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青龙的母亲坐在床边,一共是三间房,平房。
早知道他们要来,隔壁人家有电话,所以通知,从下午就开始准备晚餐。
杨桂花生于八月,八月桂花香,农妇,有两个小孩,一个费青龙,一个费新月。
费新月结婚了,老公在镇上当邮递员,天天戴绿帽子,没办法,现在E-mail流行,工资也不高,但总算可以养活老婆孩子。
杨桂花六十多岁,已经没有办法大活动,她是近乎瘫的,使劲的时候也可以来回在屋子里走动,她有糖尿病和高血压并发症,也不喜欢坐车,不喜欢出去活动,偶尔隔壁的老太找她聊天,也就聊。
见他们回来,费新月放下手里煺毛的猪蹄,招呼道:来啦,快坐下。
杨桂花颤巍巍地伸手,儿,你回来了?妈,这是方芬芬,带回来让你瞅瞅。
在家住两天。
我爸呢?费青龙坐在床上,拉着方芬芬一并坐了。
他啊,还不是去邻村耍钱去呀。
杨桂花精神不错,数落着比自己小五岁的丈夫费从善。
你说谁耍钱了啊,我是去村口小店买啤酒去了。
费从善从外面走进来。
方芬芬第一眼看到费从善的时候就觉得很亲切,老头的头顶秃了,有头发的地方也是白色,手里提着两瓶啤酒,还有一瓶红星二锅头。
笑起来很实在。
姐,今天吃什么菜啊?费青龙走进厨房准备洗手。
费新月蹲在地上,扬起猪蹄,得意道:吃你最喜欢吃的。
过来切菜,等下叫老爷子下厨房,你姐我今天忙了一天了。
方芬芬抬头看着杨桂花憔悴苍老的脸,杨桂花也在打量她,闺女,你长的好秀气,跟着我家青龙委屈你了。
本来她是叫费青龙为费国庆的,怕他不高兴,几年前就改了口。
没有,他对我挺好的。
您今年高寿啊?方芬芬微笑着搭话。
六十五了,老了,全身都是病,尽是拖累人。
杨桂花叹气,用手指着墙角的柜子说,你看,那里都是药,吃了也不管用,还不知道活几年。
方芬芬安慰着:您看起来气色不错,肯定长命百岁。
杨桂花说:能见到你回来也算很好了,最近晚上睡觉总是看见鬼,绕来绕去的,我说等我看完我儿媳妇,你们这些鬼再来,他们也不依,天天在我床头闹,晚上都睡不好。
方芬芬哄着老太太,那是幻觉,您不要想那么多,睡觉前喝一杯牛奶就睡得很香。
费青龙从厨房里探出头,芬芬在干吗呢,我妈精力不好,不能多说话,过来厨房做菜。
哦。
方芬芬站起来。
费从善见没他的事,赶紧道:那我隔壁屋看电视去了,吃饭叫我。
他睡在隔壁屋,自从杨桂花病了以后一直毫无怨言地伺候着,但已经不同床睡,牌照打,电视照看。
杨桂花怕吵闹,所以也乐得清净。
晚上如果疼了,大声嚷嚷两声,费从善就会过来帮忙。
方芬芬做菜做习惯了的,除了那碗红烧猪蹄非得让费从善亲自动手,先用柴火炖,咕嘟咕嘟,不放味精,炖到七八分的时候,费从善抓了盐、少量酱油、白酒(倒白酒的时候先倒了一点在自己嘴里)、胡椒粉少许,加了点糖,再放点开水,往猪蹄里徐徐地淋下去,继续炖,直到满屋的香气和窗外满天的星星。
其他的菜都在桌上等猪蹄。
酒已经倒满,有个杯子还有缺口,但是很圆润的缺口,不碍事。
杨桂花坐在床头吃,一个小桌子架在床上,她碗里有豆腐和煮软的萝卜丝,那是方芬芬的拿手好菜。
桌上摆着莴笋丝炒肉、炒菜花、黄花菜鸡蛋汤。
最好的总是最后才出来。
方芬芬觉得那是碗普通的猪蹄,竟然要等那么长时间,很是纳闷,于是不经意地夹了一筷子,嘴里升起奇妙的感觉。
