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像少年告诉我的那样,大森站附近的一家面馆就是山崎由佳乃的娘家。
在繁华的街道上,这家面馆挂着的招牌虽然很旧,却十分显眼,看样子是家老字号。
现在还不到一点钟,店门口挂着一块打烊的牌子。
塔子飞快地扫视了一眼前厅后,就毫不犹豫地拉开了拉门,大声喊道:打搅了!面馆里传出咔哧咔哧的声音,一位七十多岁的白发老人从里面的烹调间走了出来,他的面部表情看上去并不友好,紧绷着脸,一声不吭地盯着我们俩。
你们是什么人?他的语气和他的脸色一样,并不友好。
大爷,您是由佳乃女士的父亲吗?塔子好像并不介意他的态度,声音和悦地问道。
你不懂礼貌吗?我在问你是什么人呢?我叫松下塔子。
是我女儿的朋友吗?塔子摇摇头说:也许我的母亲是她的朋友。
也许?你母亲是谁?松下优子,在爆炸事件中,她与您的女儿一起遇难了。
老人的脸上瞬时间浮现出不知所措的神色。
真可怜啊!你有什么事情吗?我来,是想给由佳乃女士上柱香。
这个男的是……?母亲的有缘人。
嗯。
老人哼了一声后,冷淡地说了句这边请,接着就往里走。
我用眼角扫了一眼塔子,她的脸上带着微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俩默默地跟在老人身后。
我们被带进一间摆放着佛龛的房间。
房间里挂着一幅死者的遗照,黑色镜框里面,是一张端庄的知识女性的脸。
我们点上香后,双手合十。
塔子抬头望了望死者的遗照,然后又把目光转向老人。
您的女儿真是可惜,不然的话,她现在还在银行当科长呢。
我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塔子,因为她说出这句话真有点让我目瞪口呆。
平时骄傲得盛气凌人,此刻却说出了充满人间情感的话语,听上去真像一个饱尝酸甜苦辣的大人,而且感情流露得相当自然。
老人咧了咧嘴,嗯地哼了一声后说:她也真是个傻瓜。
我不管她是不是什么职业女性,她就是因为嫁人到国外去,才会倒这么大的霉!为什么您认为她就是因为去过国外就会倒大霉呢?她不是在纽约加人了什么歌友会吗?当时歌友会就在那个公园活动。
到底是怎么回事?每个月歌友会都有活动,那个傻瓜每次都去。
嗯!塔子说,可是媒体上并没有说过件事呀?哼!媒体?不就是趴在别人的灾祸上的一群苍蝇吗?要是那些混蛋敢来,我把他们全部赶出去。
对,我也是一样。
大爷,您会不会把这件事告诉警察?老人停顿片刻后,厌恶地说:那些人更让我讨厌!我怎么可能会对他们说呢?这一点也和我一样。
咱们爷俩怎么这么投缘呢?大爷,您为什么这么讨厌警察?各种各样的原因都有。
茶,你们喝茶吗?嗯。
塔子点了点头说。
我们来时,老人正在自己喝茶,所以他很快就端来了两盖杯茶水。
塔子吸了一口后说:噢,这茶好香!我尝了一口,确实很香。
老人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仔细一看,原来他在微笑。
老人第一次露出笑脸。
你年纪虽然不大,却很内行嘛。
我对茶的要求很高,喝茶嘛,就要讲究点。
对什么讲究一点并不是坏事呀,您的茶确实很好喝。
老人嗯了一声。
大爷,我可以再问您一遍吗?您为什么那么讨厌警察?我父亲就是在战争年代被特高科的警察杀害的,从此,我就再也不信任这个国家的警察了。
哦,是这么回事。
真抱歉,让您老想起了过去的不幸。
没什么。
你们,也许不仅仅是来烧柱香的吧?想干什么事情,就直说吧,咱们都是遇难者的遗属,不必客气。
我也挺讨厌警察的。
大爷,实话对您说吧,我是来寻找母亲的遗物的。
遗物?我母亲也在纽约生活过,当时大概和您女儿一起加入了同一个短歌歌友会。
这件事我还不是十分清楚。
我听说那个时候歌友会出过一些会刊,收集了会友的一些短歌作品。
我到处找也没找到,所以就找到您这里来了,我想您这里可能就有。
嗯,嗯。
老人嘴里嘟嚷着,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塔子。
你虽然年轻,看上去却是蛮稳重,蛮可靠的。
您老人家没有看错噢!有些人就有偏见,老是觉得人年轻不稳重,不可靠。
其实,并不是所有的年轻女孩都只知道蹦迪斯科呀!这一次,老人轻轻地发出了笑声,听上去虽然像是嘶哑的咳嗽声,但确实是笑声。
你的脾性真有点像我女儿,轻易不言放弃。
那本书我有,保存着呢。
