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25-03-30 06:15:29

不知道哪个家伙在敲鼓,敲得一点节奏感都没有,声音之难听,显然不打算取悦任何人。

似乎是蓄意发出这种连续不断的噪音,让听到的人心情浮躁不安。

睡眼朦胧中,我意会到原来这是敲门声,只好无奈的起身去开门。

打开门锁,彻尔尼飞也似的冲进来,催促我换衣服。

您不是习惯天亮就起床的吗?今天我凑巧天亮才入睡。

你把我的上衣拿出来做什么?请您穿上,我们要出去。

去哪里?卡尔广场。

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吗?嗯,法军要处死反叛者。

这种事有什么好玩?广场上公告了反叛者,除了军方和宫廷的人之外,那个掘墓人的名字也在榜上。

你是说西蒙·罗特麦尔?想不到,对不对?为什么他们要处死他呢?法军显然决定和维也纳宫廷及共济会勾结,合力隐瞒事情的真相。

我一面抓起昨晚吃剩的东西往嘴巴里塞,一面说,嗯,对了,向房东借的绘图材料,得赶快还给他。

你把那边的东西拿来给我。

我啪搭啪搭的走下楼,把东西还给正在院子里浇花的房东先生,匆匆道谢后,和彻尔尼快步走出家门。

做律师的房东张着嘴巴目送我们离开。

他大概以为我是一个超级忙碌的作曲家。

他大慨根本不认为您是一个作曲家。

彻尔尼断然否定了我的想法。

朗朗晴空,令人联想到初夏。

卡尔教堂的两根大圆柱高耸于蔚蓝的睛空中,好像在悠然呼吸,和天空融为一体。

卡尔教堂是玛丽亚·泰瑞莎女皇的父亲卡尔六世为祈求上天垂怜,早日平息肆虐维也纳的黑死病,而在十八世纪初建造的一座巨型巴洛克式建筑。

站在教堂门口向上仰望,不禁令人心中充满虔诚的崇拜与无限的平静。

但是当目光转向地表时,平静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维也纳市民可能是欧洲最爱欣赏刺激性活动的群众,为了看这一场血腥的处决,广场上早已挤满厚厚的人墙。

当然,我和彻尔尼也混在其中。

前面已经有几个犯人被处决,广场上弥漫着浓烈的烟硝味。

出来了。

罗特麦尔的手被绑在身后,在士兵的拖拉下出现。

他大声吼叫着什么,但我听不清楚。

那家伙在说什么来着?没什么,好像喉咙被塞住了。

眼看着这位前宫廷雕刻家被拖到广场正中央的临时刑场,绑在柱子上。

他奋力扭动身体,但所有抵抗终归徒然。

行刑队的五名军人穿着耀眼的制服,在指挥官的号令下,面无表情的扣下扳机,迫使和他们毫无关系的人画下生命的句点。

听说法国人在国内都使用断头台。

他们也不能军队走到哪里,就把断头台带到哪里呀。

被枪毙的尸体很公式化的被抬离广场掘墓人是最后一个被处刑的,枪声落下之后,看热闹的群众陆续散去,只剩下我们师徒愣愣的站在广场上。

人生最后听到的声音竟然是枪声,末免太悲惨了。

老师,您希望听到什么声音呢?这个答案儿童不宜。

喔。

原来是那个声音。

哪个声音?这个字眼老师不宜。

我没时间跟你在这里磕牙。

你看,雅各宾党的那号人物也来了。

验尸官舒密特站在法军请来的见证人中。

看到我们,很自然的朝我们走过来。

贝多芬先生,我就知道您会大驾光临。

法军似乎也决定要隐瞒案情的真相。

情势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呢?主要是基于政治上的考虑,他们不愿做出刺激哈布斯堡王朝的事。

拿破仑有什么打算?和奥地利公主联姻。

大概就在明年吧。

玛丽·路易丝……当今皇帝法兰兹二世的女儿。

原来如此。

所以拿破仑不希望维也纳宫廷沾上丑闻。

对,就是这么回事。

您在宫廷的有力支持者,同时也是您的弟子和好友鲁道夫大公,就是法兰兹二世的弟弟以及玛丽·路易丝的叔父。

如果您对维也纳目前的体制存有任何不利的想法,他可能会伤心叹息哟。

我无意破坏和鲁道夫的友情。

情势不停在变化——拿破仑那个小矮子本来应该以奥地利的天敌姿态出现,到维也纳来大大整顿宫廷。

没想到因为出身平民,他反而想借着和欧洲著名的王室联姻来提高地位,使情势遽变。

如果您了解情况,就应该知道我想说的话。

继续追查约瑟夫二世及莫扎特的毒杀事件,不但白费工夫,而且很可能会有生命危险,是吗?答对了。

答对有奖吗?来个魔笛如何?你准备还我吗?那根本是个冒牌货。

真的?太意外了。

真的现在在哪里?我可不是负责失物招领的。

舒密特脸上的肌肉阴沉的抽动着。

我也皱起眉头,不过只是因为太阳有些刺眼。

您拿着那笛子也没什么用。

宫廷、共济会、法军,三方正处于一种巧妙的平衡状态中,任何一方拿到笛子可能就会破坏这种状态,还是谁也找不到笛子比较理想。

是吗?……好吧,我只好祈祷别写到您的验尸报告书了。

舒密特背过身去打算离开,我想趁他离开之前顶他几句,但想了半天想不出什么好话,结果就让他这样走了。

精心制作的魔笛。

竟然这么快就被他看出是冒牌货,让我有些光火。

话说回来,我们不惜演出一场枪战,让他费尽心思抢到笛子,他是从哪里看出笛子是假的呢?假笛子和真笛子最大的差别在,一个是木制,一个是金属制……我呆站在那儿自言自语,彻尔尼用手指戳戳我的肩膀。