怎么这么柔软?什么滋味,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好吃,咸掩盖了猪蹄的腥,淡淡的蜜汁混合着微微辛辣的胡椒清香,没嚼几下,溶化了,顺着喉咙滑入食道,舌尖却还留着肉香的余味。
等方芬芬反应过来,那碗猪蹄已经所剩无几,费青龙笑着说道:知道什么叫好菜了吧?原来,做任何事情都有学问,无论卑贱高贵。
从杨桂花脸上的笑容可以看出来,方芬芬轻松过关,那豆腐味道很好,她很少多吃一碗饭的。
但后果是方芬芬睡在她旁边的时候总是被她的呻吟吵醒,肚子胀啊,肚子胀啊……要死了啊,胀啊……开灯,方芬芬扶着她下床,杨桂花从床底下拿出盛了三分之一清水的木头马桶,安闲地坐在上面和方芬芬聊天,伴随着不太浓郁的臭味,那是因为她不爱吃肉的缘故。
旁边的费青龙和费从善睡在床上,睡得很香,谁也不知道老太太和她说了些什么,尤其是最后一句。
其实,费青龙亲生妈妈并不是杨桂花,而是个诗人,和另一个疯狂的诗人跑了。
诗人总是浪漫的,浪漫有时候是疯狂的。
跑了,费青龙当时很小,哇哇地哭,杨桂花是他的远方亲戚,于是收养了他,当时已经生了个女儿,只想要个男孩,但怕罚钱。
费青龙原来的爸爸是个暴力狂,后来打人的时候被人打死了。
费青龙没有哭,他也挨过他爸爸的打,很痛,头肿起来很多天,被同学笑话。
费从善很好,每周星期五无论风雨步行五公里到教室外面等费青龙下课,然后会带一大包东西给他吃,包括一个透明的大玻璃瓶,里面装满了小块小块的红焖猪蹄,打开瓶盖,一股香气,当零食吃就很让人馋嘴,更何况中午吃饭的时候拿到食堂让师傅一烧,那气势,给谁一块那是看得起谁。
现在,费从善就睡在旁边,呼吸均匀,与世无争的安静。
费青龙也睡得很香,梦见回到小时候,杨桂花的手,帮自己洗头,肥皂沫流到眼睛里,然后用毛巾温柔地擦,再睁开眼睛,那张脸温柔慈祥。
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芬芬,想到这里,费青龙舒服地转了身。
杨桂花已经不能说话,眼睛凸出来很高,呼吸微弱,目光浑浊,满脸眼泪,第二天早上,方芬芬的尖叫把所有的人都吸引到床前。
杨桂花被送到医院。
不行了。
医生摇头。
高血压的人是不能激动的,幸福来得太快,总要付出代价。
所有人都跪在地上,杨桂花的一只手拉着费从善,另一只手拉着费青龙,在松开的一瞬间,病房外,一阵鞭炮声响起,庆祝一个新生婴儿的出生;病房内,哭声喧闹,因为我们所爱的人已经失去,永远不再回来,永远不再见面。
你的影子在田野上四散流淌一如五十五年前我站在地头顶着月亮帮你眺望远方那时候我们所熟悉的人都已经被岁月收藏了在夏天牵我的手在冬天牵我的手现在请你抱着我吧我已经长成了一个炉火纯青的宿命论者恰似地图上一只笨拙的甲虫今夜狂风大作心底酸楚地拿出命运的轨迹眼泪却四下在梦里滴落热闹中的寂静,在返程的火车上,费青龙躺在方芬芬的腿上睡了,是晚上,微弱的灯光照着他瘦了一圈的脸,仿佛他像个无辜的儿童,方芬芬忍不住帮他把头发拢了拢,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慢慢地唱歌,火车哐当哐当撞击着铁轨,累了,困了,爱了,不爱了,离开了,忘记了,存在过,消失了,心痛了,于是千山万水地找寻幸福,在不可知的未来摸索,本以为是天使的翅膀,握在手中的是死神的拐杖,让我变成魔鬼,魔鬼好吗?杨桂花最后的一句话是,你不会嫁给我儿子,他没那福气。
