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也纳河畔剧院正门屋顶上,装饰着《魔笛》主角巴巴基诺夫岛的雕像。
雕像和剧院的建筑物都是一八○一年由法兰兹·耶哥设计的。
自从成立以来,剧院的经营一直由《魔笛》的剧作家,也是首演时份演主角巴巴基诺的艾曼纽·席卡奈达一手承揽。
听说他原先只是个流浪小提琴手。
自从在维也纳巧遇莫扎特以后。
命运从此改变,不但跻身歌剧界,成为剧作家,而且在经营剧院上也以手腕高明著称。
一八○四年,我接受他的委托,为创作歌剧《蕾奥诺拉》(【注】贝多芬曾为这出歌剧修订多次。
最后在一八一四年更名为《费黛里奥》)而进驻剧院,成了所谓的驻院作曲家。
次年完成的《蕾奥诺拉》及第三号交响曲,一八○八年完成的第五、第六号交响曲,也都分别在这家剧院顺利举行首演。
警方宣布维也纳河畔剧院解禁的当天,那个叫赛莲的女孩又来搅局了。
我远远的听见剧院总管室中传出她的声音,直觉的开始担心起自己的荷包。
打开门,只见赛莲像一堵墙般背对着我,对面站着的剧院监理委员斯威登男爵的秘书班瑞德。
几乎整个被她遮住:表演者生病就取消演出,这种说词我无法接受。
没有人说要取消。
我是说等他病好。
或者找到人代替他以前,必须暂时延期。
谁生病了?女高音听到我的声音。
回过头来。
啊,贝多芬先生。
您今天来这儿有何贵干?交响——交响乐团的练习。
你呢?来谈《魔笛》的事。
他们原来答应让我演帕米娜一角,可是因为主角席卡奈达突然病倒,不能排了。
席卡奈达?席卡奈达应该有六十岁了吧。
听到他生病,我心头不由一紧。
贝多芬先生,您知道席卡奈达住哪儿吗?赛莲问,我知道他就住在斯威登男爵家的侧屋。
不会吧。
我皱着眉头说。
怎么不会?您愿意带我去吗?好不容易要到的角色,我可不想让它飞了。
饶了我吧。
这事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倒不见得。
秘书班瑞德耸耸肩说,席卡奈达先生正在为贝多芬先生写《炉神贞女》的剧本,预定下个月上演。
除了教会方面的作曲家,一般音乐家要在乐坛站稳脚步,先要能写出成功的歌剧。
我只写好《炉神贞女》第一幕的曲子,剩下的脚本还没拿到。
真伤脑筋。
总管室在三楼。
我走出房间,发现走廊的窗户旁边有几个女人吵吵闹闹的在向外看。
其中一个大个子把一大半身体伸出窗户,是和萨利耶里同居的女高音凯特琳娜·卡巴莉莉。
你们在干什么?啊!贝多芬先生……那儿有只猫。
沿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有一只小猫坐在《魔笛》中的塔米诺王子像的头上。
这只猫真找了个与众不同的地方玩耍。
可是它好像下不来呢。
我们得帮帮它。
果然已经有个少年为了救猫,从窗户贴着屋顶边缘走了出去。
看到那个胖胖的年轻身影小心翼翼的往前走,真替他捏把冷汗。
仔细一看,那不是穿着制服的舒伯特吗?制服上衣为附肩章的黑色燕尾服,下面则是白色马裤。
穿在他身上,很不相称。
舒伯特,你在那儿干什么?她们叫我去救猫。
我看你才需要救呢。
这时候赛莲生气的大叫:你给我回来,法兰兹。
我去救!你认识他?我问赛莲。
嗯。
我们都是《魔笛》的演出人员。
凯特琳娜是‘夜后’,舒伯特是三个童子之一。
赛莲伸出手去接舒伯特。
这孩子还真没骨气。
凯特琳娜带着嘲讽的口吻说。
就在这时候,围观的女孩们尖叫起来。
小猫咪大概以为自己已经化身为鸟,突然腾空一跳,先在屋顶边缘顿了一下,然后往地面掉下去。
还好猫儿自己乖巧,赛莲。
要是你真的上去,屋顶说不定会被你踏破。
看到满脸发青的舒伯特回到走廊。
我背转身子,沿着狭窄的楼梯来到后台入口。
看见彻尔尼正和一堆年轻女孩打情骂俏,我怒吼道:卡尔!一天到晚和这些女孩胡搞,我看你想喝水银了。
