歹徒仔细勘查地形后,着手抢劫银行狗吠的,未必都是小偷成濑 Ⅰ【勘查】:事先对目标地周围的状况详细观察。
有时也是想比别人提早去玩乐旅行,或想先去吃东西时的说辞。
去勘查那天,好像是个大晴天吧!成濑哥,我打赌穿警察制服的那家伙,保证是警察。
久远在旁边噘着嘴嘟哝着。
成濑耸耸肩膀:打扮成圣诞老公公的,多半不是圣诞老公公。
久远用大拇指指向来时的方向,再重复一次:不可能,怎么看他都像个警察。
他无奈地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步道,仰起脸庞,感觉阳光无比温暖。
夏天的脚步依然遥远。
街道上也依然一片祥和安宁。
三十公尺外的邮筒旁,穿着深蓝色制服的男人,叫住了从他面前走过的路人。
制服男的体型十分壮硕,宛如强悍的格斗选手。
成濑哥,你确定那个制服男是冒牌的?那家伙绝对是冒牌货。
才不可能!二十岁的久远,像只好奇心旺盛的猎犬般雀跃地说着。
你瞧,他现在正在和人说话吧?那张脸根本摆明了在说谎。
他只不过是随便逮住一个人就地盘问,假装他正在执行勤务。
可是……他干嘛这样做呢?我以前看过一则新闻,说铁路狂假扮成列车长,混在列车车厢里,还煞有介事地替乘客验票……他应该就属于那一族群吧!所谓的狂啊迷啊,就是热衷于某种特定事物,而且充满激进和好学心的人。
不管什么人,在累积了一定的知识后,就会渴望把这一切付诸实现。
久远伸长脖子观察了好一会儿。
你的意思是……他是警察狂?不过他看起来真的和普通警察没两样啊!但他随即改口,轻轻点头说:不过,既然成濑哥你这么说,八成错不了。
不管我怎么说,鲸鱼是哺乳动物的事实,永远不会改变。
那我们来证明看看吧!证明?鲸鱼吗?不,证明他是不是警察。
算了吧,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干——成濑毫不动容,只说着:没必要去招惹他。
可是,如果他真的是冒牌警察,那岂不是滥用权限,非法盘问他人吗?是可以这么说……这样不太好吧!我们最重要的是去勘查银行的地形。
可是,我没办法纵容冒牌警察。
你就原谅他吧!冒牌警察会扰乱社会秩序!久远理直气壮地说着,开始兀自往回走。
这实在不像银行抢匪该说的台词。
强忍着叹息声,成濑也只好迁就他。
看看手表,离银行打烊的时间大约还有两个小时。
戴眼镜的上班族露出谄媚的笑容谦卑地鞠躬后,从制服男身边缓缓离开。
制服男站在马路正中央,自信满满的表情里参杂着可疑的眼神,正环视着四周——他的外表看起来的确是个警察,警帽也工整地牢牢戴在头上。
但愈靠近他,成濑对自己的判断愈充满信心——那家伙绝对不是警察。
成濑天生就知道什么是谎言。
正如有些人能很自然地察觉地底流动的水脉一样,成濑就是有能力分辨出人的谎言。
从他人的动作、表情和说话的模样,他马上一目了然。
诸如冒汗、表情僵硬、没必要地挤出多余的笑容、无意识地用手搓弄鼻子、皱眉、鼻孔膨胀……甚至还有人会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宣称我绝对没说谎。
其实,人们使用各种方法,向别人表达自己正在说谎。
对成濑而言,相信自己的谎言绝不会被戳破的人,简直不可思议。
成濑哥,你今年几岁?三十七。
你一向对谎言很敏感吗?三十七年来如一日?大概吧!一开始……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人这种动物,企图掩饰或弥补什么的时候,马上会隐藏真正的自己。
还记得小时候,妈妈仿佛快哭出来地说:没有你,我怎么活得下去?当时成濑就知道,那根本不是真的。
她说完这话不到一年,就抛家弃子远走高飞……想必现在依然健康快活。
高中时在唱片行里遇到的女孩,边指着成濑手里的CD,边走近他说:我也喜欢这张。
当时,成濑也知道那是假的。
七年前,得知儿子忠志罹患自闭症时,情况也一样。
当丈母娘说:我一点都不在乎!的时候,很遗憾——事情总在离事实非常遥远的地方开始发生。
这倒让我想起来,响野哥的确说过——久远开口道。
说过什么?全世界,只有成濑哥的太太不会说谎。
应该说‘我已经离婚的太太’才对吧!他纠正对方的说法。
她真是一个不会撒谎的女人——至少在成濑的眼里这是真实——无论是拍婚纱照时比出胜利的V字,或是得知忠志罹患自闭症,哭泣着说:真糟糕!的时候,还是数年前微笑着说:如果人生重来一次,我还是希望忠志当我的儿子……然后半戏谑地轻抚着忠志的头:因为他实在太可爱了。
总之,无论她做什么,都和虚假绝缘。
相反地,响野这家伙,只要一开口就是漫天谎言。
成濑哥,你和响野哥高中时代是同学吧!久远感兴趣地问着。
他从以前就是一个说谎不打草稿的人吗?他简直是浑然天成,信口胡说的次数远超过说真话的次数。
最糟糕的是,你根本不知道他在信口胡说,对吧!他们口中的冒牌警察,就在他们的眼前,正背对着他们。
久远伸手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警察迅速转过身来,怒视着久远,脸上的表情清楚地传达着——别在我背后鬼鬼祟祟。
他比成濑他们几乎高出一个头,肩膀宽大,胸脯也显得相当厚实。
呃——不好意思!久远开口对他说。
对方的脸色相当不耐烦,似乎在警告他们——我在执行非常重要的任务,干嘛无故干扰我?久远双眼露出极不安的神情,投向成濑,仿佛希望跟他再度确认:这家伙真的是冒牌货吗?的确,从警帽到制服,还有挂在腰带上的手铐和无线电话,以及停在一旁的警用脚踏车,加上他威风凛凛的站姿,怎么看都像一个正牌警察。
你真的是警察吗?成濑提出质疑。
靠得这么近,才察觉他是一位相当年轻的男性,体格一级棒,只可惜额头上还残留着几颗青春痘痕。
他有年轻人特有的表情,也就是掩藏不住将感情封箱的晦暗。
你不会自己看吗?你到底想干嘛?对方以不耐烦的口气回答。
成濑面向久远轻轻点头示意:错不了,是个谎言,这个男人在撒谎。
冒充警察恐怕是要吃官司的吧!久远大刺刺地指着对方。
制服男的脸颊顿时泛起一阵红潮,声调变得十分激动:你胡说些什么?看看这个。
他把左胸往前挺出,展现他制服上的徽章:这可是警徽喔!他的左胸前的确别着一个小小的警察徽章,上面还有英文字母和识别号码。
真可惜,我看那不过是冒牌警察别的冒牌徽章罢了!成濑指责人的态度依然不慌不忙。
男人涨红的脸,因为愤怒膨胀了起来:哪!我还有鉴别证!他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一个像车票夹套对折的东西,垂直地展开来。
是真的!久远不禁吓了一跳。
那只是看起来像真的罢了。
胆敢侮辱警察!男人发出近乎歇斯底里的斥责,用力挥挥手,要他们赶快滚远一点。
是啊,久远,我们还是快走吧!他压根儿不想淌这趟浑水,还是赶快去勘查现场,对他们比较有意义。
可是,如果他真的是冒牌的呢?不是如果,这家伙根本就是冒牌货。
少啰嗦!男人的声音显得更粗暴,并且跨出一大步,俨然要逮捕成濑的模样。
就在这时,久远介入他们之间,制服男壮硕的上半身前往一扑,久远踉跄地倒退了几步。
男人怒气冲冲地大骂道:真是太乱来了!成濑恨不得立刻离开现场,更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引来不必要的争执。
当然,他也不喜欢看到这个继续强词夺理,掩饰谎言的年轻人。
这时,久远突然开口:喔——原来你叫范夫啊!他手上拿着皮质的警察手册——正确说来,是像警察手册的东西。
男人的脸色陡然一变,一只手在警察制服底下胡乱摸索着。
成濑非常佩服久远,他刚才根本没来得及看清楚久远是怎么偷到那本警察手册的。
呵呵——久远打量着手中的警察手册:我打个电话问问看好了!说着就拿出行动电话:看看是不是真有这个名字,还有这个识别证号码,一通电话一切都搞定。
不!不!制服男露出不安的神情。
没错吧!果然是冒牌警察。
男人的嘴唇颤抖着,或许是久远说话的方式对他造成挑衅,他的表情突然变得非常凶恶。
这时成濑心里想着,冒牌警察或许还可以归类成两种:一种是被当面指责为冒牌货时,立刻恼羞成怒拔枪相向,另一种则是反其道而行的人。
而现在他们眼前的这个男人,无疑是属于前者。
才刚意识到他的呼吸变得十分急促的同时,不料他的左手已经揪住久远的前襟。
随即他又用右手掏出腰际佩戴的手枪,指向久远。
男人激动地叫骂:不要瞧不起人!成濑这时感觉糟透了,怎么会惹上这个麻烦的家伙呢?他无奈地搔搔头,最讨厌这种不观察四周状况,也没办法思考事情发生的前后顺序,突然失控的莽撞年轻人。
久远被这男人抓狂似地举止和近在眼前的手枪,吓得两腿发软:等一下……等一下……真正的警察是不会这么随便掏枪的。
成濑慢慢地接近对方。
别瞧不起人!他的眼睛充满血丝。
我们没有瞧不起你啊!我活了二十年,从来没做过任何瞧不起你的举动啊!我投降!我投降!久远睁大眼睛,用力挥动双手。
别冲动。
成濑淡淡地说。
男人的表情依然十分激动,狠狠地瞥了这边一眼。
别冲动,我们真的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不过……你真的不是警察,对吧?男人没有回答,不过他显然听到了。
你只是想过过警察的瘾,对吧?我们可没兴趣管你想装扮成警察或邮差,你有你的工作要做,我们有我们的事情要办,随便干涉别人的工作,我觉得是相当没品位的行为。
不过你在人行道上欺骗一般老百姓,实在不太好吧!欺骗……?你刚才叫住路人,说:‘我是警察。
’并对他们做职务上的盘查不是吗?这样就是欺骗。
你应该说:‘我是很像警察的人。
’比较妥当吧!成濑扬了扬单边的眉毛,脸上浮现出同情。
我没有要骗人的意思!男人咬牙切齿,连牙龈都露了出来。
你看!你这样把枪举得高高的,路过的人一定会觉得很奇怪,说不定他们会去报警哦!万一你真的开了枪,恐怕我也不得不通报警察,你说对不对?这样一来,你我不是都很麻烦吗?对我来说可能会浪费很多时间,对你来说以后就很难再玩警察扮装游戏了。
何况——万一你不小心开枪打中了我的朋友,那接下来的清理工作可是相当麻烦的……嗄!你真的会开枪吗?久远发出惊慌的声音。
如果你现在马上收枪,然后骑着你的脚踏车离开这里,再也不这样骗人的话,这些不愉快的状况当然就不存在了,对不对?和平可以持续下去,这样对你、对我都比较开心吧!这时,男人紧绷的表情终于缓和下来,刚才附在他背上的恼怒之神似乎也悄悄爬下。
怎么做比较有利,你应该非常清楚吧?男人一时静默,嘴巴蠕动着不知道叨念什么——最后他好像决定放弃了;握着手枪的右手无力地垂下来:我只是很想尝试看看……他用近乎哭泣的声音说着。
成濑板着脸,他不喜欢年轻人发出这种哭泣的声音。
我只是很想尝试看看……男人的肩膀松垮下来。
久远一脸困惑,成濑也同样地歪头盯着男人。
久远仿佛起了怜悯之心,他牵动嘴角摇了摇头说:也没错啦!从制服到腰带一应俱全,当然会想尝试一次看看!这个……我可以理解。
成濑也配合着这种情绪,把手轻轻放在男人的背上,仿佛在鼓励他似地说:你看起来真的很像个警察!男人听了这话,脸上立刻绽放出光彩。
成濑顿时感到一阵错愕,心想,这家伙也未免太善变了。
嗯……比真的还像真的!久远加强语气补充:什么都不必做,你光站在那里就够了!这制服……很容易买得到吗?成濑随口问道。
嗯!我们有同好的聚会,在那里很容易就可以拿到手。
说到这里,男人显得格外亢奋。
哦,是吗?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帮你们弄一套!嗯,等我们想要的时候再拜托你啰!他垂下眉毛敷衍地回答,不可能有这个需要的。
