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鲁技术公司的办公大楼有十几层高,看上去外观也挺时髦,或许就是眼下流行的所谓智能大厦吧。
一进大楼门厅就是传达室,两位年轻小姐一看见我进来,就站了起来,这是我最近难得受到的待遇。
我对其中一位小姐说:我要见卡耐拉专务。
请问你预约了吗?我摇摇头。
她从上到下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后礼貌地对我说:对不起,卡耐拉专务有一个原则,如果没有预约的话,他任何人都不会见。
请你转告他,有个叫菊池俊彦的人要见他。
卡耐拉的原则有时也会有例外吧!也许你会白跑一趟,可我想费不了你多少时间。
也许她对我的口气非常厌烦,所以一直皱着眉头,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我,不过,她最终还是拿起了内线电话。
她是用英语讲的,所以我听不懂他们讲话的内容。
通完话后,她用诧异的目光望着我,大概专务的答复就是个例外吧。
她以掩饰不住的吃惊口吻说:专务说他要见你。
专务的办公室在十楼,她对我说,希望我到十楼后和十楼的传达室打个招呼。
我谢过她后,向电梯走去。
电梯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琢磨着来大楼前打电话问浅井的那些问题。
浅井从防暴警察那里又打探到新的消息——搜查本部着慌的原因。
我正在琢磨这些事的时候,电梯到十楼了,一下电梯,迎面就是一个传达室。
可能是下面打了招呼,一位穿西装的男子主动告诉我,我要去的房间是走廊尽头右侧那间。
我在静静的走廊上往前走。
专务办公室的门上挂着一块金属牌,金黄色的底色上面是黑色的雕刻文字:阿尔封索·卡耐拉。
我敲敲门,里面传出一声低沉的请进。
我轻轻推开沉重的门。
这个房间很宽敞,内装修用的材料高级得令我难以想象,价格恐怕会昂贵得我根本想象不出来吧!屋门的右侧还有一个门,屋门的对面是一面大玻璃窗。
今天确实是个大晴天,灿烂的阳光从宽大的窗户洒向室内。
窗边摆放着一张办公桌,桌上只有一个花瓶,花瓶里插着几支雪白的波斯菊。
办公桌的后面,在广阔的东京都中心风景衬托下,一个人的背影出现在我的眼前,阳光下的一个瘦削的背影,他身上的西服,一看就是高档货。
我踏上感觉到陷脚的地毯,走近办公桌。
背影回过头来。
二十二年过去了,我们又见面了,菊池。
桑野平静地说。
他脸上的微笑,看上去仍然和过去一样柔和。
二十二年啊,是足以改变一切的岁月!可是,尽管人已经彻底变质了,但脸上仍然能够浮现出一如从前的微笑。
好像没有那么久吧?我说,四天前我们不是在某公园刚见过面吗?只不过你没和我打招呼而已。
可是……他眨了眨眼说:我知道你总有一天要到这里来,但没有预料到你会来得这么早。
年龄大了,办起事来性子急了。
好像你并不是这样,从你制定了这么麻烦的计划来看,你并不是个急性子。
他盯着我看了一阵子,才沉着地说:也许吧。
他的面部表情和年轻时几乎没有变化,只是脸颊显得消瘦了,让人感觉到浸润着人生的苍凉。
看来,时间对我们两人是公正的。
我说:你最好用日语讲话。
你是不是成了某个国家的日裔移民的后裔了?你怎么知道?但桑野说话时的冷静语气依然没变。
我听说这家公司两年前就很出名,由于外资参与和外方委派董事而成为一时的热门话题。
我用计算机把当年的有关新闻报道调出来看了一遍。
是吗?桑野的脸上依然流露着淡淡的笑意,你现在会操作计算机了?我看不大像啊!不像吗?很抱歉,计算机那玩意儿我已经接触过两次了。
我了解到,卡耐拉专务讨厌记者采访的名气不小啊,从来没接受过采访,有关他的情况都只是些外围报道,人们只知道他是一个日裔外国人。
不过,也有个别有参考价值的报道,比如说,《经济报》驻纽约特派记者采访米鲁纳·安顿·罗斯公司总部的报道。
虽然报道的篇幅不大,内容比较简单,但也让我了解到了一些东西:颇有实力的投资家卡耐拉有个昵称叫‘弗莱’,会讲英语和西班牙语,平素寡言少语,是个谜一般的神秘人物。
后来我又想到,阿尔封索的昵称就是阿尔,也可以叫弗莱。
听上去真有点不可思议!我费了好大劲来回忆我们过去不爱上的外语课噢。
这些年来,我也没想到过翻翻法语辞典,实际上那不就是你的名字吗?VRAI,在法语中的意思是‘真实’,不就是你桑野诚的‘诚’字吗?你这个名字是在巴黎起的吧?遗憾的是,我注意到这一点的时间晚了些。
使我产生这个疑问的契机,是你这家公司以前的名字,当我听到掘田产业的时候,我想起了很早以前你担任主任的那家服装企业,当时它的总部就在涩谷。
桑野依然面带微笑说:是那个奇怪的黑道人物告诉你这些事的吧?就是姓浅井的那位。
是的。
我露出苦笑。
浅井总是用奇怪的黑道人物形容自己,没想到桑野也这样叫他。
现在我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正如你说的那样,我在外人面前只讲英语和西班牙语,只有在餐馆吃饭时才偶尔讲几句日语。
他从办公桌的另一侧转过身来,向我伸出左手,做出要与我握手的动作。
这是长期在海外生活的人自然养成的习惯。
但是我没有动,我在看着他的右手。
他那自然下垂的右手上面戴着白色的手套。
我现在不想和你握手。
