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2025-03-30 06:15:28

与浅井约好的见面时间还早着呢,我向离滨町不远的人形町方向走去。

疲劳渐渐从身体的深处向我袭来。

整个下午我一直坐在桌子旁打电话,还真有点不习惯,因此感觉十分疲劳,体力不支。

虽然还有等着我去做的事情,但我已经不是那么专注了。

只有一件事忍耐不住了,半天没喝威士忌了,我必须赶紧控制住双手的颤抖。

我换乘的地铁都很拥挤,我费力地打开晚报。

正像松田所说的一样,今天的报纸上没有出现岛村的名字,那是明天的新闻。

一家晚报以晨报报道过的炸药和起爆方式为中心做了追踪报道。

搜查本部就像被报道驱赶着一样,确认了报道中的大部分事实,但是,由于有些疑点仍然处于怀疑阶段,所以警方也不好妄下结论。

其他报纸的报道内容基本相似。

在爆炸案件真相大白之前,警方并没有解除谨慎的姿态。

我呆呆地盯着晚报的社会版,广告栏上方的一则报道进入我的视线:《新宿一马路居民遭遇车祸而亡肇事车逃逸》。

我久久地盯着死者的名字:辰村丰(二十八岁)。

这条报道非常简短,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死于车祸,当然不会引起社会的过多关注,发一条小小的消息足矣。

龙遭遇车祸的时间是上午十点钟左右,地点在区办公街。

报道说,那辆黑色轿车肇事后飞速向职安大道方向逃逸。

警方是从龙身上的过期护照上得知他的姓名的。

在无家可归者的物品中,警方还意外地发现了几万日元现金以及几张面额一美元的纸币。

此外,警方对死者的其他情况就一无所知了。

报纸上没有刊登死者的照片,也没说明将会怎么处理遗体。

我想,既然可以从护照中查明他的原籍,也就应该可以和他的家人联系上。

他有关心他的亲人吗?一切都无人知晓。

报道被框在香烟盒大小的方框中,这就是龙的结局,他人生的帷幕就这样关闭了。

龙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大概是被抖动的报纸一角碰到了,我旁边的男人噢地叫了一声,但他一看到我脸上的呆板表情,就低下了头,没再说什么。

我在人形町站下了车,第一件事就是找酒馆。

我碰都没碰自己点的下酒菜,抓起不兑水的威士忌,就像喝水一样喝起来。

昨天夜里,龙说想听我讲讲自己的情况,我以疲劳为理由拒绝了他。

我当时想好好地想一想,可是我想来想去的又有什么意义呢?假如我和他聊聊,说不定事态可能就会向另外一个方向发展了。

龙从棕发传教士那里收取毒品和钱的事情,是我当面向他揭穿的,并因此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他是带着被伤害的自尊心死去的。

我没有伤害他和他的自尊心的权利,我不应该那样做,我太为所欲为了。

我想起他那张蓄着漂亮的山羊胡子的脸盘,以及那张脸上出现的崩溃的表情,当时我是在夜色中看这张脸的。

尽管从早晨起我滴酒未沾,但此刻依然感觉到威士忌的味道寡淡如水,更糟糕的是我竟然吐了,邻座的一位客人向我表示不满,我揍了他。

年轻的店员来劝阻,我连店员也打了。

另一个店员举着啤酒瓶扑向我,我躲开啤酒瓶,一拳击中他的脸部,他扑通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

当我看到柜台边有人拿起电话时,我就走出了酒馆,一出门就跑了起来,很快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好踉踉跄跄地往前奔。

我在并不熟悉的街道上奔跑,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奔向何方,就像我这个人一样,像我的生活一样。