这枪……也是真的吗?呃……这个吗?男人边往前伸出右手,边自豪地摸摸鼻子:这可是仿真枪做的唷!你看,它跟一般模型枪不一样,枪口可是开了洞的!成濑早就注意到这一点:这……可以发射子弹吗?开玩笑!男人不屑地笑了笑,把枪指向车道的方向——他的体型虽然像个格斗家,但脸上依然透露出年少的稚气。
就在成濑他们感到不安的那一瞬间,男人突然扣下扳机——随着砰的声响,枪口飞散出一些纸屑。
搞什么嘛,只不过是纸弹罢了!一直到刚才都还被枪口对准的久远,非常肯定自己有权利责备他。
混蛋!你不要把它和宴会里的玩具枪相提并论。
男人愤怒地吐了一口口水。
是——是——!久远嘴巴抿成一条线,显得非常不高兴。
成濑也同样感觉不悦,根本不想再理他。
如果你们想要,制服和枪全都有。
男人得意得连鼻孔都要朝天了:你们想要几套?三套以内,完全没问题!成濑不由得深思,对于制服狂这类人种,难道真的没办法让他们对社会产生一点什么贡献吗?而后他说道:不行!我们一伙共有四个人,所以至少需要四套……如果只要三套,我还可以准备……男人把枪放回腰际,然后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礼,跨上停在一旁的脚踏车离去了。
成濑和久远不约而同地吐了一口气。
这世界上奇怪的人还真多!所以根本不应该去招惹他们。
他到底是怎么搞的?久远无法理解地说。
只不过是狂热的警察狂嘛!在收集制服的过程当中,逐渐产生一股幻想,所以就真的到街上来,尝尝警察盘查路人的滋味。
一下活灵活现地像个警察似地,一会儿又激动得几乎无法自制,没料到下一刻马上变得温驯无比……真是个搞怪小鬼头!你的年纪和他差不多吧?久远挺起肩膀:不过,打扮成那样,真的没人会怀疑他,我想大家都当他是真的警察吧!所以喽!外表是很重要的。
不久以前我才听说,某地方的犯罪团体成员,开玩笑地装扮成警察的模样去会他的伙伴——就像刚才那家伙一样穿着警察制服。
然后呢?就在他现身的那一瞬间——脑袋就开花了!怎么可能……同伙的话怎么会没察觉?人是很容易被外表欺骗的,这就是最好的例子——外表是非常重要的!光凭一套制服真的就会被骗吗?如果我打扮成警察的样子走在路上,你一定会对我敬礼,甚至还过来问路呢!要不要来打个赌呀?不可能的事!如果你穿上警察制服,一定没有人会发现是你。
才怪!对一支只会飞出纸屑的假枪,都有人举手投降了,你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事不会发生?什么嘛,你是在嘲笑我吗?成濑耸耸肩,径自朝准备勘查的银行走去。
响野 Ⅰ【除法】:此为计算两个数字间倍数关系的数学运算法。
而除法所得出来的解,以及除不尽的数字,分别称为商数和除数。
响野在咖啡厅柜台的那一端,看着不断点头的慎一。
你把我当傻瓜吗?就读国中的慎一大声吼着。
他的身高比同年纪孩子的平均值稍微高一点,但体重却轻了一些,属于瘦高的体型。
那一张端正的脸庞,让他的母亲雪子经常骄傲地说:慎一很有女孩子缘!还不时地会提到:一天到晚,老是有女孩子打电话找他!然而,再怎么看都只是身为母亲的过度虚荣心作祟。
除法这么简单的东西我当然知道。
慎一说。
哦——响野故意装出很佩服的样子:既然这样,那你知道6除以3是什么意思吗?他边把咖啡杯擦干,顺手排好。
答案是2!慎一非常不以为然地回答道。
我问的是它所包含的意义——6除以3代表什么?正确的意义是‘六万元由三个抢匪平分的话,一个人可以得到两万元!’总之,所谓的除法就是犯罪集团瓜分利益的一种计算方式。
如果这样的话,除法除不尽时,该怎么办呢?嗯,很敏锐!响野点头赞许。
和头脑灵活的孩子对话,是件非常愉快的事:的确会发生这种状况。
例如三个人平分十万元的话,一个人就变成三·三三三……永远除不尽。
知道吗?世界上所有犯罪集团发生同伙分裂的原因,都是为了这个——犯罪集团最讨厌余数了。
你根本是乱掰的吧?慎一扬扬眉。
你这个人真冷漠啊!那是因为响野叔老是胡说八道啊!说得好!祥子从柜台内即时插了嘴。
她正端起绿色盆栽,用抹布擦拭着下方,盆栽里开着白色小花的白玉星草也随之晃动着。
这个人说话,向来胡说八道,千万别轻易相信他!那你干嘛嫁给这种胡说八道的人?慎一指着祥子说。
我就是被他的胡说八道给骗了!不过,我真希望有一天这个人会告诉我:‘我们结婚的事全是假的。
’开玩笑!响野的脸皱了一下。
总之,这个人的话是信不得的!她也只能苦笑——即使是对人诱之以利的恶魔,也应该再多给他一点信赖吧!真相信他才怪!慎一笑着说:我之前还告诉班上同学,响野叔叔把身体内的DNA全部串连起来,可以从地球一路拉到太阳,结果全班同学都笑翻了!不!这可是千真万确——响野想提出这样的辩解,但还是作罢。
好吧!换个问题看你会不会!响野岔开话题:有a=b这个等式吧?数学我可是很拿手的唷!如果在等号两边乘上a的话……那就变成a²=ab啰!很好!接着在等号两边加上a²-2ab的话……慎一沉默了片刻,用手指轻轻地在柜台上演算着,然后回答:结果是2a²-2ab=a²-ab。
好!现在用括号简化它!慎一你还在读国中吧?国中的数学已经学到这个了吗?祥子很认真地看着慎一。
慎一不只会因式分解,其他像是数列也都行的。
因为大家都喜欢教我啊!慎一不好意思地搔搔头。
响野就不用说了,成濑和久远没事也很喜欢教导慎一——人真是好为人师,在仅有的一次人生中,只有充当别人的导师,才能稍微弥补对人生所缺乏的自信,得到一点安慰。
没有人要求他们这么做,但他们总是主动而热心地教慎一许多事情。
除了高中才会学到的数学公式、汽车厂商暗中使用的不良零件、上映中的限制级电影内容、认识麻将、英年早逝的爵士乐手名字、驾驶技巧等等,只要一有机会,他们绝不错过展现自我知识的机会。
你干嘛?好像你是人家老爸似地……祥子的语气里充满探究的意味。
雪子未婚生下慎一,在慎一还来不及认识他的父亲之前,那个男人已经离他们而去,所以实质上慎一是形同没有父亲的孩子。
反正,你们教他的都是一些没啥用的东西。
以女性来说,祥子的个子算高,和响野站在一起时,视线几乎落在同一水平线上。
她的下巴瘦削,一头乌黑的长发闪耀着光泽,身材曼妙动人。
以三十过半的女性来说,甚至可以用太夸张了!来形容她的姣好。
咖啡厅的客人当中,也曾有人痴迷地对她说:祥子简直是零缺点,真让人羡慕!这种时候祥子总是回答:唯一的缺点,就是老公老是像只小鸡一样吵个不停。
其中也有客人深表赞同地回答嗯!惹得响野一肚子气。
人活着……有几件事一定得先知道,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响野说。
例如什么?例如,这个嘛……例如一定要仔细看清楚棒球转播后的节目录影设定,是不是确实包括延长时间在内之类的。
他边说边思考着。
讲什么蠢话?还有,这世界上喜欢在前辈面前教人家这个那个的人,真的很多。
这点也要先知道。
慎一认真地用指头计算着:用括号简约的话,是2(a²-ab)=a²-ab。
太好了!那么,最后在等号的两边除以a²-ab看看。
呃——在脑子里作了除法的计算之后,慎一回答:2=1,但随后又说:咦?好像不太对……这是什么答案啊?祥子也把脸凑近响野:怎么会是2=1?真的没算错吗?先别管计算对或不对,总而言之,问题不在于计算对或不对,这很不可思议吧?响野把手上的杯子放下来,叠好抹布,两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
为什么?慎一再计算一次确认了之后问道。
这是古典数学的一个陷阱,从以前到现在每个人都被骗了!最重要的地方是从一开始就设定a=b,最后用a²-ab来除,对不对?问题是a=b,那么a²-ab应该是……是零!没错!就是零。
你们学校没教除法计算不可以用零除吗?老师只说除以零是毫无意义的——很好!我刚才说过,犯罪集团是用除法的计算方式来分赃的,所以用零来除的话……表示什么意思呢?慎一显得相当苦恼,他的聪明显然早已有迹可循,但终究还只是个孩子。
意思是——偷来的钱没有任何人得手,对吧?祥子说。
没错!你不只是长得漂亮,脑袋也很灵光!响野非常满意地点点头。
别拿我当傻瓜……祥子的眼神中有着些许质疑的意味。
没错!响野再一次肯定地说:你不只长得漂亮,脑袋也真的很灵光!话题仍然继续着:总而言之,好不容易偷到的钱,结果没有一个人得到。
如果这种事真发生了,这个世界岂不疯了才怪,这也表示:这种2=1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世界,终于要来了,世界快要完蛋了!是指犯罪集团出了差错被逮捕的意思吗?我倒觉得,即使你出了差错,成濑也不一定会失败吧?少啰唆!话题到这里告一段落,响野排放着餐具发出很规律的声响;祥子则脱下围裙,走到音响面前选播喜欢的CD。
在如特·席姆斯(注:Zoot Sims美国萨克斯风乐手,一九八五年入选为《Down Beat杂志》的爵士名人堂)晚年萨克斯风的悠扬乐声中,响野察觉到慎一的眼神不太集中。
他的视线在店里四处游走,响野知道他是在寻找下一个话题,却过了半晌也没开口。
最后慎一终于说话了:响野叔……什么事?响野叔,我可能会被欺负……嗄?响野和祥子面面相觑。
对他突兀的话题,他们一下子没办法做出任何回应。
过了一会儿,总算有人接了话题:‘可能会被欺负’,这种说法很奇怪耶,通常我们会用过去式或现在进行式的说法来表达:‘被欺负了’,或者‘最近常被欺负’,但是,你现在所说的是……未来要发生的事吗?未来的事……嗯,应该是吧!我想,我可能会被欺负。
这件事,你妈妈知道吗?祥子想确认一下。
不知道!慎一否认了:因为是未来的事情,谁也不确定。
他有点像在开玩笑。
如果是未来将发生的事,你可以回避啊!你是说回避未来吗?你知道吗?很久以前流传着地球将会被陨石撞击的说法,一群宗教狂热份子好像还同时在原地跳跃,试图让地球的位置和陨石的轨道错开,避开地球被冲撞的噩运。
换句话说,只要努力,未来是可以改变的!响野滔滔不绝。
我真希望在死之前,能听到你说一句像样点的人话。
祥子感叹着。
不过,我的情况刚好相反,事情似乎非变成这样不可……慎一摇摇头。
非得被欺负不可吗?听起来像带有禅机的问答。
是的。
慎一压低下巴。
沉默就这样持续着,最后响野没办法只好先开口了:有什么我们可以为你做的吗?感觉上他似乎代表充满无力感的大人。
祥子在一旁以点头表示同样的关怀。
慎一依然不发一语,响野只好提高嗓门大声说:我什么事都会的唷!是呀,你无所不能。
祥子故意调侃他。
你不要看我这个样子,我可是参加过全国高中拳击赛的。
他用力挤出右臂的肌肉,还结实地拍了拍。
祥子则用一贯敷衍的口吻说:是——是——响野很想反驳,但自知白费力气,也就作罢了。
慎一仍然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随后他像为了转换气氛,低声说着:用零来除的话,这个世界就会变得很奇怪呢!雪子 Ⅰ【时间】:①时间序列中两个点间的长度,也就是时间的长度。
②与空间同由人类的基本认知所形成。
这是人类认为被平等赋予的事物之一,只要能够正确把握,人类就会感到安心。
时间的快慢,和人生的充实度成正比;相反地,一旦感到无趣,时间就会变得异常缓慢,上课中偶尔会有时间停止的错觉。
雪子开着丰田可乐那奔驰在本町街道上——这是改款之前的旧款,所以每当方向盘转向左边时,总会发出嘎嘎的摩擦声。
她轻轻推了一下脸上的太阳眼镜,在号志灯刚要变绿时,用力将方向盘打向左边。
从港洋银行的正门开始,一共花了三百六十三秒。
她确认了所计算的时间后,踩下油门加速前进。
她正进行着以银行为起点的脱逃路线勘查作业。
这一整个星期,她不断重复地行驶在这条路上。
而她的脑子里,似乎充斥着标示了无数注解的地图以及时间表。
十字路口的所在、道路的平均拥挤状况、号志变换的时间间隔、行人的数量……一切都烙印在她的脑子里。
