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你们在一九七一年的故事吗?塔子问。
是的。
结果他去了法国?我点点头。
第二天乘坐预定航班,从羽田机场走的。
噢,没有被抓住。
那时候和现在不一样,鉴定指纹需要的时间更长。
我和桑野都在一九六八年被拘留过,以妨碍公务的罪名被关过三天两夜,十个指头的指纹都被提取留档了。
我当时就想,警方把爆炸现场提取的指纹与存档的指纹对照出结果来,恐怕得需要几天时间吧。
实际上确实如此。
塔子叹了一口气说:死去的人碰巧是个警官?是的,是位二十五岁的巡查,这是事后在报纸上看到的。
他好像还是个柔道四段,当时正在晨练。
我也有晨练的习惯。
假若他不是警官的话,我想,看见汽车着火的时候,恐怕早就逃跑了。
烟灰缸中的烟头已经堆得高高的,她又点燃一支香烟,然后说:这应该算是一次偶然事故。
所以说,如果你们自首的话,对桑野的判刑应该不会太重。
而你呢,即便受到法庭起诉,最多也就是违反了道路交通法,只能判你个无罪或者缓刑,因为你并不知道炸弹的事。
就是桑野,也不会判故意杀人罪,因为他只是过失杀人。
也许是那么回事。
我说,这些事情我们考虑到了。
接下来的整整一天,我们一直在新宿的几家咖啡馆转悠,考虑应该选择哪条路。
桑野曾经动摇过。
但是,冷静的判断需要时间,所以我说服他按照预定计划出发。
如果真要想自首的话,出国后还可以到海外的大使馆去自首但是他并没有自首?我默默地点点头。
你不恨他吗?我想倒杯威士忌,但拿起来的酒瓶已经空空如也。
我又启开塔子给我拿出的另一瓶酒。
我对事故也有一定责任。
再说,他在那一瞬间还救了个孩子。
当时,那个孩子站在那里惊呆了。
如果不是桑野把他压在身体下面,他就是不死,也得受重伤。
而我当时什么也没做,我怎么能恨他呢?塔子站起身来,打开窗户。
她回过头来对我说:你应该接受教训。
什么教训?如果你早把汽车的刹车修理好,这个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你说得对。
我笑了笑,确实如此。
缭绕在房间中的烟雾从塔子打开的窗户向外散去,新鲜空气涌了进来。
没有派人去抓他吗?当时的海外搜查工作也很落后。
警方的注意力集中到赤军的动向上是以后的事情。
另外,头一年发生了‘有淀号’劫持事件,国内惊慌未定;其他一些独立的激进派组织,也在那年的下半年制造了几起爆炸事件;新宿的圣诞树事件也是那年的十二月发生的。
再说,桑野买的机票是到伦敦的,警方即便通过国际刑警组织追捕,要追踪到他也不容易。
这段时间你都做过什么?什么苦都吃过,可以说,在各种恶劣的环境下都打过工。
成功地逃之夭夭?现在我不是还在逃亡吗?现在你可是个引人注目的人物哟。
是呀,所以这些事还是让你知道了好,公安委员会肯定会把我和桑野的过去全部搞清楚,因此也必然会知道园堂优子和我的关系。
可是,妈妈已经死了。
她说,而你却在继续逃亡。
是呀,可这次我想变成追击的一方,找出杀死优子和桑野的凶手。
塔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那眼神就像小孩子在动物园第一次见到新奇的动物似的。
怎么?你怎么会有这种异常的念头?桑野是我惟一的朋友,优子是惟一与我共同生活过的女人。
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说:不知怎么回事,我也想喝酒。
你可以喝。
她站起身来,真的拿来一个玻璃杯,满满斟了一杯酒后,端到嘴边就是一口。
她喝的和我喝的一样,也是纯威士忌,但她一口就喝下去大半杯,喝酒方式显然与我不同。
我一次只吸一点,但一点一点地喝起来不停。
这不是警察的事情吗?你单枪匹马的,又能怎么样呢?我也不清楚会有什么结果,但我一定要试试。
就像你们当年闹学潮一样?玩一场从开始就知道要输的游戏吗?也许是吧。
我吸了一口杯中的威士忌,然后说:现在该轮到我问你了,优子,哦,你的母亲为什么昨天要去那个地方?你真的不知道吗?塔子又喝了一口威士忌,杯中的酒又下去一截。
我想起优子当年喝酒的场面,她只能喝一杯啤酒,而且喝下去后马上就会脸红。
以前对警察该怎么说,说什么话,我心中没数。
不过听你这么一讲,我明白了,妈妈是想见你呀!她既然知道了你的住址,大概也了解了你的一些生活习惯吧。
这一点我也想到了,优子很可能知道我去广场的习惯。