我说,即便你把假手伸出来,我也不会握。
桑野平静地举起由于我没接受而失去方向的左手,把它放在我的右肩膀上,对我说:是吗?你知道了?不仅仅是我知道,警察也正在给中央公园炸碎的尸体残片做DNA鉴定。
靠指纹鉴定识别出的你那 一部分残肢也要做,现在已经检测出福尔马林了,好像已经发现先前匆忙做出的结论有误。
另外,被炸掉的其他残肢上也有手指,恐怕还会发现其他身份不明者的指纹。
尽管鉴定很费时间,但你把经过防腐处理保存下来的一只手腕丢在公园的事,警方肯定会搞清楚的。
桑野的表情还是没有变化。
残缺的人体保存起来有那么容易吗?这里不就有样本吗?只要有专家指导,肯花钱,可能并不复杂。
我请教过专家,用扩张血管的药品和溶化血液凝固剂的溶剂,可以让血液在血管里重新流动。
你保存的时候,先注入福尔马林,然后放入充满福尔马林的低温气体中间,与保存列宁遗体的方法相同。
噢,你竟然找到了这么内行的专家!他是个无家可归的人。
无家可归的人?是的,生活在马路旁边,但他们的出身背景却十分复杂。
我请教的人原来是大学教师,一位法医学家。
其他无家可归的人也是形形色色的哟。
比如说,你用来假装你做尸体代用品的老人,他叫川原源三,在建筑工地打工时耳朵曾经被削去一块。
耳朵的事情是爆炸现场一个目击者告诉我的。
你把他的血液注入到你的那只手腕里,以便使手腕看上去像新鲜的肉蛇。
为了实现你的计划,你用某种药物把老人弄成半昏迷状态,然后把他运到放置炸弹的地方。
还有一个年轻的无家可归者,也被假装肇事逃逸的汽车撞死了,他叫辰村。
他们和我一样,都生活在同一蓝天下,共同呼吸着同一个时代的空气。
桑野仍旧满脸微笑,如果不知道他是杀人犯的话,真会觉得他的微笑很有魅力。
是吗?这方面的工作是由望月负责的。
至于那个老人吗,好像是他从无依无靠的老人中间挑选出来的,因为要求血型一致等等,所以一定得经过各种调查才能选中哟。
我有个疑问,为什么那个望月要帮您干事?他的亲属不是您制造的炸弹的牺牲者吗?哎,菊池,我刚刚注意到,你怎么对我用起敬语来了?年龄大了,就这样了。
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只要是人,都会有沸点。
就是这么回事,很简单。
你能不能简单讲解一下?太深奥的话我理解不了,这一点你过去就该知道。
桑野像个孩子似的歪着头看着我问:你现在开酒吧,一年能挣多少钱?去年不到一百万日元。
那又怎么样?我现在很有实力。
他的声音里带着自嘲的意味,我有雄厚的经济实力,尽管我很平常,但又很强大噢。
比如说,我可以摆布任何人,只要有钱给他就行。
以你的年收入水平,在这个国家的任何人眼中都很正常。
但是,假若再提高十倍呢?一千万日元,又是个什么概念?在这么多金钱面前,也许有的人会心动,有的人不会心动。
如果不心动的话,那么再增加十倍,一亿日元,把一亿日元现金放在他面前试试。
在这种时刻,一般人的理性都会向欲望投降。
那也就是说,人是会变的。
水到了摄氏一百度,会变成气体。
当然,可能还会不满足,但是金钱也可以继续增加嘛,无论什么人,总是会产生沸点的。
这就是我二十多年学会、弄懂的惟一法则。
所有人都会在你这个精确的法则下动摇?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也许有例外,但依我的经验,例外的情况是零。
你是不是想说你自己就是个例外?我不清楚,我对自己也没有什么信心。
你也知道,我是个酒精中毒症患者,酒精中毒症患者与自尊心无缘。
你的意思是说,望月这个人就有沸点。
是这么回事吧?桑野点了点头说:是的,一亿日元现金摆在面前,他就变了。
我回国之后,就想找与一九七一年事件死去的那位警官有关的人员,开始我还很担心。
后来,我见到了望月,于是我就想试试我学过的法则。
现在他帮我做事,职务是公司的企划部长,基本上不用上班,是直属专务领导的临时工。
我现在在这个公司权力很大。
秘书室的长滨秘书长,也是你用相同的手段把他拉入你的手下的吗?那个卑鄙可恨的家伙,竟然跟踪我这个普普通通的酒吧招待,用袭击的手段来警告我。
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我只好采取让他辞职的方式了,因为我觉得应该让那个形象消失,如有必要的话,再以一个新的面貌出现。
这一套都是这二十来年学的吗?哦,当然不止这些。
确实也不止这些,还有许许多多。
比如说滥杀无辜,你为什么要杀死优子?为什么要杀死那位叫宫坂的公安科长?为什么要把那么多无辜的人卷进去,而且谋杀了他们?桑野转向身边的沙发,晃了晃脑袋。
你不坐吗?也许说来话长呢。
不坐。
我说。
我们俩面对面地站着,无言地对视,目不转睛。
桑野平静地说:是啊,你一点没变,现在依然想站到拳击台上。
你六战不败,而且还想延续你的记录。
是这么回事吧?你总是挺胸而立。
战斗时也想一直站着。
我一直盯着他,身体一动不动。
他说的事情我从来没考虑过,也许他说的是对的,也许我在无意识中一直是那么行事,我自己却不知道。
桑野很了解我的事情,说不定比我自己还清楚。
唉,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我从口袋中掏出浅井的手枪,把枪口对准桑野。
