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除了火烧,没有其他明显外伤。
虽然目前的医学水准还有待商榷,但解剖的结果。
并未检验出任何服毒的迹象。
结果只好推定崔克是被烧死的。
然而,这种说法实在无法让人信服。
照理来说,他是因为史瓦辰贝格街的店面失火而被烧死,那么为什么尸体会出现在米勒卡格西巷的维也纳河畔剧院呢?两地之间有三十分钟路程,这其中必有蹊跷。
其实我并不想知道答案。
只是新曲发表迫在眉睫,受到这种事情干扰,让我心情极度不悦。
老师,今天警方要去做现场搜证。
所以剧院关闭一天。
彻尔尼走进我的工作室。
把乐谱往钢琴上一丢,崔克的店也一样。
警方显然正在办事,我们的税总算没白缴。
他一面说一面抚摸着琴键。
这台刚从巴黎运来的艾勒拉新型钢琴。
要比我先前用的瓦鲁德制钢琴音域要宽。
高音部增加了。
共有五个半八度,六十八个健,而且每个音用三根弦,琴止还附有四种踏板。
这次的协奏曲真的没有装饰奏(cadenza)吗?总觉得有点美中不足。
不要一面弹琴一面喋喋不休。
好好看谱!我己经把谱全部记在脑袋里了,这样看起来比较帅,对不对?你给我听好,卡尔。
演奏会不是马戏团表演,不必考虑太多视觉效果。
是吗?我觉得音乐家也不应该忽略视觉效果。
我不是叫你完全忽略视觉效果,而是说那是次要问题。
有太多东西比那个重要。
对了,您猜崔克命案是谁干的?这种事,有必要现在讨论吗?我开口责备他,但又立刻反应过来,皱着眉头问他:你刚才说‘命案’,难道他是被人谋杀的吗?卖乐谱又不用生火。
会发生火灾,不是很奇怪吗?而且还有人故意把尸体从现场搬出来。
这不是命案是什么?嗯……被他这么一说,我也不由自主的开始思索到底是谁干的,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而且崔克也不会就这样乖乖的任人宰割呀。
别停手,继续练习,我搔搔头说,就算有人搬动尸体,也不表示崔克是被杀的。
而且他怎么死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尸体为什么会出现在剧院……还是交给警方伤脑筋吧。
说到警方,听说他们和宫廷乐长联手,在暗中搞鬼哟。
什么?我听萨利耶里的弟子说的。
今天他们的课全取消了,因为乐长要和宫廷警察出去。
宫廷警察别名维也纳秘密警察,最主要的任务是保护皇室,拥有莫大的权力。
维也纳警察署也在他们的管辖之内。
大概只是单纯的被传去问话吧。
崔克以前在宫廷演奏大提琴,萨利耶里被警厅叫去问话不希奇。
还有意想不到的事呢。
听说那个乐长很讨厌莫扎特,可是最近却从崔克那儿拿到莫扎特的《摇篮曲》谱。
你是说莫扎特的《摇篮曲》吗?对。
有这么一首曲子吗。
老师?我怎么以前没听说过。
最近才出版的。
我想到在我外套口袋里的乐谱,和硬把它塞给我的赛莲,对了,我想见见萨利耶里的那名弟子。
他叫什么名字?舒伯特,法兰兹·彼得·舒伯特。
念皇家首都康维特神学院,拿奖学金的。
去年开始拜萨利耶里为师。
神学院?那么是维也纳少年合唱团的团员喽?嗯,才十二岁。
还是个孩子嘛。
对,不过他非常崇拜您。
那为什么会去拜那个意大利老头为师呢?可是。
您会收一个穷学生吗?我瞪了彻尔尼许久,慢慢摇头说:当然不会。
皇家首都康维特神学院。
原本是为了教育奥地利贵族子弟而设立的寄宿学校,分为小学及八年制高中两部分。
不过,除了贵族子弟之外,学校也收通过城堡礼拜堂少年合唱团考试的平民子弟,让他们免费在康维特神学院从小学一直念到高中低年级。
舒伯特便属于后者。
神学院就在耶稣会广场上那栋古老的宫廷资料馆隔壁,校舍本身是一栋丑陋的四层楼石造建筑,只有单调的墙壁异常显眼,上面勉强开了几扇小窗。
那原本是一所耶稣会教育修士的学校。
但上任皇帝约瑟夫二世与天主教会不合,采用疏离政策,故意赶走教会的修士。
在那儿建立了这所贵族学校。
那是什么?银行窗口吗?我手指着入口处的一个小房间。
是门房。
要会面就得先通过这一关。
没一会儿,彻尔尼从里面走出来。
催赶我回到大马路。
我告诉他。
我们在对面的咖啡店等他。
走吧。
咖啡店?你该不会打算敲我一顿吧。