于是走哪一条路、以多快的速度奔驰,就可以一路绿灯顺畅无阻地行驶——这些她都勘查得清清楚楚。
前方愈来愈近的号志灯开始由红转绿,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中。
雪子拥有十分精巧的体内计时器。
——但却直到她十几岁的时候,才真正意识到,原来自己所拥有的是一种特殊能力。
高中时代,班上有一位很不受欢迎的every day(注:矮肥短的谐音)同学,他是个爵士乐迷,就连休息时间也戴着随身听听爵士乐,班上同学都嘲笑他是个大怪胎。
可是,雪子并不讨厌他。
不能否认,他那稍嫌油腻的皮肤,的确让人觉得不太舒服,不过除了这一点,他并没有其他特别值得被排斥的理由。
每次向他借爵士CD时,周遭的人就会警告雪子:怪胎是会传染的哦——遇到这种时候,雪子也只好苦笑着回答:尽管放心好啦!怪胎和疟疾一样,是靠蚊子传播病媒,不是靠CD。
稀有动物一向受到保护,但怪胎却被摒除在人群之外——的确让人费解。
李·摩根(Lee Morgan)的这首曲子,真赞!她曾对那个怪胎同学说:我觉得最棒的,就是曲子开始后一百四十七秒的地方,李·摩根高亢的喇叭声,突然窜起的部分……你边听音乐还……边看时钟吗?那男生的下唇往前一噘。
听着听着……不就知道啦?克里夫·乔登(Cliff Jordan)的独奏在七十一秒之后,温顿·凯利(Wynton Kelly)的独奏则是在两百三十三秒……那男生以非常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她。
这时,她才察觉情况不对劲。
雪子体内有个永不停止的时钟在转动着,不管做任何事情,当下都会自动计算着时间——今天做晚饭的时间比前一天多花了三百二十五秒、这个十字路口到下个十字路口需要几十秒、电视广告在几秒之后会开始;这类事情,清楚地存在她的潜意识里。
对她来说,就像呼吸或眨眼般稀松平常,所以她也以为这是每个人潜意识中都存在的机能。
太扯了——听完雪子的话,那名热爱爵士乐的男生指着她大叫:怪胎!这时雪子才自觉到——与其说是一项技艺,不如说是更接近慢性皮肤炎或膀胱炎之类——是很糟糕的附加价值。
她踩下煞车。
号志灯也同时变为红色,她咋了一下舌头——八百二十四秒。
没有赶上号志转变的时间点。
得再重来一次。
她在脑海里重新组合时间表,并重新计算已被身体所记忆的时间和号志转换的时间点。
反省之后她发觉,或许提前一条路就该左转、油门踩得也许不够足。
然后她让再架构起来的时间表在脑子里运转。
这时,她莫名地想起以前和自己交往过的男人——慎一的爸爸。
为什么他会突然浮现在自己的脑海里?她也搞不清楚。
该不会是……她瞥见那个男人走在人行道上吧?想想也不无可能。
那个男人喜欢横滨的街道,而人走在自己喜欢的街道上,是天经地义的事。
对于那个男人,她有一种深刻的体认——简直差劲透了!他怎么能那样沉迷于赌博?又怎么能那样胆小卑微?分明胆小如鼠,却又在赌博上投注庞大金额,瞧他双手紧环膝盖等候发表结果的模样,简直就是一个被虐狂。
欠了钱,换来张皇失措的惨白,让你不得不认为,他是为了享受这种苦,才去借那些钱。
那个男人叫做地道——这又让人觉得浑身不对劲,他的生活和所谓的地道或脚踏实地真的搭不上一点边。
(注:日文汉字的地道是稳健、勤恳之意。
)胆小谨慎的他,对于地位比自己高的人,永远都在看他们的脸色——他就是这样的男人。
和地道认识的时候,雪子才十六岁,他足足大她十岁——当时他是二十六岁。
在她就读的高中里,部分同学有种错误的想法,认为和年纪大的男人交往能帮助自己成长。
不……应该说大多数同学都这么认为,这些朋友深信和年长的男人交往,人生可以快速地跳级。
雪子觉得这个理论真是太荒谬了,她从不认为时间能让人变得更优秀;相反地,她甚至认为灵魂的品质可能因此而更堕落。
和地道交往期间,雪子对他并没有尊敬或者钦佩的情愫,有的只是多活我十年也不过尔尔的安心感。
她曾问过地道:你事事依赖别人,不觉得可耻吗?忘了是在什么状况下让她问了这种问题,但应该是在某种非常情境下吧!你倒是一点都不需要依赖别人……地道并没有回答她的质疑,只是呆然地这么说。
雪子的确从不依赖别人。
她不知道如何依赖别人,对周遭的人也不抱任何期待,这或许是受到父母亲的影响吧!雪子的父母亲非常冷漠,虽然不曾有过情绪性的虐童行为,但她从父母亲那里所得到的爱,从不曾多过任何一位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她既不被父母所期待,也毋庸接受他们的批判,当雪子告知他们自己怀孕的事时,他们也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只是轻轻皱了皱眉头,然后像房东对房客下逐客令般地,将她扫地出门。
慎一出生一共花了五万八千三百秒……这个数据很自然地烙印在她的记忆里。
她把可乐那的速度减慢,慢慢转向左边。
——五百六十一秒。
地道的影像又回到她的脑海里。
这男人完全消失,是在慎一两岁的时候,雪子对他的离去并没有感到太意外,反倒觉得奇怪的是,一个丝毫没有结婚念头的男人,居然和她一起生活了三年。
地道满疼爱慎一,也不曾对雪子施加暴力,而他就像是为了留下遗传基因的食客,寄居在那间小小的公寓里。
结果,有一天他突然消失了。
可笑的是,地道消失之后,却换来一群更糟的男人。
就像一个候补足球选手,拍拍下场选手背部,接替进入球场。
他们一进门就大喊着:还钱来——更粗暴地不断嘶吼着一成不变的台词——地道到底死到哪里去了?不过,这些男人似乎更喜欢用力踹门。
雪子当时只担心,慎一会不会误把它当做正确的敲门方式。
对这件事,雪子并不特别烦恼。
因为她并不打算对抗这群恶劣的家伙,当然也不想借着可怜的说辞,好让自己脱身。
在雪子能够选择的项目里,从来不曾有过求助他人这一项。
她整理好行李,让慎一背上背包,立刻离开那间公寓。
说来,她第一次偷的车刚好也是可乐那。
她打破深夜停在巴士站旁的白色可乐那车窗,接上电线,就轻易把车子开走——她非常清楚地记得,花了三百一十一秒。
旁边座位上的行动电话突然响了——是成濑分配给她的易付卡行动电话。
她知道是响野打来的。
可乐那正要往左转,她减慢速度,把车停在路边。
她按下行动电话的接听钮。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雪子发现前面的斑马线上有张熟悉的脸孔,她不禁啊地惊叫出声。
下星期会合的时间……听筒那头传来响野的声音。
久远 Ⅰ【商议】:①交换意见;②酝酿;③估量、料想;④占据公司员工大部分劳动时间的作业,时间的长短和参加的人数成正比,声音大的人掌握主导权。
很少有具意义的事物,多半的情况是:结束时又回到开始前的状态。
咖啡厅门上的铃铛响起,久远朝入口方向看去,雪子的身影映入眼帘:雪子姐来啰!正前方的响野转过身子,坐在一旁的成濑也轻轻地点点头。
久远他们坐在靠窗的四人座桌子旁,暖气很强的店里流泻着爵士钢琴乐曲。
强劲有力的演奏方法,让人非常舒服。
十分钟前问到演奏者名字时,响野的回答是:米歇尔·培多西亚尼(Michel Petrucciani)。
还活着吗?受到久违青睐的演奏者,几乎都作古了。
不久前确实还活着……果然没错,响野的回答正如所料:这种节奏分明的演奏,真的很棒吧!这个钢琴演奏者真是帅毙了!一点都不像死人的演奏。
久远叹了一口气:我想……他演奏这曲子时还活着吧!反射性地看看手表,已经九点十分了,于是他指着慢慢走近的雪子说:迟到啰,你体内不是有很精准的时钟吗?他似乎在期待雪子有所辩解,不过却落空了。
她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表情认真地环视店内问道:慎一呢?慎一?响野歪歪头:这么说来今天好像还没看到他,不在学校里吗?这么晚了,可是也不在家里……雪子姐,你什么时候开始担心孩子的事了?久远不禁笑了起来,平常很少看到她这个模样,仿佛自己的孩子被歹徒绑架勒赎。
这时门口的铃铛声又响起了——时间算得真准啊!这时出现的正是慎一。
他以非常响亮的愉快声音打招呼:打扰各位了!在柜台内的祥子非常温柔的回应:你来啦!慎一看了一下店内,好像在确定自己的妈妈在不在,然后说:妈妈,原来你在这里啊!接着又轻快的说:你们是来这里商量什么吗?慎一!雪子小快步跑向慎一,抓住他的肩膀,猛力地摇晃儿子的身体说:你不在家,害我担心死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响野把脸凑近问久远。
突发性忧郁症吗……?雪子平常倒也不是对孩子漠不关心,不过硬要归类的话,她比较属于放任主义型。
她甚至主张男孩子偶尔应该瞒着父母,出去冒险几天才会长大,她也常说:虽然以生物的观点来看,人类的小孩属于早产,但也不能像有袋类动物一样,老把孩子放在怀里,那样太奇怪了!人类恐怕是所有动物中对孩子最过度保护的。
所以雪子此刻的反应,让大家甚为不解。
我和朋友去看电影了。
我打过电话,可是你没接啊!慎一嘟着嘴巴辩解。
雪子的表情依然显得不悦,她回到桌边坐在响野的身旁。
你该不会以为他被绑架了吧?响野故意岔开话题,雪子低着头回答说:也不是啦……妈妈今天好奇怪。
没事。
雪子的脸依然朝着下方,无力地回答着。
久远侧着头,直盯着雪子后脑勺的发旋——怎么了?雪子狐疑地回过头问他。
没什么,只是觉得雪子姐今天有点怪……我猜你是不是被外星人动过什么手脚啊?他开玩笑地说着:不久前电视才演过,外星人想要操控人类的时候,好像都是从发旋的地方埋进小小的装置……哦,你找到了吗?雪子故意把后脑勺靠近他。
嗯……应该没什么问题。
我想他们可能藏得很好!雪子,你要咖啡吗?祥子在柜台内边整理餐具边问道。
请给我美式的。
雪子回答。
美式外星人吗?响野开心地说着。
祥子瞪了响野一眼,似乎在警告他不要胡说八道。
成濑拿出银行配置图摊开在桌子上,这是他从安装自动提款机的业者手里取得的。
有保全人员一名,窗口有高、矮柜台共六个,行员一共三十二人,其中女性有十五人,男性有十七人。
他明确简洁地说明银行内的情形。
然后依序说明各个行员的位置、外表看起来的年龄、课长和分行经理所在的位置,以及六个窗口柜台的位置。
ACBC呢?是在柜台人员的旁边吗?响野问道。
他指的是装小额款项的简易保险箱。
嗯,是的!和以往都一样。
久远答道。
然后成濑用笔在图上圈出一个位置:这里是开放式出纳机,旁边是现金柜。
开放式出纳机为提存现金用的机器,窗口业务中现金的提存都靠这个机器。
而它旁边的现金柜,就是这次的目标。
看起来像上了锁的架子,大笔的金钱支出或者补充自动提款机里面所需要的纸钞,全都放在里面,每天得准备好几千万。
自动提款机呢?响野问道。
有三台。
成濑马上回答:至于防盗摄影机,在正门入口处以及各窗口柜台正面各有一架,一共有九架。
他边说边用笔圈出来。
九架……响野很期待似地重复着他的话:披头四的第九张唱片是白金唱片吧?他总是说些完全不相干的话。
接着又问:警报信号灯在哪里?成濑的笔落在正门旁边,然后把那里圈了起来。
无论哪家银行,在正门上方都有警报灯的装置。
警报灯平常是熄灭的,一旦银行行员按下按钮向警方通报时,它就会悄悄亮起来——而它的位置,就在行员正好可以看见的位置。
如果警报灯亮起,就表示其中有人已经按下警铃通知警方了。
成濑,你那天区公所的工作怎么办?响野把脸抬起来。
这个周末加班,所以到那时候正好可以补休……这样不会让人起疑吗?上一次和上上次刚好也都是你没去上班的日子……我想没人有那种闲工夫,去联想银行被抢和我的休假有什么关联吧!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我想平常应该也有不少人在注意你的行动。
