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晚来,有什么事吗?从打开的门中探出头来的塔子非常冷淡,满脸的不高兴,正像我预想的一样。
不请自到,自然是有话要说。
塔子根本没有想开玩笑的意思,凶狠地瞪着我说:你把可爱的女孩子一个人撇下不管,现在竟然就这么若无其事地又回来找我了。
我也有同感呀。
唉!人到中年,感觉就迟钝了。
你岂止是感觉迟钝!你的神经简直就是钢丝做的!如果你想进我的房间,得答应我两个条件。
请讲。
首先,这个房间不是给酒精中毒症患者用的,任何酒类都不得进人这个房间。
今天早晨你的橱柜上还有一瓶威士忌呢。
那瓶酒被我摔了。
人要是真生气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女孩子也是一样。
你觉得不是吗?我承认是那么回事。
我说,酒的事我可以忍耐。
那另一件事呢?你想怎样对待好心帮助你的人?你回答我!我至今还没有这样的经验,人情世故我不是很懂。
但是,对你,我十分感激。
你很可爱,也很有魅力,像你这样迷人的女孩子,我还没有遇见过,所以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好。
门开了,我觉得我刚才的话就像阿里巴巴的咒语一样。
我把装着手枪的大衣仔细叠好,放在起居室里最不显眼的角落。
塔子双手叉腰,眼睛骨碌碌地转着,从上到下地打量着我。
她十分惊讶地问我:这套西服是怎么回事?你穿着好像并不合身。
那没办法,借来的嘛。
再说,以前我也从来没有穿过西服。
好吧,把你的事情说给我听吧!在这以前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噢,每一个细节全部都得讲哟,一点也不许隐瞒。
发布完这样一个宣言之后,她起身端来了咖啡。
我现在的体质,除了酒精之外,不能接受任何其他东西。
我忍耐着,开始对她讲述,我不能再往她的愤怒上面火上浇油了。
按照她的要求,我讲了纸板房的事情、龙的事情、浅井的事情,不过,仍然按照以前的习惯,并没有全部讲出来,手枪的事情也隐瞒了。
塔子听着的时候,脸上一直是一副吃惊的神情,只是在我说浅井和你联系过吧的时候,她才嗯地一声点点头说还不都是因为你的脑袋缺了根弦。
我没有反驳她,接着说起了搜查本部接到的匿名电话。
那天就差一点,你要是不到我的酒吧去的话,我也许就被抓走了。
我说这句话时,她的表情才柔和一点。
那个电话是谁打的?不知道。
浅井说不会是望月,我也猜不出是谁。
如果是望月想向你复仇的话,那么,他会不会是这件事的幕后策划者呢?也许吧,但是有些事就是弄不明白。
如果是他干的,那他一再杀人又是出于什么动机呢?而他又怎么能搞到军用炸药呢?想起这一切,我就犹如坠入云里雾中了。
嗯,这就是全部吗?全都告诉我了吗?是的。
我撒了谎,调查到各种情况之后我就想告诉你,但我也想知道你的事情,想问问你父亲的事情,请你把他去世前后的事情尽可能详细地讲给我听。
她很听话,按照我的要求,打开记忆之门讲述起来。
我一直倾听着。
她讲完后,看了看表,已经是深夜两点多钟了。
谢谢!我对她说,我该告辞了。
她的表情马上起了变化,又恢复了我刚进门时的脸色。
年轻姑娘的感情起伏之大,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力。
你到底想去哪儿?这个……我还没想。
既然还没想,那你今天是不是就别回新宿西口了?即便你是要去浅井那里,现在这个时间叫出租车的话,出租车司机也会清清楚楚地记住你的脸和你的去处。
是这么回事,但是……说句实话,我想散散步。
傻瓜!你想想,深更半夜在外面溜溜达达,碰见警察的话,他们能不问你吗?现在你最安全的去处只有一个,那就是这里,住在这里。
可是,这是独身年轻女孩住的地方呀!别娇气了!如果你侵犯我的话,你会倒霉的。
明白了。
我笑着说,恭敬不如从命。