走吧,老师。

再待下去,说不定会被人误抓去枪毙呢。

赛莲怎么样了?彻尔尼突然打了我一耳光,我气得大叫:你干什么?我把她送进救济院了。

进去之前她打了我一巴掌,而且命令我‘传’给您。

谢谢你这么‘认真’的传话,我们赶快去探望探望她吧。

我抚摸着面颊,开步往前走。

圣安娜救济院就在国家歌剧院附近的圣安娜教堂腹地的一隅,周围以铁栏杆与外界隔离。

我与彻尔尼从教堂方向,隔着围篱窥看救济院的内院。

看到一些女人正在洗涤病人的睡衣及床单。

小姐!彻尔尼向她们招手叫道。

这家伙神经之粗,差点没让我晕倒。

朝着那一群叫欧巴桑都嫌太老的女人,他居然称呼她们小姐。

不过,这一招果然引起那群女人的注意。

其中一个骨瘦如柴、看起来相当大胆的老太婆,代表大家走了过来。

你是在叫我们吗?除了你们还有谁?哟,你这年轻人嘴巴还真甜。

真受不了。

我忍不住偏过头去骂了一声。

我想打听一下,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叫赛莲的女孩子?胖胖的、声音很宏亮的女孩,对不对?你是她的男朋友?你可不可以帮我叫她来一下?可以是可以,可是隔着铁栏杆,你能做什么?老太婆好像在征求大伙同意般回头看看,其他女人听她这么一说,都跟着哄笑起来。

这些形同犒木的老女人真的能卖春吗?我心中不禁打上一个问号。

那边那个大哥也是来找赛莲的吗?听她叫我大哥,心中还真有几分受用。

我是他哥哥。

这个小伙子想和赛莲结婚。

可是我父母反对。

我觉得只要两个人相爱,私奔也无所谓。

哎哟,您还真善解人意。

彻尔尼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说:哎,嗯……所以,可不可以麻烦你……你们在这等着,我去叫她来。

老太婆走进后面的房舍。

彻尔尼皱着眉,使劲翻白眼看着我,说:大哥,有件事想请教您……什么事!如果我们要私奔,离开维也纳该去哪里比较好?你觉得去丹麦怎么样?为什么要去丹麦呢?因为那里靠海。

