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口的街道上仍然有不少工薪模样的人,已经是十一点钟,街道上大多数人的脸上都是红扑扑的。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见到过警察的影子,一切都和往常没有什么变化。
当然,再过一个小时就不会再有什么行人了,经济不景气正在改变着人们的作息时间。
我向中央公园附近走去。
那一带大概有理由与平时有所不同吧,因为现场勘察应该没有结束,毕竟才过一天时间。
我走在通向公园左侧的道路上,在那一排纸房子中间停下脚步。
我在一间纸房子前蹲下;这间房子建得还算结实。
龙龙!我叫了一声,没有人回答。
我又叫了一声,旁边的纸门被打开了,一张下颊上蓄着漂亮胡子的脸探出头来。
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懒洋洋地说:咦,这不是岛先生吗?这么晚来,有事吗?他仔细打量着我的脸,接着说:你的脸伤得可不轻。
因为塔子没有提过我脸上的伤,我自己已经忘了。
我最后一次照镜子是今天早晨的事。
碰上点小纠纷。
我想问问你,警察来过了吗?来过了,来了两次呢,都是穿便衣来的。
他们肯定有什么想法,认为我们这些喜欢平静生活的穷人会有闲钱对爆竹烟火之类的感兴趣。
大概他们也有他们的道理吧。
两次都是什么时候来的?昨天深夜一次,今天下午一次,盘问我们有没有见过什么可疑的人,完全是老一套。
我对他们说,除了我自己以外,再也没有什么可疑的人了。
那些家伙竟然生气了,真是一点不懂幽默。
是下午吗?我一边嘟嚷着一边琢磨,即使警察还会再来,也不会来得那么快,应该还有一点空档。
哎,龙龙,还有住下一个人的地方吗?他打了一个口哨后说:怎么?你想住在这里?是的。
你失业了吗?就是,能让我入伙吗?这里不欢迎新来的人。
别看这些家伙都是随意在这一溜房子边上搭个睡觉的窝,但你如果不了解这里的习惯,你很快就会成为这里的祸根。
如果不行的话,我就走投无路了。
他笑了笑说:不,你是特殊的客人,我欢迎你。
我决定的事情,这些家伙没有哪个敢反对。
你不必担心。
那我就不客气了。
不过,还得请你教教我搞到纸板和搭建房子的办法。
没那个必要,隔壁就有空房子。
怎么?玄君到哪里去了?哦,消失了两三天了。
出什么事情了吗?他消失之前曾经对我说过找到了什么好工作。
他那把年纪,到工地干苦力太勉强了吧?他找到的是什么性质的工作?不清楚,因为他从来没说过。
大概用不着为他担心吧,也许他现在到什么更好的地方去了。
住在这里并不怎么觉得冷,可今天有点特别,挺冷的。
龙从纸板房里钻出来,似乎要确认一下天气的寒冷似的说道:今天确实挺冷。
他走了几步,打开隔壁纸板房的门,笑着对我说,如果老爷子回来的话,我再给你搭建新居。
你借住老爷子的房子,老爷子不会有意见,五天前我们还在一起嘛,所以你尽管放心地去住。
我从塔子给我的纸袋中拿出一瓶威士忌。
噢,上品呀!这个……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收下!那么,现在我们开个欢迎会怎么样?别,我太累了,让我休息吧。
他做了个欧美人常做的动作,耸了耸肩膀。
如果你真的累了,那么就祝你做个好梦吧。
他没再坚持,也没再追问什么,爽快地钻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大概就是他的性格吧。
我对这里的习惯还不很了解。
我钻进纸板房。
关上门后,房间里黑暗暗的。
过了一会儿,我就适应这种黑暗了。
这间纸板房搞得不错,纸板用塑料绳连接在一起,拐角处用一次性卫生筷固定住。
东京都每个月都要搞两次纸板房拆除,如果拆除的人早晨来而居民不在,就会连纸板房里面的东西一并收走。
