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口的路旁,那排用硬纸板搭建的简易棚屋和往常一样,还竖在那里。
我向车站走着,突然从一间纸屋中传出喊声:是岛先生吧?住在这种地方的流浪汉,我认识的不多。
从纸屋中探出头来的人,恰恰正是我认识的一个。
不讲真实姓名,是他们之间的规矩。
他曾经对我说过:你叫我龙吧。
发生什么事情了?真讨厌!好多警察都到那边去了。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嫩,光凭声音是判断不出他的年龄的。
他大概也就二十多岁,是住在这溜纸屋中最年轻的一个,也许二十多岁的人这里只有他一个。
他佝偻着腰,披肩长发上散发出酸臭味道。
他是我知道的为数不多的比我味道还大的几个人之一。
是炸弹爆炸。
炸弹?嗯。
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好像死了不少人。
你这里也会有麻烦的,警察也许会来问东问西的,你最好有点思想准备。
真是麻烦,世界上最麻烦的事情就是和警察打交道,过一会我就开溜。
他慢慢地抚摸着自己下巴上的山羊胡子。
他的漂亮胡须与他的年龄并不相配,因酒精刺激而泛红的鼻子倒给他的脸庞增添了几分爱意。
不,你还是不动为好。
我说,你一跑掉,只会招来不必要的怀疑。
如果你什么也不知道的话,或许有什么说什么更好。
哦,是吗?或许是这么回事。
那好,就照你说的办。
也许根本不会发生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那样更好。
他讲话的口气和以前一样,显得满不在乎。
任何时候都不会慌张,是他的一贯做派。
我略略想了一下后,对他说:有件事情要拜托你。
什么事情?今天的事,忘掉今天见到过我。
他微笑着说:对那些警察?我绝对不会说。
即便有人死在我的面前,我也不会告诉他们。
我回到五丁目,没有直接回公寓,而是去了附近的一家餐馆。
我没心思做饭的时候,就到大众餐馆去吃。
餐馆的菜谱略微有些变化,但还是以那几样老菜为主。
最关键的一点是这里有电视机,而我的公寓里没有。
餐馆里人比较多。
我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一点钟刚过。
就餐者里的熟面孔不多,因为以前我都是五点钟左右来。
在那个钟点,年轻的女孩子把餐馆挤得满满的。
柜台边有两个男人正在一边吃拉面,一边看报纸上的赛马预测。
我坐过去,插进他们中间,两鬓已有些许白发的餐馆老板用目光询问我想要些什么。
这家餐馆唯独没有我喜欢的威士忌,这也算是它的最大的缺点吧。
啤酒。
我说。
还要点别的吗?不要了。
电视中正在播放搞笑节目。
看了一会儿后,新闻快讯的前奏曲响起来了,接着出现了字幕:新宿发生爆炸事件,死伤者逾五十人一点三十分,电视台中断了正常节目,开始插播临时新闻节目。
播音员开始播报:今天中午十二点四十分左右,东京都新宿区的新宿区立中央公园发生爆炸事件,并造成人员伤亡。
据已确认的消息,目前死者已经超过十人。
此外,还有四十余人受伤,救护车正在把伤者送往附近的医院。
有关爆炸事件的详细情况,有待于进一步落实,据说是大型炸弹的爆炸。
下面是记者从现场发出的报道。
电视画面从播音室切换到现场。
公园已经被封锁,摄像机镜头以集结在公园外面的一片警车为背景,记者把了解到的事件经过讲述一遍。
摄像机的位置肯定是在东京都政府方向的一个地方。
接着是电视台找到的目击者在讲述,兴奋的记者正在采访一个工薪族打扮的男子,可目击者表现得倒是很冷静。
目击者说,爆炸时他正在公园里,听到了轰隆隆的爆炸声,看到了火柱和烟雾从公园中心位置升起,然后和周围的人一起奔逃。
记者又唠叨起来,但他了解的情况也不多,好像他给那道人工瀑布起了个名字,管它叫尼亚加拉瀑布。