桑野的面部表情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我现在只对这件事感兴趣。
我对他说。
你打算怎么使用那东西?有必要的时候就用。
你为什么要杀死优子和公安科长?桑野叹了口气,对我说: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还是先给你讲讲分别后我是怎么样生活的吧。
行,你讲吧!不过得简洁点,讲究点概括性。
一九七一年,分手后我去了巴黎。
因为我们事前有约定,我想过去大使馆自首,但是,不可思议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又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根本不想退却了。
我想过这将失信于你,我并没有忘记我们之间的约定。
我开始参与同学们的讨论,后来又从讨论发展到与南美某组织的巴黎支部接触。
当国际刑警组织发现我时,我已经通过南美组织的关系到了南美。
那是一九七五年的事情。
我去的南美那个国家是个小国,就不说国名了,我就管它叫某国吧。
那个南美组织叫什么名字?‘大地的愤怒’,是左翼游击队组织,自认为是格瓦拉的正统继承人,你听说过吗?没有。
噢,也是,在日本没听说过完全可能,某个遥远国家的一个小组织嘛。
我在这个组织里接受了军事训练,学习使用武器,当然不是现在你手中的这种简单武器。
日子就是这样一天天流逝,当我发觉时光飞逝如电的时候,我已经不知不觉地蜕变成为一个恐怖分子。
我也变了,我也有沸点,让我产生沸点的不是金钱,而是别的东西。
我经常参加暗杀政府要人的行动。
一天,我们受到政府军的突袭,我被捕了,政府以不需要证据的日常防范为依据拘留了我。
后来,日本的驻外机构介入了,日本大使馆的一位一等秘书出现在我的面前,要求引渡我。
那位一等秘书就是警察厅的宫坂彻。
桑野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你知道得很清楚吗!我对警察的动向比较敏感,所以这点知识还是有的。
在警察厅工作满十年的警官,经常有被派遣到驻外使馆工作的,职务一般都是一等秘书。
当我知道公园爆炸事件是个纯粹的恐怖事件之后,我就明白了,宫坂彻也是主要目标之一。
这一点从你的谈话中已经找到答案了。
嗯?纯粹的恐怖事件?你怎么知道的?我没有回答他。
好吧。
桑野继续往下说,他的引渡要求没有得到政治法庭的认可。
如果放到现在解决的话,可能就会是另外一个结果了。
日本国的ODA预算的影响太大了。
可当时的情况完全不同,小国家也有好面子的时候。
宫坂彻的引渡要求被拒绝后,又改变了策略,希望法庭对我进行严惩。
这不是明显的干涉别国内政吗?但是,他的这个要求竟然被接受了。
当时法庭没有任何处罚我的证据,但宫坂彻却出庭作证,以一九七一年发生在日本的汽车爆炸事件来举证我为恐怖分子,把我送进了政治犯监狱,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只有入口没有出口的监狱,是专门关押杀人犯的地方。
当然,你在日本对这些事情一概不知。
我原来也不知道。
只有进了监狱以后,我才有了在那种意义深远的环境中积累人生经验的可能。
桑野的脸上又浮现出微笑,像刻在他脸上的浮雕一样。
他面带微笑说:哎,菊池,这个世界上有电箱啊!电箱?干什么用的?监狱看守拷打犯人的道具呀。
那些狗日的看守!拷打犯人用不着任何理由,纯粹是为了开心。
电箱是个长方体的箱子,宽度不到一米,高度和成人的身高差不多,勉强能把一个人挤进去。
电箱有一面是玻璃板,从外面能看见里面。
我被关进去,电箱的四壁通上电,用一根电极线接在我的阴茎上。
我一动都不敢动,稍微抖动一下都不敢。
但是,站久了,累了的身体就摇晃,不可避免地要碰到四壁,一碰到就通上电了。
那种疼痛的滋味,除了亲身经历过的人之外,其他人无论如何是绝对想象不出来的。
看到你欲死无门的难受样子,看守们开心地大笑。
想一想那些以拷打别人为娱乐的人,多么可怕!痛苦,不仅仅是皮肉上的。
他们竟然能想出这样的道具来!每隔两天,我就要被关进电箱一次,每次关十个小时。
我默默地望着桑野,他那温柔的微笑依然挂在脸上。
流逝的岁月,在我们的身心留下了不同的痕迹,我们各自有各自的经历。
我默默地注视着桑野的表情。
桑野接着说:当然,并不仅仅是这些。
在设在热带丛林中的监狱里,由于我身体单薄,受到过不少男人的侵犯。
这大概可以算得上是宫坂彻给予我的恩惠吧。
这下子,我终于把宫坂彻和桑野的关系弄明白了。
你最终不是从那里跑出来了吗?我问桑野。
是的,我终于逃出来了。
我曾想过,我在监狱里继续熬下去的话,正常情况下最多只能活两年。
进监狱的第二年,我贴上了监狱里最凶残的家伙,被公认为是他的相好。
我鼓动他带着我逃跑,结果,他杀死了几名看守,我们成功地逃了出来。
当然,获得自由以后,我找机会把这个相好干掉了。
我很同情你的遭遇。
我说,也许我的同情是多余的,但确实是我的真实感情。
可是,这一切和你现在做的事情有什么因果关系呢?你还能听我继续讲下去吗?桑野说,后来,我在那个国家的首都办了移民身份,很简单,受惠于过去日本国推行的弃民政策。
历经磨难之后,我想在那里平平静静地过一个平民的生活。