因此说,这种房子的寿命只有半个月,可是这间房子搭建得很仔细。
这间纸板房的主人玄君已经六十多岁了,我还记得他那一本正经的面容。
他是一个生活态度认真的老人,在建筑工地干过很长时间,身上到处都是伤疤,这就是认真的他在老年来临的时候所得到的报酬。
我与他们是在今年夏天相识的。
一个星期日的夜晚,我走出闷热的房间,在西口的街道上散步,路上碰见一个醉鬼又哭又闹。
这个醉鬼不停地大喊大叫着:这排肮脏的破房子,真让人讨厌!我也是个酒精中毒症患者,但是从来没有见过醉成这样的醉鬼,我在路旁停下来。
这时,醉鬼开始冲着纸板房撒尿,一位老人出来抗议,另一位小伙子出来打那醉鬼,但他几下子就被那醉鬼打倒了,他挣扎起来试图再次向醉鬼发起进攻,结果再次被打倒。
我走过去,一拳把那个醉鬼撂倒,大概是打在了他的小腹上,他倒下去就没再起来,趴在还在冒着热气的自己的尿上呕吐起来。
小伙子踢了醉鬼一脚,然后用得意的语气凑近醉鬼的耳边窃窃私语般地说:你真脏啊,连懒鬼都讨厌你!从今以后我们就叫你街头颓废派。
呵,街头颓废派,外号起得倒挺漂亮。
这位老人和小伙子就是玄君和龙。
从此以后,我们再见面时就会聊上几句,大概他们在我身上也嗅到了同类的味道。
提起味道,我突然感觉到房间里有一股异臭味。
玄君在当床铺用的两张纸板上铺了凉席,凉席上面铺着毯子,那股异臭味道就是毯子上面发出来的,相当刺鼻。
我拿出塔子给我的另一瓶威士忌,倒在瓶盖里喝起来,渐渐地就感觉不到异臭味了。
这时,我又感到有点冷,就把毯子裹在身子,继续喝威士忌,但是仍然感到寒气逼人,寒冷的感觉越来越侵肌砭骨。
其实西口这个地方吹不进风来,据说大楼及管道也排散一些热气,所以挺暖和的。
现在才十月末,却感觉这么寒冷。
在无家可归者的队伍里,几乎都是比我年龄大的上一代人,像龙那样的年轻人算是个例外。
我想,他们怎么度过即将来临的寒冬呢?我回想起学生时代坚守八号楼的日子,当时根本没有感到寒冷,那时我二十岁。
现在我的年纪也不小了。
来自水泥地的阴冷气透过纸板、凉席和毯子,穿过我的皮肉,沁入我的体内。
年轻人那种体内的旺火已经离我而去,我确实老了。
耳边响起了脚步声,许多人的杂乱脚步声。
我一动不动地听了好一会儿,才醒悟到自己所在的处境。
我打开天棚,光线射了进来。
我看了看表,还不到九点钟。
去市中心附近上班的工薪族职员和办公室小姐们,一拨拨地向一栋栋高楼大厦走去。
我仔细看了看昨晚没看清楚的小屋内部,纸板做成的枕头旁边放着牙刷、毛巾和几件内衣。
还有一本文库本图书,我看了看封面,是横沟正史的《八墓村》。
我爬出纸板房,全身各个骨节都感到疼痛,但与昨天的疼痛不同,似乎是一种难以忘怀的疼痛。
睡得好吗?我向说话的方向看去,龙笑容灿烂地站在那里。
喂,盒饭!他递给我一个盒饭。
这个,是怎么回事?昨天晚上从垃圾箱中取来的。
没关系,保质期只过了半天。
不许出售过期盒饭这条规定,好像就是专门为我们制定的。
他的话真有意思,这个消费社会诞生了一种新的食物链,按他的说法,这种食物链结构有时也会惠及苍生。
不和我一起吃吗?我点了点头,随他钻进他的小屋。
他的小屋也打开了天棚,里面的家什要比老爷子的小屋里丰富得多,收录两用机、便携式炉具等一应俱全,纸箱上面还放着一个多余的盒饭。
龙是这一带资格最老的居民之一,自然有确保弄到食物的领地。
我们一起吃着同样的盒饭。
我的手在颤抖,木筷子都拿不利索,饭粒子纷纷往下落。
他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眼我的手,但什么也没有说。
他打开收录机的开关,收录机播放着一首我没听过的曲子,音乐主持人用英语讲了句什么之后,他笑出了声。
噢,你听得懂英语?哦,曾经到国外去过。
你呢?我的英语水平很糟糕。
是吗?我觉得你看上去就像一个知识分子。
