世了,女儿失踪一事也是真的。
他们一家是很久以前就定居在杜王町的农户,好像是姓【飞来】,失踪的女儿名叫【明里】,一九八一年七月末,二十一岁的她突然从杜王町消失踪迹,人间蒸发了。
五一九八二年六月十日,一名裹着毛巾的婴儿在寺院角落中被发现。
主持与市福利科联系之后,当天就将这名婴儿转送到了托儿所。
托儿所所长为这个孩子取了名字。
托儿所位于莲见地区,所以姓就用了莲见;婴儿右肩上有一块马形的胎记,所以就将其取名为琢马了。
莲见琢马在托儿所生活到一岁后,就被托付给了杜王町西北部的儿童福利院。
儿童福利院中有专门职员负责给孩子们做饭,洗衣。
这里生活着十五个左右的孩子,他们被托养在这儿的理由各不相同,有的是父母在监狱服刑,有的是家里太穷实在养不起,但像琢马这样双亲身份都不明的孩子极少。
琢马五岁时,一个身子单薄的三岁少年也来到了这里。
托养的理由是后父的虐待。
少年一到晚上总爱哭泣,所以其他孩子给他取了个外号叫【爱哭鬼】。
在这里,还不够上小学年龄的孩子们都住在一间大房里,铺上被子睡在一块。
【爱哭鬼】一直哭个不停,吵得其他孩子也睡不着觉,甚至有孩子气得直朝他扔枕头。
一天晚上,琢马走近【爱哭鬼】跟他搭话。
你为什么一直在哭?【爱哭鬼】没有回答,仍在低低抽泣。
琢马抱住他的头,从衣领处看到了他背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淤痕。
然后他用衣袖将少年那张满是眼泪和鼻涕的脸擦干净。
真拿你没办法啊。
我给你讲个有趣的故事吧,所以你就别哭了。
为了能让他睡着,琢马一边轻轻拍打着少年的后背,一边讲着杰克和豆茎和幸福的青鸟的故事。
这些都是从在这里工作的大人那儿听来的童话。
琢马的讲述实在太精彩了,【爱哭鬼】忘记了哭泣,完全沉浸在其中,慢慢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之后每天晚上,琢马都会给【爱哭鬼】讲很多很多故事。
不知从何时起,其他孩子们也都凑过来听了。
在福利院的大房间里,孩子们在黑暗中挤在一块,兴致勃勃地期盼着琢马今天会讲什么故事。
职员们发现了半夜故事会后,也在房间外偷听。
他们听到琢马的故事都惊讶无比,自己给他读的故事他竟从头到尾一字不漏次讲了出来。
拿着书比对一下就知道他说的有多精确了。
琢马没漏下一点点细节,将故事全部记住了。
你怎么会记得这么详细呢?有一天,大人们问琢马。
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呀,我只是将故事都记住了而已。
到现在为止,所吃过的东西我也全都记得住了哟。
这世上真有人能记住自己曾经吃过多少块面包吗?琢马就准确地记住了。
他能回答出福利院里从他断掉乳食后到五岁时的曾做过的所有饭菜名。
福利院的大人拿出一副扑克,洗乱后排放在桌上。
现在来玩玩猜扑克的游戏吧!他们让琢马在十秒钟内看完五十二张扑克牌,然后将牌背面朝上反放。
这是一项测试琢马记忆力的测试。
那么,来猜猜哪张牌是什么花色和多大的数字吧。
琢马指着反放的扑克牌,一张张说出了正确答案。
将牌翻开查看的职员甚至跟不上他的速度。
大人们一个个惊叹不已,不禁喃喃道:这孩子可能是个天才呀。
他们带着琢马坐车去医院和大学研究室。
在研究室给他戴上奇怪的帽子测定他的脑波。
让他记住几万位数字并背诵出来后,大人们都欣喜不已。
接受完检查回往福利院的路上,大人们在车站前的咖啡店给他买冰淇淋吃……那是一家开放式咖啡店,店外也摆放有桌椅。
福利院的职员们每次都坐在视野比较开阔的座位上。
琢马在吃冰淇淋时,很多放学回家的初高中生都经过这里。
要乘公交车或电车的学生肯定会来车站,在别的地方玩够了要回家去的人也会来到车站前的商业街。
身穿黑色校服的学生成群地走在街上,看上去十分壮观。
那是琢马第十几次到咖啡店休息的时候,不少初高中生从眼前走过,但他发现其中【没有从未见过的面孔】。
他将这件事告诉了福利院的大人。
也就是说,所有的学生你都眼熟?福利院的大人回头看着街上络绎不绝的学生,一脸的不敢置信。
你肯定是见过所有人的长相,并把他们的长相一个不漏地记在了心里。
你竟然记住了这座城镇里所有穿校服的人的长相。
之后他们查找资料,核对了一下当时琢马所记住长相的学生人数和学校在籍学生人数,数字竟完全一致。
正如福利院的人所言,琢马记住了所有学生的长相。
琢马可以记住所有的事情。
见过一次的东西就像照片或影像一般,可以随时在眼睑内的视网膜上投影,经过感情的过滤仍不会退化,甚至还能想起只是经过视界一隅的行人是怎样的表情。
用耳朵听到的东西,就算是再没意思的废话也能像用磁带录音一样保存下来。
以前吃过的饭菜微妙的咸淡程度也都留在了记忆中。
除了视觉、嗅觉、味觉、听觉、触觉之外,他还有一处能够记忆信息,那就是他自己的思考。
几天前看着云朵想象到了什么,几年前被朋友拧了一把自己是什么心情,几时几分几秒时心里有何想法全都记忆犹新。
但他并不是个天才。
琢马不能将记住的信息重组以创造新的价值或解答未知的问题。
琢马的头脑并不是一台高速演算的电脑,而是电脑里用于记录信息的硬盘。
他不断记忆存储着所有的信息,头脑就宛如一个宏大宇宙般的仓库。
在弄清这点之后,期待天才诞生的大学老师和医生们多少有点失望。
这种周围人的最细微的表情,他也能一直记在心里。
琢马在小学一年级时遇到了犯罪事件。
他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目击了一起抢劫案。
一辆摩托车从身后疾驶而过,车手在经过琢马跟前的老婆婆时,将她挂在手臂上的包抢走了。
案件发生三天后仍未找到犯人。