确实,我这段时间越来越大意了。
既然她能找到我,为什么不直接去酒吧找我呢?可能她想制造一个偶然的重逢场面吧,她肯定是想让你以为是巧遇。
你说她两年前就发现我了,这么长时间为什么还……刚才我说过了,大概是因为自尊心的原因,当然,或许还有其他别的原因。
你说她对你讲了我过去的事情,那么,关于最近的我,她说过什么吗?塔子摇了摇头说:没有说过,说的都是过去的事情。
我没听她说过打算采取什么行动。
你和母亲最后一次谈话是什么时候?很好,你提了一个和警察相同的问题。
三天前,就是星期四那天,她给我来过电话。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我们只是像朋友一样聊聊天。
我们经常通这样的电话,有时是我打给她。
最近,一般都围绕着联合政权的前途为中心闲扯,问问她有什么看法。
你对这些有没有兴趣?毫无兴趣。
我说,除了这些,不谈别的吗?当然也要谈谈你喽!还有什么?再有,就是我的事情。
我勤工俭学当过模特,你知道曙光企划吗?不知道。
模特界的大腕哟,是一家要为我包装的专业公司,看上我了,曾经策划着把我打进演艺圈,并为我组成一个班子,被我断然拒绝了。
妈妈和我常聊这件事。
我在音乐方面没有天分,也不想勉为其难。
聊到唱歌的时候,妈妈提起你来,她说,我认识一个人,唱歌真能跑调。
她说的当然是你喽。
她说,嗨,和我生活过的那个男人,还真找不到第二个像他那样五音不全的。
我叹了一口气,然后问:其他的呢?只有这些。
有关你的话题,大都是她在聊其他话题时借着什么由头突然提起你来的。
这也就是说,她一直在想着你,心中始终有你。
我继续向塔子询问她母亲谈过的我的事情。
尽管是我在诱导她说,实际上我自己在对话中已经沉浸于往事的回忆之中。
优子连我们去通宵影院带的酒是什么牌子都告诉了女儿,显然,她讲过许多我们共同生活中的细节,但是,塔子对她母亲和我的关系的整个轮廓并不十分清楚,对母亲心里真正在想什么了解甚少。
塔子本人也承认这一点。
我转换了话题,问塔子:你母亲做什么工作吗?她开了一家翻译事务所,办公地点就在她居住的青山附近。
妈妈精通好几种外语,能够胜任重要商业谈判的口译工作,也可以做国际会议或专题论坛的同声传译。
她的事务所开办时间虽然不长,但是业务发展相当不错。
听说你父亲在外务省工作。
妈妈和爸爸是通过相亲结婚的,她与你分手后马上就相亲了。
他们的结合,是所谓的政治家的女儿和国家官员的结合,是官场上常见的结合方式。
可是,像妈妈那种叛逆性格的人,为什么会接受那样的安排?你明白吗?我摇了摇头。
现在我好像明白了。
塔子说。
明白什么?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妈妈为什么要离开你,我现在似乎也明白了。
你那里根本没有能够让她进入的空间。
你把自己封闭在这个世界里的最狭窄的空间之内,你的心里是一个让人轻易接近不了的地方,妈妈看清了这一点,彻底绝望了。
我刚要开口,电话铃响了。
请稍等。
她端着玻璃杯,拿起身边的无绳电话,只说了一句是我,就一直默默皱着眉头地听着,那么,我在十二点钟左右回去。
请转告一声,有什么事情回去以后再说。
对方好像还在讲话。
又过了一会儿,她说了句明白了,放下电话,深深地叹了口气。
是外公来的电话,说刑警一定要找我谈话,是警视厅搜查一科的刑警。
他们纠缠起来没完,真没办法。
看样子十二点钟我必须回家。
明白了。
我站起身来说,我该走了。
她吃惊地望着我说:为什么呀?才刚过十点钟呀。
我回家从这里乘车只要十来分钟。
大概他们想起园堂优子和我的关系了,而且也知道你住在这里。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警察不知道这个地方。
我觉得外公也不会告诉他们,他也不怎么喜欢警察。
他这个人办事是很有一定之规的。
连我看了报纸后都能想象得出来。
从你的谈话中也能看出你的倾向,警察肯定也知道这一点吧,他们不是傻瓜,至少也该已经弄清楚你一个人单独住吧,从那时起就会暗地里调查你了,很可能已经知道你在这里住了。
我可是遇难者家属哟。
可你并没有表现出合作的姿态吧?他们可能还没考虑到你同我接触这件事,但是,他们不把你周围的一切搞个水落石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是他们的职业病,尤其是在遇到不合作者的时候。