您要走了吗?彻尔尼挣脱女孩们的纠缠追过来,正巧和赛莲打了个照面。
嗬!他们互相打招呼。
哎哟。
你们两个也认识啊?是的,在劳布克维兹亲王的沙龙……原来如此。
别玩得太凶。
不知节制哟。
对了,您刚才说的水银,是什么东西?治疗梅毒的药。
已故的哈罗·范·斯威登男爵,是玛丽亚·泰瑞莎女皇的御医。
他治疗梅毒的秘方,就是用二分之一到四分之一格令(【注】grain。
英制质量单位,约0.064克。
)的升求和白兰地作成的水银液。
现任的斯威登男爵,也就是哈罗·范·斯威登男爵的儿子葛德佛利·范·斯威登,也参加过共济会,和莫扎特生前是好友。
莫扎特的葬礼便是他帮忙筹划的。
有很多人批评他替莫扎特办的是三流葬礼。
在莫扎特死后,除了萨利耶里谋杀论之外,也传出他是被共济会处死的说法,由于小斯威登会用水银,因此也有人指称是他下手杀害的。
他同时也是维也纳歌剧界中执牛耳的人物,在展览宫附近的玛丽亚拯救街有栋大宅邸。
在一屋难求的维也纳,即使是贵族,也必须搬离市中心,到较偏远的郊外,才能住在从大门到玄关必须乘坐马车的大宅邸。
不过,只要来访者进入这些宅邸不用多费工夫就可以确定,它的大厅一定宽敞得够开室内演奏会。
当然,开室内演奏会是维也纳社交界的主要活动。
想当年我刚到维也纳的时候。
不知道在老斯威登男爵的大厅中弹奏了多少次巴赫的赋格曲呢。
我走近玄关大门。
管家修兹走了出来。
非常客气的对我们行礼致敬。
小个儿的他,已经侍奉两代男爵,态度严谨,很守本分。
很不巧,男爵现在不在家。
我们是来探望席卡奈达的。
那太不巧了,贝多芬先生,席卡奈达先生也不能见客。
……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无法奉告。
说他得了急病,是谣言喽?男爵很快就回来了,您还是亲自问他比较好。
也好。
那我们就在席卡奈达的屋里等他好了。
这几位……是您的弟子吗?彻尔尼和赛莲,我的入室弟子。
席卡奈达的住处是一栋两层楼的木造房屋,以灌木矮墙和主屋隔开。
他是专门撰写卖座歌剧的剧作家,居处并不简陋。
修兹帮我们用钥匙打开后门,便一直站在玄关盯着我们。
我知道他并非怕我们乱翻席卡奈达的东西,而是出于职业上的谨慎。
我靠在客厅的钢琴旁。
琴上堆放了很多文献和手稿,但我无意翻阅。
什么时候的事?我问。
啊?席卡奈达托病不见踪影,是什么时候的事?从前天开始。
就是雷打得很厉害的那天喽?是的。
那天赛莲曾说,和莫扎特同罪的席卡奈达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言犹在耳,情况似乎就有了改变。
我用手指指通往地下室的楼梯,问:这下面是什么?是酒窖。
我沿着楼梯走下充满尘埃与霉味的地下室,发现走道两边的架上摆满各式各样的葡萄酒和酒瓶。
席卡奈达先生精通酒道。
是吗?我没好气的回了一句。
顺手拿起一个酒瓶说,还有多凯酒呢。
您喜欢这种酒吗?嗯。
管家当然不可能自作主张把酒送给我。
上面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歌声。
美酒沾唇,美女相会,小小的心头燃起一把火……回头一看,原来是彻尔尼穿着《魔笛》的戏服,站在楼梯中央。
巴巴基娜。
我的爱人!巴巴基娜,我温柔的小爱鸽!拜托,别制造噪音。
你穿着这身衣裳,小心被猎人追着跑喔。
赛莲呢?在上面的储藏室。
储藏室到处堆着演出用的小道具。
席卡奈达经营舞台生涯二十多年,有这么多道具也是理所当然的。
从莱辛、席勒、莎士比亚等人的舞台剧,到莫扎特、凯鲁比尼的歌剧用的舞台用品一应俱全。
席卡奈达很能迎合观众的喜好做出各种舞台效果,在舞台上装设机械装置,雇用大量临时演员铺陈出富丽豪华的场景,使用大量火药制造冲击性十足的舞台效果等,都是他的创意。