方芬芬反复回味这句话,也不敢告诉任何人。
费青龙这几天很虚弱,不肯吃饭,这让人心疼。
你为谁不吃饭心疼了,你就爱谁,对吧?方芬芬问着自己。
是的,我是爱他的。
工地上找了个男的做饭的,东北人,以前当过厨师,因为用潲水油做菜被工商局搞行动的时候当场抓获,当时傻了眼,小饭店门一关,出来打工,方芬芬告假,他就来,但他每次做的菜总是乱七八糟,江希文也就回家。
白洁高兴,看他狼吞虎咽地吃饭,问道:怎么,那里的饭菜不合适?最近的不怎么合胃口,我在家休息几天。
江希文喝了一口水。
江鼎盛问着工地的情况,顺便说了句,希凡也要回来了,一年多没见他了吧?江希文一口水差点喷出来,他……他回来?白洁笑道:只允许你回来,不允许他回来?好歹人家也是你亲弟弟,小时候那些事情忘记好不好?江鼎盛也忍住笑,江希凡经常揍江希文,弟弟欺负哥哥总是可爱的,两人相隔两岁,性格截然不同,但有一次在学校有个上五年级的女孩子把四年级的江希文的鼻子打得流血时,英勇的江希凡出现了,冲过去先将那个女生撞翻在地上,然后立马把人家裤子脱了丢得好远。
江希文恨死了,他是喜欢那个女孩子的,流血也是幸福的血,第二天,那女孩转校了。
初恋就这样被自己的弟弟脱了裤子,什么世道。
他为什么不继续读了?江希文有点疑惑。
以前叫他回都不回,现在怎么又要急着回。
巴黎骚乱,没看见到处在放火?你在工地待傻了,还是真的不关心你弟弟?白洁说道。
费青龙重新回到工地,邓益明正躺在床上抽烟,他看起来很黑,也很瘦。
回来了?家里咋样?邓益明把门打开,烟头弹出去,掉进流水的阴沟里,熄灭后冲走。
别提了,我妈高血压,去了。
费青龙似乎已经恢复过来,平静地述说,能够这样冷静,只是说明人长大了。
方芬芬感觉江希文回去了,因为没有开灯,但又不能肯定,在外面收衣服的时候,对走过的工友不经意地问:隔壁的搬了吗?不知道。
那男的不关心这些,手里捏着IC卡到外面电话亭和老婆煲粥去了。
江希文在家上网,和MSN 上的朋友聊着,在意大利的几个老朋友都不在线,没劲。
到聊天室,江希文突然笑了,关了灯,显示屏的光照着他斯文兴奋的脸,越笑越大声……同样的黑暗时刻,刘思远也在笑,桌前一个人偶,人偶两腿之间插了根火柴,是个男的,人偶被烟熏得漆黑,烟是灯芯草燃烧发出的,灯草吃的是尸油。
对面是一缸浑水,缸很大,可以放十个死人,那些散发着红色雾气的浑水。
气味冲鼻,着了魔,因为失去爱恨的自由。
那是儿子的气味,刘昆健的气味在里面,他的风干的肉,清脆的骨,板栗大小的心脏,都在里面,别碰,我要心疼,别动,我要哭泣,那里是最美好的回忆。
我要杀人,但不用刀。
邓益明最近又似乎有些奇妙的预感,随身总是带着一根铁棍,也不去上工,活儿交给费青龙,整天守在门口,警惕得像只狗,喘气却如牛,嘟囔的句子谁也听不懂,额头之间像涂炭。
吃饭的时候才肯安静下来,不喜欢与任何人说话,东张西望。
要领他去看医生。
到安康医院,别人说很好,而且也便宜。
方芬芬叫了费青龙到里屋,小声说,拿余光瞄了瞄一手拿铁棍在半空中准备扑杀的邓益明,如果拿的不是铁棍是球棍地上又有草皮的话,动作倒是很帅。
费青龙也很担心,老邓对他还是不错,好烟好酒从不忘费青龙,也许有的人,生下来就是和我们投缘,就如有的人,生来就看不惯我们一样。
我这里有钱,你小心点,别再弄丢了。