警车的警笛声在远处响起,我蹲在路旁想呕吐,但却什么都吐不出来,把手指塞进嘴里抠喉咙也不起作用,我甚至连胃液都吐不出来了。

当泪水从我的眼角涌出来时,一只有力的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肩膀。

你怎么不注意点?是浅井的声音,没想到你会醉成这个样子。

我躺在沙发上问:这是什么地方?我的房间。

我从车站过来时,看见那边乱哄哄的,就有点担心,跑过去一看,骚乱的起因果然是你。

是吗?我仍然迷迷糊糊。

冲个澡吧,能稍微清醒点。

好,我先冲个澡。

我尽量把水开得热些,热水淋着我的身子,烫得我皮肤都有点痛,但并没有把我身体中的任何东西冲走。

我忍耐着发烫的热水,在疼痛中渐渐平静下来。

我走出浴室,用毛巾擦干身子,穿上自己的衣服。

这件新大衣已经被你糟蹋得不能穿了。

浅井笑着说,这下子你也成了真正的罪犯了。

一旦警察知道是你干的,可就有了抓你的理由了,故意伤害罪。

是那么回事,我真蠢。

你怎么会醉成那样?我的一个朋友被谋杀了。

谁?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讲了昨晚我们的谈话和报纸上他遭遇车祸的消息。

我讲的时候,浅井紧锁眉头。

等我讲完后,浅井问我:还想喝酒吗?我点了点头。

这次你得慢慢喝。

他忠告我。

我按照他的忠告,用酒杯一口一口地吸饮,身体逐渐恢复了常态。

浅井问我:你怎么知道那个朋友是被谋杀的?他死得太蹊跷了,而且是在这个时候。

就这些,并没有其他依据,但一般不会错。

肇事逃逸的汽车肯定是偷来的。

嗯。

浅井咕哦了一声,你说那个男子曾经受到过威胁,而威胁他的可能是望月。

另外,警察也在盯梢与那个叫西尾的人接触的家伙,而那个家伙又肯定与公园事件有关。

他们又牵涉到毒品,现在又有了新的纠葛。

你觉得一旦西尾对警察供出望月的话,警察就会强行来搜查我的住宅,所以就给我提了一个忠告。

是这么回事吧?是的,但是西尾好像并没有对警察说出望月,否则你的办公室和住宅早就被搜查了。

望月威胁龙,是因为望月知道警察的动向。

可是我还是有疑问,首先,怎么能够确认你说的那个男人就是望月呢?脸上有伤疤、喜欢穿蓝色西装的人多的是;其次,望月为什么要谋杀龙呢?我并没有说龙就是望月谋杀的,就连你,现在也不知道望月的去向吧?浅井摇摇头说:我根本找不到他,这样的事情以前可从来没有过。

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九点多了。

哎,你说下午有重要事情要办,有什么新发现吗?他问。

我断断续续地讲了优子写短歌的事情;短歌原稿又被潜入她女儿房间的身份不明者偷走;我拜访柴山、山崎两家的情况。

我没说出塔子的名字,只说是从媒体的朋友那里听说的,又一次使用了《太阳周刊》的名字。

你弄明白了优子去中央公园的原因,但在那里又发生了什么事还没弄清楚。

我看着嘴里咕咕哝哝的浅井说:你怎么样?昨天晚上在监视什么吧?连手机都关了,整整一夜没开。

去了上石神井。

监视谁的家了?我去了江口组一个年轻头目的家。

我曾经给他当过助手,不过,那是看在他的前辈的面子上。

我一直守候到深夜,凌晨四点钟他才与一个女人一起回来。

我赶紧过去按了门铃,对他说有要紧事谈,他把我让到客厅,我们谈得很平静。

江口组不是一直在盯着你吗?在这种状况下,你还能友好地拜访他?浅井微微一笑,眼角上皱纹又多了起来。

他并没有对我说过我多管闲事,大概他也没有想到我到你的酒吧去过。

实际上,我一说是为那件事来的,他并没有吃惊,装作没听见,不接我的话头,也可能是在考虑应对办法吧。

虽然我离开了江口组自立门户,但我发展起来了,成了核心人物,所以江口组也不能太慢待我。

你都跟他说了些什么?我对他说,岛村是我的朋友,我想知道是谁让江口组警告我的朋友的,是谁下手打的,我们心平气和地谈谈,但你必须追究组里的毛头年轻人,给我找出凶手来,我要打人凶手向我的朋友赔礼道歉,把这件事摆平。