虽然我失约于你,但我确实已经不想再回日本了。
后来,当地一位女子爱上了我,她家提出结婚的要求,我也没有拒绝,于是就成了她家的倒插门女婿。
她的父亲在当地很有势力,势力大得连国家总统都得让他三分。
当时在南美能有这么大的势力,靠的是什么?不用多说,你也能想象得出来。
有组织地种植罂粟,炼制可卡因,然后再成功地贩卖到世界各地?就是那么回事。
看来你这个酒吧招待,对海外的事情并不是一无所知呀!我觉得,好像你也失去了我已经失去的同样一种东西。
什么东西?说不清楚。
以前的你,这种歧视他人职业的话是绝对说不出来的。
顿时,我发现他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
他摇摇头说:也许吧。
说起可卡因,其他国家的情况我多少知道一点。
近几年来,毒品问题在美国一直是媒体关注的热点,有关哥伦比亚的报道我在报纸上也见到过。
在那个国家的第二大城市,好像有个叫梅迪·卡尔特尔的组织。
那个辛迪加的名字我看到过几次,其头目埃斯科巴尔的名字也常见于报端。
还有过报道说,有人制定了计划,要对拘押他的地方进行轰炸。
你说的是巴夫洛·埃斯科巴尔·卡比利亚。
梅迪还有两三个核心人物,都已经被美国联邦缉毒署列为重点目标。
在那个国家的第三大城市,有个叫加里的组织也在和政府对着干,轰炸埃斯科巴尔拘押地的计划就是他们制定的。
在那个国家里,惟一能与这些家伙抗衡的,就是我的岳父。
那个国家的可卡因产业,规模虽然比不上哥伦比亚,但也不可小视。
在与政府对抗方面,毒品组织和我所属的左翼游击队组织共同合作,甚至可以说是一体化了。
对于游击队来说,这样做可以填补资金上的巨大缺口。
所以说,我成为这个家族的成员之后,也成了一个大人物。
我从一个普通的恐怖分子,成长为可以对几千人发号施令的头头。
有一次,我遭受到一只小抵抗组织的袭击,一颗炸弹在我身旁爆炸,虽然没能要我的命,但把我的手腕炸断了。
我在休克之前,命令部下保存好那只手腕,希望将来能把它派上用场。
我这样做,完全是出于一种下意识。
当时,我确实梦见过后来使用它的形式和场面。
我回想起在爆炸现场见到的情景,当时我就看到过一只露出骨头的手腕,像恶作剧似的摆在那里。
我说:就是因为你要实现你的梦境,所以要找一位无辜的老人作牺牲品。
你回日本的动机仅仅就是这个吗?当然也有其他原因。
你了解到了吗?其中一个就是建立秘密的贩毒组织。
当然,这也是一种商业行为。
是啊,日本是世界上最后一块处女地了。
你知道吗?去年日本官方查扣的可卡因是多少?只有三十公斤。
而在美国,查扣的可卡因以吨为单位计算,流通量又是被查扣量的三十倍以上。
如果说美国的毒品活动已经形成了产业规模的话,那么就可以说日本目前仍旧停留在家庭小作坊阶段。
日本的市场潜力相当大,终极消费品的价格比在美国贵四五倍。
所以,江口组也参与进来了?桑野点点头说:我要寻找做大生意的合作伙伴,当我听说江口组的现任组长就是当年那个男孩时,我也大吃一惊。
相互了解以后,我们之间就不用客套了。
他深受黑道传统观念的影响,懂得知恩图报,再加上他能够清楚地判断形势,我们建立了共同的利害关系,合作起来自然完美无缺。
此刻,我理解了江口组掌门对浅井说扣扳机吧时的心情。
即便没有这样的背景,结果也许是相同的。
无论在哪个世界,即便是站在顶峰上,也有顶峰的准则。
我叹了口气说:不仅仅是为了赚钱吧?还有其他目的吧?当然有,还有一个目的是洗钱。
日本在这方面像婴儿一样幼稚,分红制度非常好利用,利润的一部分可以变成现金倒流回去。
我在这里专门处理主业之外的投资业务,成绩不错。
原来是这么回事。
但有一点你还没有说明,为什么你选择了这家公司?因为以前我在这家公司干过,很了解它的内部情况。
另外,二部市场的上市公司不像一部市场的上市公司那么引人注目。
这是最重要的一点。
当然,还有其他原因。
当年我在这里工作时,对这里的一切就很不满意,主要是经营队伍无能。
我重新对公司做了调查,公司里记得我的人,现在一个也没有了,但经营队伍在本质上依然软弱无力。
最后一个在这里发展的理由,就是与泡沫经济联动的不动产投机机会。
实际上,真正的原因在于,以这个组织作为我复仇的出发点,非常得心应手。
复仇?你要向谁复仇?向过去使唤过你的无能之辈复仇吗?不,不是那么回事。
我要从这里起步,向整个日本复仇,向把我弄成今天这个样子的日本复仇。
这个国家是个废物,尽管在经济上很强大,但它仍然是个废物。
国家的运行,不过是在扩大废物的再生产规模罢了。
在我进入电箱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这一点。
我想让这个国家从内部开始腐烂,在偶然间,我也发现了合适的道具。
你看看美国,那个国家标榜的反毒品战争,在冷战结束后的时代才对毒品有了正确的认识。
最能撼动那个世界的东西就是毒品。
让一个国家从内部腐烂、崩溃,最高级的战略武器就是毒品。
我久久地盯着他。
他对这个世界充满敌意,憎恨对象已经发展到国家一级了。
我不由自主地说:变了,你完全变了!桑野继续以平静的语气说道:也许你说的对。
大概是复杂曲折的生活经历扭曲了我的灵魂吧!流逝的时间再也回不来了!是的,时光一去永不复返。
我也有同感。
我默默地转过身去,是该离开这个房间的时候了。
我可以就此而去。
不过,结束的钟声还没有敲响。
