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从新宿办公街涌出的人流逆向而行,由于隔着一排路障,我在机动车道旁边的道路上看不到人流。
我走的这条路是这里的住宅街居民的专用通道。
已经八点多钟了,我还有两个约好的电话,给浅井打电话,我觉得时间尚早。
我转到东口拨了塔子给我的电话号码,但没有人接。
我只参加过一次叔叔的葬礼,在我的记忆中,通宵守夜是没有机会离开灵堂的。
龙正在纸板房里听音乐,身子也随着音乐的节奏微微摇晃着。
我知道,一般情况下,在这个时间段龙都是在这个窝里。
他们午夜过后才开始活动,出去找食物。
我走过去,他举起一只手,笑着问我:怎么样?不怎么样。
我说,玄君还没有回来吗?哦,没有。
他摇了摇昨天我给他的威士忌说,怎么样,来一杯?我点点头,钻进他的小屋,把装着从地下商业街买的东西的购物袋夹在腋下。
他一边随着音乐的节拍晃动着身子,一边往杯子里倒威士忌。
我喝了一口后问他:这是什么音乐?是美国的能乐【注】,是迪盖布尔·普兰茨的作品。
【注】能乐是日本的一种古典歌舞剧。
——译者注我听了一会儿,是夹杂着女声的三重唱,唱的速度很快。
不过,听上去与其说是唱歌,倒不如说是在说话。
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连歌词也没能听懂一句。
不过,这种音乐和平常听到的能乐中类似蜜蜂振翅的声音那种印象不一样,听上去像是诗歌朗诵似的。
如果我说的不对,希望你不要见笑。
我下意识地把自己的感觉说出了口,我根本听不懂其中的英语歌词,但我对乐曲的韵味似乎有点理性的感觉。
龙又笑了,但他接下来的话却出乎我的意料:岛君,你的乐感很好,是不是天生就有音乐细胞呀!我苦笑了一声说:只有你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我在音乐面前很自卑。
你的乐感确实很好,迪盖布尔·普兰茨的爱好者都是有层次的知识界人士,深受萨特或卡夫卡影响的知识分子。
嗯,美国的能乐是这么回事,这支曲子叫什么名字?《幸运就在这里》。
你不是开玩笑吧?真的,不过这个曲名是我翻译的,英文原名是It’s Good to be Here,所以我把它译成了幸运就在这里。
我很佩服地说:你翻译得确实不错。
是吗?这时,我注意到龙的衣袋中露出一个绿色的皱巴巴的东西,像是一张纸币。
我指着问道:那是什么?噢,这个吗?龙把那个东西塞进衣袋,然后说,一美元纸币,是我在国外生活过的见证物。
哦,你还在国外生活过?在哪个国家?美国,四处流浪,在纽约呆的时间最长。
我甚至都不想回国了。
噢?你在那里都干些什么?干的事情多了,五花八门。
龙从来不过问别人的事情,我住到这里来,他什么都没问过,连为什么失业了这样的问题都没有问过,也从来没问过我从事什么职业。
我也不好再多问了。
也许他确实干过五花八门的事情,但是没有定性。
否则的话,这么年轻回国来,怎么就成了无家可归的人了呢?我自言自语地嘟嚷了一句纽约嘛。
我从来没出过国门,完全生活在与护照无缘的世界里。
我看了看龙酒瓶里的威士忌,从购物袋里取出一瓶新的威士忌和两个牛肉碗面。
我的购物袋中还有两瓶威士忌。
你这是干什么?龙问。
这是我的礼物。
我还有点钱。
这两碗速食牛肉面,一碗是给你的,一碗是送给那位博士老人的,看上去他身体很弱。
哦,博士那碗我回头再给他吧。
他的脸上露出不很高兴的表情。
他用手抚弄着长长的山羊胡说,岛君,虽然这次我们很感谢地接受这么好的礼物,但是,我想,以后你还是不要这样。
为什么?这里和社会上一样,弱肉强食的理论同样适用,住在这里的人都能自觉地意识到这一点。
你想一想,假若你知道自己在被人同情,你会开心吗?可是,今天早晨你不是还给他盒饭了吗?那是他主动来要的。
再说,也不是我特意为他买来的呀,是多余的。
酒不是必需品,以后你最好也少喝点。
噢,原来我是多此一举呀!他说的那一套,我确实没有想到。