他是不是还是说是那个哈鲁技术公司传来的话呢?看起来事情有点微妙。

他说,确实是哈鲁技术公司的职员传来的话,来自秘书长室,是个叫长滨的人提的要求。

但是,这个要求似乎是个与企业无关的个人请求,至少老大强调了这一点。

他又说,这个叫长滨的人已经在本周一递了辞呈。

这也是事实。

我今天给哈鲁技术公司打过电话,请他们给我找长滨秘书长。

公司接线员说长滨秘书长已在本周辞职,而且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江口组为什么会与这位叫长滨的人有个人关系呢?那个人原来在总务室工作,很早就和江口组打交道了。

听说他经手过黑道上从大公司欺诈来的黑钱洗钱的事情。

你没跟年轻头目说毒品的事吗?那事呀,当然不会说。

以我现在的位置,如果说那事的话,不就成了干涉人家的内政了吗?我站起来走到窗边,宽广的隅田川尽收眼底。

我眺望着在黑暗中流淌的水面想,浅井这套公寓面积虽然不算很大,但价格肯定不低。

我又回到沙发上。

你把手枪带回来吗?即便你不给我提忠告,我也正打算那么做呢。

现在,这里就是没有汽车,也许我该把汽车从事务所开回来。

能不能把你的枪给我看看?浅井皱了皱眉头,问:你看手枪干什么?我以前没见过手枪,这回是第一次,一直也没有什么机会,这次我想仔细看看。

他默默地打开抽屉,咚地一声把昨天我见到过的那支手枪放在桌上。

我拿起手枪,凑近脸去摆弄,一个简单的金属制造的道具而己,只有一点与想象的有所区别,那就是重,没想到它沉甸甸的。

你小心点,里面装着五发子弹呢。

这个就叫大眼镜蛇呀?哪个是安全装置?这种枪没有保险栓。

浅井笑着说,这是双击手枪,一扣扳机,旋转弹舱一转,子弹就上膛了,再扣一下,子弹就出去了。

如果是单击手枪,扣扳机省劲,但得打开保险栓才能击发。

明白了吧?就是这么简单。

我按照他说的要领,扣了一下扳机,随着咔哒一声,旋转弹舱转了六分之一圈。

是这样吗?喂,你别乱动,这可不是外行人的玩具。

我把枪口对准浅井,说:外行一旦会玩了,能开这样的玩笑吗?浅井把视线从枪口移到我脸上:算了吧,你的玩笑开得过分了!我摇摇头说:我并不是在和你开玩笑。

你这个笨蛋!撒谎都撒不圆滑!以前你可这样说过我呀。

你说,你现在在保护谁?浅井的脸上没有了表情,既没有表现出坚强也没有表现出怯懦,表现出的是了不起的镇定自若。

他那毫无表情的眼睛一直紧盯着我。

江口组的年轻头目很亲切地告诉了你很多情况吧?够了!浅井的声音相当冷静,不管怎么说,我在道上就是这么个位置。

你到底想说什么?你说的江口组年轻头目是叫八木吧?你说他把秘书长传话的事告诉了你,可能是真的。

但是,你说去了石神井,这个地方在二番目,你是一不留神顺口溜出这个地名的吧?八木他应该住在小岩吧?住在上石神井的是江口组的组长大人。

浅井的脸上依旧毫无表情:那又怎么样?江口组的第三代掌门相当年轻,二十四岁时就接班了,现在他应该三十岁了,他的名字叫千岛日出男。

浅井的表情开始有了点变化。

我继续说:实际上,我今天下午在永田町。

永田町?在那里向国会议员介绍情况吗?除了议员办公的地方以外,那里还有其他一些公共设施哟。

我去了国会的图书馆。

我的记忆力衰退了,有些事情必须要重新证实一下。

我用电脑在数据库查阅了报纸的缩印版,虽然不能追溯到很久以前,一九七一年的事情还是能查清的。

我在四月份的报纸上发现了千岛日出男的名字,当时我的汽车爆炸时,他就是目击者,桑野救下的那个男孩就是他。

浅井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

看来我以前是小看你了,我这个人好像也年老昏花了。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说,好吧,我再给你一个忠告。