听说包里是老婆婆的生活费后,琢马想努力帮她点忙,他在脑海里再现了案件发生瞬间的那一幕。
他看到空中有两只麻雀在盘旋飞翔,看到犯人的摩托车轮胎硌过路上的小石子,听见老婆婆的尖叫声响了好几秒。
但抢劫犯带着头盔,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车牌号也用胶带遮住了,很难确认是谁。
每个细节都清晰无比的视觉记忆、听觉记忆、皮肤感触到的空气质感、心底涌起的惊恐,将这些记忆交织在一起沉入意识深处,仿佛当时的时间再次流淌起来。
和自己现在所处的世界迥然不同的时间在脑海中展开,他不知道那是不是现实。
在脑海里重复听了三十几次老婆婆的尖叫声后,他终于找到了确认犯人的线索。
犯人抢包的那一瞬间,摩托车稍微有点倾斜,车身反射了阳光。
因为光线反射,车身右侧一处需要仔细查看才能看得清的小凹陷闪现在眼前。
那是闪电一样的形状,极具特征的伤痕。
他将这一细节告诉了福利院的职员,警察半信半疑地搜寻了所有带有琢马所说的伤痕的摩托车,很快就抓到了犯人。
但在这之后,琢马出众的记忆力并没能派上多少用场。
小学二年级时,琢马遇到了交通事故。
原因是他边走边在回想音乐课上听到的古典乐曲。
他在脑海里从头到尾再现出老师弹钢琴的情景。
那天老师演奏的 莫扎特的曲子。
琢马总感觉像是在哪儿听过一样,但又想不起是在哪儿听到的。
回想不起,这种情况以前从未有过。
琢马在穿鞋的时候,在路上拐弯的时候,开始通过人行道的时候,头脑里都在再现老师当时的演奏。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一辆小轿车已经从右手边开了过去。
琢马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但也昏迷了好几天。
当时的琢马比一般的孩子都要矮,轿车的保险杆擦过他右大腿,在大腿根处的高度留下了一道伤痕。
漫长的住院生活中,被固定在病床上的琢马在脑海里再次上映了以前看过的动画片。
他清晰地记住了从第一话到最后一话的所有台词,以及电视屏幕上切换的全部画面。
一边吃流质食物,一边回想起在福利院里吃过的美味咖喱。
脑海里再现出鲜明的味觉时,清淡无味的流质食物吃上去也像咖喱一样香甜了。
但是,只要继续生存下去,在大脑里无限积累信息的这种体质就会有个很大的缺陷。
琢马无法做到几乎对所有人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忘记】。
无论时间流逝得再久也毫无意义。
年龄越大,积累的信息就越多,最后终于导致了无法处理。
琢马在病房夜不能寐时,回想起了在福利院里一起生活的朋友们。
他唤出了大家一起玩词语接龙和双六游戏时的记忆,再次回味了当时的体验。
沉浸在回忆中时,他甚至感觉自己好像已经不在病房,而是正和朋友们一块玩耍。
这时,一只苍蝇突然飞过眼前停在墙上,琢马将身边的杂志卷成一团朝苍蝇拍去。
苍蝇被拍死的那一瞬间,琢马回想起了某个夏日的往事。
那天大家都在公园里嬉戏玩耍。
琢马踩死了一只独角仙。
那只独角仙是附近的孩子为了在大家面前炫耀才带到公园里来的。
毒辣的阳光照射着大地,全身的皮肤、脑袋、头发都散发着巨大的热量。
鞋底踩到一只昆虫壳后,他感觉到了脚底传来一阵碾碎昆虫身体中间柔软部分的触感。
抬起鞋子看了一下,粘在鞋底的独角仙还活着,在不断挣扎着蠕动着。
想起来的一瞬间,琢马觉得很恶心。
那时的感触鲜明地再现在脑海中,高温、土地的气味和汗水。
这并不是自己的意志,明明不想再想起的,可这个记忆却兀自涌入了脑海中。
被拍死的苍蝇掉落到地上,墙壁上留下了一道污印。
一定是因为这个才会回想起相似的情景吧。
琢马出院后,同样的事情也一再的重复发生,而且频率越来越高。
不懂得什么叫忘却的头脑就像冰雪永远不会融化的雪山一般。
随着年龄的增长,过去的记忆越积越厚,最后终于承受不住它的重量了,外部的一点小小刺激就会引起剧烈的雪崩。
令人难受的情景普通人都会选择忘记,不会刻意想起,但这些记忆却鲜明得不可思议地涌向琢马眼前。
吃饭时会忆起死在路边的内脏被一掏而空的猫狗尸体,以及尸体散发出的臭味。
被隔离在黑暗中时的恐怖也涌向心间,他只想扯开嗓子大声尖叫。
遇到交通事故时骨骼断裂的感触也向他袭来。
自己本来很信赖的福利院的职员一时发怒打了孩子。
只要看过一次他那种神情,琢马就再也无法和这个大人说话了。
他还清晰地记得自己被朋友背叛,以及自己背叛朋友时的情景。
记得自己央求过谁,记得自己祈求着要是失败就好了。
视线和语言一直浮涌在头盖骨内部不肯散去,不管是多么痛苦的经历都无法流逝向过去。
偶尔头脑不经意地疏忽了一下,那些记忆就栩栩如生地再现在眼前,意识沉溺在脑海中翻腾蜿蜒的另一时间的浪涛中,头脑混乱得几乎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所在之处。
之后,琢马就不敢再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在学校也经常受到同学虐待。
在教室里经常能听到投向自己的讥笑声。
对琢马的记忆力感觉害怕的大人们拼命地隐藏住自己胆怯的表情。
到十岁时,琢马已经什么都不想看,什么都不想听了。
他将自己关在福利院的一间房子里,断绝和所有朋友的交流。
从窗口可以看到广场上的滑梯和秋千,还有陈旧得几乎只剩下残骸的大钟。
他一步也不离开房间,躲在被窝里闭上眼捂住耳朵,但头脑里所想的事情仍积累在记忆中。
脑海里思考的事情又唤起了过去经历过的时间。
那时向琢马袭来的大多是不愿再回想起的痛苦记忆,仿佛像睁着眼睛做噩梦一般。