看来我还不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在这里依然是局外人。
今后我一定注意。
我这样一说,龙的脸上露出微笑。
你也不必那么拘束。
你的善意我领了,我一定把这个碗面转送给博士。
善意有时也会伤害别人,这里的习惯是不接受别人的施舍。
我痛苦地反思着这件事。
我转变了话题,问龙:警察今天没有来过吗?没有,今天他们没来。
也许他们知道到这里来也是白搭。
我并不同意他的这个说法。
我从衣袋中掏出那张黄色宣传单,打开来。
喂,龙,你见过这个吗?这是什么东西?好像是一种新兴的宗教的宣传小册子。
你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吗?你怎么看?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龙仔细地看着宣传单,嘴里嗯嗯地嘟嚷着。
这不都是些关于‘神’的事情吗?与‘神’对话?我也有点兴趣,关键得看是什么‘神’了。
这张传单好像不是真正的宣传品。
确实,我也有这个感觉。
上面连个联系地址都没有,作为宣传品,不是太落伍了吗?文章写得也很无聊。
就是,我也有这个感觉你问这个干什么?这张传单本来是夹在玄君的文库本里的。
是吗?这不应该是老爷子的东西,他对宗教之类的东西没有什么兴趣。
这张传单应该是一位头发染成棕色的三十来岁的男人给他的。
那家伙也曾经劝诱过我。
你没见过那家伙吗?没见过。
是吗?我喝干杯中的酒,然后对他请我喝酒表示感谢,并站起身来。
喂,岛君,你打算在这里长住吗?龙叫住我问。
哦,这个吗?我还倒没有想过,也许会长期给您添麻烦。
龙自己笑了起来,说:今天好像特别冷,新来的人也许会感到很难适应。
确实挺冷。
不过,我这个年纪,适应能力很强。
我向他挥挥手,走向隔壁自己的住处。
我借住的那间纸板房依旧结实地矗立在那里,迎接着我的到来。
天窗仍然敞开着。
我躺了下来,以酒瓶盖为酒杯喝着威士忌,我忘了买个酒杯。
纸板房弥漫的气味不像昨天那样感到难以忍受了,说明我至少在逐渐习惯这个场所。
我一边撕扯着一瓶新的威士忌酒瓶的封条,一边思考。
虽然龙说没见过那个棕发传教士,但传教士肯定和住在纸板房里的人接触过。
他们是在哪里接触的呢?为什么传教士要劝诱玄君这样的老人呢?难道是传教士出于宗教的使命感,要拯救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吗?但是,只要你见到那家伙,肯定就不会有这个想法了。
他现在是警察拼凑的案情中的一个角色,或许,他在警察手里还有什么把柄?起码,他不是一个正儿八经的传教士,不然,他为什么要与住在这里的人打交道呢?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到现在为止,我一件事情也没想明白。
也许塔子说的是对的,按照她最初的说法,一切再简单不过了,我去向警方自首,把自己知道的一切事情都讲出来,再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桑野。
的确,我对所有的事情一无所知。
如果按照塔子说的去做,一切就简单了。
因为我和警察毕竟不同,警方拥有庞大的权力,而我只是孤身一人;警方拥有科学的力量和手段,而我却无能为力;警方处于可以从任何人口中讯问情况的有利地位,而我却没有那个权力。
归根结底,我一无所有,无能为力。
此外,最重要的一个不同点就是,对于警方来说,做这些事情是他们的工作,而对于我来说,却什么都不是。
威士忌流过我的喉咙,像平时一样,我还没来得及品味,就滚入我的腹中。
寒气在不知不觉中袭来,龙说得不错,今天确实很冷。
也许是我一直没有活动的缘故?这里虽然简陋,四周总算是有墙壁。
不管怎么说,寒气和昨夜一样,悄悄地笼罩过来。
今年夏天不热,冬天也许会比往年寒冷。
寒气开始向我的骨头里侵袭。
我想,也许真正的刺骨寒冷正在前面等着我们呢,到那时候说不定会有人被冻死呢。