请!你的枪口耷拉了,一不留心你就没命了。

我望了望自己手中的枪,的确,枪口已经指向地面了。

这东西对我没什么用处。

我把手枪轻轻地放回桌上。

浅井打开扳机,把弹舱转了回去。

他一边咕哝着一边压下扳机,用大拇指压下弹舱里的子弹,然后动作十分自然地把手枪放在桌上,表现出对枪已经完全失去兴趣的样子,抬起头来看着我。

今天早晨你用过这枪吧?我说,硝烟的味道还留在枪膛,隐约可闻。

实际上这把手枪能装六发子弹,现在只剩下五发。

好了,我拜托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能否把真情告诉我呢?你要是真的不告诉我,也许我会在这里和你打上一架,酒精中毒症患者虽然胜算不大,但也不会轻易服输。

我没有兴趣和你打架,到此为止吧,咱们都是中年人了,并不是拳击手。

浅井说完,就不再出声了,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默默地看着我。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了一句,从骨子里说,我最终在黑道上也难以修成正果呀,我是个不会隐藏真情实感的人。

他接着说:上一代掌门人老爷子待我不薄、他喜欢当过警察的我。

第三代掌门接班以后,我的地位就很微妙了。

当然,年龄的因素也是一个方面。

以前,我管第三代叫boy,淘气的男孩,但他当了掌门人,一切都变化了。

道上的情义观念我懂,但什么事情都得有个限度,不能太离谱。

他现在已经长成社会上所说的大人了。

他那个人,不能说他是个坏人,但他与我在脾性上有差异。

结果只能是这样。

后来,因为照顾到我的功劳,让我另立了门户。

用钱解决了这种关系。

一般来说,即便是接班的掌门人年轻,也应该继续留在组里,我的情况算是个特例。

说起来,第三代掌门也算是我的恩人,可我在今天早晨却把枪口对准了我的恩人。

尽管当时保镖就在身旁,但他不许他们参与。

我用的就是这把手枪,子弹击中了他的手腕,不会有生命危险。

我向恩人举枪的事实是不能改变了,那也算是个象征吧:成州联合这家老店中的老店关门了。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就是说,我在道上的生命算是已经结束了。

噢,不仅仅是在道上,我这条命还能留多长时间,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大概也就是半年吧。

他平静地继续说:第三代掌门当时就说,‘你把心里想的事情都说出来吧,我这是真心话。

你是不是还想问毒品的事情?你也可以继续扣动扳机。

’既然如此,我也就死心了。

我本人也是个黑道人物,我明白了,我再提要求也不会起什么作用,于是我就回来了。

你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呢?又为什么要对我隐瞒这件事的实情呢?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是呀,我也说不清楚。

理由吗?可能有两个。

其中一个我可以想象。

他微笑着说:你来讲吧。

这次事件中的一个主要角色,就是望月。

你在保护他。

哼。

浅井咕噜着,我是在黑道上混的,虽然我没有和望月结拜为生死之交,但我们的组织是个股份公司,我有责任保护公司的职员。

有道理。

我说,可上一代组长对一九七一年事件非常关心,肯定还有其他的理由。

你说过你的妻子死了,但你并没有提过她的姓名。

她叫小夜子吧?浅井又探深地叹了口气,默认了我的话。

紧接着,他再一次叹了口气后,对我说:接着往下说。

她也是一九七一年汽车爆炸事件的关联者,那位炸死的警察当时是她的丈夫。

那位警察的妻子就叫小夜子。

后来她嫁给了你,所以,望月就成了你的内弟。

浅井的反应是问了一句:你还想喝酒吗?喝。

我回答。

浅井给我的酒杯中倒上威士忌,然后平静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人们都说‘现在的社会是个信息社会’,看来并不是吹牛。