心里稍微一动摇,时间轴就从复苏的记忆中消失,自己也随机飞向毫无因果关系的场面。
随机提取留在印象里的记忆,肆意出现在头脑中。
独角仙的内脏,殴打孩子的大人,剧烈的呼声,骨骼断裂的声音,多年来的记忆交织错杂在一起,让头脑乱成了一团麻。
大人们也不知该如何跟琢马接触才好。
他们给琢马端来食物,偶尔打扫下房间就离开了。
有一天,一个大人注意到琢马手臂上留下了红色抓痕,便给他上了点药。
从肘部到手腕处内侧留下了好几片红印,看起来应该是他在无意识中自己抓的,只是为了忍住不让痛苦记忆决堤。
一个星期天的午后,琢马将剪刀刺进了两只手腕的血管中,他想自杀。
大量血液从手腕涌出,向四周流淌开来。
他心里很平静,想着终于可以不再痛苦了。
但等他从昏睡中苏醒过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医院。
他也曾试图在医院里自杀。
他从三楼的窗户跳了下去,尽管当时没有昏厥,但掉落到树丛里时,脸和头部都受伤了。
树枝尖端伤到了头部血管,大量血液如喷泉般喷涌而出、肋骨折断、身体轮廓都变形了。
他之后反省了一下,意识到实在不该在医院里尝试自杀的。
在医生护士们的紧急处理下,他又捡回了一命。
之后他再也无法离开病房半步,身边也没有任何可以用来自杀的刃具了。
琢马控制不住自己惊闹时,就会给医生护士的身体带来伤痛。
只要还活在这世上,这种生存的体验与经历就会不断增加,总有一天自己的脑袋肯定会破裂的。
他揪扯着头发,用力咬住嘴唇以忍受这种痛苦,但即便如此也已经达到极限了。
他仿佛听到了自己的脑子在头盖骨内部吱吱嘎嘎往外膨胀的声音,繁杂的记忆如洪水般不分昼夜地向他袭来。
慢慢的,医生和护士们都对琢马失去了信心。
他是个可怜的孩子。
拜托你们了,救救他吧。
这孩子连父母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某一天,他听到了走廊里传来的福利院职员的声音,好像是跟医生或者护士谈话。
刚吃过药,头脑里一片恍惚的琢马心想,说起来我也有父母啊。
以前他总以为自己是从虚无飘渺的空中自然产生的,然后再降落到了地面上。
但细细一想,自己其实和所有人一样,是某个人生出来的孩子。
琢马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
这时,他突然注意到了。
不知何时起,枕旁摆放了一本书。
这本书大概有硬壳精装单行本那么大,封面是暗棕色皮革做的,不知为何上面全是伤痕,仿佛是有意用刀子割出来的似的,看上去让人触目惊心。
也不知道是谁放在自己枕边的,一分钟前这本书应该还不在这儿的,而且也没有任何人出入病房。
他拿起书,指尖抚摸着书的封面,这才发现书上竟然还留存有人的体温。
将手心贴在封面上,皮革带来的感触犹如舒缓了呼吸一般,他的胸部随着呼吸的拍子自然而然地上下起伏。
封面摸上去极为柔软,仿佛就要将自己的手心吸进去似的。
他甚至想象着,是不是只有用人类皮肤做出的封面才能带来这种感受。
书上没有书名,连作者名也没有。
奇怪的是,琢马总感觉自己好像很久以前就知道这本书的存在了。
回溯过去多年的记忆,他也找不出任何关于这种暗棕色封面的记忆。
正想打开书看看时,护士却走进了病房,原来是要给他换绷带。
看到琢马的精神状态安定了下来,护士惊讶不已。
给他换好新的绷带后,护士走出了病房。
随后琢马便想阅读那本皮革封面的书,但找遍了床下和床单各个角落,却都没有发现刚刚的那本书。
皮革封面的书出现后,琢马也很快地康复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以前那种痛苦的记忆不再如潮般地涌向脑海了。
出院后,他回到了福利院,和以前一样开始了生活。
第二次见到那本皮革封面的书是在琢马回到福利院的第一个晚上。
虽说已经出院了,但福利院的职员还是很担心出现什么异常情况,于是便分给他一间房子独自居住。
半夜,琢马正想缩进被子睡觉时,过去错综复杂的记忆又像以前那样开始复苏了。
各种信息在头盖骨内交错乱飞,杂乱无章地交织成了一团。
正想去抓手臂内侧以减轻痛苦时,突然听到扑嗵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他从被子里钻出来一看,发现是本皮革封面的书掉在了床上。
应该不是谁打开窗户扔进来的。
所以,他只能暂时理解为这本书是突然从空中出现的了。
在病房看到的那本书的皮革封面上布满了累累伤痕,但眼前的这本书几乎所有伤痕都不见了,曾有过伤痕的地方也只留下了一条条淡淡的线痕。
应该不会是其它的书。
不知为何,琢马很确认眼前的这本书就是他在病房里看到过的那本。
他感觉那本书就像自己的身体一样,因为琢马住病房时受了很重的伤,现在也只留下了一点伤痕而已。
他打开书开始阅读。
这本书大概有三百八十页左右那么厚,捧在手上也能感受到相应的重量。
和普通的书一样,它也是从右向左书写的。
翻开仿佛能融入自己手心的封面,发现前面好几页都是空白,之后从中间第几页起排列满了竖写的日文文字。
书中使用了所有语言和比喻方法不断地描写着黑暗。
细小的文字黑压压地排列在纸面上,像是爬满了无数蚂蚁。
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时,那些蚂蚁好像开始了蠕动,意识也仿佛要沉陷于一直描写黑暗的纸中了。
琢马有点害怕那种种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黑暗,便停止了阅读。
看来是本小说,他心想,这本书的作者还真有点不正常啊。
