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东横线的自由丘站下车,走进一家刚刚开门的超市,买了一件大衣。
最便宜的一件也要几千日元,我下了下狠心,花了这笔费用,因为我要是穿目前这身行头去拜访遇难者亲属,恐怕有失我自报的身份,而且又是去吊唁死者的。
我把睡觉时都穿在身上的那件大衣扔进车站垃圾箱。
我再次乘上电车,只坐了一站,就到了尾山台站。
虽然是工作日的上午,站前的商业街仍然行人不少,熙熙攘攘。
我在一家杂货店买了笔和笔记本。
穿过商业街,就到了八环路。
过了十字路口后,街道两旁的房屋排列得很整齐,也十分清净,漂亮的街道笔直地向远方延伸。
这是我以前只听说过地名的地方,看来换件新大衣是正确的决定。
我按照在塔子的公寓里看报纸时记住的住址及对照地图的记忆,寻找着我要去的地方。
我离开塔子的公寓时遇到点麻烦,塔子非得要和我一起来。
我的反应是可以想象,怎么能让她跟一个被通缉的嫌疑犯一起行动呢?我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才说服她。
但是,作为妥协条件,她要我接受她的一个指示:你现在马上洗个澡,你自己好像并没有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气味。
现在你这个样子,像个正常的社会人吗?听她的口气,好像她是一个不留情面的小学老师似的。
我老老实实地执行了她的指示。
确实,我的样子就像她说的一样狼狈。
我在浴室里洗掉了积攒了一个星期的污垢,并用她准备的香皂、浴液擦了身子,洗了洗头,为的是消除散发着酒臭的体味,但是效果并不理想,所以,我对自己能否回到常人状态没有信心。
我穿好衣服走出浴室时,她严肃地对我说了一句:站在那里别动!然后就像打量二手车一样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被年轻的女孩子这样打量,对我来说,已经是多么遥远的记忆了,朦朦胧胧,记忆中已不再清晰!我忍耐着心中的酸涩,终于等到她开口说话:OK,平均分以下,不过,到体面人家去,也不至于被赶出来。
然后,又逼着我答应买一件新大衣换上,这才放我出来。
门前挂着柴山铭牌的房子是一幢白色建筑,可停放两辆汽车的车库里停着一辆汽车。
这里的葬礼之类的事情大概都已经结束了,周围静悄悄的,也看不到警察和媒体记者的身影。
我按下门铃。
门铃的音乐声响了一会儿后,传来了哎,来了的应答声,答话的是我在电视上见过的那个少年。
有些事情想和你聊聊。
我对着门铃说,我是《太阳周刊》的记者。
片刻过后,少年在里面说了句请稍等。
门开了,穿着拖鞋的少年露出头来,向我投来疑惑的目光,让我意外的是,他的眼神中隐约还有一丝感兴趣的意味。
您是守君吗?我拿出刚买来的笔记本和圆珠笔说,不好意思,在您百忙中来打扰您,打搅了!我是《太阳周刊》的松田,有些事情想问问您。
您也是松田君?他惊讶地说,昨天晚上来的那个记者也说叫松田。
森君所说的《太阳周刊》畅销的原因,这下我明白了,他们对每一个遇难者都做了详细的追踪调查。
此刻,我在脑子里全部是与那个松田在电话中交谈的回忆,想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才想起他的全名。
啊,那是裕一君。
我说,我们杂志社有两个松田,我叫松田幸夫。
裕一拜托我再详细了解一下昨天遗漏的问题。
您能不能抽出一点时间?他注视了我一会儿说:很对不起,昨天祖父生气了。
您能否代我转告松田君,因为告别仪式刚刚结束,所以祖父他……不得不谢绝所有来访。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在心中嘀咕着。
对我来说,这倒是个调查的好机会。
也许是因为他还只是个高中生,所以对我没有给他名片并没有在意。
也许是因为他在海外生活的时间太久,他是个自我感觉很好的少年,我自己却有了某种犯罪的感觉。
冒充记者到这里来,应该算是一种道义上的犯罪吧。
您母亲真是不幸!裕一也让我为他在昨天那样的日子冒昧来访表示歉意。
您爷爷不要紧吧?没什么要紧,事情已经过去了。
他现在正在二楼睡觉。
我觉得,与外界打交道时,这个少年总是代表家里出头露面,很可能他没有父亲。