我说:可是,在你归国之前,你就开始犯罪了。
南美的事情我无意追究,但在纽约,你杀死了优子的丈夫。
为什么你要杀死他?你是怎么想到的?他发生交通事故的原因是汽车的刹车系统出了故障,这不是一九七一年事件的再版吗?我说的这些,大概算不上恶作剧的玩笑吧?……优子喜欢写短歌,而她的遗作却被人偷走了。
我想,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短歌里面可能有我看了后会发现问题的东西。
你要掩盖这些事实。
窃听优子女儿的电话并偷走短歌诗稿的人,肯定是和优子十分熟悉的人。
你和优子在纽约也见过面。
他的表情开始有了细微的变化。
你是不是在哪儿找到了她的短歌?是的,我找到了。
我背诵出短歌集中的那首短歌:杀戮无辜时,他也是如此轻松?蓝色的阳伞,在恐怖分子的手中转动。
嗯。
桑野歪着头问,怎么?这首短歌讲了什么?这是短歌集中几首描写纽约情境的短歌之一,它在那几首短歌中与众不同。
昨天,我在晨报上看到了恐怖分子这个词。
据报道说,公园爆炸案中使用的炸药为军用炸药,而且这种炸药有可能来自于海外。
我的想象力很贫乏,无论怎么想,优子与爆炸事件的接触点只有这一个。
在我读了这首短歌之后,我才知道优子的身边有被称为恐怖分子的人。
作为一个在海外过着平凡生活的女性,她的身边出现这种人物的可能性只有一个,而据我所知,她的熟人中具备这种条件的人只有你一个。
你本人不也承认自己是恐怖分子吗?这首短歌中提到的恐怖分子是现行犯。
我认定公园爆炸案的性质是恐怖案件,也是在读到这首短歌之后。
顺便说一下,优子与你过去的交情也不浅。
桑野盯着我看了好久后才说:是吗?有那样的短歌吗?我注视着桑野,微笑已经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他的目光久久地眺望着远方。
长时间的沉默过后,桑野轻轻地说:正像你说的一样,我也曾经在纽约住过。
到美国后,我把名字改为卡耐拉,因为原来的家族名字太显眼,已经上了美国当局的黑名单。
我在纽约开了一家以洗钱为目的的投资公司。
唉,这个世界真是太神奇了!我想都没有想到过,那天我在第五大道竟然遇见了她。
重逢之后,我们经常在那条街碰面、约会。
那首短歌描写的情景,至今我仍然历历在目。
那是一个酷暑难耐的夏日,烈日炎炎,我在第五大道的一家商店买了一把阳伞。
优子吃着冰激凌,手上粘嗒嗒的,所以我撑着阳伞。
阳伞的把柄是木制的,我像幼时玩竹蜻蜓一样不停地转动伞柄,让阳伞在空中飞旋,我们俩肩并着肩在第五大道漫步。
那是一个和平而又充满柔情的日子,优子看着转动的阳伞笑了,她那天非常漂亮。
桑野垂下眼帘,接着说:是的,我杀死了她的丈夫。
原因很简单,我想独占她。
仅此而已。
杀人在我的眼中十分简单,现在是我的专业,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
你说对了,我就是那么干的,暗地里弄坏了他的汽车的刹车系统,而且开着车在公路上干扰他,直到最后把他逼出事故来。
那条公路是双车道,弯道很多,是事故多发地段,后来交通警察也没怎么详细调查。
桑野的视线一旦与我相对,马上就会移开。
他走到窗边,眺望着外边晴朗天空下敞亮的风景,把瘦小的黑色背影留给我。
从外表上看,他的两只手臂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他的假肢安得很好。
我对着他的背影说:她知道这件事吗?也许知道。
不,她从来没有提起过,她一定是发觉了。
从刚才那首短歌的内容中可以看得出来。
那你为什么要杀优子?桑野依然背对着我,冷静地说:很自然,原因是你。
实话对你说吧!他转过身来,脸部在身后的逆光作用下,变成黑色的,就像优子的短歌,前后存在着明显的落差。
我为优子着迷,并不是在纽约重逢的时候,而是在闹学潮的时候就开始了,大概就是我们被围困在八号楼的时期吧。
可是,当时她的心思却在你身上。
我是在学潮斗争最激烈的时候注意到这一点的,我嫉妒你,也嫉恨她。
更让我难以忍受的是,你在许多方面都比我强。
你在生活中无忧无虑,悠然自得,十分轻松,你的超脱并不是迟钝,而像春天的原野中的一棵树一样无拘无束。
我讲得可能不准确,但那就是我的真实感觉。
在这个方面,似乎任何人都难以战胜你。
了解到这一点的人不多,可偏偏她就是其中一个,而且为你这种个性所痴迷。
你压倒了我。
也许你根本没注意过我的这些想法,我一直都是这种感觉。
你开始做拳击手时也不例外。
你做的事情,我无论如何也学不来,这并不是身体能力的差距。
学潮结束后,你更充实了。
我嫉妒你,每次你参加比赛的时候,我都嫉妒得发狂。
我还干过更卑鄙的事情,连我自己都感到羞耻。
我不知道你听了我那不知廉耻的事情后会怎么想。
那次,我成功了,仅有的一次成功,成功地干了那件不知廉耻的事情。
那一天,我到你的房间去,正好你不在,只有她一个人。
当时我真是龌龊到了极点,她最初一直抵抗,后来就像死人一样,躺在那里任我摆布。
当时,我并没有感到自己多么卑鄙。
今天我是为了她的名誉才告诉你的。
她后来离开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她是个注重贞洁的女子,决心不再见你就是因为我玷污了她的贞洁。