是吗?三十七岁就占了地方公务员的股长位置,表示升迁非常顺利,当然会有人看你不顺眼。
嗯,这个……每当一有状况,总会有人对你说一些恭维羡慕的话吧?像是‘果然有一套’或‘真羡慕你’之类的……你这种时候一定表现得很谦虚,可是愈是这样,周遭的人就愈觉得怒气难平。
一切尽在响野哥的眼底。
久远故意插嘴。
哦,是吗?成濑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告诉大家我离婚了,他们的表情就会比较有光彩吗?或许吧!至少他们会觉得人生还不至于太不公平,心里会舒坦些。
成濑的表情好像在说——你无所不知嘛——久远,你打工也是星期三休息吗?接着他把脸转向久远。
久远点点头。
响野,那天你的咖啡厅正好公休,雪子目前也没有跟派遣公司绑约,所以都没问题吧?雪子立刻抬起头,就像突然被老师点到名的学生一样:嗯……是的,没问题。
看着她的动作,久远觉得怎么一点都不像平常的她?然后他把视线转回银行配置图上。
坐这位置的男人是课长。
以我的观察,他是属于除非有什么大骚动,否则不太会离开位子的那一型,可是一旦有突发状况,他立刻就会变得生龙活虎。
久远回想他去勘查时的记忆,边点着头:这个人啊,是只‘牧羊犬’。
坐这边的年轻男人以及这位置的微胖中年男人,他们两个是‘绒毛犬’。
成濑连续用手指指着两个地方。
久远他们在对银行行员做分类时,大多用狗的种类来区分。
牧羊犬是德国从十九世纪之后专门用来当做警犬和军用犬的犬种;绒毛犬则是以喜欢吠叫闻名的小型犬。
对工作非常忠诚且个性稳定的行员,他们称之为牧羊犬,只要稍微有点动静就几乎陷入疯狂状态的行员则称为绒毛犬。
不论牧羊犬或绒毛犬,两者都是在抢匪进入时最有可能按下警铃的人。
另外,个性稳定而且体格相当好,看起来很有臂力的称为大丹狗,而举止仪态看起来相当不错的就叫黄金猎犬。
久远非常喜欢狗,所以对这样的区分法相当满意。
程序和以前一样。
成濑平静地说。
潜入银行之后,三个人迅速靠近柜台,接着同时举枪,强迫行员离开座位,不允许他们有任何按警铃的机会,最后则搭乘雪子的车子逃走——非常简单的做法。
现金柜的钥匙呢?久远看着成濑。
课长座位后面的架子上有一个存放钥匙的保险箱,必须用卡片才能打开。
银行行员都有他们各自的通行卡,只要将卡过一下机器,出纳机就会吐出钞票,或者打开保管库的门。
要用谁的卡片呢?用课长的吧!成濑简短地说道,就像把钉子打入墙壁般的指示,语气干净利落。
大概会有多少?响野问道。
大概有四十叠,我想不会少于这个数字。
那就是……四千万啰?雪子抬起头,表情非常严肃,似乎在脑子里计算如何分配这些钱。
那么一个人大概有……一千万啰!久远看着天花板,眼前浮现纽西兰的牧场风光。
捞了这一笔,一定要好好去旅行几天,他想起绿色的牧草、广大的土地,以及点点的白色羊群,一想到聪明灵巧又非常漂亮的牧羊犬,脸庞顿时显得神采奕奕。
可以完全平分,真是太好了!响野大声地说。
可以破坏防盗摄影机吧?久远问道。
当然,毁了它!手枪呢?要开枪吗?响野说道。
得开几枪吧。
目的是驱逐主人?响野问道。
答对了!成濑回答。
要驱策他人在短时间内完全顺从,的确需要这种粗暴的手法——成濑常把这话挂在嘴边。
每个人都有他的主人,这正是驱使人完成行动的一个源头。
有时候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有时候可能只是自己的一种美学,有时候也可能是一般常识或损益计算……总而言之,它是人在行动时所根据的所有原则。
想顺利抢劫银行,就必须先让在场的所有客人服从我们的指示。
也就是说,在那一瞬间,我们必须变成他们的主人——要入主成为别人的主人,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恐怕必须花很多的时间。
要在几分钟内完成这种艰巨的任务,非常遗憾地,只好开一两枪以示权威!久远也清楚个中道理。
雪子还是一样,留在车子里见机行事。
嗯……这次很难找到适合停车的位置,所以我会在这附近绕圈子。
会合的时间呢?开始行动的五分钟后。
雪子的脸依然朝下,眼光并没有和成濑交会。
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久远举起手,稍早之前这件事就一直萦绕在他脑海里:通常强盗进去银行之后,都会停止银行的自动门吧?这是一贯的做法。
强盗进入银行之后立刻把自动门切换成手动,这样就不会有新的客人从外面进来。
有什么疑问吗?成濑问他。
如果只是把自动切换成手动,用力去扳还是还是开得了吧?但如果写张:‘目前内部作业中,请勿进入’的纸条贴在外面,说不定不但可作为牵制,也不会有人想强行开门进入。
有道理!响野抿抿嘴唇,点了好几次头。
久远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看雪子:怎么搞的?雪子姐今天特别安静。
是吗?这是烦恼特多的年纪。
雪子摸摸自己的短发。
该不会是更年期障碍吧?久远反射性地问道。
开什么玩笑!雪子立刻怒气冲冲,让久远吓了一跳,仿佛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随即紧闭起双唇。
他暗自反省着或许更年期障碍这句话,暗示着一种自己不知道的侮蔑意味。
雪子,脱逃路线没有问题吗?成濑进一步确认。
没有问题。
雪子仔细地看了一下地图,然后用食指轻轻地敲自己的头:全部记在脑袋里了,从银行出发十分钟后,我们会改乘下一部车,十一分钟后到达污水处理厂的停车场,再过三十分钟,就在自己家里客厅看电视了。
真是自信满满!久远边说边窥视着雪子。
这次的方针和以前都一样,抢了就跑,就这么简单!成濑的声音显得格外冷静。
‘我希望比任何人都快——比寒冷、比每一个人、比地球、比安卓美姐(注:Andromeda·农索匹亚公主,传说中的仙女座化身)……’响野以戏剧化的声音唱诵。
谁的诗啊?久远问道。
已故中音萨克斯风乐手啊!是爵士乐演奏家的名言。
对我们来说,非得比任何人都快不可。
当银行行员还搞不清楚——‘现在从我们眼前奔驰而过的是抢匪吗?或者只是喧哗的繁荣景象?’时,我们就必须快速而明确地完成工作啰!你啊,老说一些言不及义的话。
祥子凑了过来。
她把桌上的空杯子放在托盘上。
对了,我看电视上的报导,现在好像很流行抢运钞车呢。
祥子继续说道。
的确!响野咬牙切齿般地忿忿说着。
运钞车Jack啦!久远迅速回应。
媒体炒得沸沸扬扬,一副很嚣张的样子。
其实,之所以称抢劫为‘hijack’,是因为以前强盗袭击马车时,为了卸下对方的心防,会假装友善地向前打招呼说‘Hi!Jack!’,然后才开始袭击,没什么实质意义。
响野说明。
又是同一批抢匪吗?祥子无视于响野的解说,询问成濑。
最近引起骚动的好像是同一批人,因为犯案手法相同。
你们不抢劫运钞车吗?那太麻烦了。
最近的运钞车可是愈变愈厉害,前方的强化保险杆可以把东西推着跑,玻璃和车身可都是防弹的。
听说有些运钞车做了设定,如果不是保全人员驾驶,根本跑不快。
响野也点点头。
这样的话,那些Jack是怎么成功的呢?成濑马上回答:趁装载现金时偷袭。
不管车子变得多么厉害,只有一个时间点是完全不管用,也就是人把货物搬运上车的时候。
抢匪就是趁这个时间点偷袭,把钱全部抢走。
显然是内神通外鬼吧,如果不知道现钞搬运的行程表,绝对没办法做到。
响野说道。
可是,有那么多银行都被抢了,真有那么巧,都是内线搞鬼吗?久远的口气充满疑问。
内线未必是银行方面的人,也许是保全公司那边的人也说不定。
成濑慵懒地低语着。
成濑哥好像对这种事没啥兴趣?倒也不是这样,我只希望我们的计划和他们的计划不要撞在一起。
我倒觉得,与其像你们这样强行进入银行抢钱,还不如袭击运钞车,危险性会更少一点。
怎么样?不觉得抢劫运钞车比较好吗?祥子缓缓说着。
你懂什么?响野提高嗓门说道:我们追求的是一种浪漫啊!在暗巷里偷袭运钞车,威胁胆小的司机夺取那些钱?开玩笑!我们怎么能允许这种作风?偷袭运钞车的做法,简直是非常卑鄙,是一种阴险残酷而且很不痛快的赚钱方式。
这和中学生所做的一些卑劣的恐吓行为有什么不同?他们顶多是让那些保全人员受到严重的身心创伤,根本没有实践浪漫理想的痛快感。
这和驾驶怪手把自动提款机连根拔起的家伙一样,根本就是不入流的做法。
祥子用食指指向响野:说的比唱的好听!什么浪漫理想、故作潇洒状,结果还不是一样危害他人?你觉得给别人带来这么多麻烦真的好吗?这对夫妻的对谈总是火药味十足,从某种角度来看,却媲美情歌对唱,久远觉得非常有趣。
你知道银行利息有多低吧?百分之零点几耶!这和零哪有差别。
更过分的是现在还说什么payoff制度(注:银行倒闭时最多支付顾客一千万日元及相应利息)?无法保障存款安全,这叫什么银行啊?所谓的银行至少要‘支付利息’或‘确保存款安全’吧,否则有什么存在价值?我看不是这样……久远插嘴说道。
现在银行两者都做不到,利息是零,也不保证安全保管,甚至不一定全额偿还,应该是觉悟的时候了。
非得对他们做一点惩罚不可,就是这样!其中最重要的是就算我们把钱抢走,真正付钱的是保险公司,对吧?没有人会受到伤害,只要我们小心一点,不要让当天的银行行员和客人感到恐惧,充其量就只是一场秀而已,就像一场精彩的马戏团表演。
祥子一脸宣告放弃的表情,吐出一口气说:你们其实都是好人,不过,某些方面的常识和我是不一样的……然后她又补充了一句:我指的是坏的方面!成濑苦笑。
久远接着说:祥子姐说得一点也没错,她的想法显然和我们不一样,我想应该是她的想法比较正确吧!可是……他吐吐舌头。
可是什么?正确的事却未必能让人永远幸福。
哦,是吗?原来如此。
祥子露出高雅的笑容。
他们继续进行商议,不一会儿祥子又插嘴了:你们从来没想过一个人独占所有的赃款吗?你干嘛突然说这么奇怪的话?响野露出厌烦的表情。
四个人平分,只能拿到全额的四分之一不是吗?反正是抢来的钱,你们不想拿到全部吗?祥子不经意地瞄了雪子一眼。
这个唐突的质问,让久远一伙人顿时陷入迷惘。
你为什么这么问?成濑的声音依然沉稳如昔。
只是有点好奇罢了!祥子摸摸鼻子,微笑着。
开什么玩笑!成濑冒出这句话。
始终把脸压低的雪子,这时饶有兴味地看了看久远。
迎面做客的依然是响野,他语气十分不悦:独占所有的钱?那根本就是背叛啊!我们绝不容许背叛行为!他似乎想让大家看清楚,他企图阻断世界所有邪恶的决心。
久远明白响野的发言,很可能是针对某个可能是叛徒的成员而说的,甚至就像戏剧排演时说出叛徒只有死路一条!之类的台词。
在所有官兵捉强盗的戏码里,总有叛徒出现。
久远说道。
响野也摇摇头说:最近的电影几乎千篇一律,都是犯罪集团窝里反的故事,‘开头出场的手枪,最后一定会发射’——这就是游戏规则。
所以,电影一开始,观众注意的就是谁是叛徒。
雪子试着把肩膀放松下来。
可是我们没有背叛的必要啊!久远说道。
怎么说?祥子探出身子问道。
如果真的想要四份赃款,抢劫四次不就得了?如果背叛的话,那就什么都玩完了。
与其这样还不如大家合作无间,重复去抢个几十回。
久远回道。
会不会背叛,这基本上是品格的问题!这的确很像响野会说的话。
时间刚过十点,成濑开始收拾配置图。
响野哥,这次你要说什么呢?久远试着问道。
抢劫的过程中,响野有进行演说的习惯。
这个……当天再考虑吧!也许是关于‘记忆’或‘时间’的话题。
你可别一时兴起讲个不停,否则人家会记得你的声音喔!成濑钉了他一下。
这时雪子起身说道:该回家了。
响野急忙叫住她:等等!雪子,等一下。
而这时的雪子,就像一个做错事被赫然叫住的孩子,模样非常可笑。
雪子个子娇小,剪得一头利落的短发,外形显现出是个行动力很强的女人。