海……?你看过海吗?没有。

我也没有。

这么说起来,您还没有写过以海洋为主题的作品呢。

海顿在创作他的喜歌剧《跛脚的魔鬼》中的海上风暴时,也没有看过海。

他是后来坐船到伦敦。

才第一次体会到海浪的凶猛,他还因为作品和真实印象完全不同而大笑不已。

换句话说?换句话说,既然有志做艺术家,至少应该去看看海。

不能用想像力取代吗?举个例子来说好了。

第一次接触女人的时候,你觉得一切都和你想像的一样吗?我还很少有机会和您交换这么深入的谈话呢……啊,她来了。

从远方走来的赛莲,比刚才那些在洗衣场的职业妇女光鲜多了。

朴素宽大的工作服非常适合她,丝毫不显低俗。

嗨,卡尔。

这就是你哥哥吗?年纪跟你差好多哟。

说完,她又加上一句,如果没有铁栏杆,真想捶他一拳。

这也是为了查明你父亲死亡的真相啊!我说。

我知道。

我已经弄清楚救济院里的情况。

席卡奈达被安置在特别室,其实就是待遇比较好的监狱。

可以溜得进去吗?你们看到那边的门吗?赛莲指着和教会相隔的栏杆的一隅,那是后门,平常都用钥匙锁着,可是倒垃圾的时候可以打开。

你们等一下,我去借钥匙。

你也算犯人,他们怎么会借你钥匙?没有人想要逃走的。

卖春被抓,只要在这里干一个月的活,就可以大摇大摆的回去。

可是如果逃跑被抓,不但要剃光头、上脚镣,而且会被发派去做粗工,没有人傻得要去做这种事。

而且为了慰安进驻的法军,警方也没有严格执行取缔。

赛莲走进房舍,没一会儿,手上抱着一包垃圾再度出现。

她打开钥匙,从后门走到教会后方——那儿有座焚化炉。

这把锁根本没有功用嘛。

其实锁门不是防止里面的人出去,而是为了防止外面的人进来。

救济院尽量避免病人和外界接触,会客、接受外面送来的东西,都有很严格的限制。

确定附近没有人,赛莲打开木板钉的垃圾箱,从里面拿出两件和她身上相同的工作服。

来,快穿上。

她边说边把一些真正的垃圾塞进焚化炉。

可是这是女人的衣服耶。

您有什么不满意吗?你叫我穿裙子?您不是想进去吗?除了犯人服,您还想穿什么?我们只好在衣服外罩上工作服,并穿上可以遮住双脚的裙子,简直无法形容样子有多不堪。

最后又戴上头套遮住脸,这才算大功告成。

穿着这身衣服被人看见,他们真会把我送进救济院。

怎么会呢?我觉得这身打扮挺适合您的。

赛莲说着,似乎马上就要爆笑出来。

听到这种赞美,我简直哭笑不得。

房舍入口站着一个负责守卫的男看护。

赛莲让我们抱着一堆干衣服遮住脸,把钥匙还给男看护,领我们进去,算是闯过第一关。

赛莲带头走近走廊,我快步跟进,几乎要超过她。

别紧张,慢慢走,您这样会引人注意的。

走廊的窗户都加装了铁栏杆。

病房并没有门,靠走廊的墙壁只高及腰部,让看护巡房时可以一览无遗。

每个房间大概有五个人,似乎可以在铁栏杆设定的范围内自由活动。

不过,在尽头的几间特别室就不一样了,不但完全隔离,而且还装了铁门。

赛莲打开门闩,叽叽嘎嘎的把门打开,扬起下颚说:席卡奈达在里面。

在混浊的空气中,一个白发凌乱、肌肉松弛的男人躺在床上,无精打采的看着天花板。

席卡奈达……是我。

我的声音似乎反射到墙壁那一边,他竟然把眼睛转到非常不可思议的方向。

是我啦,我是贝多芬。

不要死盯着马桶看。

我把手放在席卡奈达肩上,但立刻产生一股后退的冲动。

他的眼睛并没有在看任何东西,涣散的瞳孔中完全看不到知性的光芒。

那以多才多艺著称,活跃于音乐界的制作人,早已不见踪影。

也不知道是真的疯了,还是被下了药,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好像听到赛莲不平的声音,席卡奈达开始有些迟缓的反应。

他努力尝试将目光的焦点集中在我身上。

嗬,贝……多……贝多芬,你认出我了吗?看到我的装扮,席卡奈达露出一个落寞的笑容:你也……住院了呀。

我不想回答他。

掘墓人罗特麦尔被法军处死了,你看错那干人了。

处死……现在已经不能相信任何人,除了我以外。

告诉我金色魔笛代表什么意义?魔……笛……对,那个笛子在约瑟夫二世和莫扎特的暗杀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不对,是……是、是什么?是菲理斯。

因为笛子……生病。

菲理斯不是自杀身亡的吗?水银……他是因水银而死的吗?中毒……痛苦……菲理斯自杀。

对,他自杀……死的。

为什么他会水银中毒呢?是乐器。

金色的乐器……因为那玩意儿……皇帝……陛下也……在走廊担任岗哨的彻尔尼突然小声叫道:看护来了。

赶快做出打扫的样子。

赛莲把席卡奈达的睡衣脱下,开始擦拭起他那到处都是绷带的身体。

彻尔尼开始换床单。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好蹲在附近的马桶旁,拿着抹布擦将起来。

你们三个,打扫完赶快到教会去,把市民会送的东西拿过来。

他们送了五箱衣服。

是。

只有赛莲抬起头来应对。

贝多芬!席卡奈达突然大叫起来,原本已经向前走去的看护又回过头来,我记得你喜欢多凯酒,我房间的地下室里有好多,全部送给你。

看护皱起眉头,说:这个老先生在说什么呀?不知道。

从刚才就一直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好像是要送酒给谁。

充其量不过是一些放了太久、快变成醋的便宜货。

听到看护这么说,席卡奈达照例又把头转到马桶上,也就是我蹲的方向。

那个酒啊,贝多芬,里面可以放一点铅糖。

古罗马帝国时代就是用这种方式防止酒腐败,并且增加它的甜度……他的语调越来越混浊,莫扎特从来不唱摇篮曲,唱的是菲理斯……那个莫扎特把菲理斯……看护苦笑了一下:还真会胡言乱语。

喂,你们几个,快点收拾好走吧。

在他的催促下,我们无奈的走出病房。

拿了钥匙,我们再度穿过栏杆,来到教会这一边。

一走出救济院看不到的死角,我立刻脱下难看的工作服,快步走向外面的大马路。

开玩笑,谁请你要搬几箱衣服呀。

我也非逃不可。

我受够了!赛莲拔腿就跑。

你想被人剃光头吗?怎么这么说?你们不是约好,只要把笛子交给布鲁诺警官,我就可以立刻获释吗?您该不会想黄牛吧?一口气跑到歌剧院前面,我们气喘吁吁,不得不靠在街灯旁休息。