接受电视采访时是他出面,这次又是他出面来接待我。
冒昧地问一句,您父亲不在家吗?父亲于一年前去世了。
现在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所以他,也就是祖父,受到的刺激很大。
而警察、新闻界的来访又是接连不断……哎呀,失礼了,这并不是您的错。
他的举止非常得体,得体得甚至与他的年龄不甚相称。
他这个年龄,管祖父叫他,管搞报道的叫新闻界,用词相当准确。
我对他的印象与在电视中看到的他没有变化。
应该言归正传了,除了松田以外,今天肯定还会有记者来,也许会很多。
请您不必介意。
我笑着问,守君在海外生活过很长时间吧?是的,三年前才回国的。
因为父亲的原因,我们长期在国外生活,所以到现在我还不怎么适应国内的学校。
噢!在国外时您在哪里生活?纽约,一直在那里呆了八年多,因为父亲长期在商事公司的纽约分公司工作。
又是纽约!我算计着,从十二年前到三年前,时间上正巧契合。
是吗?听说您母亲喜欢作徘句,她很久以前就开始作徘句了吗?不,是到纽约以后才开始的。
在美国作徘句,可能就是为了感觉一下日本的气氛吧。
对了,我原来说得不对,山崎先生说,她们写的是短歌。
他在电视新闻中见过我接受采访,是他指出我的错误的。
山崎先生?是遇难的山崎由佳乃的亲属吗?是的,她的父亲。
由于爆炸事件,我才第一次和他通话。
昨天早晨,我想对他说些慰问的话,给他打了电话,他在电话中指出了我的那个错误。
我对日本的short poem不感兴趣,在这方面的知识上几乎是个白丁。
山崎先生还说了些什么?他好像很讨厌警察和新闻界,但他绝对不是坏人。
他的观念似乎有点陈旧,他对我说,‘也许我是多管闲事,你最好不要接受媒体的采访,免得你以后不愉快,因为你不知道记者们会写些什么。
’可我的志向就是当一名记者,所以对新闻界的采访很感兴趣。
什么时候我能回美国的话,我希望能去写新闻。
您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新闻记者的,因为新闻记者的最基本的素质之一,就是对什么事情都要有好奇心。
他脸上露出快乐的笑容,那是充满梦想的少年的笑脸。
我也曾经有过梦想的年代,所以,对于刚见到我时他眼神中那丝感兴趣的意味,我现在也就明白了。
这也是他乐于接待我的原因。
那么,这次遇难的山崎女士和您母亲的关系应该相当亲密吧?这一点您也很了解吧?是的,在美国,我们住在怀特普莱恩斯的时候,山崎阿姨经常从曼哈顿到我们家来玩。
我也常和她聊天。
怀特普莱思斯?纽约郊外的一个住宅区。
离斯卡斯代尔很近吗?哦,紧挨着。
怎么?您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没什么。
您说在纽约住了很长时间,那您母亲的朋友一定很多吧?比如写短歌的歌友?她的歌友相当多,回国后仍然保持联系的也有几个。
那您知道松下优子这个人吗?他歪着头想了想说:没有印象。
但她是不是母亲的歌友,我不能肯定。
在美国时,母亲是歌友会的核心人物,认识的人很多,而我对母亲的这类事情不感兴趣,很少跟她提起歌友会的事情。
看来您母亲是歌友会的主办者之一哟,她们是什么时候成立社团的?您记得吗?社团?就是短歌歌友会。
噢,是这个。
那时候我还很小,可能是我们刚刚搬到纽约不久吧。
那么,她们这个歌友会叫什么名字呢?不知道为了什么,少年的脸上浮现出笑容。
他笑着说: 她们总是用简称。
歌友会的全称是‘短歌歌友俱乐部’,而简称呢,我说出来您都会感到奇怪,一点诗意都没有,叫什么MCP。
MCP?是英文Memory of Central Park的缩写。
她们喜欢到郊外活动,经常在Central Park开Party,所以就起了这个名字。
那么,她们在东京也经常定期聚会吗?好像是,母亲每个月的第三个星期六都要外出,但我不知道是在新宿这个地方。
可是您好像很快就赶到现场了,当时是不是已经知道母亲遇难了?少年的脸上露出沉重的神色说:当时我在学校,学校就在涩谷。
我正在上课,突然接到了通知。
据警察说,母亲的驾驶执照奇迹般地保留下来了,丝毫未损。
我马上赶到新宿,母亲的面容还可以辨认。
对不起,勾起了您的伤心事。
我说,可您怎么知道现场是在中央公园呢?当时我并不知道,是问了警察后才知道的。
