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25-03-30 06:15:28

七点十五分以前,我来到那座公寓楼前。

公寓是幢五层楼,墙面镶着驼绒色瓷砖。

与我原来想象的不同,不是一座单身公寓,而是家庭公寓。

我大致一看,每个房间都灯火通明,照映出精致的阳台栏杆。

我绕着公寓走了一圈,在幽静的住宅街上,没有看到可疑的人影,没有可疑的汽车停在附近,也没有看到警察的身影。

我强装潇洒地登上三楼。

走廊上并排着六个门,第二个门上挂有松下塔子的名牌。

我一按门铃,门就开了,她迎了出来。

她和白天一样,没有化妆,但换了衣服,穿一条素净的白色连衣裙,而这素净使她看上去很优雅。

为什么有这种感觉呢?因为那种白色强调了中性、挺括的印象,所以显得很优雅。

假若我是个年轻男子,此时也许要为来之前没有买束鲜花而后悔。

就像迎接常来的朋友一样,她极其自然而又轻松地碰了一下我的胸前说:看来酒精中毒和准时赴约并不矛盾呀。

是这么回事。

我一边嘟嚷着,一边拿起脱下的轻便运动鞋。

她很自然地进了房间,把我让进起居室。

起居室收拾得干净利索,作为女孩子的住处,看不到任何多余的装饰,和她本人一样,显得十分素净。

墙边有装满书的书橱,上面全是精装书籍。

室内还有与电视机一体化的音响,一套桌椅,桌上有一台个人电脑。

我穿过房间,打开窗户,站在阳台上眺望四周,然后把鞋子放在阳台上,返回房间。

我确认了门打开后外面也见不到里面之后,就坐在了一个当做摆设的早期美国风格的威士忌酒架旁。

她一声不吭地跟在我的身后,把一瓶威士忌、一个酒杯放在玻璃桌面的茶几上,然后慢慢坐到我的对面,盘起秀美的长腿。

房子不错吗!我说。

外公有钱又不关我的事。

她冷淡地说,这是外公的房子,是在内阁官僚财产公开之后弄到手的。

所以还是不公开为好。

我是借住。

好了,言归正传,我刚刚看了新闻。

报道了你母亲的事情?她点点头说:众议院议员长女遇难。

另外,还有比这更重要的新闻呢,和你有关。

我并不吃惊,只是觉得来得比预想的要快。

不用说,肯定是我的指纹被查对出来了。

如果用计算机查对的话,几分钟就能识别。

即便提取指纹需要时间,但一整天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可能昨天就开始查对指纹了。

就算是这么回事,发布新闻的速度也是太快一点了吧?想到这里,我能考虑到的可能只有一个,那就是我的酒吧已经被搜查过了,已经把现在的我与菊池俊彦联系到一起了。

我把带来的威士忌倒进酒杯,问道:怎么报道的?她拿出打火机,点着香烟,然后看了看手表,拿起遥控开关打开电视机。

此时正好是NHK(日本广播协会)的七点钟新闻时间,时事新闻之前首先是爆炸案件的有关报道:昨天中午新宿中央公园爆炸案中最后一名身份不明死者的身份已经查明,他叫桑野诚,今年四十五岁。