但是这时却显得有些畏畏缩缩,仿佛深怕踩到地雷似地异常小心。
响野从旁边外凸的窗户上,拿起一个纸袋交给雪子:我差点忘了,是成濑交代我去田中那里买回来的假车牌,里面共有三块。
我以为田中只会复制钥匙、窃听之类的,没想到他连这个都行啊?久远显得非常佩服。
不只这些,他多的是一些稀奇古怪深具巧思的商品。
成濑说道。
没错!说到田中,我倒想起来了。
是这样的,成濑……响野搔搔头。
什么事?他那里能退货吗?退货?我去拿车牌的时候,被田中唬拢买下了这个无闪光相机。
这东西烂透了!祥子很大声地说。
没错!的确烂透了!好像在巴结上司一般,响野使劲地重复她的话。
只有烂人才会买这种烂货!无闪光相机的意思是不会发出亮光吗?久远想象着。
聪明!响野说:就是说,在黑暗的地方拍照,闪光灯也不会亮。
这不是很方便吗?一点也不方便!响野的眉毛垂了下来。
既然这样,你干嘛买呢?很奇怪吧。
祥子的口气中显露着不解。
田中向我解说时,我真的以为很方便。
那家伙的口才好得不得了!依我看,他甚至可以卖大遮阳伞给南极观测队,或者连断食中的僧侣,他都有办法向他们推销汉堡。
明明自己就是个胡说八道的大骗子,还这么轻易相信别人信口开河,不管去哪里,老爱买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
我不是已经在反省了吗?我真的努力在改变。
只是结果总是不理想,你们至少该给我一点同情吧?响野的口吻可一点也没有反省的意味。
是——是,没错。
如果竞争‘徒劳无功’代表,你一定是第一顺位候选人。
祥子以讽刺的口吻附和。
是呀!如果有这个奖项,肯定非我莫属。
响野把胸膛挺得高高的。
田中不会同意退货的。
你好好收起来吧!成濑说道。
久远,你要不要买无闪光相机?我为什么要买?我以为你会上当。
受骗的人,说话太缺乏说服力了吧。
难道没有其他可用之处了吗?响野歪着头思考着,祥子马上回答:当然没有!它比不能倒带的录影机更没用。
你这样说就太过分了!响野的脸有点扭曲。
嗯——抢劫银行前的勘查行动,或许派得上用场。
久远突然想到,便脱口而出。
响野满脸开心地说:也许哦,这太好了!夜间偷拍银行内部状况时,正好用得上!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成濑显得有点不耐烦。
很好!这不就解决了?久远,你要不要买?要买这部相机,倒不如拿这些钱去买胜算更大的马票,即使那匹马是可爱的迷你马,而骑士是曾被击垮的牛仔,我还是宁愿买马票。
雪子仔细看着拿到的车牌。
东京都内许多十字路口都装设着读取车牌的机器;登记在案的遭窃车车牌号码,经由读取机的系统很容易就会被发现,所以抢匪如果想驾驶贼车在路上奔驰,就必须更换假的车牌。
雪子把宽身束腰短衫的袖子推到上臂,对慎一说了声:走吧!就快步走出咖啡厅,慎一也急忙追上去。
很快地,两人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雪子干嘛像逃命似的。
响野笑着说。
雪子姐今天好像比平常安静。
久远说。
响野回答:她不是一直都这样吗?久远,你知道雪子小时候在七夕许下什么愿望吗?不知道。
听说她在许愿纸条上写着:‘我想要吓一跳’,换句话说,她虽然知道‘吓一跳’是什么,可是在实际生活中,从来不曾有真正被惊吓过的感觉。
想让雪子有惊愕的感觉,要不是非常严重的状况,根本办不到。
成濑皱着脸。
听着这些话,久远开始想象,什么样的严重事态才足以让雪子感到惊愕?抢劫失利的时候吗?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过了一会儿,响野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其实,慎一对被欺负的事,好像很烦恼。
一旁的成濑,表情也显得格外阴沉。
久远也感觉到自己的脸庞有点扭曲:被欺负……?这实在不是一句悦耳的言词,倒像是咬到满嘴烂苹果的感觉。
他好像预言,不久的未来将会被欺负。
预言会被欺负?成濑露出不解的神情。
我也不太清楚。
不过慎一的说法,好像事态无法避免,势必演变成这样。
势必演变成这样?这实在太玄了,久远不禁歪歪脖子。
如果他自己不肯对我们说出实情,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些话让久远自圆其说地想着,雪子今天异于平日的举止,或许和这件事有关。
几分钟后,成濑起身把皮夹克披在身上:我听说神奈川县的警察们要进行实地演练。
实地演练?久远问道。
就是专门对抗银行抢匪的演练,我应该没说错吧!成濑强忍着笑意。
什么时候?响野问道。
大概就是最近,差不多是我们干完这票的两个礼拜后。
演练地点该不会在港洋银行吧?不会,应该是这附近的银行。
接着成濑逐一列出大型的都市银行名称。
演练呀——响野觉得有趣,脸上的表情也舒缓了许多:还不都是为了几年前县警发生的一连串负面事件,到现在才想秀一下身手,让社会大众开开眼界,对外宣告:‘其实我们是非常值得信赖的,真要来硬的可有得瞧哦!’再说,俄罗斯总统马上就要来横滨访问了。
久远抬头看着天花板,开始想象着俄罗斯的种种:是因为总统要来,县警才这么认真吗?听说过俄罗斯的恐怖行动吧!就是之前囚禁人质围城那次。
这次访问就要示范应付这种事件的标准对策给他们看。
成濑说明。
示范?开什么玩笑!日本警方有什么可以成为他国表彰的事迹?如果真让大家看到他们的训练,我看全世界所有抢匪可能都会抢着来横滨,因为太好混了!响野就像正在旁观一场火灾而幸灾乐祸的观众:县警为了恢复大家对他们的评价,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其实我真的很同情他们,拿那么微薄的薪水,案件却多如牛毛,再加上只要犯一点小错,大家就竭尽所能地指责批判,这种职业真是辛苦啊!到底是为谁辛苦为谁忙?他们自己也常搞不清楚吧!我想,他们心里一定想对媒体怒吼:‘说得倒容易,自己来试试看啊!’说得一点也没错。
久远表示同意。
成濑笑着说:好像是个很大型的演练,毕竟是示范演练,我还听说就像拍电影一样,真要搞成这样吗?那哪叫演练?根本是表演啊!久远试图想象演练当时的状况——巡逻车团团围住银行,所有的警察都拿着枪高喊着:快出来!要歹徒束手就擒——这根本就是老掉牙的电影手法嘛。
不过这种既气派又单纯的画面也许很能打动一般人的心。
但是,成濑,你从哪儿来的消息?演练的事已经对外发表了吗?警方已经和我们区公所的宣传部门联络过了,他们希望演练当天的情况能完整刊载在我们的文宣上。
纯粹是一个宣传演练,显然得做得有声有色,只是,我实在不认为这种演练有什么值得报导的。
喔——我是从认识的人那边听到消息的。
响野站了起来:真是件愉快的事。
我们抢劫港洋银行是在演练的两星期前,好不容易县警想要重拾威信而演练,我们却选在前两个星期抢银行,这分明是找碴,让人家面子挂不住嘛。
这只不过是一个预先演练罢了!成濑根本不把它当一回事。
这时祥子叹口气站了起来,她拍拍双手:好了,关于浪漫理想的预演到此结束,大家该回去了!我也得回家喂狗了!口气像个老师似的。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响野哥家里的狗狗还好吗?久远想起那只见过好几次的可爱杂种狗。
它是只体力很差的狗,稍微散个步,马上就累得气喘吁吁,但食欲却很旺盛,而且相当忠诚。
不过它最得久远喜爱的,是它有副哲学家的风貌。
祥子回答:虽然有点年纪,不过精神还不错,它会很长寿的!比起浪漫理想,还是狗比较重要。
响野大声说道。
他到底在说什么呀,久远不解地搔搔头。
成濑 Ⅱ【火星】:太阳系行星之一,是一颗外围轨道离地球很近的红色星球,自转时间二十四小时三十七分;绕行太阳一周需时六百八十七天。
直径约是地球的一半,质量约十分之一,人口约两倍,文明程度大约相同。
成濑坐在副驾驶座看着车窗外,天空几乎全被云层遮蔽,虽然灰沉沉的,但还不至于给人前途晦暗的感觉。
相反地,倒有几分像从高空窥视银行抢匪如何进行抢案,露出微笑的脸庞。
雪子开的是辆旧款汽车,好像是从平塚那里找来的。
曾看过几次雪子偷车的手法,她只需把一支像扁平钳子的东西,插进驾驶座窗户的空隙里稍稍转动一下,再用垂在钳子下方像钓钩般的针打开车锁,无论动作或技术都堪称一流。
然后把线路连接起来,车子马上可以上路,除了这一招,有时候她也会用模型打造车钥匙。
雪子常常自嘲地说,年轻时混街头的日子,常遇到许多地痞流氓之流,他们总是很自傲地把绝活教给她,后来多练习几次自然驾轻就熟。
车牌已经换过了!雪子确认后立刻回答。
真是不同凡响。
怎么车子一经你开,就变得这么生气蓬勃哩!久远,你真懂车子的情绪吗?坐在后座的响野说。
我当然懂!成濑说:久远,你真是无所不懂啊!狗的情绪,你懂;鹿濒临灭绝时的愤怒,你也懂;而最懂忠志的大概也是久远你吧!关于自闭症这种疾病,好像是直到近年,才比较被医界确实掌握。
是一九四三年精神学家李欧·卡纳(Leo Kanner)在杂志首度发表的。
响野说道。
比起说一些客套又愚蠢的同情话,响野起不了作用的知识对成濑而言反而比较受用:真是不可思议的疾病。
说它是‘疾病’,感觉好像非进行治愈不可,我实在不喜欢这种说法。
久远说道。
那是属于一种中枢神经障碍。
成濑说话的口气俨然像个医生。
他想起夫妻俩第一次一起走进医院时的情景。
当诊断确定为自闭症时,他们受到相当大的打击,不过一想到幸好不是重大疾病时,欣慰感油然而生;只是这到底是一种什么障碍的不安情绪也夹杂其中。
他似笑非笑地面对着妻子,她也以同样表情侧头看着他——他们对自闭症毫无所知。
无知有时候可以变成一项武器,能够带来勇气,但有时也会让人承受不必要的不安。
自闭症——从字面上来看,很多人会误以为是把自己关在家里的灰暗疾病,甚至还有人以为它是忧郁症的一种。
成濑自己原本也这么以为。
你们知道‘自闭症’是什么吗?医生一开口就这么问。
是一种沟通障碍吗?成濑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离正确答案并不远。
医生说:自闭症的特质是非常厌恶人类言行中不明确的部分,此外,患者对事物的敏感度,比一般人都高。
医生脸上戴着一副方框眼镜,面无表情的他看起来真像一只蜥蜴,虽然给人的第一印象不好,不过他说的话一点也没错。
忠志已经十岁,但对于生活中不明确的事物,始终不知该如何应付。
平日的生活步调只要稍有变动,他会变得很不愉快;对于不清不楚的问题,他完全没办法接受;就连牙刷位置放错了,他也会生气;平常散步的路线也只能有一条,否则他会突然失控。
忠志其实是很愉快的!久远若有所思地说着,而他的话的确是事实。
不久前我和成濑哥还有忠志三个人碰了头,一起看了‘星际大战’。
旧的那部吗?响野想确认一下。
是旧的那部,我们看录影带,欧比王也出现了!那是艾力克吉尼斯(Alec Guinness)演的啰!成濑不禁对着响野笑了起来,心想这家伙真是说话老言不及义。
后来我们谈论起来的时候,忠志对剧情好像无所谓?是呀,他对故事内容的确无所谓。
这种充满想象的抽象故事,对忠志来说是非必要的。
久远发出咯咯的笑声说:可是欧比王的光剑挥动过几次,他可数得很清楚,而且还记住了,还有他和黑武士打斗时挥剑几次,秋巴卡吠叫了几次,他可都记得一清二楚呢!忠志对这种事特别敏感。
成濑说道。
我和忠志在一起的时候,真的感觉非常舒服。
虽然他也会突然失控啦。
和久远在一起时,忠志不只一次失控,也曾痉挛发作倒地。
他完全没有坏心眼。
他小时候更严重,他总是给周边的人造成很多困扰。
成濑苦笑着说。