我们正在谈着,突然进来一位老人。
这位老人留着披肩的银发,我马上联想到,如果海明威活到八十岁,也就是这个样子吧!老人抱着一本精装硬壳的英文原版书,文质彬彬地和龙打招呼。
你这里还有什么吃的吗?怎么了,博士?昨天没有什么收获吗?老人慢慢地点了点头。
最近这一带有点乱套了,我常去的巴布餐厅垃圾场昨天也上锁了。
有些人干活时太不自觉,连人家塑料桶的盖子都不盖,弄得乱七八糟,所以餐厅就采取防范措施了吧?那些新入伙的家伙真讨厌!龙对我说完,把多余的盒饭递给老人。
老人道了谢,又加上一句:这算是我借你的。
老人再一次道谢后,步履蹒跚地走了,他的身影显得那么无依无靠。
我望着他的背影问道:他是什么人?他是这里最有知识的人,半年前来的,他总是捧着一本连我都看不懂的英文原版书,所以大家都管他叫‘博士’。
他是医生吗?龙扫了我一眼说:不知道。
你为什么说他是医生?他拿的那本书是《法医学临床研究》。
龙的眼睛瞪得溜圆:咦,你不是懂英文吗?连我看不懂的英文你都认识。
法医学,临床研究?这些单词你都知道!英文的读、写还稍微会一点,不过脑子已经生锈了,听、说就根本不行了。
正好和你相反吧?哎,我的房主玄君不会出什么事吧?他皱起眉头说:说实话,我也有点担心。
他这把年纪,我真想象不出哪个工地会对他感兴趣。
昨天晚上又那么冷,我真的替他担心。
他平时怎么吃饭呢?哦,我给他,因为他在这里属于体弱的老人嘛!咱们再等一天看看,如果他再不回来,我们就去找找,从上野到山谷、大久保一带找就行,反正他就在这一带转来转去,很快就会找到的。
我不好再说什么。
我想,自己初来乍到,没有说三道四的资格。
哎,龙,这一带有地方洗澡吗?干吗?实话对你说吧,今天我有事,要和一个人见面。
我已经五天没洗澡了,胡子也该刮了。
龙说:那太糟糕了。
这一带的家伙常洗澡的没有几个,就是要洗的话,也是到中央公园的水管那里去洗。
可是,现在中央公园戒严了,过一两天你又等不及呀。
不过,以你现在这身打扮,可以到大商场的厕所去,弄湿毛巾擦擦身子也行。
另外,车站的厕所虽然脏点,也能凑合凑合。
就照你说的办。
我说,用用大商场的厕所吧。
我步行去新宿车站,路上与两名穿制服的警察擦身而过,他们俩谁都没有对我施以特别的注意,似乎我不过就是街道上的一个平平常常的景物而已。
看来我选择这个地方藏身,就是要充分发挥这里的功能似的,但我不知道这种状况到底能持续多久。
地铁站的售票所前并排着二十来部公用电话,我选了最靠边的一部,按下我脑子里记住的号码。
噢,是东大毕业生哟,你心情怎么样?接电话的人说。
我戒备地望了望四周,一长溜工薪族模样的人,正在和我相隔两部电话机的地方握着话筒高声讲话。
我转过身来背对着他们说:我的心情不错,可我并不是东京大学的毕业生,没毕业就被学校除名了。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如果某个地方发生了一件事情,在同一个时间内另外一个地方也出了事,而这两件事情却有共同的奇妙之处。
你不认为同时发生的这两件事情之间有联系吗?浅井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幸灾乐祸。
是吗?那是你的高见吧?不,那是我的经验。
还有呢,你还没看今天的晨报吧?你最后一次看新闻是什么时候?昨天晚上七点钟的电视新闻,NHK的。
我想,浅井大概以为我在小餐馆看新闻是最后一次吧。
哦,那个新闻我也看了。
我最初看的是六点半的新闻。
接到你的电话之后,我看了警方的新闻发布会,当时我也觉得警方搞错了。
我每天早晨都要浏览九种报纸,像《日经流通》、《日刊工业》之类的报纸我都要看。
今天的报纸我还没看,上面都登了些什么?在今天的晨报截稿之前,警方似乎改变了看法。
全国所有的报纸都刊登了通缉你的通缉令。