琢马很害怕,他想把这本书丢得越远越好。
于是他半夜溜出了福利院,将书从桥上扔了下去,并且确认那本书已经沉入河底冒出了气泡。
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皮革封面的书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他的被窝里。
上学时,他从人行横道将书扔到了卡车车厢里,亲眼看着暗棕色的皮革封面消失在远去的视野里,但回到教室打开自己的书桌抽屉时,却发现那本书正躺在里面。
无奈之下,他只能无视它继续生活,但所到之处都会出现这本书。
去医院诊室时,书被搁放在医生桌上;去小学图书馆时,书又插在新书书架上。
奇怪的是,那本书好像除了自己以外没人能看见,只有自己才能注意到它的存在。
当他这本书扔在地上时,学校老师、同学和福利院的职员们也都过而不停。
难道那本书是只有自己才能看到的幻觉?某个时候,他突然涌起了这种知觉。
自己能感受到那本书的重量,也能用手触摸到,凑近用鼻子闻时还能感觉到古旧的书香味。
这一切难道只是自己五感的错觉?一天,琢马独自在福利院的一个房间里观察那本书。
放在书桌上时,它和窗户相对的一侧投下了影子;摇动桌子时,书也随之摇晃;用手指按下封面时,指尖也变白了,和使劲按住某种坚硬的东西一样;用铅笔划了划纸张,同样发出了哗哗的声音。
他将铅笔放在书上,皮革封面稳稳地撑住了它。
铅笔纹丝不动。
如果真是幻觉的话,铅笔应该会从书中穿过掉下去的。
尽管心里仍然很害怕,但琢马还是伸出手再次翻开了封面。
前面都是描写黑暗的内容,给人的感觉太沉重了,于是他试着翻到了五十二页左右。
读了几行后,心里依旧发毛不已。
书上的文章看来是用第一人称写的小说,内容十分眼熟。
……一天晚上,我走近【爱哭鬼】身边跟他搭话。
你为什么一直在哭?【爱哭鬼】没有回答,仍在低低抽泣。
我抱住他的头,从衣领处看到了他背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淤痕。
然后我用衣袖将少年那张满是眼泪和鼻涕的脸擦干净。
真拿你没办法啊。
我给你讲个有趣的故事吧,所以你就别哭了。
……皮革封面书里印刷的文字映入眼帘时,那时的情景、气息,以及当时的气氛翻江倒海般地涌入了脑海,仿佛这是根据自己的经历写出来的文章。
文章通俗易懂,琢马一口气就读了一大段。
但是,为何自己会有身临其境的错觉呢?纸面上到处写满了【琢马】这个名字。
当有人叫焦点人物的名字时都会出现这个名字。
翻过几页阅读其他内容后,琢马更加坚信不疑了。
书里所写的文章是由自己的记忆构成的第一人称小说。
它将自己经历的【过去】转换为了【文字】,记载在了这本书里。
六岸边露伴擦了一下火柴,火柴腾的一下就燃烧了起来,将他的脸孔映成了红色。
将国外进口的老式火炉点燃后,又调了一下火力大小,他再次坐回到了椅子上。
那把椅子看上去坐着似乎很舒适。
大概是因为漫画家经常要坐着,所以办公室的椅子也花了不少钱吧。
二○○○年一月六日,寒假的最后一天,我来到了岸边露伴的家里。
那件事发生后两天,我终于恢复了平静,也能吃得下汉堡包了。
岸边露伴办公室的一面墙上挂着漫画资料的照片集,他正伏案看着眼前的白纸原稿。
我小心翼翼地询问他。
那个,如果打扰到你工作的话,我还是先出去一下吧。
还有三页就画完了。
你在那儿等我五分钟他没用铅笔描出轮廓,就拿起蘸着墨水的钢笔以惊人的速度开始描画。
仿佛是用复印机将头脑中的形象复制出来一般,他极快地在空无一物的白纸上描绘出了漫画世界。
我缄默不语地坐在一边。
不久,就听到了他将已经完成的原稿集叠放到桌子上的声音。
看了一眼手表,结果才花了三分钟他就完成了三张画的原稿。
真是不可思议的速度啊。
岸边露伴还坐在椅子上没有起来,他回过头看着我。
幸亏那个案件你说自己是第一发现者,我才没被卷入到那些烦琐的事里去。
我将织笠花惠一案报警后,去警察署接受了他们的询问。
他们还通知了我的父母,事情闹得挺大的。
你家人肯定也很吃惊吧。
他们都担心这件事会不会对我造成太大的刺激。
说起来,今天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想问你点问题。
我说完后,露伴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好像早就知道我会发问一样。
你是放心不下谣传的那事吧?关于织笠花惠的死因。
报纸报导了那位名叫织笠花惠的女性死在房里的新闻,并对她的离奇死亡发表了许多评论,但之后就没有再继续报导详细情况了。
关于她的死亡一事,街头巷尾传出了不少谣言。
织笠花惠好像是一个人独居的。
听说她没有家人,也没有亲密的朋友。
从不跟邻居打交道,只和一只猫安静地生活在一起。
家里的家具也都是比较高级的那种,看上去应该不缺钱。
爱好是读书,特别是推理小说。
对了,你在意的是她的死因……难道你那天也注意到了?不对,难道说那是真的吗?估计是某个搜查员实在忍受不了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在家人还是朋友面前说漏嘴吧。
反正情况十分古怪。
在密闭的房间里发生了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如果这是在外面发生的倒还有可能,但她的尸体是在客厅里的。
你还记得吗?织笠花惠右边大腿残留有一块淤痕。
因为她的裙子翻起来了,我才偶然看到了。
运动场上不是有那钟画白线用的工具吗?很像是那东西经过躺在地上的她的上方时撞出的线状淤痕。