如今可以通过各种渠道把报纸的新闻报道搜集到手,非常方便。

凑巧,我从周刊杂志社的朋友处打听到了江口组上层的情况。

虽然我是个外行,但我想总是会有办法搞清楚的。

我不想老是给你添麻烦。

看来,结果知道得晚了些......当时,由于涉及到年轻组长的名字,我去了国会图书馆。

有关当年汽车爆炸事件的报道资料很多,我很快就在报道中找到了千岛日出男的名字。

我又查阅了当时全国各地的报纸,重点看了为遇难警察举行葬礼之前的部分。

那位警察叫吉崎章,我对他印象很深,因为我没有及时维修汽车,而使他成为无辜的牺牲者。

我在有关报道在又发现了奇妙的人名。

吉崎的真系亲属很少,所以媒体都把目光聚焦在吉崎夫人的周围。

有一家报纸采访了吉崎夫人的弟弟,‘真让人窝心!’八岁的弟弟所说的这句话刊登在报纸上。

这个男孩子的名字叫望月干,树干的干。

威胁过被肇事逃逸汽车撞死的龙的人也是望月。

龙把他的姓名弄错了,弄成了三木。

还有一家报纸采访过吉崎夫人的父亲,她父亲叫望月专太郎,是广岛一家酿酒厂的厂长。

我查了电话号码,给酿酒厂打了电话,她的父亲仍然健在,还在当厂长。

尽管我心存内疚,但我不得不冒充吉崎警官的朋友。

望月的父亲人很好,一听说打电话的是前女婿的朋友,虽然没有见过面,仍然十分亲切,说了不少热情话。

他说,女儿小夜子在事件过去几年后再婚了,新婚丈夫是前夫在高中时期拳击部的后辈,也是小警官,叫浅井志郎。

他顺便说,据说,浅井当警察的动机就是要为吉崎复仇。

浅井两眼紧盯着我,从他无言的表情中,我看不出他的心中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道:如果就是那么回事的话,那么对你来说,我的存在是不是个麻烦。

不会的,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但你不会害我。

如果你现在还有那种复仇心的话,到现在为止,你都有过好几次机会了,早就可以随心所欲了,但你一直在关照我。

浅井脸上浮现出略带几分苦涩的微笑,说:是这么回事。

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才接近我的?第一次去你酒吧那天,我没说一句谎话。

我当时确实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我所知道的,就是当时我讲的那些事情。

你相信吗?当然相信,不然你怎么会用真名浅井志郎呢?第一次接到你的电话时,我还是不知道,那次你对我提了个忠告,建议我关闭游戏厅。

我真正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是在电视报道公园爆炸案与一九七一年汽车爆炸案的联系时提到你之后。

当然,我们在横滨那家宾馆会面的时候,我隐瞒了已经知道你的真实身份的情况。

但我那次只说了一句谎话,因为我不想在某些事情里陷得太深,所以就没讲江口组与毒品的关系。

也许就是因为这次,你才对我产生了那样一种感觉。

我都说了,信不信由你了!我相信你。

我再一次表白说,无论你以什么形式关照我,目的都是为了解决我与黑道之间的纠葛。

为什么你不复仇了呢?时间变了,人也变了。

浅井歪着头自言自语似的说,我当警察的时候,就和前任老掌门交情不浅。

老爷子的心情很复杂,他甚至对那个桑野感恩戴德,因为桑野是他儿子的救命恩人。

另一方面,他对吉崎警官也很同情,所以跟我也就有了交情,因为我娶了吉崎君的遗孀。

他把我们夫妇视为自己的儿子儿媳,就是因为这一点,我退职后接受了江口组的邀请。

我只是想知道当年那个事件的真相,同时也想了解当年那位天才拳击手后来的生活,所以对你这个人特别感兴趣,就是这么个心情。

我当警察的时候,重新研究过汽车爆炸案的资料。

我认为事实的真相与公开报道出入很大,所以,当你告诉我你根本没有想过杀人的时候,我确信无疑。

我在电话中说过,我会回答你所有的提问。

当然,我也曾经有过几个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但听了你的谈话之后,疑团就解开了。

可那个桑野却已经死了。

我久久地盯着浅井,脑海里浮现出他说真希望自己是个无用的流氓那句话,确实是时间变了人也变了,但我总觉得他与他说的这句话协调不到一块去。

我说:那你为什么要与江口组的第三代掌门对抗呢?我来说说答案吧,时间变了,望月也变了。

难道不是吗?如今望月已经成了毒品贩子,参加了黑道上的秘密贩毒组织,而你却想把内弟从贩毒团伙中拉出来,所以你去找组长问望月的事了。

……你可以不回答我。

但你有什么必要耍这个花招呢?骑摩托车袭击我们的两个人中,其中一个难道不是望月吗?浅井摇摇头说:你说错了,我没有针对你和望月一起搞阴谋。

实际上,我也是听了你的话后才恍然大悟的,我原来并不知道望月和警察的关系。

在他说你有在公园喝酒的习惯之前,我想都没想过自己竟然会这么大意。

你是说,那次嘲弄性的袭击不是你安排的?那次袭击是不是在演戏另当别论,但它绝对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说实话,这件事我也问了第三代掌门,他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实际上就是默认了。