忠志小时候的确非常难搞,周遭的一切似乎都与他完全无关,只是顾着做自己的事,而且情绪非常不稳定,会不停地来回奔跑。
尤其键盘声让他异常兴奋,有时甚至发出悲鸣或捣着耳朵蹲在地上。
久远轻声地说:这世界上有谁不给周遭的人带来困扰的?那些只会指责忠志的人,还不是一样乱按喇叭,给大家造成困扰?说得也是。
响野高兴地接着说:那些明知下属困惑不已却视而不见,只会逃避现实的上司不也一样吗?和他们比起来,忠志显得无害多了。
是无害中的无害。
我最近才深刻体认到,像忠志这种孩子,是绝不会陷害或出卖人的,难怪和他在一起,我总觉得特别舒坦。
久远笑着说。
成濑并未表示认同,但也没有反对。
对自闭症我并不特别了解,不过我好像可以理解那种感觉,忠志他也一定非常努力了。
非常努力?成濑重复一次所听到的话。
我不了解忠志是中枢神经障碍或什么其他状况,不过那应该很像一个人突然被丢到国外的感觉吧?感觉上从一开始就失去和他人沟通的方法,换句话说,就像在一个完全无法理解的世界里努力生存下去,摸索着和大家沟通的方式。
他像鹦鹉一样重复我们的话或是把文章背诵下来。
但是他完全不知道它们的意思和重要性,只是遇到什么背什么,因此偶尔在无法承受的时候就完全失控。
你少乱下断言!成濑笑着说。
其实,忠志试着寻找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所以当他好不容易摸索到一点线索,却又莫名地发生一点小变化时,就会感到迷惑不安,他很害怕已知的规则发生变化——如此而已。
忠志希望把这个世界所有东西都记录或记忆下来,然后用他懂得的一些简单语言,来配合这个世界,所以啰……所以?响野问道。
假设我们所有人都被带到火星上,内心最不会受到冲击的应该就是忠志吧!和茫然不知所错的我们比起来,忠志一定会在他可以做的范围内,努力去做他能做的事。
对忠志来说,努力搜寻沟通方式的原则无论在地球或是在火星,都是不变的。
火星上面有狗吗?成濑打断久远的话,突然冒出这样的问题。
狗?忠志记得全世界所有狗的种类呢!每年登记在美国狗俱乐部或英国狗俱乐部里的狗种类别数,他全都记住了。
出门遇到刚好有狗从他前面经过时,忠志总能大声叫出狗的种类,兴奋地喊着:那是小型杜宾犬!、那是纪州犬!讨厌不明确事物的忠志,看到杂种狗时会非常生气。
火星上应该有狗吧?久远说得自信满满,模样非常可笑。
是吗?应该有吗?成濑不禁笑了起来。
就我所知,火星上是没有狗的!响野非常认真地回答,两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这时,成濑瞥了雪子的侧脸一眼——她正视前方,用力踩下油门,而且始终保持沉默。
大伙儿除了雪子,全都穿着一式的西装。
这款深灰色西装,是他们在东京的西装量贩专卖店里购买的。
在大拍卖的人潮中买东西,警方就很难从这个地方掌握任何线索。
最不起眼的就是西装。
成濑说这话时,响野露出一脸的怒意。
如果这世上有一种喜欢唱反调的疾病,那么这个从高中时代就结识的响野,应该就是符合这种疾病的重症病患。
你是公务员,才会说这种话。
我就是因为讨厌西装,才会选择当咖啡厅老板的,现在竟然叫我穿这种东西,简直是……成濑真想大声反驳他:你当咖啡厅老板,干嘛把罪过推给西装?要怪就怪你自己在求职面试时,尽说些歪理,这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吧?车子来到十字路口迅速右转。
还好路上不拥挤。
成濑显出安心的模样。
雪子点点头:没问题。
阿成,你们从进入银行到搞定行员,共有六十秒的时间,接着就是阿响的演说。
四分钟吧!响野答道。
他到底要说些什么?成濑想象着。
每次抢劫银行,响野都要做一次演说,这是他一贯的坚持。
他主张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拿了东西就要付出代价,因此深信自己的演说,可以弥补因为抢劫所带来的损害。
三百秒后,我的车子会停在银行前的自动门正前方。
没问题吧?成濑再一次确认。
当然!雪子说话的模样信心满满,但声音却意外的颤抖。
连续三个号志灯都是绿的,车子顺利通过。
随后车子向斜前方前进,位在一百公尺前方左手边港洋银行招牌映入眼帘。
车子穿过人行陆桥,太阳从云层的缝隙中照耀着柏油路面。
打了方向灯。
成濑调整自己的呼吸。
仿佛要绕行港洋银行般,车身左转前进。
成濑套上毛线帽、戴上太阳眼镜,又从口袋里取出荧光胶布,然后分别交给后座的响野和久远各两张。
他们把胶布贴在脸颊上,然后和成濑一样,所有的人都戴上手套。
脸颊上贴胶布,是模仿国外抢匪,因为曾听说过,人的视线会跟随着闪亮的东西移动,所以脸颊贴上胶布,可以混淆目击者,让他们只记得胶布。
车子一停,成濑飞快从副驾驶座跳出来;回头开车门的那一刻,久远把紧紧抱住的波士顿包丢了一个过来,他也随即伸手接住。
浪漫理想在哪里呀——响野非常开心地说道。
成濑任声音从耳边掠过,迅速朝银行自动门的方向前进——银行抢匪的身影消失在他们的舞台里。
响野 Ⅱ【gang】:①在美国,主要是指组织性的强盗集团、暴力集团。
②但是,在日本则为了让抢匪的凶残和卑劣的本质显得平易近人些,才用了这个称呼。
gangsters。
例句:强盗集团(gang)感觉很帅耶!响野绕过右边的门进入银行,成濑和久远则分别从其他入口进入。
响野从容不迫若无其事地伸手按下门上方的按钮,切换成手动模式。
紧接着,他迅速从口袋掏出一张折叠起来黏有胶带的纸,面对银行外侧贴在自动门上——上面写着因故障暂时无法营业,敬请见谅,这是久远的点子,还不赖!响野很快地贴好纸条。
分别从不同入口进来的响野一伙人,大步地走过大厅。
四周的客人悄悄地瞄了响野他们一眼,脸上浮现出不愉快的表情,大概是他们那一身帽子和太阳眼镜的伪装,让人感受到些许不安吧。
不过,谁也不能因此断定他就是抢匪。
要对事物下断言,需要相当的决心和判断力。
但是大部分的日本人都缺乏这两项特质。
行员们的视线并没有朝向大厅,大家依然埋首工作。
他们走向柜台——成濑向响野使了一个眼色。
响野得到暗示后立即跳进柜台,然后朝天花板开了一枪。
应声从某个角落里传来了尖叫声。
不要动!响野用响亮的声音大喊。
他先朝行员的方向站定,接下来的话不但要快速,而且几乎得一气呵成讲完,这非常重要。
如果按下警铃,那边的通报灯就会亮起来,这点我们很清楚!所以通报灯一亮,我就马上开枪。
他指向设置在正门口上方,不太起眼的警示灯。
此举的目的是吓阻对方,避免有人轻举妄动。
行员听了脸色大变。
在这个时间点牵制他们触碰警铃,是非常重要的。
因为这一瞬间,是触发这些人敏感的神经关键时刻。
成濑和久远看着银行内人影四处乱窜的景象,就像是原野上跳跃的黑斑羚羊。
久远把背在肩上的波士顿包丢向柜台,然后纵身跳了过去。
响野确认四周状况后,转向面对大厅:各位,请保持安静!不要乱动!他扫视着银行内的所有客人。
有正在看着杂志的客人,相谈不甚愉快的男女,身穿老旧制服的女性,手里拿着存折的学生,打扮入时和年龄不相称的中年妇人……一共将近三十位,每个人都瞠目结舌地望着响野。
他们各有各的表情,但都像失去正常该有的节奏。
没错——响野大声说道:冒然地闯入了各位的现实生活里,耽误大家一点时间,请大家原地坐下!否则我就开枪。
他故意晃晃手中的枪,让大家清楚看见。
成濑和久远早已跃过柜台。
久远会怎么做,响野不必看也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先驱使柜台窗口的女性行员离开座位,然后故意秀出手中的玩具枪,大喊着:到大厅去!快移动!快!在重复的指示下,女性行员逃命似地往大厅聚集。
成濑强迫其他坐在后方的职员离开:快到大厅去!谁敢报警,我就毙了他。
响野把枪口朝着客人,轻身往后看。
久远正在牧羊犬的方向靠近——也就是那个有一头自然卷发的课长。
久远轻碰他一下,课长的皮夹马上落入他手里。
这一切,响野都看在眼里。
久远应该会故意把扒来的皮夹秀给那个男人看,并快嘴地威胁着:如果不乖乖听话,我就把皮夹带走,从驾照上就知道你家的地址哦。
接着会把皮夹交到成濑手里。
其他人全部到大厅去!久远大声吼叫,然后离开他所站的位置,往绒毛犬的方向走去——也就是那个脸色发青的矮胖男人,他举起枪口指着他喝道:让开!快到大厅去!响野的视线转回客人身上,再朝着天花板开了一枪。
他真正目的并非造成不必要的恐惧,只是要在短时间内让大家都对他服从,开枪是必要的。
四处窜出尖叫声。
行员的表情非常深沉,久远催促着站起来的行员,把他们赶往大厅的方向。
久远以前说过:这作法和牧羊犬一模一样,虽然少数牧羊犬是用吠叫的方式,但大部分的牧羊犬却是以视线来驱赶羊群。
响野咄咄地逼视着大厅内的客人。
他看见一个妇人蹲在地上,缓缓地挪动位置,企图靠近ATM旁的门。
响野毫不犹豫地瞄准妇人企图靠近的出口上方,开了一枪,子弹击中广告海报,妇人立刻停止动作,而其他地方却传来尖叫声。
我的枪法不太准,说不定下次真的会打中你哦!在枪声的淫威下,所有人都就地蹲下,甚至有人高举双手。
所有的枪,除了响野手上这把是真的,其他都是玩具枪。
基本上他们并不想伤害任何人,这是大伙儿共同的想法,只要能顺利牵制就可以,而通常只要在假枪中混入一支真枪,就会误导大家认为所有的枪都是真的!抢银行的成功率很低……从一开始提议要抢银行时,成濑就这么主张。
检举率百分之百!成濑说这种话,特别让人觉得可笑。
那不就绝对失败,做了也是徒劳无功吗?从以前大家就认为银行是钱财聚集的地方,所以也相对地拟定最严密的防盗措施。
尽管如此,钱还是可以用很简单的方法拿到手。
当时成濑分析着大伙卷入的银行抢劫事件,做了这些发言。
简单的方法?这话是什么意思?拿了就跑啊!只要确保这段期间没人有机会触动警报装置,就这么简单。
如果能做到这一点,银行和路边随便一家小酒铺就没两样了,只是有很多现金的小酒铺。
响野无法苟同。
确保警报装置不被触动,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不是那么一回事。
成濑摇摇头:脸上戴着面罩、手持猎枪的三个大男人,只要一闯进银行,马上就会有人触动警报装置,当场被判出局。
可是,如果戴着太阳眼镜,大大方方地走进银行,应该就不太有人会考虑按警铃。
你不认为吗?在还不能确定对方是不是要抢劫时,匆促按下警铃,背负往后可能被大家当成笑柄的噩运……没有人想干这种蠢事的。
那到底要怎么做?响野进一步追问。
用最起码的伪装,让人无法一眼断定是抢匪的装扮靠近柜台,在所有人还不能掌握下一步可能发生什么之前,让他们统统远离警报装置。
那我们就哗地一声进去,再哗地一声撤退,就像蝗虫过境吗?响野这么说着,还追加一句:而且是穿西装的蝗虫。
响野依然站在柜台上面,瞥一眼从口袋拿出的马表。
时间已经过了六十秒。
一分钟!响野大声地叫着。
心想,终于该自己出场了。
每一个蹲在地上的客人都露出惧怕的神情,行员也全部集中到大厅里。
背后响起摄影机被砸毁的声音——八成是久远拿起自制警棍敲打监视摄影机。
他应该准备了加有重物的折叠式警棍,正卖命地在手中挥舞着,敲烂所有摄影机。
只是短暂的一分钟——响野开始用非常明确而客气的口吻说:和各位相遇,已经过了一分钟。
事实上,对抢劫而言,一分钟能做的事非常有限。
但只要完成所有该做的事,道路自然无限宽敞——他故意咳了几声。
响野的目光扫过眼前这群观众。
他们依然一脸狐疑地坐在地上。
百忙之中耽误大家,真的非常抱歉!在下还没自我介绍,我们是银行抢匪,想跟各位借用四分钟,也就是两百四十秒。
人生中的两百四十秒,当然是非常珍贵的,但还不至于严重到一去不复返。