我停住伸向酒杯的手。

桑野诚,原东京大学学生,曾因涉嫌一九七一年四月涩谷区富谷汽车爆炸案,以杀人罪和违反取缔爆炸物法等罪名被通缉。

在那次爆炸案中,一名警官被炸身亡。

根据刑事诉讼法,对重大杀人罪的犯罪嫌疑追诉时效为十五年。

因为桑野诚曾经逃亡海外,有中断时间,不知是否会计算在追诉时效之内。

最后一次确认桑野诚的行踪时间是一九七五年十月,当时他在法国巴黎大学就读,是在国际刑警组织的帮助下查清的,但他摆脱了法国、日本警方的联合追捕,逃之夭夭。

目前沿不清楚他是何时回国的。

在此次爆炸案件中,判明死者的身份颇费周折,需要查对有关人的资料,因为不少处于爆炸中心的死者遗体四处飞散,其身份是经过对比死者的指纹判明的。

搜查本部在确定桑野诚遇难的同时,还考虑到他与本案存在某种关系的可能性。

他的出现使此次爆炸案件显得愈加扑朔迷离。

此外,在中央公园的爆炸现附近,还发现了一九七一年与桑野诚同案被通缉的另一嫌疑犯A的指纹。

原嫌疑犯当时也是东京大学的学生,现年四十四岁,没有逃往国外的形迹,而且就当时的案件而言,现在已经超过追诉时效。

桑野诚和原嫌疑犯A都是激进分子,但他们的活动与任何帮派组织无关。

警方发现此次爆炸案件与一九七一年的案件有颇多相似点,所以认为,尽管原嫌疑犯A不一定也此次案件有关,但仍然有必要把他列为重要参考人。

目前警方正在追查原嫌疑犯A的行踪。

报道再现了一九七一年的爆炸案件,并加以解说。

什么也听不进去了,我全身都僵硬了。

过了一会儿,我才勉强看见东西。

我望着杯中的威士忌,那乌黑色的液体表面泛起小小的波纹,微微荡漾,那是我的手在发抖,但并不是因为酒没喝足。

桑野死了!播音员说了,遗体和指纹对比吻合。

是这样的吗?桑野真的死了?一生就这样草草收场了?二十二年的逃亡生涯就这样落下帷幕了?我与桑野分别的时间之窗就这样叭嗒一声关闭,再也不会打开了吗?在这二十二年的岁月中,每当我感觉到警方的影子,马上就变换职业、住所。

我感到这段时间正在从我的身体中分离出去,凝固了,有开始有结尾,但是没有入口和出口。

这二十二年确实就像一个块状物体在我眼前漂浮,在酒精的海洋里轻轻漂浮,荡来荡去。

原嫌疑犯人A,塔子唱歌一般地说,成了名人了,感觉如何?眼前的凝固物体溶化了,慢慢又回到了现实。

但是,回到眼前的现实与过去的现实有了区别,是失去了桑野的现实。

不管怎么说……简直偶然得令人不可思议,就像开了一个过分的玩笑,桑野诚,园堂优子。

在现场附近还有我。

优子是惟一和我共同生活过的女人。

而且,还有桑野。

塔子关闭电视机,房间内又归于寂静。

我长叹一口气,把二十二年来一直深藏在心里的郁闷释放出来,让它溶解在寂静的空气中。

和你想象的心情还差得远着呢。

我勉强地说,既没有说真实姓名,也没有照片。

这只是暂时的,新闻周刊大概就不会这样报道了吧?肯定会毫不客气地用真实姓名,说不定会刊登你的面部照片呢。

这二十多年来我就没照过相。

可认识你的人并不少呀,可以电脑合成或者模拟画像呀。

警察叫来百八十人,你一句我一句‘不是这样,是那样’,照片不就制作出了吗?再说,你学生时代的照片也是找得到的。

也许吧,你会认为我与此次案件有关系吗?塔子摇摇头说:我可不是那种一根筋的傻瓜。

我窥测了你的房间,没看出制造炸弹的痕迹。

再说你也没有动机,如果说你有动机的话,那就是说,二十二年来你一直深深怀恋着我的母亲,所以要用大型炸弹炸死她。

如果你有这样的动机,人们会认为你正常吗?你有一点与众不同,在飘泊不定的生活中,你对指纹十分慎重。

我认为你不会犯下把指纹留在作案现场的低级错误,所以我说你和这件事情没有关系。

我想谁都明白这一点,尽管警察在说你是重要参考人,难道他们不是这样看吗?她喷出一口烟雾,目光先是追逐着缭绕的烟雾,然后转向我。

你会去自首吗?不,我不会去。

为什么不去?如果你与这件事无关,你仅仅是个重要参考人而已。

以前的事情已经超过追诉时限,妈妈曾经断言,那件事情也一定是个偶然事故。

过去的事情当然已经不能起诉,但警察随便找个名目,就可以把我强制关押几天。

即便那样的话,你忍耐几天不就过去了吗?为什么不去自首呢?我烦警察。

就因为‘警察是国家权力的暴力装置’吗?现在我已经没有那种感觉了,对这类问题也丝毫不感兴趣。

她吃惊地半张着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那你打算怎么办?继续过我二十二年来所过的生活,这种生活方式占据了我有生时间的一半,我不想改变这种习惯。

