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那一天是十二月十一日。
田代省吾下午五点钟按时下了班。
其他人还在继续加班,因为神户某造船厂的订货尚未完成,还需要突击一阵子。
若是平常,即便是耽误夜校上课,田代也要和大伙几一起坚持到底,可是那天他无心再干下去了。
他愁眉苦脸,心绪不宁。
他想,即使上夜校,阿滋这个外号照样跟到夜校,换个工作,到千代田产业公司,看来又希望渺茫,到哪里去好呢?真是天地虽广,但无田代省吾的安身之处!唉呀,天气真冷啊!是啊,确实是够劲儿了。
不过快到期末了,你总是迟到,可要影响学分。
你说对不?阿滋!一个同事对田代省吾说道。
对此,田代没有理睬,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走了出去。
暮色苍茫,秩父山的山峰已经消失在西方黑暗的夜空。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苍穹下,凛冽的寒风摇撼着高大的橡树,呼呼作响。
整个武藏野被笼罩在彻骨的严寒之中。
田代省吾走出了工厂的大门,步行了七、八分钟,穿过田野,乘上了小金井公路的公共汽车。
开往吉祥寺的小田线快车正在公路上飞奔。
汽车内并不太拥挤,透过车窗玻璃,可以看到街道上已出现了稀稀拉拉的灯光。
公路上坑坑洼洼,高低不平,汽车经常激烈地上下颠簸。
过了是政线的岔道口,汽车开进了三鹰市。
这时,乘客渐渐地多了起来,不少人身上鼓鼓囊囊地带着大大小小的包袱,一看便知是办年货的。
此时,田代才意识到年关即将来临,家家户户都在忙着辞旧迎新。
汽车里有两个家庭主妇在交谈:太太,今年的新春可真够扫兴,奖金红利减少了,但各种花费开销却一个劲儿在增多。
尤其是今年冬天,看样子要比往年冷得多,燃料费在继续上涨,眼看钱包要空空如也了。
田代省吾在下连雀汽车站下了车。
往新川夜高去还要再换乘一次,有一辆汽车开过来了,但是已经满员,田代只好步行前往。
他的左侧是长长的围墙,里商是标准牌汽车制造厂。
路灯发出的苍白光芒照射着汽车厂的洋灰围墙,寒气袭人。
风越刮越猛,手冷得象针刺一般。
马路上柏油脱落的地方,坑坑洼洼,积水已经结成了坚硬的冰块。
落叶磨擦冰面随风滑动时,发出了金属互相碰击般的响声。
枯叶时而挂在田代的裤腿上,而后又飞向前方。
田代走进教室时,已经是五点四十分。
第一节课是人文地理学,任课老师浅见还没有来。
教室内光线微弱,有一半座位还在空着。
又过了一会儿,浅见三脚两步地走进来了。
老师忽然间满脸绽笑地说:对不起,同学们!我来晚了。
不过,有件事要告诉大家,这可是个好消息啊!唉哟,什么好消息,老师?说这话的是那个有名的爱管闲事的野末美奈子。
因为她的嗓门儿又尖又高,逗得犬伙儿哄堂大笑。
浅见扫视教室一周后,看到田代省吾也在场,便说: 田代,今天你也来得这么早,这事可与你大有关系啊!听说千代田产业公司允许咱们夜高的学生参加他们的录用考试,这就是说,大企业也向咱们开放门户了。
?那间,教室里鸦雀无声。
大家都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面孔。
而后,马上又开始喧哗起来: 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
今天才得到的消息,据说是管人事的董事易人了,录用方针也不同以前了。
说不定我们请愿也起了一定的作用哩。
总而言之,事情对我们有利。
田代省吾目不转睛地望着浅见老师的面孔,暗暗地在揣摩着这个消息的真伪。
此时,他又想起今天被乡司董事严厉申斥的事来,难道此事与这个消息有关吗?眼下还不能断定这两件事有关,但他心里总还是抱有一线希望的。
再仔细琢磨一下,确实事情也有点蹊跷,在录用考试之前,就发函调查应考人员的表现,如果千代田产业没有决定向夜高学生开放门户,何必要事先进行这种调查呢!这时,田代省吾眼前似乎朦朦胧胧地出现了希望的光芒,内心痒滋滋地有点跃跃欲试了。
浅见老师还说:眼看就业季节就要来到了,学校也想以千代田产业为突破口,向其他大企业进行交涉,反正我们要尽最大努力,希望同学们也要满怀信心,努力作好应考的准备。
浅见老师在讲话时,田代已经心不在焉。
日东玻璃绒公司虽说也有发展前途,但说到底,它不过是个中小企业,在不远的将来,大规模的玻璃业厂商出现以后,能否保住其地位就难以预卜了。