电视机画面变成了从空中拍摄的镜头。
东边,对着公园大道的地铁工地的围障顶棚被掀掉了一半,这时我才从画面看出地铁的建筑物呈L型。
公园里有许多人在走动,那是警官和消防队员。
遇难者的尸体已经被运走,警官们正在收集现场遗留的物证——被炸烂的人体残块和其他遗留物,其中应该包括我留下的威士忌酒瓶。
现场检证的长镜头在继续摇动,但是现实感却消失了,摇动的画面冲淡了刚才我闻到的血腥味道。
不久镜头又切换到医院门口,好像是救护车到达之后记者在介绍负伤者的情况,但没有提供任何新的信息。
画面再次回到演播室,主持人和解说人开始对话,解说人是新闻报道部的资深记者。
这次报道与报道航空事故不同,找到精通爆炸物的爆破专家并不容易,所以专家及时登台解说很难办到。
当然,如果电视台认为必要的话,想尽办法也会找到专家。
这位记者掌握的资料很丰富,他列举了过去发生过的几起爆炸案。
伤亡人数最多的是上次的一九七四年丸之内三菱重工大楼爆炸惨案,共死亡八人,爆炸物的威力相当强大。
记者介绍说,丸之内爆炸案时,大楼之间的空间形成了冲击波的通道,由于周围大楼的玻璃窗全碎了,纷纷落下,砸伤路人,负伤者达三百多人。
这次爆炸事件,除了广场现场以及行驶在公园大道上的汽车之外,其他地方没有受到爆炸的影响。
即使在公园里面,广场之外的人也几乎没有受伤的。
我认为,那是因为广场的地形呈盆地状,冲击波大概是受到周围落差有几米高的斜坡草坪的影响而冲向空中。
但是,在广场现场的人们,没有死亡的也几乎都受了重伤,遇难者中的死亡数目相当大,所以说爆炸物的杀伤力令人震惊。
广场上临时搭建的东京都营地铁12号线西新宿第二工区的掩护设施全部遭到破坏,其金属板围障几乎都被炸飞,部分残片落在大道上,砸坏了几辆汽车,虽然没有造成人员死亡,但也有大约十人受伤。
从上述情况可见,此次爆炸的破坏力相当惊人。
目前尚不清楚这是人为的破坏还是突发事故,也不清楚炸弹是自制品还是盗窃物。
现在最大的疑问是,在周末的东京都中心的公园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爆炸物?真是令人不可思议!这次爆炸是个人行为还是与某个组织有关,目前也不清楚。
我们应该关注的一点是爆炸发生的地理位置,它正好处于东京都政府的对面和新宿警察署的鼻子底下,以及地铁工地的建筑设施之中。
顺便说一下,建筑设施内部的升降机正在通过竖井,向地铁施工现场运送机械材料,而爆炸发生时并没有进行施工作业。
如果此次爆炸案与恐怖分子有关,我们可以认为地铁工地是他们的攻击目标之一,但也不能排除是爆炸物运输过程中发生偶然事故的可能。
以上种种可能,不过是我们的推测,作为报道记者,我们目前只能推测所有的可能性。
确实,我想此刻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播出一些汽车接受盘查的画面之后,镜头又回到现场,记者在反复确认事件的经过。
画面上出现了几个在公园里听到爆炸声的年轻女人,她们在谈目击到的情况,讲述内容大致相同。
她们都显得十分兴奋,亲历重大新闻的那种兴奋,从她们的脸上和谈话中充分体现出来。
太残酷了!柜台里面的餐馆老板说。
的确,确实残酷。
我附和道。
那些人真惨!那些小姑娘!他继续说。
我也有同感。
就餐的人们都在看电视,但随着报道内容进入反复重复阶段,看客逐渐减少。
我继续等待,终于等到开始播报死者名单了。
最初是两名,都是地铁工地的施工警备员,一名五十岁,一名二十岁。
接着是一组伤者名单,已经判明身份的三十一名负伤者:其中,十岁以下的女孩有四名,大场萃,两岁;三枝澜子,五岁;宫坂真优,六岁;相良薰,七岁。
四十多岁的男人有三人,服部礼二,四十五岁;新村正一郎,四十九岁;森本哲夫,四十一岁。
伤者的伤势如何,没有进行报道。
过了一会,又开始播报死者名单。