不这样您怎么会请我呢?我昨天才被一名女歌手敲了一顿呢。
哇,真了不起。
我本来想问他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想来也不会得到什么像样的答案,便又作罢。
在广场的咖啡店入座,彻尔尼立刻叫了一杯咖啡,我则对侍者挥挥手。
看侍者一脸为难的样子,彻尔尼立刻说:请给这位先生一杯巧克力。
他倒很干脆。
我深呼吸一口。
正准备开口,彻尔尼制止我道:舒伯特可是对您尊敬有加、奉若神明,如果看到您连一杯茶都舍不得喝,一定会很失望。
我放眼观看,看到一个圆滚滚的少年从远方走过来。
那一身黑色带金钮扣的制服,穿在他身上,简直是笑话一则。
走近以后。
我发现他的样子更滑稽。
他把两头尖的制服帽脱下,立刻露出饱满的大额头上那勉强梳齐的乱发。
而脸蛋的正中央几乎被一副厚得可怕的眼镜占领。
彻尔尼很自然的举起手来招呼他,少年则一副腼腆拘谨的模样。
老师。
这是法兰兹·舒伯特。
这位是贝多芬老师。
彻尔尼为我们介绍。
被引荐时,少年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令我不禁怀疑是否自己相貌凶恶,把他吓坏了。
我们是在劳布克维兹亲王的沙龙认识的。
只有彻尔尼一个人表情自然,若无其事。
我发现舒伯特是因为紧张而表情僵硬,于是开玩笑的对他说:你是不是牙痛?问完后,立刻诅咒自己问得太蠢,是这样的,我想向你打听一下萨利耶里的事。
听说他和宫廷警察暗中串通在搞鬼。
嗯。
小胖子终于开口了,最近他常和警方的人在一起。
最近?乐谱行老板被烧死,不过是昨天的事。
难道萨利耶里在那以前,就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吗?是的,大约两个别以前。
有一人晚上萨利耶里老师请我去吃晚餐。
真了不起。
彻尔尼故意在一旁张大眼睛惊叹道。
他知道我鲜少请学生吃饭。
那时,凯特琳娜·卡巴莉莉也在场。
谁都知道这位宫廷的首席女高音是萨利耶里的爱人。
她是如假包换的德国人,但为了取悦萨利耶里,故意把名字改成充满意大利味的。
吃完一餐意大利式的冗长晚餐后,餐桌上的话题一变,转到了授琴的功课上。
舒伯特向来沉默寡言,静静听完萨利耶里交代的功课后。
正在椅子上扭捏不安时,从外面走进来一位访客:乐谱行老板崔克。
老师,您看,我拿到一样好东西。
他很兴奋的拿出一份乐谱交给萨利耶里。
从舒伯特的座位看不到乐谱的内容,但从坐在萨利耶里身旁和他一起看谱的凯特琳娜天真的话语,大约可以推敲出内容。
是《摇篮曲》耶。
有必要特别为了一首《摇篮曲》来找萨利耶里老师吗?舒伯特的内心暗自怀疑,但更令他讶异的是老师的反应。
他转身对舒伯特说:今天晚上就到此为止吧,错过门禁时间可不好。
门禁时间只是借口,学校根本没人遵守。
不过,得到脱身的借口,舒伯特立刻站起来。
把这些都带回去吃吧。
凯特琳娜把桌上的水果、糕饼包起来递给舒伯特。
凯特琳娜看起来个性豪放,但心地很善良。
舒伯特绕过桌子,走到凯特琳娜身边接下那包食物,顺便偷瞄了一眼老师手上的乐谱。
那不是印刷品,而是手写稿——贝伦哈特·菲理斯的签名,看得非常清楚,但是旋律只瞄到开头的几个小节。
舒伯特道过谢,在管家的护卫下走出老师家的玄关,但还没有走到大门口,舒伯特突然想起他把抄功课的笔记本忘在餐桌上。
该不该回去拿呢?个性内向的舒伯特站在庭院中踌躇半响。
这时候,屋里传出凯特琳娜的女高音歌声。
她的歌声就像一般唱歌剧的女高音,声音华丽高亢,但并末能掌握到曲子的神髓。
不过,可以确定是在唱刚才那首《摇篮曲》。
Schlafe,mein Princhen,schlaf\'ein,es ruhn nun Schafchen und Vogelein……戴着厚眼镜的舒伯特默默望着地面,带着几分无奈,步履蹒跚的迈向归途。
当然,最后舒伯特垂头丧气的迈向归途的模样,是我想像的,但应该八九不离十。
崔克的乐谱行没过多久就出版了那首《摇篮曲》,我很好奇,就去买了,可是……发现作曲者不是菲理斯,而是莫扎特。
是的。
彻尔尼把咖啡一饮而尽,用手肘顶顶我,说:老师,您好像知道内情嘛。
我没说什么,只从口袋里把乐谱拿出来,放在彻尔尼面前。