此刻,周围的人们在想些什么呢?他们正在忍耐寒冷吗?幸运就在这里!我想起那首乐曲的名字,真是绝妙之极!如果考虑到龙的处境,虽然有点嘲讽的意味,但这个乐曲的名字他译得确实精彩。
龙也是个有知识的人,大概他在美国也积累了不少人生的经验吧!他说在纽约呆的时间不短,纽约,我在电影里见过那个城市……我起身站了起来,向车站方向走去。
不知什么时候,龙已经离开他的纸板房。
纸板房的天窗仍然开着,我往里面探头看了看,龙已经不在里面了,但刚才听过的那盘音乐还在播放着。
车站售票所旁边的那一溜公用电话亭,只有四五个人在用。
最边上今早我给浅井打电话时用过的电话正好没人,我按下塔子给我的她外公家的电话号码,这一次马上就有了回音。
看了我妈妈的诗稿,你搞明白什么没有?你用的是子机吗?什么?你现在手里的电话是不是无绳电话?如果是的话,请你换用主机。
听筒里传来塔子默默切换电话机的声音,然后是她惊讶的问话:到底是怎么回事?事实上,我根本没有看到你母亲的诗稿,我没有拿到手。
怎么回事?我完全是按照你的吩咐去做的。
上次你用的是无绳电话,被人窃听也就不奇怪了,因为主机会向周围发射电波。
我曾经听到我酒吧的客人说过,只要到秋叶原走一趟,任何人都可以在那里弄到接收机。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能不能讲给我听?我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期间塔子没有插嘴。
在我讲完后,她仍然在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是谁呢?他到底想干什么?是啊,是谁呢?他到底有什么目的?他肯定窃听了我们的电话,大概就是在附近的汽车里面窃听到的。
现在我有几个问题,我希望你什么也别问,只管回答,行吗?那可不行噢!哎,你想问什么?她又恢复了以前的老腔调,似乎并没有因为有人闯入她的房间而感到震惊。
我多少安下心来。
你说过你父亲是外务省的官员,在美国领事馆工作时死于车祸,当时你十五岁。
那就是六年前,也就是一九八七年。
车祸事件之后你和母亲就回国了。
你们在美国时住在什么地方?斯卡斯代尔。
对日本以外的地理知识,我几乎是个白丁。
你能不能稍微详细地大致说明一下它的位置?那是纽约郊外的住宅区呀,在纽约到曼哈顿的公路的半路上,坐地铁的话,走哈莱姆线用不了一个小时就到。
那地方日本人很多,几乎都是当地日资企业的管理人员或日本公司美国分公司的职员,可以说那里是一个高级住宅区。
那时你母亲干什么?做专职家庭主妇吗?她在麦迪逊大街的一家广告公司工作,我的生活由保姆照顾,她一直是一个职业妇女。
那就是说,她经常在纽约城里。
对呀,那又怎么样?我的推理也许很荒唐,咱们可以打个财,说出来你肯定会笑话我。
问你一个翻译上的问题。
怎么回事?纽约有个公园很著名,连我都知道,英文名字叫Central Park,我的英语只有中学生水平,拿不准这个Central Park翻译成日语叫什么?她顿了一下,然后放声笑起来:确切的说吧,应该译为中央公园。
她继续笑个不停,好一会儿才止住笑说:纽约的中央公园和简陋的新宿小中央公园相比,可是有天壤之别噢,作这种类比确实挺荒唐的。
难道这些跟爆炸事件有什么联系吗?你外公平时看哪几份报纸?东京的报纸基本上全有,怎么?这两三天的报纸都还保留着吧?当然,那又怎么样?我希望你把从星期六起东京出版的所有报纸收集齐,我想看看。
我能问问为什么吗?我想证实一点事情,那天的报纸我只看过一部分,而且当时也没注意到那个问题。
你注意到什么了?别卖关子了!怎么回事?给我详细说说。
你现在还没时间吧?等我从报纸上证实以后再讲给你听吧。
当然,我也考虑到这只是我的猜测,可能很荒唐,又不想被你笑话。
你明天一早就离开外公家吗?是的,咱们在哪儿见面?你的公寓。
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