相比之下,千代田产业是货真价实的大企业,工资高、待遇好,有发展前途。
更为令人羡慕的是,可以免受玻璃粉沫的害,而且还有可能以高中毕业的资格被分配到管理部门。
那就不是一般的工人了,而是一个靠薪金生活的职员,实际上这才是当初田代来东京的目的。
这时,田代已经把自已的东北乡音置之九霄云外,只是一个劲儿地在画饼充饥,异想天开。
还没有到下课时间,田代已经迫不及待地准备回宿舍去。
爱管闲事的野末美奈子看见后便开口说: 唉哟!我还说你今天是破例第一遭来得这么早,原来你现在就准备溜,有啥要紧的事啊?, 嗯!田代只是模棱两可地哼了一声,便匆匆忙忙地走出了教室。
田代省吾已经下定决心要再一次向乡司董事当面求情,哪怕是苦苦哀求也好,无论如何也得让他答应给千代田产业一个对自已有利的回答。
事情能不能如愿以偿呢?据白天的情况判断,看来是希望渺茫,但这一次是非同寻常,是决定自己前途的转捩点。
田代担心乡司现在不一定在家。
按理说,这时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但他经常应酬宴会,有时也会直接到别的地方去办事。
田代已无心再打电话询问乡司是否在家,他象鬼迷心窍似的,一心想的是尽快见乡司一面,无论如何一定要取得他的谅解。
乡司的私人住宅在小金井的贯井,距工厂还有一段相当长的距离,但是在同一个方向上,乘同一路汽车便可到达。
田代走出了昏暗的校门,向汽车站大步流星地走去。
此时,正好有一辆汽车开了过来,他连忙登上汽车。
因为正赶上下班时间,车内挤得水泄不通。
大概是因为人多的缘故,汽车开得很慢,田代恨不得插上双翅立刻飞到乡司家里。
汽车到达贯井停下来时,已经快到七点了。
下车以后,田代大约走了五分钟。
虽然曾经听人说过乡司家很好找,但因为是初次造访,还是费了不少时间。
在附近的铺子里,总算打听明白了。
有一辆标准牌汽车停放在一条小巷里,乡司家就在那条巷子的尽头。
当田代走到乡司的门口,看到门牌上写着乡司二字时,禁不住心里怦怦直跳。
出来接待他的是乡司家的佣人。
田代开口说道: 我叫田代省吾,是公司的工人,有点急事要求见董事先生,白天已经和董事先生谈过了。
现在先生正准备外出呢! 只占用一点时,麻烦您转告一下。
佣人难以为情地进去了,田代急切地在门口守候着。
不一会儿,已经作好外出准备的乡司出来了,一个女人一边送乡司出门,一边给他披上大衣。
她是乡司的妻子,举止安然,长相十分标致。
田代向乡司恭恭敬敬地鞠躬,当他正要开口的当儿,乡司突然用他特有的哑嗓音大发雷霆地说: 来干什么啊!是不是回心转意要撤回你给千代田产业的申请呢? 不是。
在学校也听到了一些消息,据说千代田产业确实要录用夜高毕业的学生。
所以,我求求您,董事先生,请允许我参加千代田产业的录用考试。
田代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口气说完了自己要说的话。
原来你仍在坚持你的意见啊!那好吧,随你的便!不过,我要告诉你,在参加考试之前,要向本公司提出辞呈。
另外,关于千代田产业调查你的情况一事,我要这样回答他们:‘田代省吾,此人性情倔强,和公司对抗时颇有勇气。
’一听这话,田代气得浑身发抖,满脸抽搐。
原来抱有万分之一的希望,这下也彻底地告吹了。
现在即使被工广开除,也毫无办法。
当然在找到职业之前,还不至于无法糊口,但最关紧要的是,即使参加了千代田产业的录用考试,能不能被录用呢?夜高毕业的人被企业界普遍敬而远之的理由之一,是思想倾向问题。
人们现在都还抱着这样一种偏见,认为夜高出来的人,都在工厂混过,十有八九是些久经世故的老油子,录用这样的人,会助长工会的活动,加剧劳资双方的对立。
如果被写上对抗公司颇有勇气,那就当然不可能被录用了。
然而,田代精神上受到的最大打击,还是乡司后边那几句话,那是对他的最大的讽刺和侮辱: 哼!刚才仔细一听才弄清楚了,原来你是个‘滋滋腔’!告诉你吧,千代田产业可不同于本公司,那个涉外事务很多的大公司。
象你这样的‘滋滋腔’根本派不上用常田代省吾瞠目结舌,痛苦万分,就象本来已经疼痛难忍的伤口又被人加以残暴地割裂一样。
乡司又接着说道:怎么,你不相信吗?忠言逆耳!我是为了你好才说这话的。
走吧,快回去!今天我有公事外出,迟到了是不行的!乡司看了看手表,急忙打开了大门,并顺手用力地把田代推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