那个地方的位置我知道,是个很狭小的公园。
以海外的水准来说,确实是狭小了点,我们暂且不说这一点。
您知道吗?Central Park翻译成日语就是中央公园。
少年的眼睛瞪得溜圆,跟塔子的反应一样,转眼间又放声笑了起来,而且笑声持续了很长时间。
噢,是吗?我没想到。
也许正像您说的那样,母亲她们在这个年纪还那么浪漫,说出来也许会让你见笑,我母亲这个人确实很风趣。
原来如此呀,Memory of Central Park的名字,不就是《中央公园的回忆》吗?如果是在美国出版的诗集,也许该译成《寄语中央公园》之类的意思。
嗯,您译得很好。
请问,您有母亲的作品吗?一般的短歌会都会定期结集出版会员的作品,作品集就叫会刊,也许就是Memory ofCentral Park那种类型的作品集。
如果您有保存的话,我想拜读一下。
会刊?当然有啊!第七期就分为上下两部,不过现在我手头没有,祖父怕睹物思情,‘把所有的会刊都放进母亲的棺木中了,剩下的一些短歌集也都被警察拿走了。
警察拿走了?这时,从楼上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谁来了?少年大声答道:是我的朋友。
他一边应答一边向我眨眨眼睛,我对他说:谢谢!祖父真有点受不了新闻界的攻势,不过他现在稍微平静了些。
坦率地讲,像您这样彬彬有礼的记者并不多见。
我也坦率地对您讲,当今做记者的,本性都差不多。
很抱歉,我这么说可能对您的梦想是个打击,可是所有的媒体都一样,在卑鄙下流这一点上有共性。
他的脸上浮现出微笑,似乎在向我表示与我十分投缘。
警察是什么时候拿走那些短歌集的?昨天晚上,那位松田先生走了之后,大概是八点钟左右吧。
我对警察说,一定要还回来,这是暂时借给你们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说,另外,爆炸事件发生后,警察没说要看您母亲的通讯录和笔记本吗?说了。
警察在母亲的房间找了好久呢,但什么也没找到。
实际上,母亲习惯用电子记事簿,平时随身带着,她的通讯录应该就在里面。
警察也说他们发现了电子记事簿的碎片。
当然,里面存储的重要信息已经无法找到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然后对少年说,如果看了那本叫MCP的会刊,就有可能知道您母亲的交际范围。
也许上面根本没有任何人的联络地址,但至少能找到一些歌友的姓名。
或许,警察同样也想从里面找到一些线索。
确实是这么回事,警察就是这样说的,所以希望我们把短歌集借给他们。
可是,为什么警察在出事两天后才注意到这一点呢?可能他们不像您一样对文艺刊物的种类那么熟悉吧?说白了,来我家的警察看上去脑子有点不好使,噢,这样的私房话您可不要发表哟!那当然!说完,我就笑了起来。
之后,我又提了几个问题。
他的母亲虽然是个守寡的家庭主妇,但生活条件似乎相当宽裕。
她除了召集短歌会以外,还热中于参加其他各类社会公益活动,也许这是她长年在海外生活所受的影响。
根据少年的描述,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位社会活动范围十分宽泛的女性的形象。
我又问了一些山崎女士娘家的情况,他了解得也不多,只知道山崎的娘家开了一家面馆。
到了该告辞的时候了,我对少年说:看来,我有必要去见山崎先生一面,我很想拜读大家的短歌作品,但除了警察那里以外,只有指望山崎先生了?少年歪着头望着我说:松田先生为什么对短歌集的内容那么感兴趣呀?我觉得这跟周刊杂志关系并不是很大。
也许说出来您会感到不快,周刊杂志的作用之一,就是要把报纸所反映不出来的人性的一面介绍出来。
还有,很可能会揭示出一些警察还没有掌握的情况,所以要请您为我保密,不要对警察说我来过。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因为他坚信公开警方尚未公布的信息是新闻报道的使命,所以脸上自然流露出理解的微笑。
可是您要知道,山崎先生也许很难接近哟,我刚才说过的,好像他对新闻记者并不欢迎。
他提醒我。
谢谢您的提醒,我已经习惯了。
当我准备告辞的时候,少年问我:《太阳周刊》的发行量有多大?我想起了森君说过的话,于是就回答他说:实际发行量大约为七十万册左右。