我觉得有点儿可疑,所以找到了验尸报告,确认了她只有右边大腿存在那块淤痕,左边大腿则没有。
火炉中跳跃的火焰发出红色的光芒。
岸边露伴用淡淡的口吻说给我听。
我将自己那已经没有血色的手指伸到火炉的火焰上方暖了暖手。
你是从淤痕的形状推测到了当时那个人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吧?你看过我的漫画资料照片吧?她的淤痕像是被汽车保险杆撞了之后留下来的。
也就是说,她在房间里遇上了交通事故。
淤痕位于右边大腿外侧,正是汽车从右手边撞过来的证据。
这种情况下,左边大腿是不会留下保险杆撞击的痕迹的。
如果不是事前在街上听到了点风声,我实在是很难相信他所说的话。
现在就连在书店里擦身而过的孩子们和录像店里的初中生们都凑在一起说着关于她死亡时的谣传。
听说有个女人在屋里被车撞了。
但是,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呢?会不会是在外面遇到了交通事故,回家后才死的?她伤成那样,估计爬都爬不动了。
而且也没有任何被别人背运过来的痕迹。
如果有人把她背回家的话,房子旁边至少会留下一点血迹的。
也可能是清扫了现场呢……就算是这样,也不可能反锁上门的。
要不就是犯人配了一把钥匙,用钥匙锁的?还是说那家伙还躲在房子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这些都是谜。
但织笠花惠被汽车撞了这点是勿庸置疑的。
能证明这点的不止是保险杆留下的淤痕,还有碎玻璃造成的伤痕。
估计是身体被汽车撞到后又撞向了汽车前窗了吧。
如果真是交通事故的话,就是说汽车冲进客厅里了。
要真是这样的话,家具应该早就被撞得乱七八糟了吧,但现在沙发和电视都完好无损。
那个房间里好像也没有碎玻璃吧?要是在室内都能遇上交通事故死亡的话,那在哪儿都不安全了……身边发生了这种不可思议的死亡,家里人都十分害怕。
特别是姐姐,她向来都非常害怕都市传说和怪谈,所以最近就算待在室内,每当听到外面有汽车经过的声音时,都会吓一大跳。
还有弄不清楚的怪事呢。
岸边露伴盘起双腿,翻开了笔记本。
本子上好像记载了他调查到的一些东西。
我碰到了为织笠花惠验尸的医生,偷偷套出了他的话。
医生通过她身体上留下的伤痕发现了很多事情。
她是被车撞飞之后,掉到发动机盖上,再撞碎了挡风玻璃;还有就是,撞她的车不是卡车那种大型车,而是普通的小汽车。
不过有一点我怎么都搞不明白,那就是伤痕的位置。
如果她撞上的真是小汽车的话,那现在的伤痕位置就比普通情况下要高了一些。
高了一些?据记录,这个叫做织笠花惠的女人身高一米六九。
这一数值比日本女性平均身高要高一些。
她的体重倒是很轻,所以应该是瘦瘦高高的很苗条的体型。
假设她被小汽车撞到的时候是站着的,一般来说车的保险杆会撞到她的膝盖部位,淤痕应该是在那个位置才对。
如果汽车急刹车的话,车身会向前倾,那淤痕的位置应该会更低。
但她的淤痕却是在大腿根处,再怎么说也离地面太高了,小汽车的保险杆不可能撞到这个位置并留下痕迹的。
但是,从伤痕来看,撞她的车也不可能是很高的车,只能想象是车子从地面浮起了几十厘米。
越来越不明白了。
他的意思是说,织笠花惠被飞在空中的汽车撞到了?岸边露伴像是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补充说明了一点。
顺便告诉你一句,死因是出血过多。
织笠花惠因为交通事故受伤,在昏迷的时候没人救她,被置之不理才导致死亡的。
如果有人叫救护车的话,可能还有救。
她被撂在那多久?根据验尸报告上的说法,是整整一天。
我们去那儿的二十四小时前发生了一些什么事吧。
虽然事情详细经过还是一个谜,但是可以知道在二十四小时前,她出事倒下,出了大量血。
然后估计是猫过来想蹭她还是怎么的,在血泊里打了个滚,所以那只猫的身上才会沾满了血污。
岸边露伴指了指地板。
一只白色母猫正窝在火炉前打着呵欠。
这是织笠花惠生前养的那只猫。
刚刚来拜访岸边露伴时,我把它带了过来。
脖圈上还吊着心形的名牌,上面刻着这只猫的名字叫【托莉尼特】。
两天前,【SUN MART】的店员们通知警察领取了睡在店前的这只猫。
警察采了它体毛上的血液标本后,把它洗干净暂时保管在了警察局里。
我昨天也被叫去警察局询问情况,那时看到了托莉尼特被关在笼子里,放在了房间一角。
我就从警察那儿把它借来用了一下。
是你擅自带回来的吧?居然没被发现啊。
一定是使用了【替身】(注3:替身Stand源于Stand by me法则:替身如守护灵一般,与本体(拥有替身的人自身)合为一体;替身凭本体的意志自由操纵,具有特殊的能力;替身受伤,本体也受一样的伤;一般人无法见到替身,只有替身使者才能看到替身,只有替身才能打倒替身!)吧。
托莉尼特舔着自己的爪子,开始整理自己的猫毛。
洗净污血后可以看出,这只母猫的样貌和毛色都十分漂亮。
背着人从警察局里偷出一只猫对我来说十分简单。
我可以一步都不动的就从五十米开外的自动贩卖机那买到果汁;就算没有遥控器也能给离我很远的电视换频道,还能躺在沙发上从厨房里拿来点心。
不过,这些都不是我的【替身】本质性的能力。
突然说这些可能有点唐突吧。
其实是因为我们身上都附有诸如背后灵或守护灵一类的东西。
它们平时都悄悄地隐藏起来,不会在人前显露。
我们管这些东西叫做【替身】。
这一名字大概来自表示站在身边这个意思的Stand by me一词。
【替身】是只有拥有【替身】能力的人才能看见的,一般人是看不到的。
其形状因人而异,有的呈人形,有的呈动物形状,还有的是静物的样子。