她呆呆地望着我的上方,过一会儿又开口道:依我看,如果都像你这样知足,人类就该灭绝了。

我喝了口威士忌说:我想,你还会问,母亲为什么会这样倒霉?我也想不通。

无论怎么想也想不通,偶然的因素太多,偶然得就像遭遇陨石袭击一样罕见。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但既不是从警察那里,也不是从新闻媒体上找答案。

我的心情已经调整过来了。

她垂下眼帘,不久又抬起头来,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你真是稀有品种呀!真是与时代格格不入啊!现在已经是世纪末了,你知道吗?当然知道,我还知道自己是个时代的落伍者,但我没有办法。

我无力矫正这种情况,就像无力脱离酒精一样。

微笑依然停留在她的脸上,她用沉稳的语气说:那么,请你把这次事件详细讲给我听听。

我迟疑片刻,在想该不该讲给她听。

她有理由向我提出这样的要求,因为我和她的母亲有关系,而且又是她在半天之内将母亲的死讯告诉我。

我点了点头,开始讲起来。

我讲述了我正在公园的那个时刻,我在那里的理由,我看到的爆炸现场,以及浅井这个奇怪的黑道人物,一群不明身份者对我的袭击。

尽管这些都是一天之内的事情,但总有一种遥远的往事的感觉。

我不仅把一切都讲了出来,而且毫无保留。

我讲完后,她思忖片刻,突然说:包括妈妈在内,你们三个都是偶然出现在现场的。

我点点头,然后问她:你听说过桑野的名字吗?曾经听妈妈提起过。

你母亲和你第一次谈起我们的事情,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谈起你,是因为她发现了你的住所。

确切地说,是两年前,那时正好也是秋末从那以后,不知为什么,总是提起你。

我们每周通一次电话,谈的话题包罗万象,就像朋友聊天一样。

我们也谈没人情味的男人这个话题,偶然也会引出你来。

一谈到你,她的话就会越来越多,多得刹不住车,内容以你们的共同生活为中心,就谈那三个月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在妈妈眼里,你就是没有人情味的男人的典型。

我好像现在才弄明白,用妈妈的话说,你们的恋爱故事,虽然说不上是一首魅力四射的时代恋歌,也算得上是一首过去流行一时的电影插曲吧。

我苦笑了一下,这是典型的优子语言。

我觉得塔子说话的神态也继承了母亲的特点。

我问:为什么她要对你这样说呢?那是因为她有些东西用常识难以判断,你应该了解她的性格。

我当然了解。

但是,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不能说你们是一般的母女关系。

她用气恼的目光盯着我说:难道非得是一般的母女关系才对吗?那倒不是。

可是,你并没有把一切都讲给我听。

一切?我都讲了。

你们的关系?还有一九七一年的事情?有关一九七一年的事情,还是看新闻报道吧。

真的和新闻报道所讲的一样吗?我可不那么想。

我还想问一句,你们,包括桑野诚,是什么关系?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你这是什么话哟!她顶撞我说,我有问这个问题的权利。