席卡奈达最后说的那句话令人挂心。

他到底想说莫扎特把菲理斯怎么了?结果,我们还是没让席卡奈达说出魔笛的秘密。

唉,一大堆事搞不清楚,就要将笛子交给布鲁诺警官了。

您打算遵守约定吗?为了保住赛莲的头发。

彻尔尼点点头说:这才不愧是我的老师。

——这似乎是在称赞我——可是,金色的乐器为何能成为杀人的证据呢?因为那根笛子是用金属做的吧。

赛莲忽然唐突的说:喂,你们不觉得用金属做的笛子很奇怪吗?当然奇怪。

这是那根笛子最大的特征。

但是按照《魔笛》的剧本,魔笛是用千年古柏做的,所以应该用木头来做。

故意用金属来做,必定有什么特殊理由……我们顺着纳修马鲁克街往南走,因为必须去剧院排练。

维也纳河畔剧院不是什么规模宏伟的建筑。

和肯特纳城门剧院或约瑟夫二世为政治理由而盖的布鲁克剧院相比,大概只是个迷你剧院。

不过,因为空间设计精良,容易掌握现场气氛,很适合四十人左右的交响乐团演奏。

问题就出在这次要上场演出的乐团。

好不容易凑齐了十八个管乐和打击乐器、二十二个弦乐的演奏者,可是……先要解决服装的问题。

我把双臂抱在胸前,勉强忍住以手搔头的冲动。

舞台上,有人穿着和抹布相去无几的吉普赛服装,有人穿着华美的军服,简直不知道是在和谁开玩笑。

席卡奈达那儿有好多戏服。

彻尔尼建议道,我们去借一些燕尾服来。

我们还可以向音乐工会借。

赛莲跟着说。

还有一个问题,而且重要性远超过服装,那就是如何才能让仓促成军的乐团有超水准的演出。

唉,只有花时间慢慢磨了。

钢琴的感情压抑一点,把速度放慢。

乐团要好像等不及的样子,快一点起动。

两者之间的对比要明显。

在演奏之前,我已经先告诉他们基本方针,但音乐扬起以后,大概只有半数的成员演奏的速度符合我的要求,也就是那些原来的团员,另外一半团员好像是上台来搅局的。

第一乐章三○八到三一○小节,不可以顺着音乐的走势,没有格调的放声弹奏,要更沉静、更有力……他们的技巧不差,只是还不习惯我的风格。

大概是受到乐团的影响,连彻尔尼的钢琴都表现失常,无法维持张力。

我走到钢琴旁边。

喂,卡尔,连你也不对劲了。

不要放得太多,要行云流水的弹。

这架琴是最新型的,好好弹,音乐会像歌声一样流泻出来,一味使劲敲打是不行的。

我知道了。

弹的时候,把重音放在最高音上。

降下来的时候,要注意乐团的表情,不要含混不决的放慢速度。

我懂了。

三连音必须快速、清嫩,不能把音乐交给乐团的时候,要特别注意。

我懂了。

第三乐章的二一九小节,琶音(arpeggio)的每个音都要清晰,不可以有气无力。

是……我拍拍彻尔尼的肩膀继续说:适应环境也是一种学习,你不可能永远都和一流的乐团合作。

不,我只是在想……想什么?老师,莫扎特的遗孀送给您一个金币,对不对?嗯?那也是镀金的。

舒密特从我们手上夺走魔笛,立刻发现是假的,可能也和它不是镀金的有关。

这些话以后再说,现在专心弹琴。

我回到指挥台,大声对乐团说,来,我们从头再走一次,这次请大家仔细的弹奏。

我惟一安慰的是,乐团并非无心演奏,也没有因为反复练习而抱怨。

我开始觉得,如果演奏会顺利,会后请大家喝一杯也无妨。

舞台上那个吹法国号的秃子,举着他的金色乐器,蓄意卖弄地吹奏着。

伸缩喇叭不能大声吹,否则会很不入流,但法国号的音量却必须够响亮。

后面那个吹法国号猛加颤音(vibrato)的,你是从哪个乡下来的?本人来自瑞士琉森。

葛罗哲斯基生气的吼回来。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眼睛直盯着他的法国号。

金色乐器导致皇帝陛下和菲理斯水银中毒。

这是席卡奈达凭借模糊不清的记忆所说的。

但是,镀金和水银之间有什么关系呢?演奏结束后,有好一段时间我陷入沉思。

虽然懒得开口,但团员都在等我表示意见。

明天就上场了。

我也曾开过成为他人笑柄的演奏会。

我不期待各位表现得十全十美,但既然上台,我希望大家能全力以赴……训话完毕。

台下只有葛罗哲斯基一个人在拍手:指挥先生,您的演说风范直追尼尔森将军呢。

少啰嗦。

我有话对你说,葛罗哲斯基。

和你那个金光闪闪的乐器有关。

你觉得这个怎么样?走下舞台前往休息室路上,我从口袋中取出金币问法国号手,和你的乐器一样是镀金的吗?大概是吧。

他一副兴趣缺缺的表情。

这是莫扎特的遗物。

经我这么一说,葛罗哲斯基脸上浮现略微认真的表情。

我想知道镀金和水银之间的关系。

他点点头,慢吞吞的说:金和水银混合以后,涂抹在物品上面,就成为镀金。

当然,在涂抹的过程中,必须用炭火加热,让水银蒸发,金子才会薄薄的留在物体表面。

您想知道得更详细吗?非常想。

等您有空,我介绍您认识帮我镀金的那个师傅。

我现在就有空,帮我写一封介绍信吧。

他耸耸肩,问:难道您想把钢琴镀金吗?我想把马桶弄得金晃晃的。

他把介绍信和位置图写好后,我端睨着他说:谢了,葛罗哲斯基。