另外,她也不想破坏你心中的朋友的形象噢。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无言以对,一瞬间连思绪都停止了,转眼间又仿佛一切都回到了一九七一年闹学潮的日子,我们三人一起度过的那些日日夜夜。
这些回忆就像某种疼痛,感觉到像强烈光线刺眼的那种疼痛,似乎又是一种能够勾起怀恋之情的疼痛。
岁月像流水一样流逝而去,等我发觉了自己的无知时,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
我想起来……我的声音硬咽在喉咙里,那么说,那年你制造炸弹的目的是为了对付我,是吗?说实话,我也说不清楚我为什么要制造炸弹,但在潜意识中肯定有这个因素。
也许我只有制造出更危险的东西,才能与你抗衡。
可能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
说出来也许显得我这人很没责任感,但是就是这么回事。
实际上,我是个懦夫,而那些以破坏为目的的道具,就是给懦夫准备的。
这就是我现在的看法。
沉默,一阵沉默。
我竖起耳朵聆听着沉默的寂静。
桑野的声音再次响起来:是的,窃听她女儿电话的人是我,偷走短歌原稿的也是我。
但是,我偷短歌并不是为了向你隐瞒什么,而是我自己想读。
刚才你说的那首短歌,我手中的原稿中没有。
我读到的那些短歌,大多数都是思念你的恋歌。
我们还是把话题回到纽约吧。
我与她在海外再度相逢,对她的迷恋之情再次在我的心头燃起。
而她,也许是时间愈合了她的创伤,也许是受到异邦背景的影响,在与我重逢之后,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愉快。
我们常常见面。
怀旧思乡之情,在她的心中仅仅占了一部分空间,她仍然怀恋着你。
我们聊着聊着,话题总是要回到六十年代末期那段日子,无论怎么聊,最终都要谈到你。
当我第一次发现这一点时,我绝望了。
你知道我的绝望心情是什么时候才开始产生的吗?是在我知道了世界上真有难以撼动的事情的时候。
我在监狱的电箱中的时候,心中仍然存在着希望,那个希望就是,总有一天我会自由的。
但是,在感情这件事上,我是彻底绝望了。
我极力掩盖我的感觉。
她也许知道了,所以在她丈夫死去——不,被我杀死的时候,对我说了‘再见’。
在此之前,我根本没有想到她会回国。
我又一次感到自己受到了嘲弄。
随着时间的流逝,好几年又过去了。
前年,我回到了日本,摇身一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现在是持有名字为卡耐拉的护照的另外一个人。
我回国后最先干的是什么事情,你能想象得到吗?我久久地盯着桑野的脸庞,在身后的阳光映衬下,他的脸庞依然像逆光下的剪影。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开口道:我想象得出来,你要把这二十多年翻过来,就像摆弄玩具魔方一样把时间翻回来。
为此,你要追寻有关人的行踪,追寻优子的行踪,追寻宫坂彻的行踪,也要追寻我的行踪。
是这么回事吧?那张剪影般的脸庞点了点头。
我语气严厉地质问他:你为什么要杀死优子?你怎么还不明白?就是为了把我得不到的东西破坏掉。
我已经变质了,变成这种人了。
我盯着他那张看不清五官的脸,心里想,我已经为这个家伙准备出路了。
他接着说:当然,我也一直考虑要向宫坂彻复仇。
当我偶然得知,他们俩每个月都会在同一天出现在同一个场合,确实大吃了一惊。
我要破坏的对象和要复仇的对象竟然会同时出现,真是天意!我的脑子里闪现出一个像是上帝启示之下的计划。
我的岳父在他的国家是个大人物,现在是内务部部长,所以我在驻日本使馆也很有面子,搞到军用炸药并不费事,可以用外交行李带进来。
你对优子讲过使用过这种炸药的经历吧?是的,在纽约时讲过。
她当时很感兴趣,听得津津有味,就像在听遥远年代的故事,一点现实感都没有。
电箱的事情,宫坂彻的事情,我都对她讲过。
1971年的事情也都告诉了她。
也许正是因为我对她讲了实话,所以使她对我产生了兴趣。
当然,这对我们的关系发展毫无意义。
但她却因此发现了我的企图,她在中央公园和宫坂彻在一起时,看到我后,一看到旁边的旅行包,似乎马上就看穿了我的意图,一把就把宫坂彻的女儿推到了树丛后面。
就在那一刹那,我按下了遥控起爆开关。
那个广场的地形呈盆状,遥控操作起来很安全。
但你还是有失误的地方。
你说得对,我有两个失误。
首先,那个叫西尾的家伙应该杀掉你刚才提到的目击者——宫坂彻的女儿,至少也应该带她离开那个地方,没想到他让超出他想象的惨烈场景一吓,竟然被吓得精神错乱了。
我不该用这个废物。
再有,就是没想到你在无家可归者中有熟人,我本以为没有人能搞清楚那个老人的身份,但是你做到了。
看来,你对那一带的了解比警察还要详细。
让我感到滑稽的是,那个宫坂彻也被优子的魅力迷住了,就像某个人一样。
而你用炸弹把那么多无辜的人都卷了进去,你还会感到滑稽吗?桑野的嘴角先是露出一丝浅笑,然后轻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歇斯底里的狂笑。
这就是纯粹的南美方式哟,我这样做很正常。