我的【替身】是蜥蜴一样的形状。
它出现在我的意志中,轻飘飘地在四周飞舞,比如可以从数十米远的警察局里偷偷将猫带出来。
也就是说,嗯,那是像无线电控制一样的东西。
露伴老师,你知道的吧,我为什么要把这只猫带过来。
真实对你无话可说了。
不是,我并不讨厌你这一点。
我只是想让家人安心。
如果可以解释那个人的死亡原因的话,家人的不安也会缓解吧?正好。
我也正想调查一下那个家伙的记忆呢。
说不定这只猫看到了什么东西。
如果能确认它的记忆,应该就能知道织笠花惠的死因了。
托莉尼特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似的,睁开了眼睛。
它竖长的瞳孔突然变细,映出了向它靠近的岸边露伴的身影。
托莉尼特警觉地翻了个身想逃跑,但它突然就跌倒在了地上。
仔细一看,会发现它的前肢铺展成了薄纸的状态。
不止如此,它那长着短毛的脸部皮肤也切裂开来,就像用裁刀沿着直尺剪下一般的裂开。
侧腹也同样出现了笔直的伤口。
猫已经昏迷过去,一动不动了。
这些都是岸边露伴的【替身】所拥有的不可思议的力量做到的。
对动物也有效啊。
有智慧的动物才行。
它们比人类更容易变成【书】的状态,因为它们没有复杂的精神。
托莉尼特的肉体像杂志一样被翻开,岸边露伴蹲下瘦削的身子,用手指抓住猫翻开了一页。
变成薄纸状的地方排满了文字,像杂志纸张一样很规范。
这些都是猫自己的记忆。
上面写满了它从母猫肚子里出生后到现在是怎样生活的简传。
仔细找找的话,应该能找到案发当天的记忆留下的文字。
这只猫叫托莉尼特没错,主人是织笠花惠。
它的母亲好像也是她养的猫。
岸边露伴翻着猫的身体说道。
我也凑过来看了看上面的文字,写着我的爱好是滚毛线球哟。
动物的记忆居然也用日语来书写。
猫的身体里记录了它和织笠花惠的日常生活,处处可见对自己主人充满眷恋的文字。
终于,岸边露伴找到了织笠花惠死亡瞬间时猫的记忆。
那是像笔记一样分条写下的文字。
悄悄地记载在托莉尼特的胸膛内部。
·有人站在窗外。
·人类,男孩子。
身穿校服。
·主人透过窗户和他站着闲聊了一会。
·男孩子脱去上衣,身穿半袖T恤。
双臂内侧布满了红红的抓痕。
·扑嗵,啪啦。
倒在地上的声音。
·主人再也没有动弹。
里面没有提到一句撞倒织笠花惠的空中汽车。
猫没有看到这辆车,也没有听到发动机响声或是嗅到尾气的味道。
火炉里的火焰颤巍巍地摇晃着,我们倒映在地上的身影也随之晃动。
岸边露伴轻轻地合上了猫的身体,上面的裂缝回复了原样,托莉尼特睁开眼睛站了起来。
它像是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动过手脚了,凄厉地叫了一声,就从岸边露伴的身边逃开了。
我对那只猫说:一会儿给你买好吃的鱼肉香肠,带你回你主人家里。
校服的话,也就是说是初中生或者高中生了。
我想就是那个少年杀死织笠花惠的。
现在还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方法,但他肯定与织笠花惠的死有关。
他也可能拥有特殊的力量。
和我们一样。
那个少年可能就在自己读书的学校里。
他就在自己身边轻而易举地杀了人。
那家伙肯定长得很普通,行为也装得和普通人一样。
织笠花惠是被杀害的。
这件事不能和姐姐妈妈她们说。
她们要是知道这么危险的人就在身边,不知道会吓成什么样呢。
这个少年还在伤害别人吗?我问岸边露伴。
根据猫的记忆,少年双臂内侧布满了无数红色的抓痕。
饲主被杀害的白猫将犯人的特征清楚地看在了眼里,这点应该能成为找出犯人的线索。
岸边露伴警惕地提醒我说。
看着你的眼睛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了。
不过,你还是多加小心一点比较好。
如果那家伙是【替身使者】的话,现在的我们根本不知道他的能力是什么。
我走近窗口。
早已掉光树叶的树木并排立在杜王町的住宅区内。
外面冰冷的空气从窗户的缝隙间渗入。
杀害织笠花惠的那个少年现在正潜伏在这座城镇的某个角落里。
七琢马总觉得好像有人在盯着自己,坐在椅子上的他回头看了一眼,但房里只有自己和双叶千帆。
大概是错觉吧,他又开始继续看书。
摆放在窗边的木制椅子只身体稍微挪动一点就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像是很快就会散架一般。
所以才有人把它搁放在那儿,以免别人坐上去吧。
双叶千帆刚刚一直在书架前徘徊。
市立图书馆【荆棘馆】的三层建筑样式给人感觉有点像小小的阁楼间。
天花板和墙壁都反映出了屋顶的形状,微微向一边倾斜。
职员们极少来这儿,地板和堆放得杂乱无章的古玩上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图书馆大楼从一楼到三楼的所有窗户都安上了铁栅栏,以防止有人从窗户闯进来。
但这间房子应该可以自由出入,千帆心想。
因为窗户的栅栏已经开始松动,而且没有任何要修理的迹象。
二○○○年一月六日,寒假的最后一天。
……怎么到处都找不到呢。
是被人借走了吗?千帆走近过来,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着。
这层楼没有安装暖气,冰冷的空气从窗户渗入房间,挺冷的。
其实一开始就没有那本书吧。
我还想它会成为我小说中的素材呢……她回头看了一眼陈旧的书架。
从去年夏天起,街头巷尾开始传闻杜王町图书馆里有一本奇异的书。
看上去和一般的书没两样,但里面印刷的文字全是毫无意义的文字罗列。