我决定向你提出请求,请允许我在头班车发车之前留在你这里。
你最好也去睡吧,我也困了。
塔子笑了,是我进门后第一次露出微笑。
她马上起身进了盥洗室,我听见她刷牙的声音。
洗漱之后,她走进自己的卧室,临关门前对我说了句晚安,我也回了她一句晚安。
我想梳理一下次日要干的事情再睡。
昨天一整天没有合过眼了,我打开空调,房间里暖洋洋的,我抵抗了一会儿阵阵袭来的睡意,终于还是在不知不觉中放弃了这种努力,进入到熟睡之中。
我也不知道几点钟了,只是脸上感觉到空调的暖风习习吹来,湿润而又柔软。
还在睡吗?我的耳边响起窃窃私语般的声音。
在睡。
我闭着眼睛回答。
你为什么不来侵犯我?你警告过我,那样会倒霉的。
我不想自找倒霉。
睁开眼睛!我大概正在做美梦吧?我不想睁开眼睛,不想把好梦打断。
我们彼此间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耳边听见的只有风声。
忽然间,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来了,是我脸上发出来的声音。
她的巴掌相当有力,比我的拳头还厉害。
你还说我可爱,有魅力,都是谎话!我没有说谎话,只是我的神经好像是钢丝做的。
还没等我换过气来,我的脸上又一次发出了清脆的响声,然后就是离开地毯的脚步声,随后是砰的一声巨大的关门声。
我这才第一次睁开眼来,但很快就又闭上了。
我的脸颊疼得火辣辣的。
睡意再次向我袭来,我从来没有体验过如此安稳的睡眠。
我从窗帘的缝隙中看到,天亮了。
我看了看表,五点半钟。
与平日不同的是,我的生物钟乱了。
我看了看塔子卧室的门,门像紧紧关闭的贝壳一样默默无言。
我并不是在期待什么,但我也许会实现到这里来的一个愿望。
我起身坐到塔子的计算机前,打开了计算机,屏幕上出现了我看不明白的显示。
我回忆起昨天塔子操作的步骤,是的,命令,再输入辛苦了塔子。
我的手指在键盘上忙活了一番后,按照塔子教我的步骤操作了一遍,但是,后面的画面总是出不来。
我又按下各种按键,都没管事。
我死了心,关上计算机,然后再打开重新操作。
如此反复操作了几次,我一边恼火,一边继续反复尝试着。
我记忆中的画面终于出现了。
我选了关键词新闻,给命令,箭头指向目的地之前,耗费了不少时间。
报道两个字终于出现了,我又键入命令,接下来新闻报道就显示出来了。
时间在我读新闻报道的时候一分一秒地流逝。
不一会儿,有个单词停留在我的眼前,我想了想,还是想不起来是什么意思。
这时,我注意到塔子的书橱,就到书橱上面去找,找到一本辞典。
我好久没有用过辞典了,费了不少功夫才查到那个单词。
我回到计算机前,关掉计算机。
塔子的卧室依旧没有动静。
已经七点多钟了,我读过的新闻报道量并不算大,却耗去我不少时间,使我感到很疲劳。
看来,我确实还很不适应新时代的新技术。
我拿起大衣,穿上鞋子,悄悄往房间外面走时,桌子上面的一本短歌集映入我的眼帘。
我已经不需要打开了。
八点半钟,我来到东阳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门口。
时间尚早,来看病的患者还稀稀拉拉,也不会有来探视住院病号的人。
我打电话问过,探视时间从十点钟开始。
我站在外科病房的传达室前,一位身穿蓝色工作服的憨厚中年男子抬起头来。
虽然他与我是同龄人,但往他那脸上一看,就能看出他过的是一种与我完全不同的生活。
他从年轻的时候起就穿上了工作服,工作服已经成为他的肤色的一部分。
我之所以这么想,大概是因为我极不习惯穿西服。
怎样扎领带还是我向浅井现学的。
我向穿工作服的办事员打了招呼后问:我想打听一个住院患者,她叫宫坂真优,六岁。
请问她住那个病室?不知为什么,他的表情马上紧张起来,望着我问:你是哪里的?哦,我是警视厅搜查一科的,我叫进藤。
他的紧张感马上就又松弛下来了,也没有想到要看一下我的证件。
对不起,由于经常有新闻记者来,警察嘱咐说绝对不能告诉他们,免得惹出麻烦来,因为宫坂是因爆炸案住进来的。