不是要算超过追诉时效的陈年老账,而是因为你成了新的犯罪嫌疑人,因此也刊登了你的真实姓名。
给我安的什么罪名?恐吓。
恐吓?你不是在某个地方威胁说要杀掉某个人吗?在爆炸刚刚发生之后,在现场人们的慌乱之中。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棕发年轻传教士的脸庞,我把女孩托付给他时,他已经差不多失去自制力了,但他却没有忘记我对他说的话。
如果这个孩子发生不幸,我就杀了你!……当时我确实是这么说的。
确有此事。
你现在已经不是电视上讲的一九七一年那件事的A嫌疑犯了,你现在又变成菊池俊彦了,是警方向新闻媒体公开的。
他们还讲了一通大道理说,若不是万不得已,他们不会主动公开你的真实姓名。
有没有可能公开搜捕?也许。
不过,尽管你被通缉了,对于恐吓的量刑为两年以下有期徒刑,所以警方不会动用多大力量来搜捕你。
警方竟然通缉你,对你太粗暴了!我难过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这个国家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我不懂,你得问评论家去。
报纸上登我的照片了吗?登了,大概是学生时代的菊池俊彦吧。
是在警察局照的吗?照片上的小伙子相当英俊吗!哦,也许你不必太担心,我看没有什么人会把你和照片上的小伙子联系起来。
我明白了。
你昨天的想法是否有所改变呀?请你直说。
他停顿片刻后冷静地说:我不打算做警方喜欢的正人君子,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
既然我答应你了,我会信守我的承诺。
对不起,错怪你了。
我道歉说。
在电话里讲不太好吧?咱们到哪里见面?公园行吗?听筒里传来他吃惊的声音:喂,你现在到底清醒不清醒?警察知道你的习惯,晴天时你不是从中午起就在公园喝酒吗?今天可是大晴天,我敢和你打个赌,东京都的所有公园都会有警察蹲点守候你。
在搜查会议上,他们挖空心思研究出来的办法就是注意公园哟。
甚至在每一个有秋千的地方,都可能有当地警察署的人在转悠。
我问他:你那里现在没有别人吗?哦,就我自己。
我说的可不是东京都的公园。
咱们在山下公园见面如何?横滨的山下公园。
听筒里传来浅井的笑声,他说:那里是樱田门和神奈川县的警察管辖区嘛,看样子你对警察内部的情况很熟悉吗?东京都警视厅和神奈川县警察本部的关系并不怎么亲密,一般人很难想象,对警视厅来说,其他地方的行政壁垒不那么好插足。
这类事情浅井当然也清楚,他在这方面称得上专家。
很长时间以来,我也一直在搜集各种对我有用的信息。
随你怎么想?噢,你真了不得呀!什么时候见面?他问。
我回答说:两点钟。
具体在什么地方呀?山下公园可够大的。
冰川丸那里吧。
听简里再一次传来浅井的笑声:那不是乡下人爱去的地方吗?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其他更有眼力的地方?没有,我对那里并不熟悉。
紧接着我又加上一句,拜托你一件事,希望你一个人去!不要带同伴,就你一个人。
另外,这件事请不要对任何人讲,包括望月。
怎么?你怀疑他吗?不,但我觉得还是谨慎一点为好。
明白了,就照你说的办。
我打完电话,回到纸板房棚户区。
不知道龙到哪里去了,收录机和便携炉具还在纸板房里,被人们称为博士的老人一个人坐在那里,看样子是在读书。
我拿出威士忌酒瓶,喝下今天的第一杯酒。
我抬起眼来随意一瞥,看见封皮脱落的文库本摊在那里,当我拿起文库本的时候,一张黄纸落到地上。
我捡起这张黄纸一看,一行大字标题正在那张薄薄的纸片上向读者打招呼:你想了解有关神的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