四分钟一到,我们自然会安静撤退,请大家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我将被迫射击你们之中的某一个人。
如此一来,这两百四十秒,恐怕就成了人生结束前倒数的两百四十秒。
这一点请大家一定要理解。
他说到这里暂时打住,然后看着银行行员——请不要浪费脑力思考该如何通报警方,更别想要冲向我们,保护银行的财物。
千万要好好冷静思考,我们的确要拿钱走人,可是,真正损失的是谁呢?反正银行和保险公司都订有契约,让那些拥有豪华办公大楼的保险公司稍微破财,也许感觉心疼,但我想还不至于造成太大问题,你们同意吗?响野的说话方式像是要渗透到对方肌肤里,语气极为缓慢而稳定。
他希望让这些人明白怎么做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
然后他正面迎向客人,行了一个礼。
各位——他摊开手掌说道:今天我们来谈谈有关记忆吧。
客人们大吃一惊。
你们知道吗?连蛞蝓都有记忆。
听说有种蛞蝓一旦被喂食苦味的饲料,以后再也不肯接近这种食物;此外,对于永远不会忘记饲主气味的可爱狗狗,当然也有记忆;至于我们人类,如果说我们是记忆的组合体,其实是相当贴切的。
响野滔滔不绝地说着,不但咬字清晰而且有条不紊。
记忆分为程序记忆、语义记忆和事件记忆三种,这是非常有名的。
首先是程序记忆,简单举个例子,就像‘骑脚踏车’,一旦记住大概永远不会忘记,这是靠身体知觉来储存的记忆。
接着是语义记忆,这是指用文字的意义来进行记忆,如‘红灯停止’、‘爱因斯坦是左撇子’、‘我是男人’、‘男人不同于女人’等等,一般知识多属于这个领域。
最后是事件记忆,这是指回忆,也就是‘生活’的记忆。
每一种记忆分别保存在脑中不同部位。
因此,有些记忆明确清楚,但其他记忆却无法被清楚保存下来……这种事情的确存在;例如阿兹海默症虽然会失去事件记忆,但语义记忆却非常完整,因此,对患者的日常生活并不会造成太大困扰。
当然也有症状和这正好相反的疾病。
然而,如果只能选择保留一种记忆,各位会选择什么呢?他再度看着客人的表情,冒然抛出个完全没有脉络可寻的问题。
尽管无厘头,但人在面对问题时,脑子会无意识找寻答案,总之,此举就是企图转移大家对抢匪的注意力。
响野转身看着成濑,他站在唯一留在自己办公桌前的课长前面,恐吓他说:把卡片交出来!什么卡片!对方佯装听不懂。
通行卡——成濑简洁说道:不交出来,我们就一直留在这里,而且会射杀其中一个人——接着,他当着课长的面再次晃动久远偷来的皮夹威胁他:一看驾照就知道你的住址,不过我真不希望给你制造更多困扰。
课长无言地指着桌上的卡片。
成濑拿起卡片,随即揪住课长的西装,往里面走去。
来到钥匙保管柜前面,现在读卡机上刷卡。
柜子打开后,里面并排着好几支形状不同的钥匙,这些大大小小颜色不同的钥匙上,都贴着写有号码的标签。
从响野所站的地方,无法正确掌握成濑和课长间的互动,不过他可以想象,成濑一定会问他:现金柜钥匙是哪一支?然后看着课长的反应;接着从头一支一支地质问他:是这支吗?对方即使想说谎,恐怕也逃不过成濑的眼睛。
成濑拿着其中一支钥匙,直接冲到响野背后,快速将钥匙插入现金柜吐钞口旁的钥匙孔。
钥匙顺利地转动,小小的盖子被掀起,纸钞露出可爱的脸庞。
响野看到成叠的纸钞,忘我的静静眨了眨眼。
这时久远也跑过来,确认盖子已经开启后,立刻打开波士顿包,迅速将纸钞往里面塞。
其实,记忆是一种模糊的东西……响野继续说着:你可能以为脑袋里有一本笔记,打开来看,里面全用文字清楚而详细地记录着应该记得的所有事情,甚至用荧光笔划出重点……可惜这不是事实。
因为记忆这种东西,本来就是透过脑中连结神经元的突触传导所产生的,由突触的电位变化形成记忆。
任谁都不能保证记忆能以同样的形态保存好几年。
也就是说,记忆都是在唤起的当下由自己重新再创造的,充其量只是‘以为是记忆’的东西,是被创造出来的。
这和‘历史’是透过权利者捏造出来的共同认知这一点非常接近。
因此,记忆并不是原封不动地被冰温保存下来的哦。
久远使劲地把钱塞进皮包里,当他塞满第一只皮包后,随即打开第二只。
趁现在先告诉大家,等一下警察一定会一一询问各位抢案的案发状况,你们将重复被问到相同的无聊问题,像是‘有几个犯人?’‘犯人长相如何?’‘犯人年纪多大?’这类问题将接二连三地出现。
另外,说不定也会有其他歹徒趁乱混进来查问:‘你的密码几号?’请大家务必小心。
总之,这种时候大家心里一团乱,因为记忆并不是固定不变的,说不定每被警察盘问一次,自信就降低一些,甚至可能自觉到,记忆的内容也逐渐改变。
不过请大家千万别介意,所谓的记忆就是这么一回事!特别是‘不安’会使人记忆力减退,这是经过实验证明的。
此外,也有实验证明目击挥舞凶器的歹徒,和目击安静不动的歹徒相较之下,前者的记忆显得极不稳定。
老实说,谁也不想遭遇这种恐怖的武打场面啊!对了,我还听说如果是发生在水中的记忆,在水里远比在陆地上更容易想起来;若是发生在陆地上的记忆,则在陆地上比较容易回想起来,这是因为脑部结构的关系。
所以当大家因为想不起今天的事而烦恼时,建议你们不妨摆出和现在完全相同的姿势。
接下来的演说辞,源源不绝地浮现在响野的脑海里。
世界上也有记忆力非常惊人的家伙,其中最著名的就是犹太记忆大师谢雪夫斯基。
他自夸有无限记忆力,能轻易记住非常复杂且无意义的记号,甚至过了十六年后忽然被问到,他都能瞬间忆起回答。
而自闭症也非常有名,在罹患早期幼儿自闭症的孩子中,经常可看见他们在音乐、记忆、计算方面,发挥惊人的天赋。
请各位回忆一下电影‘雨人’中的达斯汀·霍夫曼——提到自闭症的瞬间,成濑似乎抬了一下头,但响野并不介意。
某个自闭症少年只要一听到别人的年龄,脑部马上反射性地以分钟为单位换算,还有一对双胞胎,能记住过去的四万年到未来四万年每一个日子是星期几。
另外,还有一个例子:一位美国男性提到他如何记忆‘四八三六一七九六二一’这组数字时,他的回答是:‘四就是美国独立纪念日七月四日中的四、八三六等于德州的中国人人口、一七九是纽约到哈利斯堡的里程数、六二一是科罗拉多州丹佛一个朋友的门牌号码,所以很容易记住啊!’——这简直是一门艺术啊!你们不觉得它暗示了人类能力的无限可能吗?满足挂在响野的脸上,他点点头继续说:各位,你们现在一定感到非常恐惧吧!我们由衷地希望尽可能避免造成各位的恐惧并迅速离开。
然而,人的恐惧听说是由大脑里的扁桃体负责记忆,而恐惧的条件也是由扁桃体来决定。
如果今后大家对银行怯步或畏惧,虽说不是我们的本意,但这个后果应该由我们和扁桃体负责。
久远开始移动,把堆积在窗口的纸币从一边开始塞进皮包里。
客人的视线全部聚集在响野身上。
小时候,你们是从哪个汉字开始记忆的呢?大概都是自己的名字吧。
每次学校要考汉字时,我都好期待自己的名字出现,毕竟名字是我们记得最完整的东西。
或者说‘名字’是最先产生的‘语义记忆’,任你怎么磨损也绝对不会消失。
说真的,我小时候还真优秀呢,我常想:‘如果把常用汉字全部用来当名字使用,那不是所有的汉字考试都能拿满分了吗?’这点请各位一定要试试看!响野滔滔不绝地说着,但听众并没有给他任何热烈的掌声,这是他觉得最遗憾的事。
提到记忆,马上会联想到电脑吧?硬碟啦、DVD啊,接下来的时代,所有资讯大概都会被媒体滴水不漏地保存下来。
此外,美国拥有庞大的监听系统,就是所谓的‘梯队系统’(echelon)——透过这个系统,可以测录接收所有透过卫星通讯的电话、传真、电子邮件等,并且全部储存在资料库里。
这真是一个恐怖的时代,一切都以记录保存着。
这样记录下来真的好吗?保存或管理真值得称许吗?樱花因为很快凋谢所以被人珍爱,像这类‘消失反而比较好’的实物,这世上不胜枚举。
与分手恋人的回忆、大雨过后河川的浊流、天才只在某夜吹奏的低音萨克斯风即兴演奏、亲朋好友间不想被声张的对话……都因为稍纵即逝,所以变得珍贵。
因此,看到银行抢匪这件事,应该马上忘记比较好。
至于留在行动电话里的简讯记录,简直就是狗屎!皮包响起拉上拉链的声音,紧接着久远把一个波士顿包朝成濑丢去,他灵巧地接住了。
响野看着两人,下巴轻轻点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马表,虚张声势地大声说:刚好四分钟!各位,谢谢你们一直陪我们到最后一刻,我们的秀结束了——现在收起帐篷,脱掉小丑服,让大家进入栏杆里……马戏团要转往下一个城市。
成濑和久远同时跳上响野所站的柜台上。
响野深深一鞠躬,成濑和久远也依样画葫芦——左手放在腹部,右手绕到背后——就像绅士在舞会时所展现的恭谨模样。
当他们一抬起头,便飞也似地奔向正面出口,他们没忘记把门恢复成自动的设定并迅速按下按钮。
门一开启,他们便一溜烟地逃窜出去。
而客人则像被留在原地的观众,愣愣地看着响野一行人的背影。
祝大家愉快——他们挥挥手。
自动门关上了。
他们向外奔跑,有辆车早已等候在那里——快上车!快上车!响野仿佛看见那辆车子正兴奋地摇晃,向他们召唤。
时间分秒不差——他佩服极了!银行门口并不特别拥挤,只见一个紧捏着手帕的公司职员,和戴着安全帽跨上摩托车的快递人员。
没人注意到他们是银行抢匪。
久远带头溜进后座,响野接着钻进车里,然后关上车门。
成濑殿后,坐进副驾驶座。
你太慢了。
慌张是恶魔的伎俩。
他说着不知道是哪门子的谚语。
上路啦。
雪子说完,立刻踩下油门,车身猛然前进。
这时响野的身体扎扎实实地压在车座上。
他们迅速地卸下太阳眼镜和帽子。
此时,响野看到雪子神情专注地盯着挡风玻璃。
雪子 Ⅱ【偶然】:①没有任何因果关系,也非预期中所发生的事情。
②对于连续发生的事件中,让人很想追究其中意义的因素,并探索它是否对现实具有某种特殊意义。
在推理小说中,第一次的偶然是可以原谅的,但之后的偶然就不应该了。
雪子推动离合器,用力把油门踩到底,并频频变换高速档。
她不断超越隔壁车道上疾驶的邮务摩托车和小型汽车。
连续经过好几个没有号志灯的小十字路口后,车子来到T字型路的尽头。
号志灯及时转绿,她轻踩煞车,稍微减速,然后转动方向盘,再踩油门,加速往左转。
在雪子的脑海里,塞满了时间、开车、精准的时程和慎一。
眼前的号志灯转绿,仿佛在诱导车子快速前进,这和她体内计时器所显示的动向是一致的。
雪子旁边的成濑换了件米色的双排扣西装,雪子的视线移到后视镜,发现久远也在后座换上运动服和棉质裤。
他把脱下的深灰色西装塞进塑胶袋里,撕下脸颊上的胶布揉成一团。
响野则为了套上毛衣,显得手脚忙乱,空间对他来说稍显拥挤,他只得左右扭动身体。
响野哥,你衣服换得太慢了吧。
久远半嘲弄地笑他。
有谁因为衣服换得很快而留名后世的吗?之后,响野开始检查起波士顿包。
紧张感窜过雪子的全身。
是四千万!不是五千万哪。
响野说着,同时听见一叠叠纸钞翻动的声音,随后皮包的拉链被拉上了。
真的吗?雪子不假思索地反问道。
没错,是四千万!一个人可以分多少?下意识什么都没想就先确认。
雪子重重踩下油门,眼前瞬间一片黑暗,却不是眨眼睛的关系,而是一种气氛黯淡、眼前一片黑暗的感觉。
她本来预期会有更大笔的金额。
还真心期待最好是成濑计算错误,甚至还暗自期待三倍以上的到手金额,虽然明知不太可能。
能做的就是让车子继续往前走。
等事情搞定了,我要去纽西兰。
久远高声说着,声音里充满喜悦。
又要去了?坐在副驾驶座的成濑苦笑着说。
当然要去啰。
那真是个好地方,有好多好多羊。
羊肉这么好吃吗?响野问道。
光想着吃的人,最好是先被羊吃掉。
久远心里很不服气。
羊是草食性动物吧?总之,那里是一个非常舒适的国家。
同样是岛国,却和日本截然不同。
原本在纽西兰只有鸟、蝙蝠和蜥蜴,是一个和平的岛屿。
除了鸟、蝙蝠和蜥蜴,其他什么都没有哦,连要排生肖都办不到。
就因为和平,所以大多是不会飞的鸟。
是人类把其他动物带进去的。