说实话,我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而且忘了带证件,本想给厅里打个电话问一下,但又觉得有点丢人,所以就只好向你打听了。
他的脸上现出微笑说:C栋三〇六病室。
新宿警察署安排人值班了吗?这怎么说呢?前天的时候还不许任何人靠近她,直到深夜还有警察在值班。
现在……谁知道怎么样了,问问护士值班室吗?不用了,我这就过去。
谢谢你!病房大楼是新建的,很宽敞,卫生环境也不错很干净。
我与医生、护士们擦肩而过,没有人把目光投向我。
病室的走廊从三〇〇病室开头,按顺序号一直往下排,直到走廊的另一端。
走廊上没见到警察的身影,我的目标三〇六病室一带,从护士值班室看过去,也是个看不到的死角。
我走到三〇六病室的门前,看见门口挂着宫坂真优的名字,是个单间。
我侧耳听了听,里面没有什么动静。
我悄悄打开房门,除了床上鼓起的用毛巾被裹着的小身体,没有别人。
真优躺在床上,面向窗口。
输液架已经撤掉了。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
小家伙翻了个身。
我低下头来看她,她额头上的伤口很小,可能要不了多久就会完全消失了。
她静静地熟睡着,我把旁边的折叠椅拿过来坐下。
我尽量注意不弄出声音来,但她还是微微睁开了眼睛。
她眨了眨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我。
早晨好!我轻声问候醒来的少女。
叔叔?她刚开口的声音很细小,紧接着声音就大起来,你是我在公园里见过的叔叔吧?我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面说:你记得很清楚嘛,我就是那个醉鬼叔叔哟。
天还早,说话轻声点。
今天叔叔还喝酒吗?我惊奇地发现,自己还没有喝酒。
昨晚进了塔子房间之后,到现在我竟然滴酒未沾。
我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掌上,也没见手掌颤抖。
我无力地笑了。
噢,叔叔今天忘了喝了。
你好了吗?嗯,好了。
她的脸上恢复了血色,就是头有点晕,不过关系不大,根本不碍事。
那就好。
我说,很快你就又能拉小提琴了。
听说你还在会演中获过金奖呢!她点了点头,就像刚刚发现了过错似的小声说:是啊,我最近都忘了练琴了。
忘了几天了?你知道吗?啊,不知道。
今天是星期几?星期三。
我从上星期六起就没再练过琴。
是啊,你从星期六开始就睡着了。
我想问问你,那天的事情你还记得吗?嗯,现在见到了叔叔,我想起来了。
怎么回事呀?以前我一直迷迷糊糊的……是呀,爸爸呢?他在哪里?看来,还没有人把她父亲的死讯告诉她。
我很同情第一个必须完成这个使命的人。
他正在另一个地方睡觉呢。
我感觉撒谎的时候舌尖上似乎有一股铁锈的味道,他也受了点伤,很快就会好的。
你经常和爸爸一起去公园吗?嗯,经常去。
后来和阿姨认识以后,改成每个月固定的一个星期六去了。
阿姨?优子阿姨,她很漂亮哟。
哎,叔叔,你千万不要告诉爸爸说我知道了他的秘密。
放心吧,我不会告诉他。
你爸爸还有什么别的秘密吗?爸爸爱恋优子阿姨,因此也变得爱打扮了,而且一到那天就会带我去公园。
是不是每个月的第三个星期六呀?是的,每个月的第三个星期六是特殊的日子,我管那天叫公园日。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嗯......是从夏天刚来的时候开始的。
为什么爸爸总是要带你去呢?因为,......为什么呢?那个小孩叫丘比......什么来着?嗯,就是让男的和女的两个大人结合的孩子。
丘比特。
对,丘比特。
我就是那个丘比特,是我先和优子阿姨讲话的,就在那个公园里。
后来他们才好起来的,是爸爸跟着我去公园嘛。
不是多亏了我爸爸才认识优子阿姨的吗?叔叔,你笑什么?没什么。