听说那文章怪诞得像是用切书机将书切成碎片,再把碎片打乱后重新装订在一起一样。
那本书有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特征,说是书中偶尔会传出呻吟声。
在图书馆工作的管理员和进行清洁打扫的大叔都曾在空无一人的馆内听到过那种含混不清的声音,像是在呼喊着救命。
正在寻找小说素材的千帆对这一谣传产生了兴趣,于是过来寻找传说中的那本书。
【荆棘馆】一楼是文学藏书库,二楼则保管着理工类和哲学类书籍。
千帆说,要是是那本传说中的书真的存在的话,应该是在三楼吧。
因为三楼保管的是高价的珍本书和他人遗赠的书。
在获得图书管理员的许可后进去一看,才发现那儿是一间和仓库差不多性质的房间。
爬满蜘蛛网的防腐秃鹫标本,褪色的浅茶色地球仪,还有布满虫洞的城市地图,全都凌乱地堆放在里面。
其中还有几个陈旧的书架,上面堆放着大量外文书籍,但找不到传说中的那本书。
学长在做什么呢?千帆从包里拿出巧克力,剥下包装纸,往嘴里塞了一颗。
看书。
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
(注4:马塞尔·普鲁斯特法国20世纪伟大的小说家,意识流小说大师。
《追忆似水年华》这部小说的故事没有连贯性,中间经常插入各种感想、议论、倒叙,语言具有独特风格,令人回味无穷。
这部作品改变了人们对小说的传统观念,革新了小说的题材和写作技巧)那本书是讲用点心唤醒了回忆吧。
不过,书在哪儿呢?千帆的目光在四周不断游离。
她看不见琢马正拿在手里的皮革封面书。
小学时获得的这本书除了自己以外没人能看见。
封面上没有书名,他也曾想过为它取个名字,但现在还没想到适合的。
琢马并没有告诉她关于书的事,因此,他用食指指着自己的脑袋说:全卷一字不漏地记在这里。
那我就没法读了呢。
不过我可一点不羡慕,只阅读记忆中的纸张感觉真不过瘾。
你是喜欢用指尖感触纸张和书页的重量吧?电子书籍时代到来之后,你就会落后时代的哟。
我也不喜欢那个。
是吗?我倒觉得可以接受。
那不只是数据吗?像幽灵一样,怪可怕的。
幽灵?难道不是吗?把书比作人想想看。
封面和纸的部分是肉体,内容的部分是心灵。
电子书籍就是只有灵魂没有肉体的东西。
只要有灵魂,剩下的都不重要吧。
千帆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在读高一,是比琢马小一岁的学妹,兴趣居然是写小说。
琢马觉得将十几岁宝贵的时间花在写作小说上真是太浪费了,简直就是将宝石扔进水沟里一样。
真想跟她说赶紧停笔吧,多去外面玩会儿。
如果自己是十几岁就登上文坛的作家,肯定会这样忠告她吧?但遗憾的是,自己并不是什么作家,所以琢马什么也没说。
不久前曾拜读过她写的小说,是一篇在儿童文学中比较有趣的幻想小说。
告诉了她自己的读后感后,她反而怜悯地看着自己,说学长还真是没有文学头脑啊。
去下一层吧?这儿太冷了……千帆搓着手说道。
你放弃那本奇异的书了?我还听到另一些让我很在意的传闻。
出了房间,穿过一段短短的走廊后,就是螺旋状楼梯。
这座图书馆里没有电梯,要上下楼就只能走楼梯。
楼梯的扶手是极有光泽的木制扶手,保龄球瓶形状的支柱整齐地排列在下方。
大楼天花板设计在第三层,透过扶手能看到铺着黑色地板的门厅。
你要找资料,为什么叫我来陪你啊?学长在身边的话,不是一下就知道我要找的书放在哪个书架上了嘛。
刚相识的时候,她还是挺客气谨慎的,但半年时间足够让两人的关系发生变化。
琢马在寒假时也穿着校服,但她已经觉得没什么好惊讶的了。
一楼内部装饰得像古代遗迹般郑重,有两名女管理员常驻在服务台。
阅览室的暖气起了点作用,千帆坐到桌子前时总算松了一口气。
她伸了个懒腰时,毛衣衣袖滑了下来,露出了藕白色的手腕。
松散的头发稍稍一动,就能隐隐看到她形状很好看的耳朵。
葡萄丘学园高中部有很多学生都戴耳环,在校服上别上许多徽章。
琢马的一只耳朵上也戴着耳钉。
但千帆的身上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有戴。
说起她唯一的一直带在身边的东西,应该就是那张装有四叶草风干标本的透明书签了。
她看的书时常在换,但这枚四叶草书签却从没有换过。
之前跟在S市女子高中读书的朋友通了电话,她从打工处的学长那里听到了一件很可疑的事情。
千帆从包里取出一本和手掌差不多大小的小册子。
封面是绿色的,封缄还没撕去,给人感觉她很珍惜这本小册子。
就是刚刚你说的很在意的传闻?她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微微抬头凝视着琢马,像是想揣度一下他是否有兴趣。
她的眼眸比一般人要浅,略带点茶色,其中漂浮着眼瞳的小小黑点。
样貌实在是可爱,琢马不由得感觉班里一定有很多人都喜欢她吧。
接着说吧。
她用冻得通红的手指从册子上撕下一页。
传闻是关于离奇死亡一案的。
……你不知道吗?两天前方式在杜王町的奇异事件。
看到琢马沉默不语,千帆微微偏过头去,发丝从肩膀处滑落下来。
他当然知道那个女人尸体在家中被发现的一案。
千帆盯着小册子,秀眉微蹙,流露出令人难解的神色。
传闻说,那个人的身体……留下了被汽车撞过的伤痕是吧?受害人是织笠花惠。
年龄三十九岁。
有人发现她在自家起居室因失血过多而死。
家里的窗户和门都锁得紧紧的,没有留下任何有人出入的痕迹。
验尸结果表明她死于交通事故。
听说家具和衣服上都没留下任何伤痕,但她却被车撞了受了重伤。
怎么样?以这个为素材写小说的话,应该是长篇恐怖小说类吧?我倒不觉得光凭这个构思写出一本小说就能够吸引读者。