我按照你的嘱咐,像傻瓜一样转了一通商店,然后才回到这个房间。

退一步说,非常讨厌,我现在已经陷于媒体的注视之中,我是爆炸案中死去的在职议员的女儿的女儿。

对于庸俗的受众来说,这不是比娱乐节目毫不逊色的趣事吗?离开妈妈住宅的时候,那些带着相机窥探秘密的人们已经开始按门铃了,刑警也赶来了。

我对他们说因为没有时间了,明天再谈,好不容易脱身。

假若没有外公的身份存在,肯定会是另外一种结局。

而且,为了谨慎起见,到这里来颇费周折,先是乘出租车去了涩谷的商店。

今天一天的最大收获,就是感觉自己掌握了摆脱跟踪的办法。

接下来,无论在哪个场合,守夜也好,告别仪式也罢,我这张脸都会上电视的,甚至可能在公共场所的大屏幕上露面,真受不了!我理解你的心情。

我说。

除此之外,我没有什么可说。

我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因为我什么事情都干不了。

既然你理解我的心情,就应该把全部事情讲给我听。

你不这样认为吗?她用利刃般的锐利目光直逼着我,又点燃了一支香烟,小船形状的打火机发出清脆的响声。

怎么办?我在考虑她的要求。

不给我一支烟吗?我说。

她望着我,有些吃惊。

你……要吸烟?发现自己成了酒精中毒症患者后,我戒了烟。

我觉得肝和肺两者不能都毁掉,总得选择保住一个,别人嘲笑我这是无可奈何的选择。

可是,现在我想抽支烟。

她顺从地把打火机和一包烟放在桌上。

我抽出一支烟点上,真苦!几年没吸了,吸入的烟雾把我的肺部慢慢地充盈起来,又慢慢地收缩下去。

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事?你父亲现在怎么样?他死了,在我十五岁那年死于车祸。

父亲比妈妈大五岁,原来是外务省官员,遭车祸的时候正在驻美国的一个领事馆任职。

父亲去世后,妈妈就回国了,但是并没有恢复原来的姓氏。

据说是讨厌娘家的姓。

其实她对姓什么毫不介意,但似乎就是讨厌园堂这个姓氏。

到现在为止,我从妈妈口中听到的话中,谈你的时候要比谈父亲的多得多。

如果我向她指出这点的话,她就会说,是吗?反正父亲的事你都很了解。

可是,父亲去世时我才十五岁呀,难道不是正处于微妙的年龄段吗?即便我已经长大成人,但你站在听者的立场上看,这样说也不太合适吧?对女儿说这些话的时候,难道一点没有考虑世俗观念吗?她并不是不懂人之常情。

你不认为她这种态度对我父亲很残酷吗?是的。

我说。

我们沉默了一阵,过了一会儿,还是我先开口说话:既然她知道我的住所,为什么她不直接向我打招呼?你这个人,对这种事情感觉太迟钝。

我认为飘泊不定和感觉迟钝完全是两回事。

你们同居的时候关系不是很好吗?妈妈至死都爱恋着你。

我琢磨着她的话,却琢磨不明白,于是我说出我心中所想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自尊心问题哟。

女人的自尊心被暴露之前,会有一万个变化。

这一点你懂吗?我不懂。

她叹了口气说:好吧,讲讲你们的关系和一九七一年的事情吧。

我想听你亲身经历和亲眼看到过的事情,不想听媒体上报道的。

我考虑了一会儿。

我想,她有权力知道这些事情。

我觉得自己欠她和她父亲的人情。

如果不这样想,我的判断可能会截然相反。

明白了。

我说,讲起来时间有点长,可以吗?当然可以,我就是想详细了解。

一时间,我不知道从哪儿讲起好。

六十年代末期,是大学生闹学潮的高潮时期。

这一点你该了解吧?大略知道一点,从妈妈那里也听说过一些,但很难说十分了解,感觉上觉得是远古时代的事情。

现在已经不是传说时代了吧?我知道,你们这代人讲起怀旧故事来就像享受自己的特权一样。

我只好苦笑。

她说这些话时十分认真,对于她这一代人来说,那个时代确实与恐龙时代没有什么两样。

甚至连现在的我都觉得那个时代是个奇妙的传说中的时代。

在他们这一代人看来,对那个年代的回忆,或许只不过就是我们这代人骄傲的怀恋。

我对时代的变迁不很了解,我只是一个疲惫的中年酒精中毒症患者。

过去的时代仿佛是一张褪色的照片,我一直躲在某处浑浑噩噩地沉睡,从来不想驱除那个时代的映像。

可是现在,两位死者撼动了我的印象。

确实,我也感觉到了,我们是那个褪色的年代的产儿。

那得从一九六九年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