方芬芬打开抽屉拿一千块放到他手里,她知道他上次丢了钱包,回家一趟也花了不少钱,自己把积蓄拿出来也是应该的。
费青龙一阵内疚,本来是应该自己拿钱出来,但却要用方芬芬省下来的钱,但又无可奈何,等以后多赚点再补偿她好了。
也许有人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但他们不是夫妻。
还好邓益明是初级阶段,听了费青龙的话,丢了铁棍,和费青龙往街上走。
费青龙说了四个字三缺一,走。
语言,不在于多,在于精。
一个男人牵着一个男人的手,在喧闹的街头,穿过人群流动的马路,挤上密不透风的公共汽车,街头新开业的商场买两百送一百和这两个人无关,着急的是费青龙,平静微笑的是邓益明,犹如一个小孩牵着一个大人,倘若恰好你知道内幕又看到这一幕,定让你眼眶红润。
刘思远在站台等待。
他打扮得很普通,普通到仿佛就是你身边再普通不过的一个路人,拍拍肩膀,对你诡秘一笑,你就要跟他走。
下车了,下车了。
费青龙一身的汗,再走几分钟就到安康医院了,是最有名的神经科医院。
费青龙恍惚中被人拍了下肩膀,隐约看见一个人的背影,有点像胡萝卜,那个帮助自己从派出所逃出来会转运的老头,很像。
发愣的那一会,邓益明不见了,就几秒钟的工夫,真的不见了。
头忽然轰的一响,仿佛从里面爆炸开来。
他去哪了?我把邓益明丢了。
费青龙对自己说,说了一次又一次,脊梁仿佛针刺。
在街头漫无目的地走,方芬芬怎么办,这是她唯一的亲人,如果真的找不到,怎么和她交代,费青龙把肠子都悔青了,当时下车的时候怎么不抓紧一点。
失去的,注定失去,抓得再紧也是无济于事,这个道理一定要在失去后才明白。
找到天黑,没有找到,怕方芬芬担心,只有先回去。
快到工地宿舍,路边一辆天蓝色奔驰车抛锚了,一个女人打开车厢盖弄着,一边左顾右盼。
费青龙没有忘记朝这个身材不错的女人多看一眼,卷发蓬松,穿着料子很垂的雪纺裙,裙的后面开了个小叉,但看不到屁股,高跟鞋上的带子束缚着小腿,小腿于是变得漂亮无比。
从侧面看,那个女人的脸很圆润。
需要帮忙吗?费青龙随口问了一句。
啊?那女的转过头来,你会修车吗,我给你钱。
会一点,不用给钱。
费青龙看了看她,真是美艳动人,眼睛里好像点了眼药水,因为求助显得可怜。
当然也不忘给方芬芬打电话说不回来吃饭了。
原来是发动机螺丝松了。
费青龙是略懂些汽车的,虽然他没有车,但他懂开,也懂修,以前当混混的时候什么都知道一些,社会是个大学校。
谢谢,谢谢,我累了,你能帮我把车开回家吗?不远。
那女人说话的声音让人无法抗拒,还有性感的嘴唇一张一合,在夜色中,有些挑逗灵魂的味道。
可以。
费青龙咽下口水。
还是第一次开这么高级的车,旁边坐着这么漂亮的女人,那女人还朝自己看,费青龙很想清清嗓子大喊一句没见过这么帅的民工啊。
但没喊,他在担心邓益明,但愿他还记得回家的路,记得找警察叔叔,记得自己的电话号码,他突然有种预感,邓益明会回来。
你人真好。
那女的身上散发成熟少妇特有的化妆品混合雌性动物身体的味道。
费青龙觉得像在做梦,没有人在旁边提醒他,好事情来得太快,多半是老天爷捉弄你。
送到楼下,女人请他上去坐,上去了,女人请他上床坐,坐在床上,女人说:老公在香港,陪我一晚上,我会给你补偿。
费青龙说:可我还没吃饭。
女人说:请你吃奶好吗?原来是新鲜人奶。