不过,你为什么想调查这个案件呢?之前读过她的小说里从没有出现过死人。
她的作品应该是更具田园风格、更充满幻想的。
将这一案件作为小说题材的构思实在有点出乎意料。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啦,只不过我被这种怪异的传闻吸引了而已。
因为背后应该会有什么故事才对……发现尸体的人好像就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呢,一年级的一个叫广濑康一的人。
听说是他报的警。
千帆滔滔不绝地讲完离奇死亡事件的相关传闻后,问琢马有没有读过提到过类似事件或奇异现象的书。
之前她也经常将琢马庞大的记忆储量当作一本百科事典来使用。
他将各种事典的数万页内容都装进了自己头脑里,所以一般的事情基本上都能回答得上,但关于这件事,他却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这时千帆才发现外面已经天黑了,于是准备回家。
两人离开【荆棘馆】,走在通往大门的砖瓦路上。
此时已经是万家灯火通明之时了,灯光照射着整座大楼。
穿过爬满荆棘的铁门,千帆去商业街的面包店里买了个甜甜圈。
甜甜圈像是刚炸出来的,她咬了小小的一口后,就冒起了腾腾热气。
千帆在岔路口停下脚步,将围巾拉到嘴角处,然后轻轻挥了挥手,迈步走向新兴的住宅小区。
琢马则踏上了另一边的路。
那条路延伸向杜王町东北部只看得到一座无人别墅的偏僻地区。
琢马就住在位于那片地区一隅的单幢民居里。
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的琢马能租下单幢民居是有一定原因的。
以前住在那儿的一家人都在房里自杀了,被人发现时一家人的尸体早已腐烂,他们躺着的床上现在还留有人形印痕。
没人会愿意在这样的房里居住的,因此,琢马几乎免费租下了这栋民居。
初中毕业后,琢马和福利院的职员商量后获得了独居许可。
他和之前一直生活在一起的人产生了心灵上的隔阂,这都是因为琢马的记忆力。
不仅仅是琢马自己想着独自安静的生活会比集体生活要好得多,就连大人们也都这么认为。
事情原委就不需要再次重申了,它们都记在了皮革封面的书里。
自从小学时拿到那本皮革封面的书后,琢马的人生就完全为之改变了。
书上将自己过去人生中发生过的事情以小说的形式完全记录了下来。
写有文字的只有前半部分,后半还是一片空白。
这本书描述的是自己的过去与未来。
文章内容每秒都在增加,自己每次看到听到或者是想到什么的时候,空白的部分都会被埋满。
书的厚度和三百八十页的单行本差不多,大概在三厘米左右,但实际的页数并非三百多页。
准确的页数连琢马自己也不知道,因为无论怎么翻阅都无法翻到封底,书一直都在自动产生新的纸张。
十岁的时候他知道了母亲的相貌。
并不是直接看到了她本人,而是被母亲抱在怀里的记忆都记载到了皮革封面的书里。
拂过自己鼻尖的黑发和抚摸着自己脸颊的指尖,温柔的话语和传来的体温,还有皮肤柔软的触感都化成了文字。
当时的琢马还是婴儿,视野还不是太清晰,但当母亲的脸庞靠近时,眼前就好像有了焦点一般,能够看清她的眉眼。
读到这些记录时,当时的视野便在脑海里展开了。
皮革封面的书上还记载了更早以前自己还是胎儿时的记忆。
关于那时候的描写多是通过听觉和触觉表现的。
当时自己被一团温暖柔软的东西裹住,羊水偶尔轻轻颤动,便会惊动自己,大概是母亲正在对着胎内的自己说话吧。
更早之前的记忆就没有具体清楚的描写了。
正如书开头的记载一样,黑暗一直蔓延无边,唯一的感觉是自己仿佛要融化在温暖的液体中的皮肤触感。
这种感觉现在被改写成了文字,记载在皮革封面的书中。
琢马没有告诉任何人关于这本神秘的书的存在,以及自己已经知道母亲的相貌这些事。
他活到现在一直保守着这一秘密。
之后,琢马尽量避开周围的人,很多时候都是独来独往的生活。
他也曾想过自己最初的记忆,也就是书开头所描写的黑暗。
那时自己的肉体还是母亲的一部分,只有留了一段时间的一小块指甲那么大。
对母亲来说,自己是不是只是胎内长出的小小肉芽而已呢?小小的隆起越鼓越大,最后像是因为重力的束缚而掉落下来一样,自己和母亲的肉体被割裂了。
就像苹果一样啊,琢马心想。
回家吃完晚饭,洗了个澡后睡下。
深夜,琢马从噩梦中惊醒了。
他已经做过好几次那个梦了,自己双手的手指被头发缠住怎么也解不开。
此时的窗外一片黑暗,世界陷入到了深深的沉寂中。
去盥洗室洗了把脸后,他心想自己是不是叫出声了。
每年琢马都会有好几次做噩梦时叫出声的经历。
这也是他决定独居的原因之一。
他往手上涂满香皂,单无论怎么冲洗,都摆脱不了梦中头发缠绕住自己双手的感触。
琢马抬起头,看着自己映在镜中的脸庞,想起了自己曾说过的几句话。
我肩膀上有一块胎记。
你走近点看看。
你应该认识长了这块胎记的婴儿。
那天,隔着玻璃窗,他和她重逢了。
他脱下校服上衣,露出肩膀,给她看了马型的胎记。
父亲过去的恋人尚未衰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
透过玻璃,他看到她房里摆放着名贵的木制家具,一只白猫正在打哈欠。
之前已经调查过,织笠花惠从不与附近居民交流联系,所以他便将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的她留在了原地。
她的死讯不久后应该会传到父亲耳中。
本来他还想再等等看,但转念一想,现在差不多到了该去拜访父亲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