他虽然不至于吹口哨对我表示敬佩,但翘起嘴来直盯着乐谱看。
你今天也停课吗?我本来早上有课,但到老师家,发现老师不在。
不过他中午过后就回来了。
啊,法兰兹,我以为你今天不能来呢。
萨利耶里回家看到舒伯特,觉得很意外。
少年合唱团今天不是要去为法军献唱吗?是的。
不过我没去。
理由是没衣服穿。
学校虽然发了制服。
但一方面舒伯特很邋遢,另一方面他很穷。
除了制服没有别的衣服可穿,所以把制服穿脏了。
由于是去慰劳占领军,大家早就商量好,既然要派战败的奥地利最引以为傲的少年合唱团前往献唱,就应该穿着哈布斯堡王朝(【注】Houseof Habsburg。
奥地利旧皇室,欧洲最大王朝之一,书中的奥地利宫廷及女皇。
皇帝均属此王朝。
)发的制服。
光鲜悦目、精神抖擞地前往。
舒伯特的衣服太邋遢。
所以一个人被留了下来。
如果早知道要去献唱,舒伯特当然会事先把制服洗干净,但他们是今天早上临时接到法国军方的通知。
希望合唱团能前住献唱。
迫悼阵亡将士。
舒伯特内心涌起一阵疑惑:事情决定得这么仓促,萨利耶里老师为什么会知道呢?噢,我今天看到合唱闭,以为你一定在里面,所以认定你不会来上课。
真抱歉。
让你等这么久,不过今天没法替你上课了。
说完,萨利耶里领着客人走进来。
那位客人穿着深蓝色制服,袖子和领襟上配戴皇家徽章。
眼神不善,显然是个管理军警双方的宫廷警察官员。
您刚去了圣吗克斯吗?舒伯特鼓起勇气问。
少年合唱团都这么称呼圣马克斯街沿途的法军阵亡将士基地。
突然被问到这个问题。
萨利耶里颇感惊讶,面带困惑的点点头,说:啊…是啊!等一下!他去圣马克斯干嘛?我打断舒伯特的话,那里除了坟墓什么都没有。
玛丽亚·泰瑞莎女皇的时代。
人死后大多将遗骨放在教会地下室的纳骨场。
或埋葬作维此纳市内三个教区的基地中。
但到约瑟夫二世主政时,不论纳骨堂或教区墓地都拥挤不堪,所以一七八三年宫廷就以检疫为理由,在市郊又设立了好几个公墓。
沿着圣马克斯街、芬多诗多玛街、华林衔的公墓,都是那时候建的。
舒伯特点点头:是的。
攻打维也纳而阵亡的法国将士全葬在那里。
我们合唱困就是在那儿献唱的。
萨利耶里该不是去那儿看军人的坟墓吧。
内向的舒伯特细声细气的说:这个嘛……莫扎特好像也葬在那里。
一定是这个!外问的彻尔尼。
眼睛仍盯着乐谱,喃喃子语道。
一定是哪个?我问。
莫扎特的坟墓。
萨利耶里去那里一定是为了这个。
没想到你这家伙头脑也不太灵光。
莫扎特虽然被埋在圣马克斯公墓。
但是地点不明。
‘莫扎特之墓’根本不存在,萨利耶里去那里有什么用?老师,我看您的头脑也好不到哪里去。
就是因为不知道莫扎特埋葬的地点,萨利耶里才要去找啊!背后一定有什么原因。
莫扎特已经死了十八年,为什么现在才去找?彻尔尼用指尖轻轻敲着乐谱:玄机就在这首曲子里。
这家伙,说的话和那个女歌手还真能互相呼应。
我一面等舒伯特把他叫的巧克力喝完。
一面心情复杂的取出钱包,准备付钱走人。
舒伯特见我好像要起身,匆匆忙忙的说:还有……什么?我将来想走作曲的路。
是吗?我以前也拜过萨利耶里为师,学习声乐曲和喜歌剧。
他是个不错的意大利音乐教师,不过你应该不会这样划地自限吧。
当然。
因为我年轻的时候就是如此。
是的……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经常感到不安。
不安什么?这小家伙还真会扯。
我有点生气,站了起来。
我时常想……就是说……您的……在您以后的作曲家,还有什么可做的?看着那男孩泪眼汪汪地说出对我个人最大的赞美,我惊愕莫名,无言以对,只能以眼神向旁边的彻尔尼求助。
你要是写出什么作品,可以拿过来,只要不是太频繁,老师会很乐意帮你看看。
对不对。
老师?啊…嗯,对。
不过,我想这男孩可能没那么大胆量。
我们穿过皇宫前的广场路上。
彻尔尼开始唱起那首《摇篮曲》。
他的声音实在不怎么样,不过这首曲子不错,一定能畅销。
不过,这首《摇篮曲》有几个地方怪怪的。
彻尔尼停下歌声,喃喃自语的说。
他话还没说完,我们三个人几乎同时开口:主旋律和伴奏形成不协和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