这件事就是他指使组里的年轻人干的。

原来如此呀!望月大概正在考虑向我复仇的事情吧?也许是吧?他也许会想为他姐姐——我的老婆复仇。

望月以前确实也对我说过,‘和我一起报仇吧!’如果他坚持这样做的话,我也不会介入。

在这一点上,我保持中立,哪边也不偏袒。

我明白。

我说。

当然,我没有资格要求浅井什么,他在生活中自然要遵守他们的游戏规则。

我再一次声明,就一九七一年的事件而言,我既没有和望月谈过,也没有和他一起计划什么。

我指示他暗中调查你的酒吧,纯粹是一种事务性的工作。

你和桑野的名字见报以后,我们俩也没有提起过复仇的话题。

过去的事情应该让它过去了。

望月也长成男子汉了。

对于他独立做出判断的事情,我是不会多嘴多舌的,不然的话,如果他有骨气,有复仇之心,也会鄙视多嘴多舌的姐夫的。

我理解你的这种心情。

为什么?因为你不愿意干扰望月的思想。

这话怎么讲?是你岳父在电话中告诉我的,他很主动地谈起儿子的事情,说儿子曾经在自卫队服过役,现在在一家大企业工作,你岳父非常自豪,儿子在哈鲁技术公司干得不错,已经升到企划部长的位置了。

浅井的脸上现出惊愕:请等一等,望月是哈鲁技术公司的企划部长?再好的演员也不会装出他那种惊愕的表情,也许他很久没有和岳父大人交谈过了。

你真的不知道吗?真是太奇怪了,他知道企划部长是干什么的吗?这三年来他几乎天天跟着我。

在股份公司任职,每天总得工作七小时吧?他根本没有作为正式职员上班的时间呀!我想了一会儿,然后说:也许他为了在父亲面前撑面子,才这样说的。

啊,有可能吧,只能这么想了。

嗯,你还没有回答完我的问题呢。

什么问题?你把枪口指向江口组的掌门人,冒了如此大的风险,却又要对我隐瞒实情,你说有两个理由,刚才说了一个理由,现在我想听听另一个。

浅井鼻翼边的皱纹更深了。

我长叹了口气,一声不吭地等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刚才我已经说了,我把枪口指向了第三代掌门人,我这条命也活不长了。

如果知道这件事的人也活不长的话,那就是受到了我的牵连。

在我生活的圈子里,我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几乎都是些垃圾。

这一次我偶然有幸遇见一个有骨气的人。

我想,今后我应该少和他见面,以免使他成为我的同路人。

怎么,浅井想要保护的人原来是我?嗯,这么说,竟然还有人在关心着一个疲惫不堪的酒精中毒症患者。

我等着他继续深入往下谈。

不知为什么,浅井笑了。

关心中年酒精中毒症患者的人,也不止我一个呀!这不是打扑克,我把我的底牌全都亮给你吧,不是还有一个人也可以为你哭泣吗?是个女孩,她的名字好像是叫松下塔子。

我望着他的脸,半天才说出话来: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你不要吃惊,你简直是个古董。

虽然你知道无绳电话很容易被窃听,但你却对电话的最基本常识一窍不通。

你不知道电话的来电显示功能吗?按下一个键,就可以把上一次来电的号码显示出来,再按一下就打过去了。

今天早晨你和我通话后过了一会儿,我就打过去了,电话里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她对我说,‘原来这不是天气预报哟!刚才是一个流浪汉给你打的电话,你是不是看了来电显示打过来的?’她向我做了自我介绍,我也自我介绍了一番。

她是个很有个性的女孩,对我说你就是那个神秘的黑道人物吧。

我问岛村在干什么,她回答说我让他冲澡呢,于是我就说过会儿再打吧。

我又长叹了一口气。

确实,我不否定对塔子有意见,这么重要的事情她都忘了告诉我,太粗心了。

我需要整理一下思路。

我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按照你所介绍的情况,哈鲁技术公司的一部分人和江口组因为毒品而牵扯在一起的可能性依然存在。