这类舞台道具大多贴上标签,放在箱子里,但大量的戏服则密密麻麻的吊挂在墙边。
彻尔尼脱下为巴巴基诺设计的羽毛装,摇头看着那一大堆布料说:这么多衣服,光是晒一次太阳除除虫,就得花上好几个月吧。
他还真会替古人担心。
赛莲拿出一套军服,往身上比了比,皱着眉头说:法国军服,看了就倒胃口。
我感觉背后有人,回过头去。
乱动别人的生财道具,可不是什么值得恭维的举动喔。
斯威登男爵半开玩笑的对我说,好久不见了,贝多芬。
握住他伸出来的手,我问:席卡奈达怎么了?突然病倒了。
现在人在哪里?救济院。
是圣安娜救济院吗?那里名义上是救济院,其实专门收容需要隔离的病人,对吗?没错。
为什么把席卡奈达这么有地位、有名声的人送到那种地方去呢?他的精神有些异常。
那我得去看看他。
恐怕不成。
斯威登男爵蹙着眉,歪起嘴角笑了笑,刚才你自己不是说到‘隔离’吗?我今天才替他送了换冼衣物过去,可是他们不让我见他。
男爵。
您是不是隐瞒了什么事?没有啊!我叹了一口气:席卡奈达原本答应替我写歌剧脚本的。
你是说《炉神贞女》吗?那可能会成为他最后的作品。
男爵带我进入席卡奈达的工作室。
席卡奈达向来轻视女性,是个独身主义者,不过他的房间整理得很干净。
说到独身。
斯威登男爵也没有家室。
男爵从有门的书架内取出一束稿纸,说:他己经写好第二幕,你要带走吗?好。
还有什么要带的吗?我沉吟不语,彻尔尼代我开口:地下室的葡萄酒要什么办?斯威登男爵眉毛抬得老高,说:救济院不准人送酒进去,除非席卡奈达能出院,否则可能无福消受了。
真可惜。
要不要带两三瓶回去?就算《炉神贞女》作曲费的一部分吧。
我立刻点头。
我已经学会要及时把握机会。
彻尔尼到地下室选了三瓶酒上来。
我偷偷瞄了一眼,果然都是高级的酒,我到底没有白疼他。
噢,对了,男爵,最近听过《摇篮曲》吗?《摇篮曲》?赛莲,唱来听听。
彻尔尼走到钢琴前。
打开琴盖,弹起前奏,催促赛莲开口。
赛莲悠悠的开始唱歌。
她的声音浑厚,音域宽广,虽然并未故意提高音量,但如果孩子听到这种歌声还能安眠的话,一定是有过人的胆量。
我听席卡奈达用钢琴弹过这首曲子,就在他住院前。
听说是莫扎特写的,是吗?他对这首曲子有没有说过什么?没有。
不过……不过什么?他听说莫扎特的遗孀要结婚时,不屑的说:‘那个女人只懂得明哲保身。
’似乎非常愤慨。
您是说康丝坦彩·莫扎特要再婚了吗?嗯,对象是尼可拉斯·范·尼森,丹麦大使馆的书记官。
听说结婚以后打算搬去哥本哈根。
那种连丈夫的墓都不做的女人,竟然还能再婚……?很久以前,我曾在一次专为孤寡举办的慈善演奏会中见过康丝坦彩·莫扎特。
当时我弹奏了莫扎特的D小调协奏曲,所以她送了我一个小徽章,还强调:这是我丈夫的遗物。
我记得那是一个共济会的纪念章,很廉价,不过表面像金币一样闪闪发光。
那个丹麦人……名叫尼森。
他也是共济会的会员吗?对。
怎么啦?没什么。
我改变话题,说:对了,我不想提着酒瓶走出去,您有没有什么袋子让我装酒?男爵帮我找到一个可以装三瓶酒的篓子,还半开玩笑的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意,我倒觉得你满适合拿着酒瓶在路上走呢。
我假装没听到。
这本书似乎满有用的。
赛莲从刚才就一直看着的书架。
这会儿从架上抽出一本书,《葡萄酒的改良与管理法》……怎么会有用呢?您不是说如果不当作曲家。
要去卖酒吗?斯威登男爵放声大笑。
我拎着篓子,快步往门口走去最近你的耳朵似乎还不错嘛。
对于他临别前的这句话,我再度听若罔闻。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被众人遗弃的老好人,必须经常忍受他人的污蔑,心情开始陷入低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