还是,我应该叫你艾伯特·歌塔?他不自觉的挑高眉头:您怎么会知道呢?是我迟钝,到现在才发现。

你曾经到天文台去确认莫扎特出殡的日期,对不对?是的。

如果菲理斯在莫扎特埋葬以前自杀,那首《摇篮曲》中的暗语,就和莫扎特的死无关。

你怎么会知道那首《摇篮曲》?二十年前,我和菲理斯是维也纳大学医学部的同窗。

因为两人都热爱音乐,所以很合得来,而且又被叫到宫廷,和莫扎特、约瑟夫二世合奏。

约瑟夫二世死后,菲理斯不知中了什么毒,身体突然变得非常衰弱。

当时他的妻子有孕在身,他替未出世的孩子写了一首《摇篮曲》,曾经演奏过一次给我听。

葛罗哲斯基走到最近的一张椅子旁坐下,抬头看着我,似乎在判断我是否有意听下去。

我转开方才直盯着他的眼睛,催促他往下说。

之后,我卷入一场决斗,不得不逃离维也纳,和父亲一起回到家乡琉森。

在那里,我收到他寄来的信,内容只是一些不明就里的字母。

我收到信的时候,他已经自杀了。

法国号手再度颦动眉心,似乎是在表示寂寞。

家父过世后,我单独回到维也纳,放弃医学,往音乐的路发展。

维也纳实在是个不可思议的城市,只要住过这里,就不可能不关心音乐。

回到这儿以后,我入赘成为布鲁克剧院首席指挥家海玛·葛罗哲斯基的女婿,连姓也改了。

而且决定解开菲理斯留给你的谜题……?莫扎特的《摇篮曲》出版时,我吓了一跳。

这不就是十八年前菲理斯演奏给我听的曲子吗?词是家父写的。

有些音节不够完美,终止式的平行八度好像外行人写的,细节和我印象中的一模一样。

我猜想借用莫扎特的名字出版,是因为他俩曲风相似。

这样比较好卖。

乐谱行出版无名作曲家的作品当然比较辛苦,但最重要的是,如果用菲理斯的名义出版,一定会对一个人不利……那就是萨利耶里。

乐谱行老板崔克一直对萨利耶里忠心耿耿,再加上坊间始终谣传萨利耶里杀了莫扎特,因此莫扎特的死和菲理斯的自杀不可能没有关系。

所以,我推断菲理斯一定是把萨利耶里的犯罪事实写进《摇篮曲》和给我的那封信里。

我很快就解开字母的密码,知道维也纳河畔剧院的那个塔米诺像大有玄机……不过,我只知道这么多,所以我去找剧院总管席卡奈达商量,我想他一定对剧院的铜像十分了解。

他告诉你了吗?没有,他只是以很困惑的表情说:‘小子,靠我们这些平民是无法揭发事实真相的,我打算等法军进驻以后,借用他们的力量来做。

在时机成熟以前,请不要声张。

’可见对方力量之大,必须借用敌军的力量与其抗衡。

没想到真相还没大白,席卡奈达就被送进救济院,我这才领悟到塔米诺铜像里的秘密非同小可。

但是……但是,自己去调查太危险,所以煽动我去调查……您发现了呀?浑蛋!到我房间在酒里下毒的,就是你!我只是借此刺激您,增加您对这件事的兴趣。

如果阴错阳差,喝酒的不是猫而是人,事情就闹大喽。

当时我打算稍微舔一下,然后立刻说味道不对。

然后,以我的个性,就一定会全力投入揭发事情的真相,是吗?性格被人看得如此透彻,我连生气都提不起劲,这么说,在《炉神贞女》剧本里夹字条的也是你喽?是的。

就在您请吃全鱼大餐的那天晚上。

原来如此。

这就是你们琉森人的餐桌礼仪啊!赛莲的母亲临终交代要等法军进驻以后再出版乐谱,想法和席卡奈达不谋而合。

她母亲大概以为出版《摇篮曲》以后,就会有人出面揭发萨利耶里和菲理斯、莫扎特之死的关系。

乐谱行老板崔克担心真正发生这种事,为了掩盖萨利耶里——或是整个宫廷——的罪行,故意用莫扎特的名字出版了那首《摇篮曲》,没想到这样反而引起葛罗哲斯基的注意。

于是,吹法国号的决定煽动个性鲁莽如熊的作曲家打先锋。

这就是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对萨利耶里犯罪这件事,你有什么想法?如果想得单纯一点。

就像访问谣传的,莫扎特应该是被他杀的。

我想,若是菲理斯知道莫扎特埋葬的地点,一定会留下一些有用的线索。

可是我到天文台确认后发现,菲理斯在莫扎特下葬前一天就死了……啊,对了。

葛罗哲斯基把皮包放到膝上。

从中取出一张乐谱。

有关那首《摇篮曲》,第九小节到十二小节的第一段歌词有点奇怪。

家父的原作是mitsilbmemSchein,LunagucketzurnFensterherein(银色月光从窗户射入),现在却变成了LunamitsilbernemScheingucketzumFensterhenein。

哦,词的顺序改变了。

为了配合旋律而省略部分歌词并不希奇,但这儿是改变歌词的顺序。

会有什么特别意义吗?这里正是旋律和伴奏形成不协和音的地方,也就是彻尔尼很在意,觉得不自然的地方。

这个问题适合交给彻尔尼解答。

对了,您为什么要调查镀金的事?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我把手放在他肩膀上,表情苦涩的叹了一口气,轻轻点头表示告别,然后往前走。

