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人站在医院正门前吹铜管的少年像前。
他正抚摸着一个手腕绑着石膏、年级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的手。
他转移了女孩的伤口,咔嚓――伴随着轻微的响声,他的手腕突然折了一下。
清澈的眼神里看不到一点骨折的剧痛引起的变化,一如平静的水面。
女孩略带厌恶地转头离开了。
她要到何时才知道自己身上所发生的奇迹呢?我感到脸颊有一滴冰冷的东西划过。
干燥的石阶上,有一滴雨水慢慢扩散开来。
周围空无一人,只有我和朝人。
他疲惫地依靠在少年像旁,呼吸有些急促。
他摘下口罩,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脸上依然留着志保的烧伤,丑陋地痉挛着。
但现在不仅如此。
还有其他数不清的伤口和肿胀盖满朝人的整张脸。
我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从父亲的病房来到这里的途中我看到的是一幅奇异的景象。
来医院治伤的病人突然止住了疼痛,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不知何时愈合的伤口。
有个女孩看到本以为再也无法消除的严重伤疤突然消失,欢呼雀跃。
一个母亲看到自己孩子身上的瘀青不见了,放心地舒了口气。
大家脸上都洋溢着快乐的表情,谁也没有发现那个从旁经过、满身伤口的少年。
朝人碰过了 医院里所有伤者的手,把所有的伤都一概接收了过去。
他倚靠着铜像,闭上了眼睛。
因为严重的肿胀,眼睑没有办法完全合上。
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想看到朝人身上的伤再增加。
与其让别人痛苦,不如都让我来承受。
踌躇了一会儿,他继续说道:我肯定是个没用的人……你在说些什么…………看这个……雨哗哗下着,朝人脱下上衣。
他的身体惨烈至极。
数不清的伤疤、痣、缝合的伤疤、变色的皮肤,使朝人不成人形。
略带黑色的地方和青红相间的部分形成了一块块斑痕,看起来像是一个个浓缩了世间伤痛的疙瘩。
侧耳倾听,仿佛能听到无数的悲鸣,让人感到无比凄惨。
他肚子上有一个长长的伤疤,看起来既恐怖,又扎眼。
与表面密密麻麻的其他伤口比起来,这个伤口显得特别巨大,特别刺眼。
朝人指着这个伤口说:妈妈杀掉爸爸的那晚……他眉毛挤在一起,痛苦不堪地说。
雨水打湿了他柔软的头发:她轻轻地摇醒了在被子里熟睡的我。
妈妈拿着菜刀,用它……我想起了那个阿姨的话。
朝人被母亲刺了几刀,差点没命。
那个巨大的伤口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他有意要隐藏这个伤口,所以才一直穿着长袖长裤,不让自己的皮肤露出来吧。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引起了一番骚动。
他的左手神经好像断裂似的摇晃着,右手搭着左手手肘,好像要把自己紧紧搂住。
他不停摇着头,压抑地哭了起来。
我已经不想再这样活下去了……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朝人想要自杀。
所以在死之前,他想尽可能多地把别人的伤口转移到自己身上。
治愈好别人的伤痛,带着巨大的痛苦而死去。
我声嘶力竭地喊道:朝人,我不知道你妈妈为什么想杀你,但她一定有她的理由。
我妈妈也像志保一样再也不回来了,她们都有自己的理由。
我们都会在某些时候运气不好。
你不是没用的人,不是啊!雨开始越下越大。
朝人哀伤地看着我。
救护车的声音越来越响,振聋发聩。
一闪一闪的红色灯光进入视野,救护车到了医院,从我们眼前经过,载着病患驶上斜坡停了下来。
我们同时向那边看去。
和缓的斜坡一头等着几个穿白大褂的人。
回转灯的红色灯光在濡湿的石阶上反射出一层微红。
朝人踉踉跄跄地迈开步子,背对着我朝救护车的方向走去。
他一定是接收了别人的脚伤,几乎不能正常走路,站立似乎已经是他的最大极限了。
我看到他裸露的背部的那颗痣。
是我父亲用熨斗砸出的杰作。
回转灯的光芒侵入视野,一时间,朝人弱小的身体模糊成一个影子。
朝人!我喊着他的名字。
朝人停住了脚步。
我能正常地行走,一下子就追上了他,使出全身力气抓住他的肩膀试图阻止他。
对不起。
朝人过意不去地向我道歉。
就在触碰他的瞬间,我双脚一阵剧痛,摔倒在地。
我痛得站不起来。
那一刻我终于体会到他的双脚所承受的难以言表的痛苦。
朝人已经能正常行走了。
如果换作平时,他决不会把自己的伤转嫁给别人。
我知道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比起脚上的剧痛,这一点更让我毛骨悚然。
倒在雨水不停冲刷的石阶上,我望向斜坡的尽头。
救护车里抬出一个担架,那里躺着一个似乎出了车祸的少年,他浑身是血,已经奄奄一息了。
朝人靠近那个少年。
我知道他准备做什么。
已是伤痕累累的身体如果接受了少年的伤口就必死无疑。
……住手!我大吼一声,用手支撑着身体向前爬行。
抬着担架的大人们应声回过头来。
此时朝人已经离他们近在咫尺了。
他轻轻地抚摸了浑身是血的少年,眼神中带着些许温柔。
一瞬间,他的身体仿佛碎裂般歪道在一边。
我听到骨头折断的声音如同无数小树枝被踩碎般,和雨声融为一体。
我近乎绝望地狂吼起来。
朝人倒下了,如同一片飘零的破布。
我不顾双脚的剧痛冲到一动不动的朝人跟前,头脑仿佛麻痹一般,丝毫感觉不到痛感。
周围的大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远远地围上来,看着这个赤裸着上半身、浑身是血的少年。
我跪倒在地,抱起他细窄的肩膀。
这样小小的身体里到底承受着多少人的痛苦。
我失声痛哭起来。
朝人……?我喊着他的名字,他勉强地睁开了眼睛,虚弱地好像马上要消失一般。
我紧紧握着他小小的手。
一分为二,你还记得吗?把你背负的伤痛转移一半给我吧。
这样的话,伤口每人一半,痛楚每人一半……我紧紧抱着他的头向他乞求。
朝人抬起受伤的双眼看着我,身体血流如注。
雨水不停冲刷着地面,鲜红在濡湿中流出一条血路。
我们是不幸的。
我们没有力量逃离这不幸。
但是,朝人的母亲一定也是这样。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杀人,但我知道她一定和我们一样无法忍受这无尽的苦难。
这些本不该由我们承受的痛苦,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
那个谁都不会受伤的世界快点来临吧。
我闭上眼睛开始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