那还用吃什么饭?方芬芬,有好电视看。
江希文打开门叫方芬芬。
每逢费青龙不在的时候,方芬芬总是喜欢去江希文那边玩,聊天也可以,看电视也可以,有时候也偷偷打量他,这种感觉犹如隔着玻璃窗远远地看那些昂贵的衣服,买不起,还不能看看?电视演的是火箭队和灰熊队的实况录像,投了又没中。
方芬芬对篮球没有多大兴趣,她只认识姚明,报纸上说他在美国打球,普通的中国人都认识他,个子很高,皮肤很白,打球很认真。
这是一场注定要输的比赛,因为已经输了,看的是赛事回放。
换台好吗?方芬芬扭过头对坐在电脑前的江希文说道。
看爱情片子。
方芬芬又说成是爱情骗子,口音总是改不了。
好啊。
江希文笑了笑,用手动了动电脑。
屏幕里出现一男一女接吻的画面,方芬芬马上脸红了,接着嘴巴都合不拢了。
天哪,竟然是费青龙。
他上电视了?继续看下去,画面不是很清楚,但人脸不会认错,真的是他,费青龙,和一个女人抱在一起,在两米大的床上翻滚。
方芬芬难以置信,看了看江希文,拿出电话拨费青龙的号码。
电视里的他果然停下来,但没有接,直接挂了,然后关机。
费青龙不知道角落里有针孔摄像头,他只知道这是艳遇,穿上工作服的小弟弟一点也不担心得鸡瘟,勇敢地左冲右刺,反正又不用负责,原来,女人和女人有这么大的不同。
方芬芬哭了,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你男朋友很爱你吗?江希文问道。
告诉我,怎么会这样?很简单,我在聊天室找了个妓女,给她买了几件漂亮衣服,租了一个公寓,让她在路边假装车坏了,当然车也是我的,假如当时你男朋友无视走过,或者修完车了不上车,或是上车了不上床,就好了。
江希文走近方芬芬,抱着她,等下有回放。
都叫人拍下来了。
屏幕上,一男一女迅速地穿上裤子,可以听到他们的对话。
谢谢你帮我修车,这是给你的费用。
你可以走了。
你真棒,我很舒服。
那女的妩媚地笑,说话声音很大,从抽屉里拿出几张红色钞票。
以后我还能来这找你吗?费青龙竟然把钱接了,对着灯光照了照真伪,从表情上看很愉快地接受了。
你有老婆没有?那女人问。
有又能怎样,她是个蠢货,她不会知道的。
费青龙的脸刚好对着摄像头。
她在床上有我好吗?她是一条死鱼。
哪像你,是泥鳅。
费青龙把钱塞进裤子后面的口袋,摸了摸她的肥咪咪,准备走人。
画面模糊起来,来不及看回放,方芬芬夺门而去。
其实,当时邓益明跑得很快,赶上了这趟回老家的特快火车,躲在摇晃的厕所里,被查票的揪到列车长室,从身上搜出五十块,补票,他知道他要去哪里,他没有疯,至少心里有个地方是清醒的。
刘思远静静坐在家里等,他知道他会来。
那个熏黑的人偶摇摇欲坠,一张黄色的符贴在人偶的头上,遮住了眼睛,屋子里仍是点了白色蜡烛,一缸的浑水冒着气泡,鲜艳的红色雾气四处弥漫。
方芬芬在等费青龙。
刘思远在等邓益明。
江希文在等方芬芬。
你在等谁,等到没有,还是只在梦中相遇?费青龙回来一路心情颇为愉快,真好,又爽又赚钱,这样的事情一个月多几次才好。
天气有点凉,路过精品屋,看到花花绿绿的丝绸围巾,六十块,没有讲价,买了一条粉蓝色配柠檬黄的,塞在口袋里,回去送给方芬芬。
进去,方芬芬已经睡了,吻了吻方芬芬的脸,于是方芬芬开始流泪。
眼泪如果有声音,世界上的大部分晚上都充满了空袭警报的尖叫。