你要看吗?当然想看了,就是为这事来的嘛!老人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当他上楼梯的声音响起米的时候,我在塔子耳边低声说:你真了不起呀!这种类型的老爷子,我喜欢啊!你将来大概也就是这种类型。
听了你这话,我就放心了,对老年的不安也没有了。
老人回来了,把一叠小册子放到塔子面前。
这些小册子共七册,从第一号到第七号,每本有几十页厚,装订得很整齐,封面上用英文字母写着Memory of Central Park。
塔子没顾得上跟老人打招呼,抓起一本就打开目录看起来。
我想,如果优子使用笔名的话,不读正文是无法判断出来的;即便读了正文,也不一定能判断出来。
我也拿起一本来,准备翻一翻,这时,塔子突然兴奋地叫起来:找到了!塔子对老人说:大爷,我母亲的遗物找到了!她用的是笔名,但是……大爷,能把这些都给我吗?塔子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而更让我吃惊的是,老人竟然干脆地说:行!老人对塔子说:这些书越放越没用,你都拿走吧。
塔子说了声谢谢,然后站起身来,我也跟着她站了起来。
我心里在想,塔子不会是向老人耍了个花招吧?走到门口后,塔子回头对老人说:大爷,也许我们能为您女儿报仇。
我们正在追查作案的罪犯。
我们正在努力。
我说,我们没打算让警察插手,靠自己努力。
然而,老人只是疲倦地点了点头。
回到奔驰车上,我打开塔子看过的那一期会刊,翻到目录页,上面排列有二十多个名字,柴山洋子的名字也在其中。
但是,塔子说的母亲笔名是哪个,我猜不出来,当然,也没有看到松下优子的名字。
你说这本书里面有优子的笔名吗?哪个是?你怎么知道是她的笔名?这个嘛,非常简单。
喂,我们去涩谷方向吗?她发动了汽车。
我感觉到起步速度非常野蛮,但我的眼睛并没有离开会刊的目录。
我看了一阵子,仍然没有看明白,彻底死了心,于是就向她问道:你能不能提示一下?你呀,真是迟钝啊!我一看就明白了,不是有一个诗味十足的名字吗?我再次去看目录,看到了那个名字:工藤咏音。
这个名字与优子有什么联系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塔子见我好半天没有反应,不耐烦地说:还没看出来?字谜嘛!非常简单的字谜!原来如此呀!我终于看出来了,噢,我的罗马字母拼读水平太差。
这个工藤咏音的咏音二字读作YONE。
对呀,妈妈用的是过去的姓氏。
KUDO YONE,工藤咏音,把这几个罗马字母拆开重新组合一下,就成了ENDO YUKO,园堂优子。
再看看其他几期,有这个笔名的还有第四期和第五期两本,封面上印的年份为一九八五年和一九八六年。
警察根本就看不出来,他们也想不到笔名这一点。
而那个大爷又不愿意同警察合作,由佳乃女士肯定也有通讯录之类的东西,但他绝不会给警察看。
我也是这样想。
我一边回答塔子,一边读着优子写的短歌。
短歌我看不太懂,你如果看明白了什么,请你告诉我。
塔子说。
大都是些写纽约街景的诗歌。
工藤咏音以《第五大道诗抄》、《第六大道诗抄》这样简单的题目为题的短歌,在这两期会刊上有二十首。
烈日下,摩之厦,宛若火龙,灼热退人。
纽约街,黄昏时,行人驻足,信号灯似榴芯红。
我低声吟诵着这样起头的《第五大道诗抄》,塔子说:请给我解释一下。
这首短歌并不是很难懂。
第一句写的是火辣辣的太阳照射下的盛夏街景,街上的摩天大楼感觉上就像火柱似的,面对无法忍耐的酷暑,人们找不到可以躲避的庇荫。
我认为,这一句比喻的是人类面对着无奈的世界,而这个世界丝毫不会改变,而且也无力去改变它。
作者表现的是心中的无奈与绝望。
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看法。
第二句是描写纽约街头的行人,在纽约这样的大都市,街道上各色人种的行人川流不息,犹如行尸走肉;人们停下脚步等待过街信号,红灯看上去就像剥开皮的石榴裸露出来的肉芯。
这一句也是作者在借景抒情。
过了一会儿,塔子突然说:妈妈写这些东西时我才十三四岁,那时妈妈很不幸福,她写的应该是那个时候的事吧?也许是。
为什么有人会从我的房间把这些诗歌偷走呢?他偷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处?是呀!我也只能这样回答她。
后来她就不说话了。
我在看优子的短歌,看完她写的所有短歌后,我又回到开头,一直盯着那首短歌。
汽车从京滨一路开出,驶入山手大道,在看见了大崎车站的十字路口被红灯挡住。
我对塔子说了句我在这里下车,然后打开车门。
此时,车正停在马路的中间。