短暂的沉默之后,塔子说:你对警察的评价是不是太高了?也许是,但我必须从最坏处着想。
那你到哪里去?你那个店是回不去了吧?你不必为我担心,见到刑警后,谈到我的时候也用不着避讳,随便你怎么讲都行。
假若你说我们见面是因为我恐吓你,结果可能对你更好。
为什么呢?我是警察的追捕对象,和谁接触就会给谁带来麻烦,所以你应该从我这边站到警察一边去。
她瞪着我,眼睛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我曾经不止一次见过这种目光,当年她母亲严厉批评我时的那种挑战性目光,现在又浮现在她的眼中。
别啰嗦了!她坚定地提高嗓门说,我凭什么要听从你的命令,我要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我苦涩地笑了笑,发现自己一瞬间竟然产生了年轻的优子就在眼前的错觉。
随即我站起身来,一边从窗外拿起运动鞋,一边回过头对她说:我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
什么事情?你会去优子的住处整理遗物什么的吧?当然,除了我以外,再没有谁更合适了。
到时候,如果发现什么线索,日记或笔记什么的都行。
如果能发现她为什么在昨天那个时间出现在那个地点的原因,除了告诉警察以外,你还要告诉我,行吗?那没问题。
她说,不过,要不要对警察说得另当别论。
明天守夜之前我一定要好好找找,可我怎么跟你联系呢?我一边向门口走去,一边对她说: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她站起来瞪着我,视线和我的眼睛一样高。
如果她穿上高跟鞋,看一般的男人恐怕就得俯视了。
喂,我已经决定了。
决定什么?帮助你,参加你的愚蠢的游戏。
你最好不要参加。
为什么?外行一掺和,麻烦就该来了。
她的眼中再次燃烧起愤怒的火焰。
你说的什么话呀!当年妈妈到你那里去住的时候,你作为同居者,接受她的时候可是一声没吭,并没反对吧?现在她的女儿提出的要求要简单得多,而且是一片好意,要做你的合伙人,可你反而要拒绝!按道理说,难道这不是一个进步吗?你有什么可生气的?你还好意思说什么‘按道理说’?按道理说,与其你一个人行动,倒不如和我在一起,反而更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我叹了口气,似乎是命中注定,我永远争不过有园堂血统的女人。
她说的也确实有道理。
我明白了。
我赶紧对她说,需要你帮助时,我一定与你联络。
希望你明天在不涉及你母亲的隐私的前提下,尽可能详细地查看她的房间。
说得那么漂亮干嘛,不侵犯个人隐私,那就什么也弄不明白。
尽可能吧。
我说,确实只能尽力而为。
她走进里面的房间,再出来时,把抱着的商店购物袋交给我。
这是什么?给你的礼物。
从重量和手感上,我已经知道,这是两瓶威士忌。
我道了谢后,穿上运动鞋。
她把门打开一半,压低声音问我:可是,你说的事情中,我还有不明白的地方……什么事情?他为什么要制造炸弹?我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二十二年来我一直没琢磨出来。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今天你打算住在哪里?住宿的钱我还有点,可以找个旅馆。
你可以住在这里呀!这个地方对我来说太危险了。
你不要为我担心。
她依然盯着我说:我还有一件事情要请教。
什么事情?你真的认为,那个垃圾般的演奏组合,GROUP SOUNDS,比甲壳虫乐队更优秀吗?到底谁更优秀,我想我说不清楚。
我只知道甲壳虫乐队是个可悲的模仿者,所以我更喜欢那个时候的演奏组合。
我关闭房门,她带着吃惊的表情被关在门的里面。
我一边下楼梯一边想,我撒了个谎,其实我现在根本没有可以住宿的地方,最起码我找不到可以住宿的旅馆,哪家旅馆都和警方有联系。
我在冰冷的寒风中蹒跚而行,考虑着可供选择的几个方案的风险,最终我选择了在寂静的住宅区瞎逛荡。
我的想象力太贫乏了,根本想象不出什么结果来。
我从代代木上原站乘上小田急线,没十五分钟就到新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