你这样说爸爸,他不会生气吧?那么优子阿姨呢?她是不是也爱恋你爸爸呢?好像没有。
爸爸是在单相思哟,希望不太大。
面对小姑娘幼稚的早熟,我强忍住笑。
我对已经离开人世的女孩父亲开始有了好感。
与我同龄的警察厅官员堕入了情网,而且是略带羞涩的单相思精神恋爱。
我脑海中浮现出他胸前那条螺纹花呢宽领带。
上星期六,你们见到优子阿姨了吧?嗯,可是优子阿姨老是和其他一些阿姨在一起。
爸爸也和别的阿姨讲话,其实他心里只想和优子阿姨一个人讲话。
不过,我也没见到过爸爸提出约会的时候,看来进展并不是那么顺利啊。
那些阿姨是不是在广场的瀑布那里会面?是的。
那一天,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说呢?优子阿姨突然变得很奇怪。
奇怪?优子阿姨一把把我推出好远。
为什么她要推你?我也不知道。
再以后的事情我就全不记得了。
嗯。
我说,那么,在这之前还发生过什么事情吗?你有没有印象?你们待的瀑布附近是不是有个大提包?有。
她马上肯定一答道,我还坐在提包上面玩呢,结果被爸爸训了一顿。
那个提包是一位老爷爷提来的,他还坐在提包上打盹儿呢。
当时我正在一个人在那里玩,刚过一小会儿阿姨们就来了。
一位老爷爷?是位什么样子的老爷爷?和叔叔你的样子差不多,系着领带。
但是叔叔,他的领带和衣服根本不相称。
我也在这样想呢,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凑巧的事情?你还记得那位爷爷长得什么样吗?嗯,记得,他的一只耳朵有伤。
嗯,你的记忆力不错。
不过,那个爷爷挺怪的,我觉得他好像是睡着了,也许是喝酒了?叔叔你醉过吗?当然醉过。
但叔叔不会在白天睡觉。
既然那个爷爷早睡着了,那他是怎么到公园来的呢?他是由另一个男人架着来的。
另一个男人?长得什么样子?是个个子不高的叔叔,他把爷爷放在那里之后,就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你记得那个叔叔的脸是什么样子的吗?不记得,他也扎着领带,但是......哦,是的,他戴着一副太阳镜。
这时,门砰地一声开了,我回头一看,一位中年护士抱着一个盘子,正在瞪着我。
真难办!上面规定了,如果有人到这里来的话,让我们拒绝入内。
失礼了!刚才我到护士值班室去过,你没在。
然后,我转向小姑娘,对她说,今天时间不短了,我要告辞了。
叔叔要走吗?我点点头,站起身来。
她叫住我:喂,叔叔!还有什么事情?我回过头问。
如果我开演奏会的话,你会来吗?当然,肯定会去。
那么我想问问你,叔叔,你喜欢什么曲子?我稍微想了一下,说:演唱组合。
演唱组合?是哪一类音乐?噢,一种通俗音乐。
有很长时间听不到了。
好,我找到乐谱后,一定好好练练。
你还会再来吗?啊,很快就会再来看你的。
我感受到护士的目光冷冰冰的,就在门前向小姑娘挥手告别,床上的小姑娘还我一个微笑。
我到了走廊,这时,我看见一位警官向我迎面走来。
他看见我是从三〇六病室出来的,就问我:你是什么人?我是警视厅搜查一科的进藤,来这里问参考人几个问题。
看样子,新宿警察署的巡查级别的人都知道进藤这个名字,这位身穿制服的警官马上给我打了个立正。
对不起,失礼了!没什么,没什么!辛苦了!我一边应酬他,一边背朝着他慢慢往外走。
拐过走廊后,我赶紧加快脚步,到了楼梯口,我开始跑起来。
到了医院外面的时候,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我叫了辆出租车,对司机说了声西新桥。
我现在觉得很有必要和浅井联络一下,我决定一下出租车就给他打电话。
这时,车上的收音机里,年轻的女播音员正在播报天气预报,今天仍然是个晴天……我望了一眼窗外,确实没错,今天还是个大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