从组长对你的反应来看,也只能这样想。

你说是因为怕我有生命危险才会对我隐瞒实情,这不能算是理由。

实际上你在考虑的是,他们已经建成了一个庞大的贩毒组织,或者说是正在建立。

他犹豫了片刻,最后才像下了决心似的说:就算是那么回事吧!你的内弟望月似乎在其中起着关键的作用。

至于他要向我复仇的事情,咱们暂且不谈。

也许是吧。

但是你想让他退出来。

是的,我死去的妻子只有这么一个弟弟。

我甚至可以说,望月还欠我一条人命呢。

这不是吹牛。

我的妻子就是因为吸毒死去的,而给她提供毒品的就是望月那小子,就是他,让自己的亲姐姐中转毒品,使她也染上毒瘾。

我知道后,真想杀了他。

他脸上的伤疤就是我给他留下的,当时他痛哭流涕,和我讲好了要与毒品彻底决裂,我狠狠地教训了他。

我不能容忍他对我撒谎,也许就是这个原因。

可现在他旧病复萌,我想,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是再给他一次机会。

沉默片刻之后,我轻声说:你本来就不打算在黑道上再混下去了,你自己也对我讲过。

实际上,至今你还保留着警察的本色。

浅井微微笑了笑。

哎呀,我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我今天还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

我说过在防暴警察那里有路子吧?今天我从一个熟悉的警察朋友那里听到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那家伙真怪,因为别的案子,他被抽调到搜查本部了,具体什么案子我也不清楚。

他对我说了两件事。

一是星期日的中午一点,他们搜查本部接到举报电话,有位目击者说,吾兵卫酒吧那位叫岛村的男子星期六早晨曾经在新宿出现,手里提着灰色旅行包。

警察破例对你的房间提前搜查,而且是公开搜查,都是由此而起。

当然,举报是匿名举报,但举报人绝对不是望月,因为那段时间他一直在我的身边。

另一件事就是,他在见我之前,搜查本部笼罩着一种不安的气氛,流传着可能要提前举行记者招待会的传言,具体有什么新闻要发布,他也不清楚,好像对所辖警察署还在保密。

‘本部的头头们都有点神经过敏。

’当时他就是这样对我说的。

嗯,就这些吗?就这些。

我们俩不再说话,彼此都陷入沉思。

后来,还是我最先打破沉默: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事?借我一套西服,朴素点的,还有领带。

这事啊,你想干什么?我不能再以刚才那身打扮在这一带出现了,我现在是打架斗殴的伤害犯。

浅井笑了:是这么回事,请你稍等。

他进了隔壁的房间,我拿起桌上的手枪,装进大衣口袋。

在大衣口袋里,我的手碰到了浅井上次给我的《四季报》复印件,我掏出《四季报》看了起来。

浅井拿来西服,我一边换衣服一边问:哈鲁技术公司的名字比较新呀!浅井脸上现出诧异的表情:怎么了?我指着《四季报》复印件说:这里写着公司成立于一九五六年,可我觉得当时不会有这样时髦的名字,要不就是后来变更的。

你知道它以前叫什么名字吗?哦,当然知道,我调查过。

过去它叫掘田产业,创始人叫掘田晴雄,哈鲁是‘晴’字的读音,技术一词来自英文technical,明白了吗?我停下正在伸出去拿白衬衣的手说:原来如此呀!十一点半钟,我要出屋时,看见浅井的眼睛在扫视桌面。

然而,他却没说什么,而是问了我一句:你打算去哪儿?到女朋友那里去看看。

住在那里吗?没打算住在那里,我对别人会不会留我没有自信。

那么,如果不行的话,你就回来住吧。

我点点头,正要开门时,浅井轻声说:你不经我同意就借用我的东西哟!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即便现在我看到了,我也装作没看见吧,因为那个人和望月都有枪嘛。

好了,我哪一方也不偏袒。

我明白。

我本想,有些事最好不要让你知道,所以就隐瞒了一些不便讲的部分。

我知道你不会就此而知足的,但我还是想再对你说一句,无论对手是谁,都不要杀人哟。

绝对不要杀人!那当然!我关上门后,自己对自己咕哦着说,如果可能的话,我当然不希望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