生态遭受破坏,全要归咎于人类。
成濑非常不愉快地说。
纽西兰国鸟鹬鸵,可爱极了!它们不会飞,只会碎步快跑。
好个原始的自然景观啊!响野应和着。
雪子边聆听着伙伴们的对话,心里非常羡慕,但脑子里的计时器依然继续运作,行程中每一刻是不容出错的。
我就是搞不懂,国外有什么让人愉快的呢?真的能学到什么吗?只是搭上飞机飞越海洋,人就会变得比较伟大的话,那成田机场的海关,不就成了圣人聚集的广场吗?看看过年期间,进出成田机场那些疲惫不堪的脸庞又算什么?他们亲眼观赏景色的时间,恐怕远不及透过录影机镜头观望的时间吧。
响野的语气,甚至有些许愤世嫉俗。
虽然我知道你讨厌飞机,但我还是不喜欢你这种抱怨。
久远说道。
坐在副驾驶座的成濑说:不,响野不只是讨厌飞机,应该说他对日文行不通的地方感到束手无策吧!毕竟他是靠嘴巴生存的。
紧张感窜过雪子的全身。
雪子认真地看着前方——或许用盯着前方来形容会更贴切。
因为精准度是不容出任何差错的。
车子行走在狭窄的车道上,然后穿过住宅区,这时号志灯也由红变绿,车身右转……她不断重复比对着体内计时器和行程表——被她身体完全记忆的行程表。
车子进入车流量较小的马路。
左边是一般市民用的小型运动场,右边则是延伸的高耸水泥墙,这是一条双向各只有单一车道的狭窄道路,斜前方则是公园用地。
有警车!久远轻声低语着。
雪子吓了一跳,上半身震动了一下。
所有人陷入寂静,仔细聆听,果然听到警车发出急促的警笛声。
是在追捕我们吗?你有过被警察追逐的经验吗?响野心不在焉地说。
高中时偷过制服,把它放在纸袋里。
我记得的大概就是那件事吧!应该就是这个吧!响野微笑着。
根据雪子的计算,二百一十三秒后就会到达换车的地点,目前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中。
好像是响野开了窗,风随着吹进来,雪子再次聆听,警车的警笛声煽动着人焦虑的情绪。
但她可以确定,警笛声越来越小……朝另一个方向逐渐远去。
已经走远了。
久远说着。
体内计时器很准确地计算着时间——她分别朝中央后视镜、左右后视镜、挡风玻璃前方看去,检视各个方位,开始倒数计时。
这时慎一的脸突然浮现在她的脑海,她握住方向盘的手猛然用力,开始读秒……而成濑的侧脸令她有几分在意。
就在这时候,眼前突然冲出一辆汽车——雪子确定突然冲撞出来的是辆RV车,它从左边狭窄的小路里,像彼此打好暗号似地,伺机冲撞出来。
感觉就像一张庞大的野猪脸孔,驱策着蛮横的身躯,朝雪子的车子扑过来。
大概是成濑,在一旁发出小声的尖叫。
雪子立刻踩住刹车,转动方向盘,车子随即回转。
她拼命地只想让车子停下来。
显然并没有发生车辆撞击,而她脑海里只剩一个意念——设法让车子快停住。
受到离心力的牵制,车身回转着……墙壁和电线杆近在眼前,但她估计不会撞到。
车身的旋转仿佛永不终止,大伙儿除了等待车子自动停止,也别无他法。
最后,车身微微倾斜,终于停了下来。
雪子沉沉地喘了一口气,但紧绷的情绪并没有因而松懈。
成濑立刻问后座的人:没事吧?久远小声回答:好像还活着。
雪子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呼吸慌乱,她下意识地直喊着:对不起,对不起……雪子姐,这不是你的错!久远说。
都怪那部车突然从旁边冲撞出来。
成濑对后座的两人说明。
那部车吗?响野从身旁的窗户指着外面,雪子随之移动视线,看到那部RV车。
RV车所采取的停车方式,出乎雪子想象地惊人——它努力试着壁面撞上水泥墙,但可能失败了,最后就驶上人行道上的树丛中,车身倾斜着。
左右检视了一下,所幸四周没有住家或者大楼,免除了目击者或爱凑热闹的人围观的麻烦。
那辆车到底懂不懂交通规则啊?我过去问问他……响野正想推门走出车外。
会打乱我们的计划,还是快走吧。
成濑冷静地说。
我突然看到侧面有车冲出来,才赶紧切换方向——雪子似乎在为自己辩解,而这也的确是个辩解,因为车体产生这种不稳定的旋转都是雪子的责任。
我知道。
成濑说着——那副像参透人生大半戏法般,充满确定的口吻,对雪子而言,是另一种的恐惧。
或许,成濑早已经看穿一切。
前面有人走过来!久远突然提高嗓门。
雪子慌张地往前一看,紧张更随之掠过全身——有人来了。
只见三个男人跳出RV车,正朝着这边靠近。
怎么回事?久远有点茫然。
三个男人的模样有点奇怪——他们全都戴着太阳眼镜,手上也都拿着枪。
这种装扮看起来好眼熟啊,他们这身装扮分明和我们一样嘛,不就是抢匪的装扮吗?响野说道。
挡风玻璃受到攻击——雪子还来不及反应,玻璃在一声枪响中瞬间破裂,眼见前窗玻璃粉碎,雪子双手抱头,身体当场蜷成一团;成濑也缩起身体往旁边闪躲,玻璃碎片四处飞散。
搞什么啊!响野叫着。
糟糕!这枪声恐怕会把条子引来!成濑依然冷静说道。
雪子右侧的门突然被打开——车门怎么没上锁?她仰起脸,眼前站着一名持枪的男人。
她没看过这个男人——一身好体格、戴着太阳眼镜、宽下巴,态度从容而稳重。
虽然感觉出他的情绪亢奋,但步调却没有凌乱的模样。
出来!他举枪对着雪子。
几乎是同一时间,副驾驶座的门也被打开,后座的门也一样。
他们只能顺从地把脚踏出地面。
对方共有三个人,副驾驶座旁一个人,驾驶座这边两个,其中一个还举枪对着雪子。
他们三个人身上都带着枪,连雪子都知道那些是真枪。
这是怎么回事?在拍电影吗?久远举起手苦笑着说。
如果是的话,我忘了化妆耶!响野说。
现在都用特效了,拍完再修补就可以。
这时站在副驾驶座旁的男人把枪轮流对着成濑和响野,提高嗓门叫道:车子,我们要了!听到他的声音,让雪子更紧张。
各位——成濑忽然开口,他正面凝视着那个男人,以仿佛能透视他人内心的独特口吻说:你们正在逃亡吗?什么意思?响野双手依然高举,转头望着成濑,而后恍然大悟地说:原来如此,这些家伙也是强盗之类的啊……他发出高亢的声音,就像学生发现老师的错误一般:你们正在躲警察吗?然后因为把车子撞成那样,所以来抢我们的?运钞车抢匪!成濑突然冒出这句话。
他只是把不经意浮现在脑海里的话说出来,不一定要寻求他人的认同。
嗄?这些家伙吗……?响野满脸惊讶问道。
不无可能!雪子终于听懂他们的对话——这伙人是抢劫运钞车的犯人?的确有这个可能——成濑说得一点也没错。
在她思考的瞬间,面前的男人突然伸手抓住她的肩膀,用力一扳,她的双手已经被扭绞在身后。
她想到枪口正对着自己的脑袋,小心咽了一口口水……随后慎一的脸乍然浮现,他不禁咂了一下。
不要啰啰嗦嗦,快把车子交出来!否则我杀了这个女人!雪子身后的男人喊着,声音低沉而充满威胁。
成濑直盯着雪子的脸,然后说:没辙了。
快、快离开车子……久远前面的男人喊着。
这个瘦小的男人,声音一点说服力都没有,还慌张地挥动着手枪。
扭住雪子的是牧羊犬。
成濑说着。
我前面的应该是绒毛犬。
久远回应。
我和成濑前面的,什么都不是,算是介于他们之间。
不,阿响前面的男人绝对是只胆小的柴犬!雪子不由地这么想。
久远显得很不甘心,他高举着的右手手指时而握起时而张开,仿佛是位高雅的钢琴演奏者。
滚、快滚!瘦小男人怒吼着,激动使他的声音显得慌乱。
当他正想钻进驾驶座时,久远刚好把脚跨了出来,两人互撞了一下,男人发出惊叫,歇斯底里地高声喊着:滚、滚开!别挡路!久远低声地说:果然是只绒毛犬。
绒毛犬男滑进驾驶座后关上门,这时引擎依然转动着,却听到刺耳的催油声。
副驾驶座旁的瘦子则对响野喊道:把皮包留下来!不,这个——响野到此时才感到担忧。
车子你们拿走,皮包你们不需要吧?成濑沉下脸。
响野大声说着:没有皮包,车子还是能跑嘛,你们不需要这皮包啊,轮胎、方向盘已经都是你们的,皮包就不必再附赠了吧?少啰唆!放着就对了!再嘀嘀咕咕就杀了这女人!雪子闭上眼睛,她完全丧失思考能力,脑子里一片空白。
响野依然不肯放弃,拼命地抱着皮包说:这只是我们的个人行李,里面只是些盥洗用具和每天饭后要吃的药而已……少啰唆!放着就对了!雪子张开眼睛,发现成濑正专注地看着她,然后凝视着她身后男人的枪口,似乎想确认什么似地转动着头,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了这句话:没辙了。
如果被杀的话,连本带利全都没了,只能按照他的话做了。
所有皮包都留下!雪子后面的男人,用下巴指指响野和久远的皮包。
你们是想要车子呢?还是这些肮脏的皮包?只有成濑的声音依然保持冷静。
当然是车子!副驾驶座旁的男人说。
响野和久远常常地叹一口气,然后把皮包重重地丢进后座。
敢乱动我就开枪——雪子背后的男人,把她当做盾牌,走到后座车门旁,迅速钻进车子里,然后松开抓住雪子的手,用力关上门。
等到副驾驶座旁的男人也坐上车后,车子立刻开动。
可能是驾驶猛然松开离合器的关系,伴随着刺耳的声响,车身往前冲出差点倾倒。
不过,车子很快的调整好方向,在刺耳的引擎声中扬长而去——雪子当场瘫在地上,但她自己非常清楚,这并不是因为过度恐惧。
她全身颤抖,并非歹徒离去的安心感所致,而是虚脱感……或说是挫败感所造成的。
有好一会儿,大伙儿都无言以对,只是呆然地站在原处看着车子渐行渐远……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久远的口气,显然还无法接受刚才的事实。
响野解释:那是另一批抢匪,在逃避警察追捕时,差点撞上我们的车,结果车子撞坏了,只好慌忙夺走我们的车子逃之夭夭。
他们该不会是先前电视报导说的运钞车抢匪吧?很有可能。
竟然撞在一起了!这未免太巧了吧!久远叹息着。
成濑不知何时已来到雪子身旁说道:你没事吧?对不起,我——久远急忙说道:这不是你的错啊,你开车的技术完美无缺,那些家伙乱闯,是他们不对,都怪那些抢人家车子的家伙。
成濑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在思考,倒很接近棋赛结束后,棋士们盯视着棋盘,检讨真正失败原因的表情。
怎么样?成濑,这可是完全预料外的状况。
响野的眉毛垂了下来。
的确。
那些家伙真的会打开皮包吗?久远问。
应该会吧。
那些家伙基本上是非常卑鄙而贪婪的,他们随时都在寻找值钱的东西。
不过他们一定没想到里面竟然有四千万……响野的表情显得非常不愉快。
或许是因果报应吧!久远说。
对他们来说,那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抢了车还附加四千万!对我们来说是煮熟的鸭子飞了。
成濑说。
或许应该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吧!响野笑了。
什么意思?老天有眼,不会放过任何一件坏勾当,所以做了坏事一定会遭到天谴。
你是说我们遭到了天谴?久远说。
也许吧!不对的到底是谁啊?五十步笑百步……成濑吐了一口气:不过,也没辙!世界上很多事是很无奈的。
学子心想,阿成可能是针对我说的。
得一次经验学一次乖吧!响野摊摊双手:这次得到什么教训呢?‘如果以为世界上的抢匪只有自己这一伙,那就大错特错了!’就是这个教训吧!成濑的眼角再度撇向车子逃逸的方向。
如果响野哥一开始也拿出手枪就好了……久远好像现在才察觉似地说道。
对那些蛮横的家伙来说,枪一点也不新鲜,现给他们看,他们也不会开心。
至少会害怕吧!没这回事。
响野像在辩解,语气也因而转强:如果我真的掏枪出来,反而会惹恼他们,说不定还真的对雪子开枪,这种事谁能保证不会发生呢?对不起……雪子再次道歉,但她却毫无自信,好像这句话不是从她的嘴巴说出来似的。
如果有‘徒劳无功’代表权团体赛,夺魁的人非我们莫属!响野一脸无趣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