塔子瞪着我说:你要去哪儿?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回头再和你联络。
我的身后传来她的骂声傻瓜……,后面的话没听清楚,因为信号灯变成了绿色,她后面的汽车纷纷按响了喇叭,于是她的奔驰就像疯了一样起步了,以惊人的速度在我的视野中消失了。
我在车站附近进了公用电话亭,把电话卡插进电话机,按下按键。
这里是《太阳周刊》编辑部。
有人应答。
校对清样的日期已过,今天应该是休息日,可是有人在值班,大概就是因为要等我的电话吧。
我找森先生。
他出去了。
那么,松田在吗?我是岛村。
对方突然停顿片刻后说:他在,我去叫他。
是岛村吗?松田的声音很沉着,我也可以叫你菊池吧?我可一直在等你的电话哟。
森君说过,依你的性格,肯定会打电话来的。
我们编辑部的头儿偶尔也会有说准的时候。
我打电话来,是因为我搞到了许多新情况。
什么情况?有抱歉,有拜托,也有问题。
如果是这样,咱们是不是找个地方聊聊。
我把后天出版的周刊的头条告诉你吧,标题是《公安委员会居然愚蠢到如此地步》,为你一九七一年的事情彻底翻案。
当时,警察在这次爆炸案的死者桑野诚的房间里发现了制造炸弹的原料,但在你的房间什么都没发现。
另外,还有你预定参加拳击比赛的证明,以及走访你周围的人的旁证。
所有的东西都证明,你在一九七一年的爆炸事件中是无辜的,而且那个事件是一次偶然事故;在新宿中央公园爆炸案中你也是个局外人。
我们要发起一个为你洗清冤枉的宣传运动,正好与乱怀疑你的人针锋相对哟。
从周刊杂志追求划时代的贡献这一点说,这也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
噢,原来如此呀!我说,看来,《太阳周刊》已经把我与菊池联系在一起了,好像还没有媒体报道过这件事情呢。
是公安委员会告诉森君的。
警察在你的酒吧采集了指纹,在查对客人的指纹时发现了森君,他在闹学潮时代也参加过‘全体学生共同斗争会’,指纹也被存档了。
实际上,森君现在正在以参考人的身份在新宿警察署接受调查呢,已经是第二次了。
有一件事你得清楚,最迟不过明天晚上,你岛村的大名和你的酒吧肯定就会见报了。
我们的杂志后天上市,所以就把这部分删掉了。
在提供情况方面,公安委员会是不会给我们杂志社开小灶的。
要抓新闻还得靠自己呀,所以咱们得见面,你能行吗?松田提起的全共斗时代,在我心中激起难以平息的波澜。
让您费心了!很遗憾,现在还不能和你见面,还是等我的电话吧。
失礼了!那么,请稍等一下。
松田在电话里叫道,我准备好了纸笔,咱们继续聊聊。
首先要表示一下我的歉意。
首先,刚才听了你的话,觉得也该谢谢森君。
对于因为常到我酒吧来而受牵连的客人们,现在我还没有时间和办法向他们道歉,也敬请他们原谅。
还有,我擅自冒用了《太阳周刊》的名义。
你不是知道遇难者中有一个叫柴山洋子的吗?我今天拜访了她的儿子柴山守。
为了方便拜访,我冒名为《太阳周刊》的记者松田幸夫。
本来我是想冒充你的,可你已经先我一步去过了。
松田的笑声从话筒中传了过来,我接着说:有件事情我想拜托你,柴山洋子写短歌,我希望能把她的作品刊登在下一期《太阳周刊》上,哪怕一两首也行。
不过,现在她的短歌作品在警察手中,我想你松田君应该有办法搞到手。
怎么回事?我隐瞒了山崎由佳乃的事情,与少年的交谈也只是谨慎地讲了一部分。
松田又笑了,他说:你说的这些本身就是很有意思的材料。
我明白了,你交给我办的事情也在我的责任范围之内,我答应你。
我想总编辑、森君肯定会同意的。
柴山守那里,我再去一次,当面向他肯定松田幸夫的存在。
还有什么问题吗?你能不能把江口组的上层组织结构告诉我?松田停顿了一段时间,可能是在翻本子,然后像朗读一样给我讲了一通,讲完后问我:这些够吗?足够了,谢谢!你到底有什么打算?你想干什么?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说实话,我自己也不很明白,不管怎么说,我得说谢谢你,十分感谢!道完谢后,我刚要挂电话,松田说:喂,岛村,等你公开出来的时候,首先要联系我们哟!那当然,如果没有你们的关照,我怎么可能会平安地公开出来呢?话筒里再一次传来松田的笑声:祝你成功!我再次表示了谢意,然后挂断电话。
这时,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个必须要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