您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如果有关于母亲的……嗯,算了吧!我注视着少年,他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
哦,您想把您母亲的短歌作品刊登在我们杂志上,让70万读者都看到吗?您爷爷肯定也会为此而高兴。
不,这种事……大概是因为被我猜中了心思,他的脸更红了。
我想了想,对他说:好吧,我会拜托编辑部的。
顿时,少年的脸上放出光彩。
但是,现在我还不能给你打保票。
这样行吗?当然。
可要办成这件事,前提就是得拿到您母亲和她的歌友们的作品集。
我去找警察,请他们把拿走的东西还给我。
另外,我也可以给山崎先生打个电话。
不,您最好什么也别做。
连我到这里来过或我还要做什么,都要对警察和其他有关人保密。
不好意思,这是交换条件。
我答应您!他用男子汉的口气说。
我踏上返回车站的路,一路上想,柴山守真是个好少年。
但是,如果他看见我的笔记本,真不知道他会怎么想,因为笔记本的每一页都是空白,我一个字迹都没留下,只是假装在往上写,比划比划而己。
我回到八环路,在十字路口等红灯时,突然听到几声响亮的汽车喇叭声,一辆黑色奔驰轿车滑到我的身边,驾驶席一侧的车门打开了,塔子的脸露了出来。
下一站该是到山崎先生家了吧?肯定是因为我的脸很难看,塔子接着说,看看你那副样子,何必呢!赶紧上车!我顺从地打开助手席一侧的门,上了汽车。
你这辆车是从哪弄来的?你走后,我马上给外公的秘书打了个电话,让他开来的。
我来得正好吧?你找到了关键的切入点,我很兴奋。
我知道你到下一站肯定要经过这里,在这里等了你有十分钟了。
你为什么要掺和这些危险的事情?这已经算不上什么危险了。
我的公寓都被外人侵入了,还没有向警察报案呢。
就这样算了吗?再说,我还是一个遇难者的女儿,你没忘记吧?既然知道妈妈的死因已经有了线索,追查下去也许就会水落石出,而女儿却在悠闲自得地袖手旁观,说得过去吗?我总该给妈妈尽点孝心吧?我一口气还没叹完,汽车就启动了。
塔子的驾驶动作根本就说不上规范,加速很突然,并以惊人的速度在汽车群里游弋,能超就超,与浅井的驾车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我本想对她说这车开得怎么比黑社会的老大还蛮横,但是没说出口,叹了口气后,换成了另一句话:拜托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噢,那事呀?没什么结果,妈妈的秘书也不知道妈妈与柴山洋子、山崎由佳乃是否认识。
你这里怎么样?我把从少年那里了解到的情况归纳成简短的几句话讲给她听,她嘟噜了句又是短歌后说:看来,Central Park代表的是中央公园这一点有了正确的解释。
不过,看样子短歌会的会刊上并没有出现妈妈的名字。
我也是这样推测的。
喂,你根据什么想到这一点的?想测试我吗?好啊!你的推理模式我渐渐地理解了,纯粹是单细胞的思维。
是这样的,警察是昨天晚上八点钟去柴山家的,短歌集上出现的人名,一翻目录就会一目了然,如果上面有妈妈的名字,昨天晚上警察就会找我打听情况了。
聪明!我说,只是目前并不能下结论说里面没有她写的短歌。
有可能使用笔名。
我赞许地说:就是有这个可能。
虽然在徘句作者中只有水平非同一般的人才用徘号,但在短歌作者中使用笔名并不稀奇。
和我这次亲自出场差不多。
怎么讲?山崎老头头脑顽固,十分讨厌媒体。
你想,什么样的人出现时才能请出他来接待呢?当然得是非同一般的人了,比如说,与他女儿在同一事件中遇难的死者的遗属。
她说得非常正确,正好,我也正在发愁怎么与山崎打交道好。
她的主意不错,同一事件中的遇难者遗属来拜访,挺自然的,至少要比挖掘新闻的记者容易被山崎接受,也在普通市民心理认可的情理之中。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我说,我决定了,山崎家的事就全部拜托你了。
她一脚把油门踩到了底。
在到达山崎家之前,我决定系上安全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