你知道1989年RMB航空公司的波音飞机机毁人亡事故吧?你知道你所说的游戏的内容吗?桑野把头向后仰去,他的脸上此刻看上去已经有点麻木了,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
你说得对,一切都让你猜中了。
但是,最终的结果似乎还是我输了。
我打告密电话,是为了利用警察来骚扰你,不让你生活得那么逍遥。
恐吓不会吓倒你,无论对你施加什么样的压力,你总是和以前一样悠然自得,而且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往哪里走。
二十多年的时间没有能改变你。
当我接到电话说你要到这里来,顿时我就明白了,我永远赢不了你。
这是命中注定的!我身体中的某种东西突然沸腾起来,我举起握着手枪的右手。
那么,我是不是应该让这个游戏的结果更加明确。
我把枪口对准桑野,伸得笔直的胳臂没有颤抖。
尽管枪口瞄准了桑野的黑色身影,但他的面部表情依然没有变化,那种看不出表情的神态丝毫没有改变。
我在想,这就是沸点吗?这是不是就是我变质的契机?此刻正是扣动扳机的机会!我一边想着这些问题,一边注意着让枪口保持原来的方向。
我的眼睛一直盯着桑野。
不知道就这样僵持了多久,我的枪口开始颤抖了。
这时,桑野说话了:你不会向我开枪的。
他的话震撼了我,我用左手抓住我的右手手腕,固定住颤抖的枪口,我扣在扳机上的手指慢慢加力。
枪声响了,带着余音。
办公桌上的花瓶碎了,飞散在空中的白色波斯菊花瓣缓缓落下。
我和桑野同时向传来枪声的方向望去。
屋门右侧的那扇门被打开了,一个握着手枪的男人站在那里,是浅井。
不好意思,打搅了!可我不能像你那样随便杀人哟。
浅井说完这些话后,看见我的视线落在他的手上,笑着对我说:这个吗?我可没说我只有一把手枪。
我问浅井: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今天早晨你的女朋友给我打来电话,说你去向不明。
但是,她的电脑里面有备份系统显示了你最后看过的页面,其中有这个公司的资料。
而且你向我借西服穿,肯定是为了方便到这里来。
再联系到你昨天讲过的话一想,连小孩子都会明白你要干什么。
我马上就往这里赶。
你用这座大楼前的公用电话给我打电话时,我就在马路的对面,我是一边看着你打电话一边接电话的。
’我叹了口气,持枪的手腕已经毫无力气地耷拉下来了。
看到我这个样子,桑野以幸灾乐祸的口吻问浅井:你就是叫浅井的那位黑道人物吧?是的。
浅井转向他说,对不起,你们的谈话我全听到了,将来可以为你们做个证人。
这里还有一个人,就是你那得力助手望月——当然,这是我封的。
他是我一早来到这座大楼前的副产品。
岛村,不,菊池他还没到这里的两小时前我就抓住他了,并在大楼后面让他把一切都吐出来了。
当然,其中有一些我个人的问题,有必要区别开来。
然后,浅井看着我说:辰村的事情,望月也讲了,杀死他的就是望月,望月交待了假装汽车肇事逃逸的经过。
是威逼利诱使望月变得不再安分,他这个意志薄弱的家伙为了金钱,竟然成了仇人的狗腿子。
我曾经想再给他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他辜负了我的期望。
桑野问浅井:你是怎么进入那个房间的?那个房间不是挂着企划部长的牌子吗?我让望月带我来的。
当然,用的是老一套做法,得把大衣口袋里的手枪顶在望月身上。
那家伙也在这里,现在正在地上躺着呢。
桑野看着我,脸上又浮现出刚才的微笑。
你好像总是会有非同凡响的朋友。
好像是那么回事。
不要再评价别人的事情了,卡耐拉先生。
你还是为自己操操心吧,警察马上就到。
浅井转过身来对我说,咱们该走了,把这个家伙的后事交给警察吧。
警察?是你叫来的吗?不,是你的女朋友叫来的。
在你进楼之前,她又给我打来电话,说这里太乱了,担心你遇到危险。
我劝她说,一个小时之后再叫警察。
现在正好是一个小时。
我望着桑野,他的脸上现在浮现出温和的笑容,甚至有几分放下心来的踏实感。
喂,菊池!他叫我,事到如今,只有一件事让我感到不安,你想求你帮个忙。
什么事情?把你的枪借给我。
你要干什么?你不是说游戏该结束了吗?你说得对,这一次真的是要结束了。
我不想和日本的警察机关打交道。
浅井打算说点什么,我制止住他。
不行。
我说,这不是我的东西。
那么,让我说句话吧。
你一到这里来,我就知道自己失败了,注定要失败了,所以我就有意识地把一切都告诉了你。
但是,还有一件事忘了对你说。
什么事情?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窃听松下塔子的电话吗?为什么?塔子是我的女儿。
我再一次一声不吭地望着桑野的脸,他语气平静地说:1971年,我给你打电话说要开车去郊外那天,我遇见了优子,那是我和她在美国相逢之前的最后一次碰面。
后来我才知道,发生那件事不久之后,她就结婚了。
关于女儿的事情,是她在纽约亲口对我讲的。
你不相信吗?我久久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眼神在他的双眸里时隐时现,那是放弃了一切且又接受一切的神情。
我久久地盯着他,理解了他。