已经判明身份的死者有八名,没有十岁以下的女孩,四十岁以上的男人只有一名,村上享,四十二岁。
播音员说,死亡人数又增加了一名。
目前包括身份不明者,共有十六人死亡,四十二人负伤。
我继续等待,判明身份的死伤者名单正在逐渐增加。
我把这些名单全部记在脑子里。
死亡者的名单里,有一对三十多岁的同姓男女,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一名十多岁的少年,一名四十多岁的女子,两名五十多岁的妇女,继续出现的是二十多岁的男女。
负伤者中又增加了一名十岁以下的女孩,山根沙绘,六岁。
负伤者中,有许多二十一二岁的年轻人,也许他们正在那里举行什么聚会吧。
当负伤者的家属登场后,这个猜测得到了证实。
一位年迈的母亲说,今天儿子有个年级聚会。
到底是什么性质的年级聚会,她也没说清楚。
星期六中午在公园举行年级聚会,已经超出我的想象范围,也可以说是我的想象力有限。
在几个医院的门口,记者正在按惯例采访死者的遗属。
在一家医院,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悲痛不已,硬咽着说:儿子夫妇撇下孙子走了。
他就是那对三十多岁的夫妻的父亲。
记者反复问他,您现在是什么心情?在另一家医院,一位骑摩托车赶来的高中生模样的少年毫不避讳地拿着头盔,他大概是一名五十多岁女性死者的遗属。
他说,母亲当时是和她的徘句【注】诗友们在一起……【注】徘句起源于日本,原称徘谐,自明治时代由正冈子规起改称俳句。
代表作家有松尾芭蕉,山头火等。
一般的徘句是以5, 7, 5三句共17音节构成,但亦有多于或小于17音节的句子。
另外,徘句里面一定要有季语包含在内。
所谓季语是指能够表达春夏秋冬四季的词语。
——欧阳杼注频道,可不可以换一换?餐馆老板指着我身边的遥控器说,电视上究竟是些什么人呀?哦,我想再看一会。
过了一会儿,他问:有你的亲属吗?没有。
我回答。
老板没有再问什么。
快到四点钟了,其他电视台也做了特别报道,但已经都结束了。
归纳目前所了解的有关事实……播音员如此这般地又复述了事件的大致经过。
到现在为止,包括送到医院后死亡的人,死者已达十七人,伤者为四十六人;其中已经查明身份的死者为十二人,伤者为三十六人。
又有一名死者的身份被辨认出来:宫坂彻,四十八岁。
有可能是他,我遇到的那个女孩的父亲。
在死伤者名单中,四十多岁的男性中,只有他和十岁以下负伤女孩中的一个女孩姓氏相同。
当然,这仅仅是一种可能。
也可能只是女儿受了伤,父亲却安然无恙,因为她可能在其他几个女孩的名字中。
在爆炸现场,我当时匆匆忙忙,不会看清楚死者的面部。
再说,即便一切都清楚了,我又能怎么样呢?我会干些什么事情呢?也许我想知道那个女孩的伤势如何,而且还想知道她是否失去了父亲。
如果是这么回事的话,到医院或警察署去打听一下,不就清楚了吗?但是,我并不是记者,只能装作亲属去询问,可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
今天的晚报以第一时间报道已经来不及了,明天的晨报也许会刊登死者的面部照片,我还是等明天吧。
电视快讯还不能包容一切,死伤者人数太多,而报道时间有限,只不过是理清了事件的主要梗概,而制造爆炸事件的用意及其目的都没有搞明白。
再者,电视上不会教我怎么样判断自己的风险,都是些老生常谈。
我究竟要干什么?我喝着啤酒,消磨着百无聊赖的时间。
我直起腰,说了声结账。
我走出餐馆的时候,夕阳已经西下。
对于我来说,啤酒的酒精所起的作用远远不够。
我等不及回到自己工作的酒吧,途中在一家酒店门口的自动售货机上买了一小瓶威士忌,身子靠着自动售货机往杯子里倒起酒来。
我走几步就停一停,喝上两口。
等我回到住所的时候,酒瓶已经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