舞台上。

彻尔尼和赛莲正弹着钢琴玩,看到我立刻跑过来。

您有什么新发现吗?我要去找镀金师傅。

——在那以前,必须先回家把魔笛拿出来。

我的房间陈设很简单,家具只有最低限度的必需品。

搜起来应该不太麻烦,事后也不用费太多工夫收拾。

怎么了?彻尔尼看见我盯着钢琴盖,从背后问我,这个钢琴是不能吃的。

有人偷偷进来过。

难道又下毒了吗?平常散在琴盖上的面包屑,已经倾向琴盖的接合处。

到底是谁把琴盖打开来看的?不会有人对钢琴下毒,只是来这里搜索而已。

我从窗户往中庭看去,沿着外墙种植了一排杉木和柳树。

赛莲从我肩膀后面顺着我的视线往前看。

那么,他们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吗,贝多芬先生?没有。

约瑟夫在帮我们守卫呢。

我用下颚指着庭院一隅的花坛。

那里有什么?猫咪的墓。

我们带着从猫咪墓中挖出的魔笛,来到格拉本广场那个葛罗哲斯基介绍的镀金店。

那是一栋乌黑方正的建筑物,要不是前面有一块模仿乐器形状的大看板。

很容易让人以为是银行。

店主认得我,对我非常客气,连介绍信都还没拿出来,就己经被引进他的工作房。

在工作房里,他介绍我认识一个戴眼镜的矮小老人。

我叫汉斯·约阿西姆·拉姆海斯。

我是贝多芬。

这两个是我的弟子,彻尔尼和赛莲。

我听过很多您的故事,听说您对乐团的要求非常严格,为了达成您的要求。

不但演奏家,连我们做做乐器的都很伤脑筋呢。

那真不好意思,请您……怎么说呢?嗯,头发白了这么多。

您别这么说。

因为有像您这样的作曲家,乐器才会进步啊!说到进步。

能不能请您看看这个东西?我把手弯到身后,由上方抽出藏在外套下的魔笛。

您放东西的方法还真与众不同……嗯,我看看。

老人拿着笛子。

露出兴致极高的表情。

在管乐器上镀金,算是一种先进的作法吗?是的。

用金属做笛子,也算进步吗?老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毫不犹豫的将笛子放在嘴下。

轻松的吹出一段旋律。

刹那间,我心惊肉跳。

焦躁不安的感觉从脚底一路往上爬——他吹的不是别的,正是《魔笛》中王子塔米诺在寻找爱人帕米娜时所吹的旋律。

这是一把好笛子,可惜是金属做的,精密度低,如果受到温度影响,音程容易乱掉。

如果改用银做,银的耐热量高,导热度也够,不会因为吹奏而造成温度的过度改变。

只要能在精密度和合金上多下工夫,以后金属制的笛子会越来越多。

木制的笛子容易受潮,音程很不安定。

不过,这把笛子用金属做。

应该另有理由。

怎么说?是为了要镀金。

镀金属于一种热处理,很难在木制品上做,请来这边。

工作房中到处堆放着工具和材料,或许在老师傅眼中井然有序,但在外人看来,简直乱成一团。

一不小心就可能绊倒。

老人从架子上取下两个罐子。

一个里面放着切割成细片的纯金薄板,另一个放着水银。

他将水银移到陶器中,与金混合后,放在炭火上。

我要稍微加热,让它完全熔解。

金和水银的比重为一比五,这样做出来的液体叫汞合金。

汞合金做好以后,他用几张纸沥过,再用鹿皮包起来用力绞。

水银是非常贵重的东西,这样做可以回收多余的水银。

绞过剩下的汞合金,呈黏稠的半液态状,是内含结晶的水银色合金。

拉姆海斯四处张望,拿起一个铃铛,说:我们镀镀看这个玩意儿吧。

镀以前要先用锉刀磨光,并用醋脱脂才行。

说着说着,他的手己经开始动作。

镀金以外,还可以镀别的东西吗?只要能熔于水银的东西都行,譬如银或锡。

铁不熔于水银,所以不行。

涂上汞合金,他将铃挡放在炭火上加热,让水银蒸发。

放炭火的地方像一个暖炉,上面有排气的管子。

蒸发的水银要怎么办?回收后再使用。

水银蒸发后成为蒸气,透过这根管子进人一个特别容器。

冷却以后,又成为液态水银。

老人拿起一把刷子,说:涂了汞合金之后如果不边加热边刷,金子会在表面结成颗粒,看起来不美观。

他边说边用刷子刷平铃挡表面。

一定要经过这道手续,表面的镀金才会平滑,看起来细密有致。

在这么高的温度下,如果是木头,还没有镀上金,就已经烧焦了吧。