这是他久己期待的结果,这确实是他所说的一场游戏,目的就是要把我引到这个地方来,否则的话,像他这么具有精密头脑的人,不仅不会使用来自海外的军用炸药,而且会把爆炸物伪装成是国内激进分子制造的。
他也不会不采取措施除掉川原源三的指纹,更不会利用江口组对我实施那么扑朔迷离的袭击。
他并不是要回来让原来工作过的公司得到发展,而是要让这里成为期望中的最后的目的地。
我不相信。
我说,不过,尽管我已经老了,记性差了,但我的记忆中还没有让朋友责备的事情。
我感到浅井的目光在注视着我。
我把手枪轻轻放在办公桌上,浅井什么话也没有说。
静谧的微笑在桑野的脸上又一次重现。
谢谢你!能在最后时刻见到你,我非常高兴。
可我并不想见你,我不想见到面目全非的你,不想见到已经失去人性的你!这就是宿命!命中注定的,就是经过那场斗争的我们这一代人的命运。
我们并不是作为一代人而活下来的,而是作为一个个人活下来的。
这一点你大概不会不清楚吧?说完,我转身就走,一句话未说的浅井跟在我的身后。
我们走到走廊上的时候,身后那扇沉重的门轻轻地关闭了,旋即响起一个短促的声音,对于这预料之中的声音,我们甚至一点反应都没有。
浅井慢慢地往前走。
电梯开始启动的时候,浅井自言自语地说:电箱?啊?可怜的人!那家伙!这正是所谓的强迫自杀……我打断他的话说: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明白,不该说的事情,我永远保持沉默。
一楼到了,电梯门打开了,塔子出现在我们面前。
一见到我,她立即就泪眼婆娑地叫起来:这个傻瓜!接着,盈满眼眶的泪水就滚落到脸颊上。
我看着她那酷似优子的脸庞,脑海中重现出优子的身影和表情。
你出去的时候为什么不打声招呼?你睡得那么香,我不好意思叫醒你。
我根本没睡,一直在听你笨拙地摆弄电脑呢,后来又听着你像个做贼的猫一样溜出去了。
浅井插话说:你这个家伙死脑筋,连早晨应该向女士请安都不懂。
你大概从来没有被问过罪吧?塔子说。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一群警察冲进了大楼。
他们大概是发现了浅井手里的手枪,顿时都收住了脚步,散成了一个包围圈。
双方仅仅就愣了那么一小会儿,警察就发出了放下武器的命令声。
看见警察们都把手伸向腰间的姿势,浅井一边苦笑,一边把手枪扔出去。
随着手枪落地滚动的声音,浅井看着我说:好了,咱们去吧!啊?你们要去哪里?塔子问。
不必担心,小姐,他还没有被起诉。
那你们要干什么?我和浅井并肩向警察走去。
身后传来塔子的声音:等一等我哟!为什么妈妈会那么爱你,我现在完全明白了!浅井望着我笑了。
我再给你一个忠告,好吗?请!对年轻姑娘的感情,可要留点心噢!没有时间回答他了,我们很快就被警察们的怒吼声淹没了,被铐上了手铐。
我听见浅井对我说:手枪都是我拿来的,不要忘记噢!这时,我看见一位年近五十的警官向我走来,并和我打招呼,用谈天气的口气对我说: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哟,菊池。
没有吧?你是……警视厅搜查一科的进藤。
你的大致情况,我在汽车中和与姑娘通电话时都听说了。
西尾也已经落网了。
对江口组的监视正在进行中,准备一网打尽。
实际上,从昨天起我们就准备行动了。
对我的嫌疑指控是什么?故意伤害,违反枪械取缔法,还有冒充警官。
你的胆子可真不小哇,竟敢冒用我的名字。
其他的事情要根据这里的情况而定。
有关情况我们都了解。
没抓西尾,是要让他做诱饵,以便于确保抓住望月,可这家伙却没有干这种事的胆量。
再有,就是那个向警方告密的人,就是因为他告密,我们才搜查了你的酒吧,但我们对他也有疑问,由于是举报犯罪的电话,我们也有录音。
我们在现场检验出某种药品的痕迹,又听说了你们在学生时代的关系,所以大致也就推测出来了。
这我知道。
所以你们就开始通缉我了,你们这套是不是太高明了?是啊,我们做事是很细致呀。
不过,还是多亏了你,我们才把一切都搞清楚。
那个家伙没有死。
他已经死了一次了。
在对我的嫌疑指控中,再加上一条协助自杀,就更有力量了。
是吗?一位警官走近我的身边,进藤证据严厉地说:不要再用绳子,戴上手铐就行了。
大楼前停了十辆警车,我和浅井被分开,先后上了两辆警车。
我被塞进警车的后座上,两名年轻的刑警坐在我的两旁。
警车开动了,他们一句话也没说。
我回忆着刚才桑野讲的每一件事。
要把这些事情理出个头绪来,真得需要一些时间,但这一次总不会超过二十年吧。
我想到电箱,摇了摇头,从脑海驱除掉他讲电箱的声音。
我想起优子,那天的优子,在公园的时候她是否知道我就在附近呢,我一无所知,而且永远不会知道了。
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优子创作的短歌。
纽约,烈日炎炎下的第五大道,桑野和优子在平静的夏日漫步在大道上,他们顶着炎热的烈日,桑野像孩子一样不停地转动着手中的阳伞,脸上洋溢着微笑。
你在想什么?一位刑警问我。
沉默了一会儿后,我听见我自言自语般的声音:今天,我失去了一个朋友。
我扫视了一眼窗外,刹那间仿佛看见了白色的大波斯菊。
不过转瞬间就又从我的幻觉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