费青龙肚子饿得咕咕叫,于是到厨房找剩菜,什么都没有,只有吃方便面,不到两分钟就吃完了,垃圾桶在外面,顺手把面汤往里一泼,上床睡觉去了,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垃圾桶里躺着的那个男人,曾经熟悉的倒霉鬼,怀里的小孩已经长大了些,然而还是丑,不成人形,当然,原本是鬼。
抱着方芬芬,忽然感觉肩头一阵冰凉,哭了?费青龙打开灯,方芬芬的眼睛哭得红肿,看见费青龙,问道:我舅呢?你从哪里回的?费青龙愣了一下,他……住院了,我刚刚从医院回来。
你撒谎,你滚开。
方芬芬哭的声音很大,农村小妇女也好,城市小资女孩也罢,面对背叛的爱人,心碎发出的声音是一样的。
费青龙觉得诧异,你说些什么啊,我在外面辛辛苦苦去搞点钱,还不是想让你过得好一点!你有别的女人,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方芬芬擦了擦眼泪坐起来。
你瞎猜什么啊,蠢婆娘。
费青龙看她哭的样子实在是像个小泼妇,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爱之处。
方芬芬听后把他的手甩开,我是蠢,不仅蠢,而且像条死鱼,你和那条泥鳅去过吧。
费青龙愣了,她是怎么知道的,当时她躲在床底下?不可能。
便顺口道,你爱过就过,不过就散伙。
方芬芬听了这句话,没有再哭闹,睡了,搬了枕头睡到那头,费青龙也任由她去,为了那呼啸澎湃的六秒钟,真是累啊男人。
翻了翻身,蜷了一下,脚指甲刮了方芬芬的脚踝,流血了,只有一点点痛,方芬芬却在悲情中入睡。
而邓益明从来没有遇见如此难熬的晚上,他被刘思远倒吊在房梁,脸对着那个红色雾气水缸。
刘思远问道:你杀我儿子,是吗?你杀我妹和我妻儿呢?邓益明终于清醒。
血债血偿,你妹嫁给我有什么不好,她是个疯子。
刘思远手里拿着一张纸,普通的白纸,一步步走近,哧的一声,纸的边缘擦过邓益明的脖子,血开始流,溪水一样均匀、缓慢。
你儿子不是我杀的。
邓益明苍白的脸上写着无奈。
刘思远看着大缸,慢慢地放下绳子,直到邓益明的全身泡入其中,然后拉起来,邓益明慢慢地睁开眼,手脚瘫软,嘴角泛着红色泡沫。
他被喂食,一勺一勺的白色米粒状物,直到撑得肚子滚圆。
天亮的时候,邓益明发现自己站在工地门口,怎么搞的?方芬芬起来得早,起来也不搭理费青龙,只是坐在门口摘那些永远摘不完的菜叶子,水有点凉,显得人生没有什么希望了。
邓益明走过来,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方芬芬赶紧道:这么早就回来了,没事吧,怎么不叫那人去接你。
没事,我自己走着回来就好。
邓益明看了看屋里。
费青龙心头一块大石头落下,赶紧起床,舅,你咋回来了。
医生怎么说?我没病,你急个啥。
邓益明走进屋子,肚子一点也不饿,精神也很好。
一个早上,方芬芬都没搭理费青龙,费青龙觉得没劲透了,只有和江希文一起去工地现场,据说今天上头有人来查岗。
方芬芬看着两人的背影,忽然觉得凉风直往腿里灌,蹲下来把贴身棉裤塞进袜子里,一扯,昨天晚上被费青龙指甲划破的地方流了血,凝固了,粘住袜子,这么一弄,血又流出来。
清晨见血,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