这也要看用途。

如果是乐器,木质太干燥就没用了。

你看得出来这个笛子是在哪里做的吗?大约在十八年前左右。

十八年前……?就是莫扎特去世的那一年,也就是约瑟夫二世驾崩的第二年。

那可能是在宫廷里做的。

当时金子是限制物质,一般人是拿不到的。

宫廷?宫廷有这种设备吗?镀金不需要什么了不起的设备。

而且约瑟夫二世对于引进新技术非常积极。

况且,宫里本来就设有一个专门研究新乐器的单位,里面就有镀金设备。

事实上,我就是在那里学到这身功夫的。

镀金技术由来已久。

不过多半用在宗教艺术品上。

如果广泛运用镀金技术。

不但可以用铜代替纯金制品,硬度也比较高。

大约二十年前,宫中非常流行这种技术。

约瑟夫二世曾经到过镀金的工作房吗?说什么曾经到过,他根本就自己拥有一个工作房。

听说法国的路易十六非常喜欢制作锁。

相较之下,我们皇帝的兴趣,艺术性要高得多。

为什么要给乐器镀金呢?因为能改变音色,如果是铜制的管乐器,镀金能防止生锈。

我记得好像是……好像是什么?宫廷乐长对乐器的材质很有研究。

好像是他提议采用镀金技术的。

是萨利耶里吗?对。

就是他,他建议皇帝在乐器上镀金或银。

做各种实验。

那工作房现在还在吗?不,约瑟夫二世崩崩的第二年就废掉了,作品也全丢了……您能拿到这把笛子,还真不简单呢。

皇帝有可能住那工作房中水银中毒吗?镀金时会有大量的水银蒸发出来,回收蒸气,就是为了避免中毒。

当然。

有医生主张水银的蒸气可以治疗梅毒。

所以给患者吸大量的水银,或者加在白兰地中给患者喝。

可是如果过量,反而会伤肾。

甚至一命呜呼呢?不过。

那个时候大家卫生观念不够,不太注意换气通风。

不只皇帝,所有进出工作房的人都可能水银中毒。

听说约瑟夫二世死后,还有人陆续中毒呢。

像一个叫什么的年轻医生,是业余音乐家,他就……你是说菲理斯吗?对。

就是他。

宫廷乐长让他去镀过各种乐器。

宫廷乐长?我皱起眉头。

像歌剧用的道具什么的啦。

结果菲理斯就中毒了……最后他好像是自杀死的。

彻尔尼双手一拍,说:老师。

这就对了。

对是对了,事到如令我们也莫可奈何。

就算得知魔笛的镀金暗示了皇帝的死因,但我们仍缺乏具体证据,证明萨利耶里确有杀意。

再说,眼前根本没有机会制裁宫廷乐长,就算掌握到具体的证据,也是枉然。

我们脚步沉重的走到格拉本广场找到一张长椅坐下。

格拉本广场面对史提芬大教堂,周围是维也纳最繁华的地带,十年前我曾住过这附近,广场上有一个奇怪的塔。

塔顶的形状好像一块云,黄金打造的三位一体像在上方闪耀,里奥波德一世则跪踞在下方一隅。

这个塔是十七世纪为感谢上主赶走黑死病而做的黑死病纪念柱。

也是少数能逃过法军浩劫的艺术品。

我知道了。

彻尔尼望着《摇篮曲》的乐谱,从我手上抢去铅笔。

开始在第九到十一小节的歌词上做记号。

做了记号的就是形成不协和音的地方。

这段歌词别有含意。

‘WIEGENLIEDMINUSNEN-SCHMACH-N’(摇篮曲、减、否定、羞辱),就是把这段《摇篮曲》歌词中NEIN以下的文字都去掉。

我找到第十一小节的第二段歌词中有一句t6neteinschmachten。

如果按照讯息的指示,就变成t6tete,也就是‘杀了’的意思。

动词有了,下面要找的是主词和受词。

现在,请把这几个小节中加了‘·’记号的字母,按照歌词顺序念出来。

LUFTTotetedenprinz——空气把王子杀了——bln前面的冠词Die被省略掉,这不去管它。

这里说的空气,就是水银的蒸气,王子就是约瑟夫二世。

也许把国王说成王子有点奇怪,可是他和母亲玛丽亚·泰瑞莎共同治理国家的时间相当长,在国民的印象中,他并不是威严的皇帝,连他自己郁在墓志铭上说,他是‘遭到失败命运的王子’。

说得好。

快去告诉葛罗哲斯基,说不定他会请你喝一杯。

彻尔尼垂下肩膀,似乎很不满。

老师不应该对学生的努力等闲视之。

我很想说:我可不是为了讨好你而活。

不过什么都没说,只默默的从长椅上站起来。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赛莲的声音很沮丧。

你打算怎么办呢?您别一副知道谜底就万事太平的表情。

难道您这样就心满意足了吗?那么,你觉得现在我们还能做什么?告发萨利耶里呀。

要怎么做呢?宫廷不用说,连法军、共济会都不会理我们。

那就向一般民众揭发……我也很想揭发,问题是该用什么方法。

如果我们到处发传单,说莫扎特是因为知道萨利耶里暗杀皇帝的真相,所以被杀人灭口,大家只会以为我们在无的放矢中伤他。

谣传固然会因此扩大,还是不能达成告发的目的。

而且还要冒生命的危险呢。

彻尔尼补充了一句。

没错。

好,我知道了。

可是我不会善罢甘休的。

你一个人准备怎么做?如果不能公开讨回公道,那么只有一个方法能够让我心情舒畅。

你该不会为了复仇,不惜成为杀人犯吧?我回头,向在后方看着行道树慢慢踱步的彻尔尼说:你劝劝她,别让她做傻事。

可是,老师,您不是常说可以趁年轻的时候多做做傻事吗?彻尔尼两手插在口袋里,稍带反抗的说,但转瞬间又恢复了一贯的坦率。

赛莲……你知道萨利耶里今年几岁吗?彻尔尼以难得的认真态度问。

大概五十五岁左右。

他已经五十九岁了。

就算放过他。

他也没有几年可活。

这种想法末免太迂腐了,我简直想问你今年几岁。

赛莲咬住下唇,挥挥手说:再会了,二位。

明天的演奏会。

好好表现哟。

等一下。

杀人犯可不是光扫扫救济院就没事了喔。

她不怀好意的笑一笑,什么都没说就走了——莫扎特的女儿,背朝着我们走进夕阳中。

你怎么不阻止她?彻尔尼摇摇头:我才十八岁。

萨利耶里老死以前。

难道要我一直用锁链拴住她吗?你可以说,叫她别弃你而去啊!这种笑话不好笑。

我也这么认为。

老师,您又为什么不阻止她呢?我的信条是,不论什么情况下绝对不要去说服女人。

全世界没有比这更白费工夫的事。

人到了三十八岁,就会讲这种话吗?是三十七岁。

走到皇宫尽头,我向右转进布鲁克街。

您要去哪里?去玛丽亚拯救街,到席卡奈达家里去找乐团用的衣服。

要我跟您一起去吗?我一个人搬不动。

我竖起耳朵,准备听他回话,可是他嘴闭得紧紧的,大概在想换工作的事吧。

失去主人的男爵宅邸,似乎也失去了豪华的气势。

尽管家门口停着几部说不上豪华但相当漂亮的马车,透过窗户隐约也可看到屋内灯火通明,但建筑物本身仍显得疲乏无力。

墙壁和柱子光华尽失,似乎只剩下枯犒残海我敲敲门环,空洞的声音在玄关回响。

我觉得这栋房子好像几天内突然旧了许多。

你想说什么?我在想老师不肯买房子的理由。

大门发出抗拒的声音,慢慢被打开。

门后宣泄出灯光,还有沸腾的人声。

管家修兹端着蜡烛台出现眼前:啊,原来是贝多芬先生。

怎么这么热闹?主人过世以后,一大堆亲戚和债权人之类的跑来争夺财产。

每个家庭似乎都一样。

您说得没错。

贝多芬先生也和我家主人有借贷关系吗?你眼睛有问题是不是?说话也要看对象。

就算有借贷关系。

我也应该是借方。

看样子也是。

不过,我的眼睛还没问题。

我想到席卡奈达那儿借一些戏服。

请稍候。

修兹正想进去拿钥匙,从他背后冒出一个人,像门板似的仵在那里。

啊,贝多芬。

萨利耶里那张训练有素的意大利脸挤出一个假笑。

他手上拿着一个葡萄酒杯。

演奏会就在明天了吧。

我一定去捧场。

去看我的笑话才是。

你是彻尔尼吗?你向贝多芬学到很多东西吧。

嗯,特别是讽刺人的技巧,这是从其他老师那儿学不到的。

我推推他的肩膀,对他保证说:你已经尽得真传,我没什么可以教你了。

萨利耶里挤出另一个假笑,我们师徒也扯出一抹亲切的微笑,算是对他的特别优惠。

萨利耶里老师,您也是来出席讨债大会的吗?宫廷乐长回头看看大厅,表情不变的哼哼鼻子说:这栋房子可能会公开拍卖。

当然。

侧屋那边也要整理一下。

至于那个地下室的酒,我收了。

这太过分了吧,主人席卡奈达还没死呢。

我总算没说出我已经去救济院看过席卡奈达,他把那些酒许给了我。

可是,那个侧屋总不能任它原封不动啊!谁来付房租呢?席卡奈达进了救济院,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来,还是先把家产换成钱财,存进银行比较划算。

他把手上的酒杯举到眼前,说:这就是酒窖中的酒,你也来一杯吧。

不。

我还要准备明天的演奏会。

地下室至少有一千瓶葡萄酒,而且都是好酒,可惜有的已经开始发酸。

葡萄酒可不是越陈越香的东西。

唉,真可惜。

不想再和自以为是的萨利耶里说话,我打断他:那么,明天维也纳河畔剧院见。

我内心咒骂不休,表面却殷勤有礼的向他告别。

在音乐界,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没有抽出藏在外套下的魔笛揍他一顿,就算最了不起的绅士风范了。

修兹手上拿着钥匙回来,带领我们穿过草地,来到与主要建筑物分开的侧屋。

夜晚的侧屋看来特别乖僻畏缩,孤独的站在角落。

当然,没有一个窗户透出灯光,摆明了拒绝与人世有任何牵扯。

它溶入夜空,几乎让人以为它会随明晨的朝雾一起消失。

可是,大门仍如往昔一打就开,修兹也一如往常。

站在玄关附近等我们把事情办完。

刚才的那件事……什么事?彻尔尼满脸不悦的看着我:就是老师为什么没有自己的家的事。

你想通了吗?嗯,好像。

如果打算胡言乱语,开些无聊的玩笑,小心被我逐出师门。

那……我不说了。

我们在二楼找到好几件燕尾服。

彻尔尼开始寻思该如何搬回去。

如果在这里开演奏会就省事了,这里有个袋子,都塞进去吧。

我把找到的麻布袋丢给他,手无意识的滑过成列的衣服,希望能再找到几件。

老师,这样不够。

剩下的只好去音乐工会那边想办法了。

我停下手,开始思考:卡尔,你帮我选几个萨利耶里没见过的人。

您是说从乐团中吗?对,叫那几个人穿上这个。

我顺手抽出吊在眼前衣架上的蓝色服装。